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诚惊出一声冷汗,凄厉尖叫:“大哥救我——!!!”
陈修泽才不会救他。
都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家最困难的怕是陈永诚这张大嘴巴。
陈修泽先前同方清芷讲,自己养了太多孩子,也不在乎孩子——这倒是真话。女孩子还好,慧宁,至珍,一个通透一个聪慧,从小到大就没有怎么令陈修泽伤脑筋。倒是两个弟弟,启光和永诚,一个误入歧途,一个天生反骨,着实令大哥头痛。
方清芷去学校上课,她在准备一场重要的考试,陈修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扰她,只宽慰说没事,晚上陪她吃晚餐后,再来处理家务事。
陈至珍已经同陈修泽打过好几次电话,她讲得倒委婉,只劝陈修泽切勿过多责备启光和慧宁。
“爱情是不需要理智的,能控制住情绪的完全不能称之为爱,”陈至珍颇有感伤地劝慰自己兄长,隔着大洋,她的声音听起来略有叹息,“莎翁也讲——‘爱情是一种疯’。”
陈修泽说:“莎士比亚?少和我讲这些。”
陈至珍忧心忡忡:“请原谅我的兄长和我的姐姐,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一对相爱的普通人罢了……就像你带比我们小那么多的大嫂回家时,我们也没有指责你老牛吃嫩草,不是吗?”
陈修泽说:“至珍,好好读书学习,放心,我不骂他们。但你再讲下去,我担心自己会对你发脾气。”
陈至珍叫:“大哥。”
陈修泽问:“你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问题?”
“其实也不算问题,”陈至珍伤情,“只是一些所有人都会遇到的情感波折罢了。”
陈修泽静默半晌。
他感觉自己太阳穴处有神经在突突地跳,险些要崩不住了。
陈修泽问:“有关你的心上人?”
陈至珍叹:“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钟爱。”
陈修泽说:“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同性。”
陈至珍说:“倒也不是。”
“你爱上了一个英国佬?”
“不是。”
“对方已经有伴侣?”
“……我不会插足他人感情。”
“那是什么?”陈修泽手紧紧按住手杖,“说吧,你的大哥能撑得住。”
又是长久的感伤,陈至珍缓缓:“我爱上了我的导师——”
陈修泽急急打断:“我记得你导师的年纪可以做你父亲,你是缺少父爱?”
“……听我讲完,”陈至珍慢吞吞,“——导师的儿子,我记得我提过他,头发像太阳一样闪,眼睛如同海洋那么蓝。”
陈修泽必须牢牢扶住手杖,才能令自己不要跌倒。
他说:“你方才告诉我,你没有爱上英国人。”
“是的,”陈至珍说,“因为他的国籍属于丹麦,所以并不是英国人。”
陈修泽说:“我不能再同你继续讲下去了,我头痛。”
“好的,”陈至珍柔柔,“爱情是无罪的,大哥。”
陈修泽心想,是,爱情无罪,你们气死我也是无罪的。
他一声长叹,结束通话,仍旧要支撑精力,收拾剩下乱糟糟的摊子——
托陈永诚那张大嘴巴,如今陈启光和温慧宁的事情是再也瞒不住。与其这样下去让那些末流小报编些荒诞不经的话来骗人,还不如直接澄清写明……
陈修泽走下中庭,让人去找温慧宁。他抬头看一轮明月,自言自语。
大约也无事。
香港都允许表姐弟、表兄妹结婚,更何况这样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妹……实在不济,想一想陆廷镇和他的养侄女,他们都能撑得住,更何况是启光和慧宁。
真要论说,启光和慧宁年龄差距不大,总要比陆廷镇和他那隔着辈分的小侄女好很多。
陈修泽和温慧宁谈了一个小时。
他只问,和启光感情是否还好?将来能不能经得住可能存在的流言蜚语?你是否愿意嫁给启光?
倘若你们未来婚姻失衡,是否能接受分开后继续做兄妹?
……
陈修泽不擅长同妹妹们谈心,或者讲,感情一事,他自己都参悟不透,更难以身作则,为弟弟妹妹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温慧宁很镇定,也很平静。
她一一回答了陈修泽的问题。
她已经想通,并清楚后果如何,也愿意去接受。
陈修泽无话可讲。
他说:“你出去吧,把启光叫过来,顺便看看永诚,让启光只打他屁,股,别打其他地方,不然出去又要被人笑话。”
温慧宁说好。
……
等陈修泽处理完家务事后,已经很晚了。他看了眼时间,想要去找清芷,又觉实在太晚……她这时大约已经要休息了。
犹豫间,还是永诚一瘸一拐,惊喜不已地喊:“大哥!大嫂来啦!”
陈修泽还当他被启光打糊涂了,握着手杖出去,才看到方清芷裹了件风衣瑟瑟进来,一张雪白的脸被风吹到发红。
陈修泽忙让她进自己卧室,去洗了热水澡,他又倒了热水,令方清芷捧在掌心。等看她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陈修泽才问:“怎么这时候才来?这么晚,你自己叫车过来,多危险?”
方清芷摇头:“无事啦。”
她又打喷嚏,陈修泽抽了纸巾给她擦脸,丢掉纸巾后,摸她手腕:“这样冷。”
“车里味道闷,开窗透气,”方清芷解释,她说,“我想你今晚一定很难熬,所以过来看看你。”
陈修泽轻轻笑了:“能有多难熬?带孩子罢了。”
方清芷看他,说:“我不是来劝你的,修泽,我只是想来陪你聊聊天——我猜你现在一定不舒服,又找不到人讲话,很可怜。”
陈修泽微怔。
他说:“我不可怜。”
“你可怜,”方清芷放下杯子,她的手掌心已经被暖热了,此刻又用这暖热的双手捧住陈修泽的脸,大拇指指腹按着他的脸颊,她说,“在我心里,做大哥的陈修泽就是可怜。”
陈修泽说:“清芷。”
“你现在是否在想,倘若清芷是我的弟弟妹妹,或许不会这样的头痛?”方清芷笑,“是不是,大哥?”
