方清芷掩住口,她闭上眼睛,将信纸贴在胸口,只一下,又放开,丢在一旁,伸手去找信纸。
和梁其颂一刀两断,做起来并不难。
方清芷用了自己的笔和墨水,在陈修泽书房中,给他写信。
信中没有询问梁其颂病情,也没有询问梁家饼店近况,方清芷只写,祝贺学长重获自由,也请学长祝贺她——
今时今日,方清芷已觅良人,寻得好归处。感谢学长抬爱,然罗敷有夫,因而请他今后不必再写此类信笺,恐遭人非议……
方清芷从未如此缓慢地写一封信,每写几个字,她都要缓一缓,才能继续。
她的眼睛一直含着泪,用力睁到发酸也不肯闭上,才能不落下。
如何细谈。
方清芷读的是教会女学,学校中所有老师包括校工都是女性。那时她在校园中几乎接触不到男性,更不用说青春懵懂、开窍。
她对爱情的朦胧感知全部来自于梁其颂。
初见时还是迎新,穿着白衬衫黑裤的梁其颂热情地为方清芷做向导,为她介绍校园中的一切。那天很热,太阳极晒,有人分给梁其颂一把伞,他便傻傻地撑开、只给方清芷打。梁其颂衣着简朴,起初,方清芷还以为对方同自己一般生活窘迫,哪里想到遇见有人乞讨,梁其颂当即慷慨解囊,给予一笔不小的零钱。
方清芷看不过去,委婉提醒他,对方有可能是骗子。
梁其颂爽朗笑:“如果真是骗子倒也挺好,不就证明世上少了一个可怜人吗?”
方清芷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梁其颂,他善良又正直,有少年孤勇,亦有热血踌躇满志。
她没办法不被对方吸引。
方清芷直起身体,轻轻吸一口气,扯了纸巾擦拭眼睛,缓缓吐息,又提钢笔继续写。
「……我贪恋财富荣华,不想再过之前的苦日子,只能辜负学长好意……」
她身体都发抖,但还是往下写,墨水从钢笔笔尖流逝,款款落在纸张上洇出黑色的字,而她的心头肉也好似被一柄薄刀片片往下落。
方清芷终于写不下去,钢笔落在桌子上,清脆的声音,她双手压着桌子,垂着头,沉默。
隔了一扇帘,若隐若现的,陈修泽安静地看着方清芷。片刻后,他才握着手杖往外走,阿贤斟酌着说:“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时候插手,现在方小姐和梁其颂不过感情刚刚萌芽,也是最……嗯,您已经知道梁其颂他父亲会插手这件事,怎么不等对方强行分开方小姐同他、等方小姐死了心,您再接她回来?”
陈修泽拄着手杖,语调平静:“姓梁的算什么东西,配让方小姐伤心?”
一个开饼店的,他怎能看着这一家人来欺负她一个孤女,看着她受人作践。
不如早早接到自己身边来,她年龄尚小,还未出校园,没有定性,感情不会太深,即使分开,也未必刻骨铭心。时间久了,待她好些,她自然会忘掉梁其颂。
更何况,梁其颂的父亲现在也在张罗着给梁其颂寻一位妻子,想让他早早结婚——结婚后继续读书,不算什么稀罕事。
陈修泽手持手杖,迈出门,阿贤又说:“苏夫人说孩子发了高烧,请医生看一直不好……”
“让她送医院去,”陈修泽停下,揉了揉眉心,“你多找几个人过去,我就不过去了。”
毕竟是养父的独苗。
这孩子原本是生不下来的,孟久歌年逾六十,这个年龄的人几乎已经丧失了致人怀孕的能力;也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才让他最后这房太太怀了遗腹子。
其实那时候就能将这个孩子除掉,毕竟才两个月,甚至算不上生命。
陈修泽还是选择让苏夫人将孩子生下来,那是个女孩,陈修泽为她取名孟平安,打算将来认作义妹,好好地养着。等平安再长大些,他就让人把苏夫人和平安都送到温哥华,再给她们些财产房子、股权分红,让她们再不要回港,就在外安安稳稳过一生。
