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宝玥自然说好,适时看了芝圆一眼,调侃地冲高安郡王一笑,“不过咱们并肩出战,不会惹得汤娘子不高兴吧?要不然带上汤娘子一起?”
芝圆心里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只是碍于人多,不能发作。
女人之间的难题踢来踢去,男人作壁上观,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于是她故作大方地笑了笑,“消遣而已,还值得当真?况且贵妃娘娘多次告诫过我,女孩儿打马球不雅,让我只管瞧别人打就是了。”又把视线调转到高安郡王身上,“四哥,你喜欢打马球吗?”
高安郡王很识时务,答得斩钉截铁:“不喜欢。马球场上尘土飞扬,太脏了。”主要是担心说喜欢,打球的那条胳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折了。
应宝玥碰了一鼻子灰,有点讪讪,芝圆团团的脸庞笑得花儿一样灿烂,甜声说:“我也这么觉得,汗臭夹着灰尘,有什么好玩的!我进来半日,还没见过五哥他们呢,四哥带我去找他们,好不好?”
“好好好……”高安郡王点头不迭,也顾不得和身边的人打招呼,就领她们往后园去了。
应宝玥看着他们走远,扯出了一个切齿的笑,“看来汤娘子今日很有做媒的兴致。”
李家的皇子们,哪个不是香饽饽,就连定了亲的高安郡王,也照旧有人惦记。
应宝玥出身很好,父亲做到国公,已经是臣僚封赏中最高的等级了,照理来说,她是应当作配皇子的,可是有时候现实不如设想的那样简单,总是穿插着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反正最后她错过了几位年长的皇子,相准了高安郡王,上年又被枢密使家截了胡,剩下的选择已经不多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相谈甚欢的公子哥儿敲起了边鼓,“八成是冲着翼国公去的。”
皇子们封爵,并没有准确的定例,官家看重的、立有功勋的封郡王,年轻无实职的封国公。五皇子出阁②不多久,暂且封了翼国公,无论如何已经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了,嘉国公出生入死多年,也不过挣来个国公的衔儿。
其实照着应宝玥的喜好来说,年纪相仿的她并不中意,还是大上几岁的更老练沉稳,日后登顶的可能也更大。但现如今出现了一张新面孔,隐约要把她的后路截断了……人就是这样,没有劲敌的时候三心二意,一旦感觉到威胁,原本可有可无的东西,立刻就变成了宝贝。
“可惜,那么漂亮的小娘子,命不好。”她带着无限惋惜,轻轻一叹,“密云郡公不在了,郡夫人也病故了,如今这位易小娘子没了怙恃,孤零零的,多可怜!”
同情里夹带着鄙薄,一个孤女,纵是有几分姿色,身后无人做主,难怪要靠汤芝圆来撮合。
当然女人之间贬低践踏的依据,在男人看来都不是大事,如果你还在权衡利弊,斟酌对方小娘子的家世出身,那只证明一点,小娘子长得不够美貌。
果然这个道理放诸四海而皆准,廊亭中与友人饮茶的翼国公初见明妆,也微微怔愣了片刻。
如果将这贵女云集的梅园比作妆匣,那么眼前这姑娘,就是匣中令人一眼惊艳的珍宝。不似园里其他盛装的女孩,她穿一件镶狐毛的上襦,浅淡的桑蕾色衬着一张素面,是天然的,未经雕琢的秀美。她很年轻,眼中有天真,有娇憨,不带女子矫揉的羞涩,甚至看向陌生男子时,眼神都是坦坦荡荡的。
翼国公站了起来,许多老道的处世手段在这刻都丧失了,怕失礼,忙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故作镇定地同芝圆打了个招呼,“妹妹来了?”
正是因为一起长大的,即便芝圆已经许了高安郡王,他们见面仍是平常的称呼。
芝圆笑着说:“五哥好雅兴,我到处找你,不想你在这里。上回你给我的茉莉小凤团,我已经喝完了,这茶爽口得很,还有吗?”
翼国公说有,“上次从密云带回来两斤,正好还有剩下的,明日我再差人给你送一包。”
虚头巴脑的开场白说完,就该办正事了,话题也顺理成章引到了明妆身上。
“说起密云……巧得很!五哥,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是密云郡公的独女,也是我的干妹妹。”芝圆含笑比了比眼前这男子,对明妆道,“这是我常和你提起的五哥,皇子之中行五,今春刚赐封翼国公。相见即是有缘,大家认识认识,下回见了面不生疏,就算交个朋友吧。”说完哈哈干笑了两声,以掩饰头回做媒的尴尬和不足。
作者有话说:
①银字儿:宋代说话人所演述的小说故事。一说因演述这类小说时﹐以银字管吹奏相和﹐故有此称。
②出阁:此处意为皇子出就藩封,亦作“ 出閤 ”。


第8章
明妆望向这位翼国公,还未弱冠的年纪,一派文质样貌,穿着一件扁青的圆领袍,清淡的装束清淡的五官,眉目流转间,隐约有一腔少年的简单和赤诚。
他听了芝圆的介绍,很郑重地向明妆拱手长揖,“以前易公留京时,我曾向易公讨教过用兵之道,今日见了小娘子,诚如见了易公一样。”
明妆向他欠了欠身,和陌生人搭话,还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因此口齿也笨了,但在人家看来,却是姑娘矜持的表现。
女孩子不言语,自然要男人更主动些。翼国公道:“茉莉小凤团香而清淡,很适合拿来当饮子配茶点。等明日,我也给易娘子送去一些尝尝,望小娘子不要嫌弃。”
明妆倒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道:“无功不受禄,怎么敢当呢。”
芝圆在一旁和稀泥,“哎呀,这有什么不敢当的,礼尚往来就是了嘛。般般,你不是会做墨么,正好五哥爱写诗作画,到时候回上几锭让五哥品鉴,爱墨多是用墨人,下回见了面,也好互相切磋。”
这一闲谈,泄露了姑娘的闺名,翼国公记在心里,觉得这小名儿可爱之余,也有异于等闲的大格局。
高安郡王早就知道芝圆的图谋了,未婚妻的愿望,即是他的愿望,他在一旁敲边鼓:“今年庐山运了好些上佳的松木进京,烧制出来的松烟很不错。上回我和卫观打马球,他说他那里有十年的代郡鹿胶,硬如磐石,”一面给翼国公使了个眼色,“要是用得上,咱们就去他府上拜访一回,把他的存货都讨回来。”
结果这话刚说完,就引来芝圆的白眼,“还说你不爱打马球?”