“不是,”陈修泽摇头,“若是这样,我会更头痛。”
方清芷讶然:“头痛什么?”
“头痛不能对做我妹妹的清芷下手,”陈修泽抬起右手,抚摸着方清芷放在他脸颊上的手,微笑,“但我现在很高兴。”
“还有更能令你高兴的事情,”方清芷笑,“猜猜?”
陈修泽思考:“你考试成绩十分优秀?
“不对。”
“那一定是老师夸奖了你。”
“也不对,”方清芷摇头,“和我们有关。”
陈修泽凝神:“你愿意搬到我那边住?”
方清芷提示:“再大胆一些。”
陈修泽凝重:“莫非你打算同我孕育方一一——这的确很大胆,但我认为你目前还是要考虑学业,不要让家庭耽误你的求学——”
方清芷:“才不是!”
她抽出手,从口袋中取出一个东西,一个小小的黑色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个质朴的铂金戒指。
男款,做的很宽,朴素大方,没有丝毫纹路,打磨的技巧却好,边缘圆润。
方清芷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取出,仰脸看陈修泽:“我没有太多钱,这个戒指,是我用我妈妈留给我的金币换来的。里面刻着我们的名字……陈修泽,我能给你的东西不多,也只有这些。”
“我仔细想了想,或许我之前拒绝你求婚时讲的有些话过于’冷漠’。但希望你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我恐惧你在我读书时贸然提出结婚的请求——它好像会打乱我原本的计划,陈修泽,我是会因为规划被打乱而头痛、忧愁的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愿意为你更改我的计划,也愿意为你破例,”方清芷唇角的那两个小小浅浅梨涡露出,“爱不需要循规蹈矩,不需要亦步亦趋,更不需要完全按照计划、一板一眼地执行。我爱你,我确定未来要同你一起结婚,这就够了。”
“所以,”方清芷说,“陈修泽先生,你现在有两个选项。”
“一:答应方清芷的求婚,接受她的戒指。”
“二:一分钟之内,填平太平洋。”


第70章 番外七(今欢旧梦)
方清芷钟爱有条不紊的生活。
在舅舅家居住时,她的每一只碗碟都要放在原本的位置上,多年以来,不会有丝毫改变。在固定的时间上课、下课,吃固定的面,做固定的工。
再宏伟些的计划,念书,读大学,毕业后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租一个合适的房子,等她赚到足够的钱,或许可以为自己购置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
至于爱情和婚姻,前者可以发生在学校或者工作后,后者只能、必须等毕业后再考虑。
她读了那么多书,苦苦求学,绝不是为了做某个人的太太,绝不是步入一段婚姻。
一边是阴暗潮湿的阁楼,吵嚷不停的菜市场,鸡犬不宁、永无止境的家庭矛盾,另一边是光明干净的写字楼,干净熨帖的制服,光鲜亮丽、奋斗不止的公司职员。
读的书越多,方清芷越钟爱后者。
陈修泽是意外中的意外。
是超出方清芷预想之外的意外。
但她如今并不排斥。
“在英国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在想这个问题,”方清芷说,“那个时候天气雾濛濛,你牵着我的手越过一滩积水——我想,我一开始的计划中,也没有将道路上的积水算进去。比如,一开始我没有想过要去付费继续深造,也没有想过会同你开展恋情。但计划都是可以改变的,对吗?”
她目不转瞬地看陈修泽:“现在你可以给我答案了。”
陈修泽安静地听她讲了这么多,他全程保持沉默,宁静看方清芷的脸。
良久,他说:“请给我两分钟时间。”
方清芷说:“难道陈修泽想在两分钟之内去填平太平洋?”
“不,不是,”陈修泽笑,捉住她的手,压在掌心,缓声,“我是太激动了,激动到不知该怎么回应你——”
毋需陈修泽多谈,他一握住方清芷的手,她便能深刻地感受到陈修泽的激动。她低头,看见陈修泽的手,他握得极紧,紧到方清芷的手都要发痛——但方清芷不想提醒他,重新仰脸,陈修泽的唇压下,贴着她的额头。
他大约有千言万语要讲,最终也只有一句:“清芷。”
方清芷说:“我在。”
房间中很安静,外面的陈永诚拖着受伤的臀部在暗自伤神,陈启光和温慧宁在低低交谈,阿贤已经早早睡下。外面几乎听不到杂乱的声音,唯独房间内陈修泽俯身低头吻方清芷,垂着眼看她为自己戴上戒指。
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丝毫不差。方清芷笑了:“是我趁你睡觉时偷偷测量的,找的师傅也是老师傅,以前在上海……”
“清芷,”陈修泽用戴着那枚戒指的手捉住她,低声,“谢谢你。”
方清芷说:“先听我讲完,师傅以前在上海,祖传的手艺,精通做这样的饰品,刻字也是他自己做的,好精细,唔。”
最后一声,是被陈修泽堵住讲话的口,他睁着眼睛,看着方清芷的脸,侧脸吻了几口,才松开:“戒指的尺寸合适了,要不要清芷试试我们的尺寸,般配不般配?”