平安,也算是陈修泽念及养父恩情外,所能给予对方最好的祝愿了。
阿贤应一声,又说:“启光先生打来电话,问您今晚何时回去。”
回去,指回老宅。
陈修泽如今住的房子是三月前才搬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同自己兄弟姐妹们住在一起,住在大家庭里。
陈修泽说:“六点钟。”
六点钟。
暮色四合,方清芷在陈修泽搀扶下下了车。
陈修泽的老宅相较而言要热闹许多,来此之前,方清芷已经听孟妈嘱咐过,说陈修泽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二弟陈启光,比陈修泽小两岁,三妹温慧宁,是陈父母收养的,如今两人都已经大学毕业,在陈修泽公司中工作效力。四妹陈至珍,比陈修泽年幼四岁,如今并不在家,在英国念博士。
还有一个五弟陈永诚,如今尚在香港念书。
方清芷听得脑袋晕晕。
一顿饭,她便认得了。
二弟陈启光左手小拇指有一块儿不自然的残缺,瞧着像是被人用刀剁了去;
三妹温慧宁是今天唯一到场的妹妹,身材高挑,语调温柔,虽然比方清芷年长,仍旧称呼她为“嫂子”,叫得方清芷颇为不自在;
五弟陈永诚比方清芷大几个月,长得最白,笑起来有酒窝,不过方清芷只见他笑了一次。
饭吃到一半,陈修泽便让陈永诚跟随他出去,许久没有回来。
方清芷不在意这个,她想去卫生间,出来后,房子大,她转了一下,听见门里有压抑的哀嚎,她好奇,凑近一瞧,后退一步。
她看到陈修泽正面无表情地用那柄金属手杖狠狠抽打陈永诚的背。陈永诚直挺挺地跪着,嘴里塞着惩罚的木头,冷汗直流——
那手杖挥下来时毫不留情,好似陈永诚并非他的亲弟弟。
不过几下,方清芷就瞧见陈永诚衣衫隐隐沾了血,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觉陈修泽冷情冷面的令她惶恐。
这倒很符合报纸上对他的形容。
阎罗般的人物。
方清芷转身离开,看了这情景,再吃不下晚饭,匆匆找了理由推脱,说疲倦想休息。
温慧宁自然贴心地安排她去卧室。
卧室颇为简朴,陈设很少,并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方清芷洗过澡,换上睡衣躺下,阖眼后,仍是陈修泽面无表情鞭笞人的模样。方清芷怕痛,又畏惧对方,猛然闭上眼睛,将头埋在被中——
有人推开门。
方清芷坐起身,看到陈修泽。
她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陈修泽说:“这是我的卧室,今晚我们一同睡在这里。”
方清芷愕然。
她如今只穿着温慧宁拿来的睡衣,真丝的。温慧宁比她高一头,这睡衣套在她身上自然宽松许多,袖子上更是有余量,她挽起一截衣袖,只露出一截手指,指甲盖是干净的淡淡粉色。
方清芷早知会有今日。
她仍只侧坐在床边,乌压压的发垂下,肩膀瘦削,手指不安地压在膝上。
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
陈修泽坐在她旁侧。
薄薄淡山茱萸粉的真丝裙下,因受凉,两茱萸也悄悄立起,方清芷仪态极好,从不弓腰弯背,因而裙上也亦有淡淡阴影,浅浅淡淡一点,不甚明显。
陈修泽移开视线,他说:“这里房间不够多,也只能委屈你和我睡一起——男女友不住在一起会惹人生疑,对吗?”