方清芷推不开,人已经压压地将她抱起。她都不知陈修泽哪里来的如此蓬勃精力,她方才瞧见,陈永诚已经痛到扶着墙艰难走了,也不知他这个做大哥的究竟下了多重的手,将亲弟弟如此狠狠地教训。
此刻的方清芷也不觉陈修泽有过错。
他能有什么错?归根究底,还是陈永诚口无遮拦,竟然将这样的话也随处说;本身陈修泽在八卦周刊那边的名声就不好,倘若风声传出去,怕是又要有一些编排温慧宁和陈启光的话……
方清芷怜惜温慧宁。
身为女孩子,她知道女孩子面临的困扰有多严重。
玉不琢不成器,陈永诚接受教育,也算得上正常。只是方清芷不知今晚自己也要被陈修泽深深教导灌溉。可不知是不是都会成瘾,还是她已经喜欢上这种滋味,以往都是受,不住地往外爬,这一次却是用一双手抱着对方的肩膀,就算是没力气松开了也要抱着,好像这样就能粘在一起。方清芷的心呀脑子呀也要一并被挤,撞成荡悠悠的海潮,她只觉胸口激荡,好似对方的每一次贴近都令她更熨帖,每一处触碰都令她如稳稳落在海中怀抱的浪花。
她落在他怀抱中。
浪花落在海中。
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只有两个好不容易才磨合成功的人,在这个寂静的夜里相依偎。方清芷没有叫过陈修泽一声大哥,却深深感到他作为大哥的不易;而陈修泽虽同方清芷毫无血缘关系,今夜却只当她放在血肉里疼。
书上讲,上帝先制造了亚当,又拆下了亚当的肋骨,捏成夏娃。
陈修泽不爱读西方的那些神话啊传说啊,他是一个很传统、正派——或者说有些守旧的人。在陈修泽眼中,西方——不,尤其是希腊的神话,简直是乱到没有边际。
他少读,却只记得一个亚当和夏娃。
也只记得年少时读过一首词。
“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陈修泽捏着方清芷的手腕,垂眼看她。
那时有人将这首词编成歌,慢悠悠地唱,可惜陈修泽最后关头,慢是不能慢的。长跑运动员在即将到达终点时绝不会放慢步伐,也停不住脚,一切遵守血液里的本能,遵守肌肉的记忆。正如此时此刻的他,已经膨大到待发,又怎能功亏一篑,在此刻停止。
那首词还怎么讲?记得有人化用过,原句——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方清芷已经咽咽,她的神态令陈修泽想起可怜的、被猎人捕捉的兔子。好生可怜,但他又的确需要来充饥。已经不是头次,毋需心惊胆颤、瞻前顾后,哪次不是呜咽着要死了要死了最后仍旧好端端地活着。陈修泽知她必然也是愉悦的,故而并不放松,他低头,额头青筋毕露,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握住她的手腕,只凭本能控制狩猎。
什么词啊什么诗句,陈修泽已经无暇去想了,他戴着方清芷亲手为他戴上的戒指,也槽开了主动分开的月腿。他不想那些诗词歌赋,不想那些礼义廉耻,不思考人伦纲常,他只想杆透。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生同衾,死同椁。
今生生死相随。
陈修泽垂眼,拥抱着被福气盛满的方清芷,叫她:“我是个很传统的人。”
方清芷哑声:“看起来不像。”
陈修泽忍笑,侧脸,贴一贴她汗涔涔的发,低声:“你说了要同我结婚,便不能再反悔。”
方清芷静默良久,伸手,搂住他脖颈:“不反悔。”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绝不反悔。
方清芷只恼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气,她原本想好好地陪伴陈修泽,安抚他被弟弟妹妹们伤透了的一颗心……可没想到的确是安抚了,安抚的却是陈修泽的兵器。两人胡闹这样久,她疲倦不堪,搂着他,枕着他手臂,忽觉比枕着什么枕头都要妥帖。
陈修泽还睡不着,拿湿毛巾擦干净了方清芷和自己,也喜欢被她这样抱着,他不抽烟,到了这个时刻,也只想好好地抱着她,聊些乱七八糟的琐碎事。
方清芷忽然说:“我从小就不和母亲一起睡。”
陈修泽说:“我也不,因父母想要孩子,我记事起,便开始带启光。”
是个新的话题,方清芷很感兴趣,她认真听。
她一个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体验过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互相拉扯的时日,因而对陈修泽提到的往事格外感兴趣。
不,或者讲,如今无论陈修泽讲什么,她都很感兴趣。
大约是运动后的激素分泌作祟,也或许只是单纯的爱他。
“我有没有告诉你,启光和至珍的尿布都是我换的?”陈修泽回忆着过往,慢慢说,“母亲一直在生孩子,身体差,夜间就由我照顾启光和至珍……照顾启光的时候,我年龄还小些,力气也小,只知道夜间弟弟哭了要给他冲些奶粉和米糊喝,等喂饱了他,拍睡了,我再继续睡。有时候,一晚上要醒两次,喂上两次。”
方清芷惊讶:“小孩子饿得这样快?”
“大约因为他们个头小小,胃也小,”陈修泽笑,提到弟弟妹妹,他这个做兄长的,难免带了些骄傲,“至珍要乖很多,夜里只需喂一次奶,凌晨醒得早,再喂一次。她从小就身体结实,喝的奶粉也要比启光多。”
方清芷说:“那等到永诚出生的时候,启光和至珍就能帮你的忙了——大约不需要你再频繁照顾。”
陈修泽微微摇头:“那时母亲也病了,我也要一同分担。”
方清芷默然。
“尽管医生讲她的生病与生孩子无关系,但怎么能没有关系呢?”陈修泽叹息,“那时街道上有养小猫小金鱼的,生育太多,也有可能死去,更何况是人……可父亲和母亲似乎并不知道这点,他们只想要孩子,越多越好。大约家中也穷,孩子么,等小的出生,大的也能赚钱养家糊口,总会一个接一个地成长起来。”
他所提到的这些,落在方清芷耳朵中,是不曾听过的、不可思议的想法。她不知该讲些什么,只用力,再度搂紧陈修泽。
陈修泽的肌肉很结实,他这些年一直保持着优越的身材和体型,饮食上也同样,喜食牛肉。因为腿的残疾,他愈发在意旁人对他的外貌看法。
“我一直认为,生育太多是令母亲过早过世的原因。倘若她没有生下这么多孩子,或许身体不会坏得那样快,”陈修泽低头,看方清芷,缓声,“所以我想,我们有没有孩子都不要紧。若是你喜欢小孩子,我们也可以只孕育一个方一一——你若失嫌冷清,将来启光或者永诚生了,我们也可以再过继一个。”
方清芷说:“陈修泽。”
“嗯?”陈修泽低头,他将耳朵贴近妻子,凝神,“什么?”
方清芷抬头,亲了他一口。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哥,”方清芷说,“非常好。”
陈修泽笑了,抚摸着方清芷的头发。
“那清芷呢?”陈修泽问,“清芷为什么不同父母一起睡?”
方清芷闭上眼,依靠他:“……嗯,大约是某晚撞见父母在’打架’,将我吓哭……之后,父母就给我单独一个小床。”
陈修泽忍着笑,他说:“那看来,或许我们应当吸取教训,将来等方一一大些,也另外为它分一个床。”
方清芷说:“还是我们约束好自己更治本。”
“治本?”陈修泽大拇指摩挲着她脸颊软肉,“若是真治本,那还不如,等方一一还在清芷肚子里时,就多进去同它打招呼,好让方一一早早适应,知道她父母亲如此是恩爱,是父亲愉悦母亲也愉悦的一大乐事……”
他越讲,方清芷越羞,两个人斗嘴打趣一阵,才互相贴靠着沉沉睡去。
真好似一对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陈修泽睡梦中,朦胧里好似再度回到童年时期——
是简陋的房子,浓密的皮革和胶水的气息。
在起初,陈家的境况还没有那般糟糕。
陈父生得高大威猛,又长得一张俊脸,俘获一众芳心。他吃苦能干,做事情也勤快,哪怕是做这种低廉的手艺活,也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
也是靠着这一张脸和好身材,再加这稳妥又细心的性格,才成功将陈母娶回家中。
陈修泽对父母过往的爱情并不甚了解,但也知,当初二人结合全因双方皆一见钟情。陈父英俊沉默,陈母又娇俏温柔,两个生活在街巷里的穷苦人,就此结为夫妻,用低廉的价格认真置办酒水和饭菜,亲手做了喜饼,就这样简单地拜天地结为夫妻。
陈修泽是长子。
出生在父母结婚的两年后。
他出生的时候,陈父的生意还算不错。
陈父长相不错,干活也仔细,回头的客人也多。陈修泽有记忆以来,便是在这几间窄窄的房子中,看着父母来来去去做工干活,母亲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忽然,他就多了一个哇哇大哭不停的弟弟。
陈启光的名字是陈修泽抓来的。
陈修泽的名字则是之前在庙里求来的,但那位师父在不久后圆寂,无法再去求个名字。
父亲为小儿子取了好多个名字,团成纸团,唤陈修泽过来拈一个。陈父很满意陈修泽的性格脾气,只想着第二个儿子也要同长子一般,因而也要长子选一个。
陈修泽抓到“启光”两个字。
但陈启光并不若陈父的期待。
陈启光哭声响亮,夜半哭闹时能惊动邻居,吃得偏偏又不多,饿得快,要陈修泽和父母轮流起来喂奶。陈修泽没什么想法——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想法?父母语重心长讲,他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陈修泽便听进去了。
他才四五岁,就开始做大哥。
大哥不是那般容易做的,照顾弟弟,冲奶粉喂奶粉仅仅是家常便饭;父母亲忙着店里的生意,陈修泽就要多花些心思在拉扯弟弟身上。陈修泽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开始趴在陈启光的床前,教他念,哥哥,爸爸,妈妈;陈启光刚学会走路,陈修泽比父母还高兴,他拉着陈启光跑,骄傲极了。
然后至珍就出生了。
有了照顾陈启光的经验,陈修泽照顾陈至珍更加得心应手。那时候的陈修泽已经开始上学读书,“至珍”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最珍贵的宝贝。父母都很满意这个名字,也更加放心地让陈修泽帮忙照顾小妹妹——
不是父母撒手不管,儿女多,多得不仅仅是吃饭的嘴,将来读书上学,样样都需要钱。陈修泽穿过的衣服,再给陈启光穿,陈启光穿完,还有陈至珍。
小孩子的衣服是没有性别的,就这样轮流着穿,烂了就再裁块儿布片缝上去,一件件衣服磨得柔软,又有五彩补丁的斑斓。
等至珍再大些,永诚又出生了。
永诚。
取这个名字的时候,陈修泽正因陈启光撒谎而伤心。
几个弟弟妹妹都是陈修泽带大,尤其是陈启光,陈修泽对自己手足感情非同一般,因而,在发觉陈启光偷偷拿了家中钱时,愈发难过。
后来才知,陈启光那时偷了钱,是给陈修泽去买生日的蛋糕。
陈修泽很少庆祝自己生日。
无论如何,陈修泽只希望自己的这个小弟弟能够心地善良,永远保持一颗赤诚之心,不要撒谎。
陈永诚。
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父亲又带了温慧宁到家。母亲病倒后,原本已经渐渐捉襟见肘的家庭更加岌岌可危,陈修泽连上下课都要跑着来跑着去,只为了能节省些时间,照顾弟弟妹妹,给母亲熬药。
有天夜里跑得着急,只觉得脚一痛,陈修泽只当鞋底磨薄了、踩到石子,并未放在心上,只匆匆忙忙地疾跑回家做饭、照顾弟弟妹妹。
夜里睡觉前,才觉掌心钻心地痛,他脱下鞋,看到原来是深深地扎了根铁钉进去,穿透鞋底,已经扎入他的脚。
往后一周,陈修泽走路都一跛一拐。
同学们取笑他跛子,陈修泽也不在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脚伤,只需休息一段时间便好。
但陈修泽却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周后,他这条伤腿竟真的被横梁重重砸断——
他真的成了一个跛子。


第71章 全文完(高空之上)
陈修泽一直没有去细想自己的腿被砸断、接骨的事情。
孩子多的家庭中,母亲生病,那时候能够让每个人都吃饱饭、穿上干净的衣服已经足够,况且邻居家跌断了腿,也是父亲这样接骨,没有任何问题。
偏偏他那时候还在生长期,身高骤然长,胳膊和腿上都有微微发白的生长纹路。陈修泽的腿养好后,也没察觉到不对劲,一日一日——
开始显露出跛态。
母亲和父亲又接连离世,令陈修泽连悲凄的时间都没有。父亲的棺椁在家中停的那日,房子也漏水,陈修泽在棺材上放了一个碗,接着从天上掉下的雨水,又好像在接着上天不忍心的泪。
弟弟妹妹们都睡了,陈修泽独自一人坐在棺木前守着,守到棺材上的水碗满了,他拿起,一瘸一拐地走到父亲生前养的一盆蔷薇前,缓慢地将碗里的水浇完,再拿过去,用袖子擦干棺材上的水,重新用碗接。
一开始想养好家里的弟弟妹妹,后来也渐渐有了私心。谁不贪财恋势,谁不爱权利,谁没有往上走的欲,望?