方清芷张口,干涩地挤出一个“对”字。
她第一次同陈修泽离得这样近,他大约是不抽烟的,也不饮酒,只有淡淡的沉静草木味,和略带墨水书卷味道的苦感,是很有涵养气度的味道,像安静、储藏着许多书的博古书架。
“我是你的男友,”陈修泽说,“已经近两周了,我想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方清芷说:“是。”
真的准备好了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对现在的她而言,比起男友,陈修泽更像一个不那么熟悉的兄长。同兄长接吻,抚摸,或者做·爱,都是方清芷所不能设想的事情。
在陈修泽倾身而来的时候,她闭上眼睛。
陈修泽顿了顿,他盯着方清芷苍白的脸,伸手,左手深深插入她浓密的头发,捏着她的后脑勺,抚摸着发根,轻轻一拽——
疼痛感令方清芷猛然睁开眼睛。
陈修泽右手捏着她的脖颈,大拇指用力压在她下颌线边缘,在方清芷惊恐视线中吻上她的唇。
不容置疑,撬开牙齿。
第9章 多想
经过前两周的相处,方清芷真的要认为陈修泽是位极好脾气的绅士了。
果然是错觉。
绅士不会强迫亲吻她。
他的手指很粗糙,粗糙到并不像一个文雅绅士的手,手指硬,皮肤上有茧,表面瞧着很干净修长的一双手,此刻触着她的脸,才教方清芷深深意识到并非她所设想的那般温柔礼貌。
和梁其颂完全不同,梁其颂的手温柔,纤细,干净。先前两人一块儿为了学校社团筹钱时,方清芷和他搭档,难免会有碰触,对方的手很软,一瞧便是养尊处优、没做过什么粗活的、写字的手。
相较而言,陈修泽手指大,骨节都是硬的,捏住方清芷的脸颊,她花了几秒钟,才缓慢接受,她被吓到了。
对方明显意识到她打算躲避的心态,才会迫她睁开眼睛。
如果不是这轻轻一扯,方清芷甚至已经做好从开始到结束都闭着眼睛的准备。生于市井之中,她已经见识过太多太多的不堪,也明白在陈修泽失去兴趣前、最好配合对方。他不是黄老板那种蛮横不讲道理的人,但也远远比黄老板更难对付……更何况,自从住进陈修泽家中后,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是迟早的事情。
方清芷自嘲原来自己也对容貌身材有着偏见,假使如今是黄老板,她定要咬舌自尽;可此刻面对陈修泽,她只有恐怖和不安。
她连在亲吻时换气这件事情都不会,险些窒息时,陈修泽才不轻不重咬了她的唇,咬过后,又吻了吻咬痕,和他平时沉稳表现大相径庭。陈修泽捧着她的脸,大拇指指腹在她脸颊处一遍遍摩挲,低声:“你很怕我?”
方清芷说:“我是怕伤害。”
她仍旧挺直脊背,脸颊上的红并非害羞或者激愤,而是方才的缺氧,陈修泽揉了揉,没揉开,反倒又让她雪白的肌肤添了痕迹。
陈修泽意识到症结在于他一双粗糙、叠着伤痕的手。
他松了力气,宽慰:“我不会伤害你。”
方清芷如昂首的鹤,哪怕方才这种局面,她犹不会怯到缩身弓腰,声音还是清冷如梅上雪:“我怕不能令您满意。”
陈修泽松开手,皱眉:“令我满意?”
难道不是?
方清芷所接受教育有限,这好似一场伟大的牺牲,不然,为什么只有身边男人乐此不疲地讨论该去哪家寻?哪里价格更低服务更优?为什么就没有女人讨论?否则,为什么风月片中男性大多粗鲁无礼、而女性又貌美如花各有千秋?
方清芷不解。
她以为这只就伴随着牺牲。
区别不过是为爱牺牲或为钱牺牲。
她今日大约是后者吧。
离得这样近了,方清芷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陈修泽的脸,才看清他脸上的一块痕迹——
额头上有一块儿疤,在右边眉尾上方约2cm的位置,小指甲盖大小,颜色深,很平整,是曾经磕破皮后重新长出的肌肤。
方清芷之前还以为那是胎记。
现在近了,才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块疤痕。
但这点小伤痕,并不损害他的脸。
陈修泽说:“你……”
方清芷还是第一次瞧见他露出这般神色,他看起来像不知如何询问她,斟酌语句:“谁同你说做这事必须令我满意?”
方清芷茫然:“难道女人不都这样?”