陈修泽就有。
作为大哥,他脾气好,但作为家里唯一能担起责任的人,陈修泽也有狠心冷情的一面。他亲自斩掉了启光的一小截手指,纵然再不舍,也知道,只有这一剂猛药能救弟弟。今日他还能计算衡量着,切掉那不妨碍做事的部分;倘若启光再如此沉迷下去,将来被斩断的只会更多。
陈修泽下得去手。
启光温热的血落在他手上,陈修泽恍惚间想起,幼时他起床给启光温奶粉。弟弟喝了有些呛奶,他轻轻地拍,用纸巾去擦,那沾在手指上的奶粉,也是温热的。
陈修泽不想让弟弟妹妹也走他的老路。
所以他送启光和慧宁去念商科,送至珍去英国深造,送永诚读书……
存活之余,陈修泽亦想往上走。孟久歌待他不薄,陈修泽亦投桃报李,尽职尽责——当然,这份职责也绝非愚忠,蠢货才会任人宰割、任由孟久歌的子女将他蚕食。
照顾苏夫人,留着孟久歌的孩子,也是陈修泽为这位义父所尽忠。他会保证孟久歌这最后一房太太平平安安地活到自然死去,也能保证让那个孩子也健康长大,不至于让孟久歌断了血脉。
前提是苏俪俏不生事端。
外界流言蜚语颇多,陈修泽都不会往心中去。尤其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传言,讲什么陈修泽杀害孟久歌的子女妻子……无所谓。那些不入流的报纸周刊,个个唯恐天下不乱,编排得有声有色,表面一副仗义执言愤懑不平的模样,私下里都是生意,不过是为了以猎奇引人耳目、为了销量无所不用其极。
陈修泽事务繁忙,懒得理他们,只等后来一一清算总账。
偏偏,苏俪俏那个没脑子的东西信了。
小报上揣测纷纷,讲什么陈修泽偏偏留了苏俪俏一个人不杀,又说孟久歌上了年纪,又缠绵病榻,苏俪俏却生了孩子……猜那孩子是陈修泽。
什么蠢话。
孟久歌嗜色如命,娶了好几房太太。孟久歌年轻时候也荒唐,宁可十日无肉,不可一日无女;酒色成瘾,哪怕是后来上了年纪,身体差了,也绝不可没有女人,苏俪俏年纪轻,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太太。孟久歌生命中最后三年,基本也是在苏俪俏房中和其他年轻的红颜知己处辗转而过——
陈修泽不杀苏俪俏,也因她是孟久歌的太太,是孟久歌如今唯一血脉的母亲。
谁知苏俪俏看多了报纸,信以为真。
她还当其他人都是陈修泽杀的,怕他杀了自己,也是想要给今后找个靠山。毕竟过惯了锦衣玉食,很难再回到昔日清贫时刻。
陈修泽碍于脸面,察觉苏俪俏的心思后,只让人将孟久歌的遗产分给她些,也同她客气讲明,孟久歌永远都是他义父,也是他师父。
此时的他尚未起成家的心思。
或者说,尚未有另起一个家的心思,有弟弟有妹妹,陈修泽就有家,他亲自照顾着几个孩子长大,又沉迷于权势,于其他方面,未免有些兴致缺缺。
更何况,陈修泽曾照顾过孟久歌,知孟久歌生命尽头,身体都开始烂——放纵于女色就是如此,不知不觉染一身病。后期病都要入脑,也难怪孟久歌后来渐渐开始讲胡话,疯疯癫癫。
就像将钉子从鞋中拔出时,陈修泽没想到未来的自己成为一个跛子;在嘱托阿贤去照拂那个可怜的孤女时,陈修泽也没想到自己会对其一见钟情。
如何形容那天白日见到方清芷的心情?