“不,”陈修泽说,“不是要你牺牲。”
方清芷不解。
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所以她不理解。
陈修泽说:“我慢慢讲给你听。”
方清芷抿抿唇。
陈修泽握住她的手,才觉她一双手冰凉如水,他大拇指按住她的手指,安抚地摩挲几下:“听话。”
方清芷不懂。
她不动了,只讶异望陈修泽,他如今只穿衬衫,衣袖挽起,露出结实、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他从不是什么文弱的人,而方清芷畏惧他手臂上那明显的青筋。
她闭上眼睛。
这一次,陈修泽没有阻拦,没有强迫她睁眼。
体谅她的难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俯身吻上。
方清芷猛然睁眼,震惊至极。
她虽然生于市井街巷,但从小到大一直用心读书,要么便是寻找一些虽薪资微薄却十分安稳的工作。
余下的时间,她要么埋首读书,要么就是做工赚钱。
换句话来讲,方清芷是极为保守、守旧的一个女性,她的胸衣仍旧是棉质的、宽松的吊带背心样式,而非如今时髦的塑形款式。她平时深居简出,少与时髦的同学交流,对流行风尚更是一无所知。她没有那么多的钱,更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她知自己家庭情况同他人不同,只要能安安稳稳读完大学便已是幸事,实在无悠闲喝下午茶、逛街的闲情逸致。尽管方清芷也曾尝试接受一些之前听起来骇人的东西,但新事物仍旧给予她不小的冲击。
尤其是如今。
方清芷脸色煞白,她几乎是尽力挣扎,但又有何用?哪里敌得过陈修泽力气。百般震惊加难以理解的惶恐,最终还不是徒劳一场。
陈修泽抬起头,俯身,尚有海盐味道的湿润唇亲一亲方清芷,方清芷没来得及躲过,如浅滩上的鱼在小水洼中摆尾。
陈修泽说:“抱歉,我年龄大了,不了解如今的新事物。”
说到这里,他歉疚:“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方清芷声音还是强硬撑出的冷:“不喜欢。”
陈修泽倾身而来,一手握着她伸出的手,扣在掌心,另一手插入她发间、托着她后脑勺,低头含住她的唇。
“我想听你讲真话。”
方清芷被他吻住唇,呜呜两声,她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对方举动简直惊世骇俗。他非但不嫌、反倒与她亲吻,种种行径不可理喻。方清芷此刻无力,听他低声:“清芷,你并不那么排斥我,对不对?”
方清芷说:“我不知道。”
她遭受震惊太多,现在不肯配合,陈修泽也不恼,只笑:“没关系,或许多几次,你就知道了。”
方清芷不肯同他多说,她披上真丝,有些羞恼,这次脸颊当真有了血色红晕,浅浅淡淡落在皎白肌肤上,宛若晚霞。她背对着陈修泽而躺,蜷缩身体,往外移了移。
陈修泽没有强行拉她回来,他让方清芷睡内侧,自己睡在外面——免得她一躲再躲、从床上跌下去。
方清芷这次入睡格外快,不知为何,浓浓倦意逃脱不掉、摆不干净,她甚至没有多余精力去担忧身侧陈修泽会夜袭……她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她尚未醒来,便听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时而伴随着孩童啼哭,乱作一团。方清芷清晨刚醒,听到外面动静,愣了愣,换上自己的衣服,才往外走。
只见一美貌逼人的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坐在客厅沙发中,言辞激烈:“陈修泽在哪里?当初他让我生下平安,现在平安需要爸爸,日日夜夜的哭,让我怎么办?”
方清芷微怔。
爸爸?
温慧宁落落大方,她说:“大哥现在不在这里,苏夫人,倘若您有事来寻大哥,应该去公司让秘书通传,或者去找阿贤——您现在来势汹汹,来我们家中找人,是否有些不妥?”
苏俪俏越过她肩膀,看方清芷。
她说:“这位便是陈修泽藏娇的那一个?”