陈修泽夜间迟迟不眠,睁眼闭眼都是她在太阳下光洁的发丝,美丽又绚烂。他半倚着床,连续两次,才觉热意渐渐消退。
他去洗干净手。至珍在国外继续深造求学,永诚不在家,外面只有陈启光和温慧宁轻快的说笑声,隔着门传递进来,俩人在门前走过,不知陈启光说了什么,温慧宁笑骂他一句,追上去打。你追我打,其乐融融。
陈修泽那时忽然想,他的确需要一个妻子了。
将来,启光和永诚会结婚,成家立业,慧宁和至珍亦会找到心上人。老宅只是老宅,绝不可能继续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各人都有各人的生活,而陈修泽亦有了想要拥抱的人。
谁知方清芷已经有了心上人。
陈修泽当然知道,以梁其颂父母的人品,自然不肯同意方清芷和梁其颂在一起;但陈修泽不愿令梁父梁母三番五次地来讥讽她,更不想事情往更混乱的方向发展——
梁其颂善良有余,勇气过足,稚嫩气盛。倘若他真的要同方清芷私奔、二人生米煮熟饭来逼父母就范,岂不更糟糕?
假设再暗结珠胎,他也只能下手杀掉这个孩子,以彻底断了两人的联络。
但那样对清芷的身体伤害太大了,陈修泽不愿。
起初将人掠到自己身边时,陈修泽不是不懂她的抗拒。他清楚知道自己强人所难,因而交谈相处时多一份耐心。
年龄差距,读书上的差距,身体上的差距。
陈修泽握着她的脚,想起方清芷同梁其颂牵手奔跑时的姿态。良久,仍毅然决然地深深埋入,好似要将那人彻底从她脑海中挤走。
屡次被她气到,恨恨地想,就不该为这么一个没良心的耗费心力;但每次看她落下泪珠,又隐隐怜惜,想她不过年龄还小,能懂些什么。
除了开头她的叛逆和偶尔的争吵外,陈修泽承认,她给自己生活中带来的欢乐是远远多于气恼的。方清芷学习用功,生活节俭,一支钢笔用到尖尖弯了;她自己买了廉价的笔尖,装上后继续用。偶尔失手,弄了一整个笔记本乱糟糟的墨水,她懊恼又可惜地扯掉那几张被墨水晕染后的纸张,继续写——
陈修泽看不下去,私下里买了她那个钢笔一模一样的牌子,再故意当着她的面,让阿贤丢掉,假装是收拾出来的无用品。
果不其然。
“丢掉做什么?这样浪费,”方清芷蹙眉,“陈生用不惯这样廉价的笔,我用得惯——阿贤,不要丢,好可惜,我能用。”
就这样,她那支已经伤痕累累的钢笔终于退役。作为交换,陈修泽拿了那支笔,放在自己桌子上,摆着看。偶尔也会灌上墨水,抚摸着她曾经抓握的那些地方,缓慢地写,清芷,方清芷。
人如其名。
性格也如此。
她颊边那对梨涡如此好看,却很少会对他显露。只有讲些话逗她开心,才能引得她露出一对小梨涡。陈修泽几次都想要身寸到她那对梨涡上,又压下去。
照顾着,照顾着。
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戒指。
陈修泽梦里不知岁月长,半夜醒了一次,只听方清芷趴在他怀抱中,低声叫着妈妈,不知她梦到什么,藉着月光,只瞧见一脸不安悲凄。陈修泽闭着眼睛,轻拍她的背,哼着歌。
是他阿妈唱过的歌。
以往家中下大雨,又潮又闷热的天气里,孩子们打蚊子,睡不着觉,阿妈就这样唱,用一柄大扇扇着凉风——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听朝阿妈要捕鱼虾啰,阿嬷织网就到天光……”
方清芷不再出声,她抱着陈修泽,渐渐地睡去了。
清晨醒来后,陈永诚又艰难地穿上了裙子,吃饭也要站着,不能坐。他委屈极了,只不过这次不能再向方清芷控诉,只哀伤地讲:“昨夜我是趴着睡的,你们可知趴着睡觉是什么滋味?我昨晚还吃了一整晚汤圆做宵夜,只觉胃里的东西都要从喉咙中挤出……”
他凄凄凉凉地讲,一桌人无人为他发声。
没有一个哥哥姐姐或者大嫂愿意为永诚的屁股打抱不平。
“还是之前大哥手下留情,才叫你这样一直不知悔改,”陈启光恨铁不成钢,“你这张嘴,要比口袋还要松。”
陈永诚可怜兮兮:“我知错了。”
他一人此刻讲知错了又能有什么用?事情讲出去,难免走漏了风声。
不出两日,陈启光和温慧宁的这桩事,就已经传扬了出去。
但陈修泽反应极快,等公司里的人正为这一桩“兄妹”绯色事浅浅议论时,陈修泽已经联络了些媒体的朋友,请他们拍摄些照片——正是陈启光同温慧宁去挑选钻石戒指和婚纱。
这几日,陈修泽罕见地也去同一些旧友吃饭,有好事者问起,陈修泽也只从容不迫地答。
“慧宁的确不是我的亲生妹妹,而是父亲旧友的孩子,托付给我们家,一同长大。”
“童养媳?怎么如此还有这种说法?”陈修泽摇头,“是青梅竹马,自然而然发生的情愫,不要用这样迂腐的字眼。”
“自然是为了结婚,”陈修泽微笑,说,“我这个做兄长的,怕是又要头痛——今后怎么算?算男方的亲戚,还是算女方的呢?”
他态度坦然,私下中也同陈启光、温慧宁定好了说辞。
即使有不长眼的去陈启光或温慧宁那边搬弄是非,也被,干脆利落地驳回。
这一次,陈修泽下了狠手去治那些八卦周刊。不过两日,再无小报八卦编写什么“兄妹乱/伦丑/闻”,更没有妄自揣测什么“童养、媳”,什么“共/妻”类的胡话。
到如今,事情还没有彻底停止。
陈修泽对陈永诚的确失望,将他送走历练的想法再不能更改。更何况陈永诚已经逐渐显露出拈花惹草的性质,这点和陈家其他兄妹更是不同……陈修泽只拿定主意,将来送他去内陆,再为他选择一个合适的、适龄的女孩子结婚。
不能纵着他这样下去。
永诚是最小的一个弟弟,平时哥哥姐姐们也的确偏宠他,才养得这样一个性格。好像永远长不大,就连心理年龄都要落后几岁。
陈修泽都不知,若是陈永诚成家后,性格是否会有所好转。
——再往上,第二件令陈修泽发愁的事情,那便是至珍和她所倾心的“丹麦男友”。
至珍的确寄了照片来,是她与那个丹麦男生的合照。
对方还没有大学毕业,会一些简单的中文——据至珍讲,两人的感情就是在学语言时快速升温。
读信读到这里,陈修泽皱眉:“什么快速升温,我看是令我快速上火。”
晴朗的午后,方清芷在读书,旁边放着一碟香喷喷鸡蛋仔,还有方清芷自己烤的小曲奇饼干。她拿了一个,放在口中吃,眼光从面前的书本上移开,终于落在陈修泽手里的信上。
信是至珍写来的。
方清芷宁静地说:“你要接受现实——爱情本来就是跨越国籍、年龄、性别甚至物种的。”
陈修泽握住信纸,他说:“你倒是提醒了我,之前你提到那个路边的小狗小猫,天上的麻雀小鸟,水里的金鱼海上的海鸥,还有楼下卖鱼丸的阿伯——”
方清芷叫停:“请不要如此发散思维。”
陈修泽轻笑一声,心情稍和缓了些,低下头,继续看信。
至珍又在信中提到,小男友很喜欢中国文化,他的父母——也就是至珍的导师和师母,也很感兴趣。将来或许会同至珍一起来香港看一看,至珍还打算劝小男友同她一起在香港定居。
陈修泽长叹:“总算写了些我想看的东西。”
方清芷的阅读速度比他快,陈修泽还在看妹妹所写的后面几行字时,她粗略一看,已经快速阅读完整封信——
还有照片。
的确是个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男性,笑起来牙齿很白,看起来不错,是个好看的白皮鬼佬。
方清芷说:“丹麦啊,小美人鱼的故乡。”
陈修泽说:“哪个美人鱼?”
方清芷微微坐下:“是那个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啊,生活在海中的小美人鱼爱上王子,用自己的声音交换一份能让鱼尾变成双腿的药物。可惜王子仍旧爱上其他人,小美人鱼的姐妹用自己长发换了刀子,只要杀掉王子,小美人鱼就能重新回到大海,否则只能变成泡沫。”
陈修泽问:“后来呢?”
方清芷说:“小美人鱼丢掉刀子,跌入大海,变成泡沫。”
“这个故事不好,太悲伤,”陈修泽简短地折起信,“我要同至珍打电话,劝她再想一想。”
方清芷说:“孩子将来必定还是黑色头发黑色眼睛。”
陈修泽叹气:“非我族类。”
方清芷若有所思:“倘若这样算,几千年前,我们祖先也并不是一个国家的人——”
陈修泽无奈:“清芷,坐这里。”
方清芷坐他腿上,捧着他的脸,缓声:“修泽,至珍已经大了。”
“没错,”陈修泽说,“她比你还要大很多。”
方清芷继续:“你也是男人呀,你想想,或许对方和你一样——”
“那就更不能让至珍同他在一起了,”陈修泽抚摸着方清芷头发,低语,“鬼佬们大多思想开放,我怕至珍做未婚妈妈。”
方清芷笑着拍他的手:“你怎么这样信不过对方……”
话没讲完,陈修泽抱着她,闭着眼睛,他低头,将脸埋在方清芷肩膀处:“大约因为我自己做了错事,才觉天下男人都有劣根性。”
方清芷不言语,只温温柔柔地揉着陈修泽的头发。
后来的信,都由方清芷拆了,念给陈修泽听。
原本,这些拆信的事情交给阿贤。
由阿贤先筛选一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再给陈修泽看。
不过今日阿贤请了假,太阳很大,他跑了许多家,寻一本古籍——还是之前米娜同方清芷提到过的,她一直在寻找。
阿贤默不作声,埋头找了两周,终于知道内陆一个人手里留有存书。他花了高价,对方才肯割爱。可惜在路上又遇波折,被弄丢。阿贤挨个儿书店找,终于成功找到这本珍贵的线装书。
将书送给米娜的时候,阿贤额头上全是湿漉漉的汗水,太阳晒得他脸发红。
米娜刚下课,被这个沉默高大的男人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出声:“你好。”
“叫我本贤就好,”阿贤将那本书往米娜手中一塞,说,“你找的。”
米娜手一颤,差点丢了书。
她上次就已经收到阿贤送的礼物,对这个不爱同她说话的男人有些印象。他的五官不错,偏偏有这样一道狰狞的疤,着实有些惊悚。
米娜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她经历过一段糟糕的感情经历,已经令她留下心理阴影。此刻哪怕阿贤再如何热切待她,她也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毫无保留、热切地给予回应。
米娜只垂着头,她低头看,一眼惊愕。
阿贤站在太阳下,黑压压的影子像沉默的树。他站定,看着米娜。
米娜错愕:“这本书一定很贵吧?”
“还好,”阿贤说,他其实很健谈,但看到米娜后,却讲不出什么话,他在她面前成了一口枯萎的泉,成了一个不敢长枝条的树,“送给你。”
米娜说:“不,这太贵重了……”
“特意为你买的,不贵重,”阿贤说,“你留着吧。”
他讲了这些话,又担心她拒绝。奇怪,当初陈修泽追方清芷时,阿贤出谋划策,献计,脑袋中不说有千千万万个主意,也能有几十上百个想法……
如今对着米娜,阿贤都讲不出了。
他甚至只会一个逃避。
转身走了许久,又听身后米娜急切叫他:“陈本贤!”