温慧宁说:“这是我大嫂。”
苏俪俏抚摸着女儿手背,慢条斯理:“你们这种人还论什么’大嫂’?当初我跟孟先生时,也是有过风光,现在还不是看人眼色……”
谈话间,陈修泽同陈启光前后而来,一瞧见客厅中的苏俪俏,陈修泽微微蹙眉。
苏俪俏站起来:“修泽。”
陈修泽略微颔首:“稍等。”
他拄着手杖,走到方清芷面前,俯身望她素净的脸,低声:“同我进来。”
方清芷没有回避,她安静跟随陈修泽进卧室,等房门掩上,她听陈修泽缓缓说:“方才门外那个,是我养父的妻子,也是如今还在世的唯一一个。她手中牵着的,也是我养父唯一的孩子。”
方清芷说:“你同我讲这些做什么。”
陈修泽微笑:“不想令你多想。”
方清芷轻声:“我不会多想。”
——她什么都不会想。
第10章 伤疤
那日报纸上、舅舅口中的传闻真真假假,皆不可信。
唯一确认的,是孟久歌的确已经过世了,他那些传言移居温哥华妻子儿女,也的确已经不在人世了。
方清芷不想知道这些,她能很好地遏制自己的好奇心——在这个世道,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不是吗?
她甚至不愿去多想陈修泽的事情,近乎消极地同他相处,只盼对方早早厌倦,放她离开。
就连方才那句话,也存了情绪。
一则想到昨夜对方做的孟浪事,他此刻表现得仍旧道貌岸然,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谁能想到现在正和煦温和同她说话的人,昨天俯首于她秽处。
方清芷移开视线,不看他。
陈修泽没有被她语气中的刺伤害到,他温和地说:“你是我的女友,让你放心就是意义。”
方清芷说:“说不定你另有所爱才能让我放心。”
陈修泽不气恼,他微微笑了,抬手,手背轻轻贴她的脸颊,蹭了蹭她微凉的肌肤:“是不是昨天晚上咬痛了你?”
方清芷未料及对方竟还能道貌岸然提这件事,她素来克制,信奉节制不滥欲,青天白日下绝不言夜间事。此刻听他再说,她立刻制止:“不要再提了。”
陈修泽说:“好,那你先休息,我让人准备些吃的,再让人将她送走,好吗?”
仍旧是征求的语气。
方清芷说:“你不需要同我讲。”
陈修泽只是笑,他不恼方清芷对他的这种态度。她闹也好,不开心也罢,显现在脸上,总好过冷冰冰地对着他,如一块儿顽冰、不许他近身。
他喜欢展露出情绪的她。
陈修泽离开后,方清芷才坐在床边,这卧室虽然是主卧,但远远不及陈修泽山顶豪宅的那一间大。几乎无甚装饰,家具皆是红木的,一股沉压压、庄重古板的模样。卧室的主人却不庄重,庄重的男性绝不会做出那般亲吻蕊心的事情来。方清芷急切想让自己忘掉昨日窘态,遗憾越是羞恼,越是深深印刻脑海中,摆脱不掉。
她不肯卧在床上,又不愿去外面——
隔着门,她仍听到外面的女孩啼哭、女人的争执声,不仅仅是苏俪俏,还有温慧宁,阿贤,乱作一团。方清芷不知前因后果,更无心参与他们其中是是非非。
她只起身,在房间中踱步,观察。
墙上悬着一副字画,同样的颜体,不过字不如书房里那副好,大约是主人之前写的,只六个字。
「宽而栗,严而温。」
方清芷读过这一句,出自《淮南子·汜论训》
全句——
「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
不是什么深刻的名言警句,只是不知为何陈修泽单单摘了这六字悬挂卧室中。方清芷伸手去触,宣纸也不是顶好的,应当也有了年头,抚摸时有脆裂声响。
她缩回手,又望其他地方。
陈修泽之前似乎一直同自己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方清芷能感受到,他是一个极其在意家庭和亲人的人。而他卧室中没有其他女性存在的痕迹,意外的是独居男性如此喜洁净,也没有香水的气息,只有淡淡的檀木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方清芷走到窗前的桌子前,上面摆了一些外文书,她手指点着,逐个看过去,有英文,有德语,还有一个法语学习的资料,她愣了愣,抽出,打开看,里面详细做了笔记和圈点。
难道这都是他自学的?
方清芷愈发觉得荒谬,她坐在椅子上,拉开抽屉,只看到整齐的笔记本,还有一些钢笔,墨水瓶……还有一个小小的、擦得发亮的铁盒子。
盒子平平无奇,瞧起来像十多年前的旧东西,但擦得干干净净,想来主人常常打开看。方清芷屏住呼吸,打开盒盖。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生锈的铁钉。
奇怪。
方清芷确认那不过是枚再普通不过的钉子,只是不知为何陈修泽要这样妥帖收起。百思不得其解中,隔着玻璃窗,她看到楼下阿贤已经客客气气地将苏俪俏母女送上车。
她将盒子放回原处,听到身后门被敲响,不轻不重三声——
“清芷,”陈修泽说,“吃早餐了。”
其实真正吃早餐的,只有方清芷和睡眼惺忪的五弟陈永诚,陈修泽也在,他已经吃过了,面前只摆了一份粥。
陈启光和温慧宁都早早吃过早餐、离开去公司了,家里只剩下他们几人。
一张大圆桌,不过座次颇为随意,方清芷观察一下,并没有刻意的固定座位,主座悬空,陈修泽坐在右边,再右手边是留给她的位置,已经摆好碗筷。
对面是陈永诚,他显然刚起床没多久,头发还是乱糟糟的,睡眼惺忪。
方清芷已经意识到这个家庭的不同之处——陈修泽看起来守旧,绝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他并不赞成将妹妹们培养成用来联姻的合格贵妇,对待两位妹妹的教育都颇为上心,和弟弟陈启光差距并不大。
陈启光和温慧宁都是在香港读到大学毕业,之后进入公司做事,两人相差一岁,无论是学业还是职场规划,都是同水平线上。
更不要说四妹陈至珍,在英国念完大学后又取得硕士学位,如今正潜心攻读博士。
无论陈修泽究竟是不是好人,但他的确是位精心教育弟弟妹妹的好兄长。
可昨天晚上,陈修泽抽打陈永诚——
方清芷唯独和俞家豪有几分姐弟情谊,但她从没有对弟弟动过手。
茫然间,陈修泽端了一碟虾仁炒蛋,放在她面前,又亲自盛了一份青鱼秃肺,一碗虾子大乌参。
“我听阿贤说,你父母是从上海来的,”陈修泽微笑,“这些是请上海一位老师傅做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方清芷说:“我父母家穷,就算是在上海,也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饭菜。”
陈修泽说:“刚好,我也没有吃过——永诚,帮我拿个碗,我也尝一尝。”
他说的再自然无比,陈永诚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方清芷猜测昨夜陈修泽定也抽了他的屁股。陈永诚十分听话,拿了碗,又回来,双手压着桌子坐下,屁股刚刚碰到椅子,又痛到吸口冷气,冷汗涔涔地撑着桌子起身。
陈修泽给方清芷夹白灼菜心:“你做什么?”
陈永诚苦着脸,连带着酒窝也不明显了,叫苦不迭:“屁股痛。”
陈修泽说:“讲话要文雅。”
陈永诚看了看方清芷,才慢吞吞改口:“吾臀甚痛。”
方清芷抿唇,她问:“怎么回事?”
陈永诚张口:“我哥打的。”
方清芷问:“为什么打你?”
陈永诚讪讪:“……和人打架。”
陈修泽盛好菜,放在方清芷面前:“不仅同人打架,还随意损害他人财物。”
说话间,陈永诚已经自动端起碗,呲牙咧嘴:“我实在是坐不下了,还是站着吃吧。”
方清芷问:“打这么严重吗?”
“不严重不严重,一点儿也不严重,”陈永诚头摇得似拨浪鼓,“大哥已经手下留情了,你看到启光的手——”
“小五,”陈修泽说,“吃饭。”
他仍穿着一件干净的旧衬衫,一丝不苟地将纽扣扣至顶端,系一条真丝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