阿贤停下。
米娜跑得很快,她几步追上,喘着气,从口袋中取出东西,塞到他手里:“……我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就这个,你先吃。”
阿贤一怔。
他低头,看到是两块儿糖霜饼干,塑封的,干净漂亮的袋子,好似还有一股蜜桃的香气。
“是我自己做的,”米娜也低着头,她低声说,“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再做给你。”
阿贤说:“好。”
谈话只到这里,米娜的父亲已经开车赶来,米娜拿着那本书,匆匆上车。阿贤一路笑一路往陈修泽家中走,路上又取了信——
是梁其颂写的,从英国寄来。
阿贤想将那些信撕掉,免得这小子又来打扰大哥的恋爱。但想了许久,还是拿着,送到陈修泽面前。
书房里,方清芷坐在陈修泽腿上,已经搂着他脖子睡着了。阿贤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如此“腻歪”,静悄悄地将信放在地上,又无声离开。
陈修泽就这样抱着方清芷,只用右手给陈至珍写完回信。
就算是要打电话,但兄妹之间的交流,还是会写信。原本陈修泽拿定主意要好好教训妹妹,但在方清芷的规劝下,陈修泽换了措辞,叮嘱妹妹可以享受恋爱,也不阻止她同一个外国人坠入爱河……前提是她坠入的的确是爱河而不是沟渠。
以及。
不要怀孕。
退一万步,真的怀孕了,也切莫冲动做决定。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首先要同家中的哥哥、姐姐讲……家永远是她的家,不要伤害自己身体,也不要逞强。
哥哥姐姐们都是她的退路。
“……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长兄:陈修泽”
写下最后一划,怀抱里的方清芷也醒了。她双眼惺忪,看桌上的信:“……阿贤又送了信?”
陈修泽说:“是。”
方清芷抬手拿来,看了看,告诉陈修泽:“梁其颂寄给你的。”
陈修泽问:“他说什么?”
方清芷拆开信,自然地念给陈修泽听。
梁其颂写的竟然是一封感谢信,向之前陈修泽对他的建议表示感谢;信中末尾,又提醒陈修泽留意。
有人对陈修泽和陆廷镇联手的事情不满意,准备找机会下手。
梁其颂在英国,多少听了些,特此提醒。
方清芷越读越惊讶,不知何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变得如此……好?
信的最后一句,又令她无言。
梁其颂问陈修泽,不知方清芷腹中的方一一,是个女孩子,还是个男孩子?
方清芷说:“你给他写信,说现在既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是今天中午吃多了的鸽子肉。”
陈修泽笑:“做舅舅的,对未来的侄辈多多关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方清芷叫:“陈修泽!”
“看,当初我看他第一眼,就觉他这坚持不懈的态度适合去催债,”陈修泽说,“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也喜欢催生。”
方清芷说:“还不是有人连事实也要讲一半留一半,半真半假地惹人误会。不行,你若是再同他写信,一定要澄清。”
陈修泽大笑,连声说好。
回信也是抱着方清芷写的,寥寥几笔。
写到一半,陈修泽忽然又说:“我同他也并非真正交好,不过我知道,他若死了,你会伤心。”
方清芷静默。
“他也是如此,倘若我死了,”陈修泽说,“你怕是要为我殉情。”
方清芷说:“呸呸呸,讲什么死啊活啊的,不吉利——我才不会殉情。”
陈修泽笑,他仔细观察方清芷神色,看她一张脸骤然紧张不安。
“我知道,”陈修泽说,“清芷对待我,和对待他不同。”
方清芷耳热:“我已经将情话额度用光,你若是想讲……请等到晚上再提。”
“没关系,我同银行有交情,请他们多多为我开些额度,”陈修泽说,“清芷,我很高兴。”
他戴着戒指的手摩挲着方清芷的脸颊,侧脸,吻了吻她的唇。
给梁其颂的信,是陈修泽亲自书写、方清芷封装、贴邮票的。
信上讲,目前方一一暂且只存在二人未来规划中,尚未降临腹中,请方一一的舅舅不需要担心。
另,陈修泽已经收到方清芷的戒指,简单大方,十分合心意。倘若梁其颂打算寻觅伴侣,也可以考虑此类戒指。
最后,祝他前程似锦,平平安安。
……
考试结束后,方清芷终于能够好好休息。
这一次,陈修泽定了去上海的航班,带她一同“寻根溯源”,去寻找方清芷素未谋面的故乡。
方清芷登上飞机时还有些忐忑,亦有些恍惚。
当年,她的父母因故从上海逃到香港,定居。自此之后,再没有同方清芷讲过上海的事情。对于方清芷而言,故乡从今只在书中、在电影中读到,总好似隔了一层纱,像水盆里的月亮,像挂在天上的一幅画。
方清芷从不知上海如今究竟是什么模样,更不知能看到什么景象。
飞机上,她同陈修泽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
——好像自幼被抱走的婴儿,回家后见自己的母亲。
陈修泽微笑:“现在是否要为方小姐寻一个奶瓶?”
方清芷说:“我只是比喻。”
“我也只是比喻,”陈修泽笑,“现在不容易找到奶瓶,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一枚或许能令你稍稍安定的东西。”
一枚?
方清芷猜测:“一枚纽扣?”
陈修泽摇头,示意方清芷伸手——
方清芷将双手并在一起,向上打开,是一个承接的姿势。
亮闪闪的金色。
一枚金闪闪坠入方清芷的掌心。
是她母亲留给她、又被方清芷拿去换戒指的一枚金币。
方清芷眼睛一热,抬脸。
“是你阿妈留给你的嫁妆,”陈修泽微笑,“妥帖收着些。”
飞机微微起伏,渐渐腾空、再腾空。高空之上,大片大片的云朵被抛掷在身后。
方清芷微微耳鸣,而视线中,陈修泽的脸如此清晰。
她紧紧握着金币,倾身,去吻陈修泽的唇。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