高安郡王窒了下,“说实话……不是不爱,是看和谁打。”
这下正说进了芝圆的心坎里,她对应宝玥早就不满了,嘀嘀咕咕说:“可不是,大家闺秀不爱和女孩子玩,整日混迹在男人丛里,家下大人也不管一管!”
好在刚才和翼国公一同饮茶的人识趣离开了,姑娘的小小拈酸,也不落了外人的耳朵。
高安郡王眨了眨眼,讪笑道:“也不必这样说人家,她是嘉国公的嫡女,家里不束缚她的性子,拿她当男孩子养,难免大大咧咧些……”
芝圆听了哂笑,“是啊。是啊,只有你们这些男人吃她那一套!嘉国公是没有儿子吗,要拿她当男孩子养?我生平最不喜欢这种人,拿骄纵当直爽,表面看似大大咧咧,暗里勾心斗角,不知多猖狂。像上回,她把衡阳侯家的三娘惹哭了,只管嘲笑三娘小孩子气,脸皮薄,怎么不说她自己脸皮厚!三娘与她很熟吗,上来就议论人家个头矮,还说人家身上衣裳显脸黑——呸!”想了想又不对,调转视线看向高安郡王,“我没来前,你们在说什么?一见我就刹了话头,可是在议论我?”
高安郡王直呼天地良心,“实在没有议论你,只是闲话家常,聊一聊今日进香的事。”
芝圆哼笑,看了明妆一眼,“你信吗?”
明妆无端被牵扯进来,有点尴尬,支吾了下道:“边上还有好几个人在呢。”
这话很在理,高安郡王对明妆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摊手对芝圆道:“对啊,若是不坦荡,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了。”
反正未婚妻酸气冲天,那是在乎他的表现,高安郡王对此还是乐在其中的,所以芝圆就算不相信他,他也并不着急。
“好了好了,消消气。”他笑着说,“我前几日去幽州,得了几张好皮子,放在车上的箱子里呢,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芝圆十分不领情,“皮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哥哥前几天还打了两只狐狸呢……”
可是面对高安郡王猛使的眼色,忽然明白过来,立刻就变了话风,“哦,幽州的皮子好啊,花钱都买不来……那我跟你瞧瞧去。”一面对明妆说,“外面冷得很,你在这里等我,我过会儿就回来。”然后以皮子太重,身边的女使团荷一个人搬不动为由,顺便把午盏也带走了。
这下只剩两个人了,撮合的手法生疏又明显,明妆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呆怔的表情却换来翼国公一个浅笑,他回身吩咐小厮把桌上的茶具撤下去,和声道:“一早起来上山进香,小娘子饿了吧?梅园的七宝擂茶和环饼很有名,我让人送些过来,小娘子边吃边等吧。”
边吃边等,似乎是个不错的提议,明妆也不推搪,颔首说好,“公爷要是有其他事忙,不必照应我,我一个人也可以。”
她有清甜的声线,笑的时候唇边隐隐两个小梨涡,像一双装蜜的小盏。
翼国公有些脸红,垂眼说不,“今日就是出来游玩的,没有什么要紧事……”彼此还陌生,但心里很乐意交谈,自然要想方设法找些话题,便道,“我先前听芝圆唤了小娘子闺名,我想着,自己也应当自报家门才公平。小娘子只知道我的官爵和排行,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李霁虹,小字云桥,小娘子要是不嫌弃,和芝圆一样唤我五哥吧!”
明妆闻言,那双眼睛里绽出惊喜的光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我很喜欢《阿房宫赋》,没想到公爷名讳的出处也是这里。”
所以说有缘啊,从这点细微之处发现共通,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时女使端着托盘过来,他起身接过盖碗放在明妆面前,揭开盖子,清香四溢,温煦道:“瓦市上卖的擂茶,是将各色用料放在一起磨碎,到最后不过一碗浓汤罢了。这里的擂茶不一样,炒米是整粒放进去的,加上卫大娘子特制的环饼,味道更醇厚,也更有嚼劲,小娘子试试。”
说起吃喝,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很有尝试的精神。他递了银匙过来,明妆道谢接了,小心翼翼捧着尝了一口。炒米正是欲酥不酥的时候,还带着七分脆口,加上环饼的焦香,冲淡了擂茶里的姜味,难怪芝圆先前就说这里的擂茶好喝。
翼国公含笑问她如何,“要不要再来一碟花折鹅糕?”
明妆说不必了,“这么一碗擂茶下去,已经吃得十分饱了。”
翼国公点点头,闲谈起家常来,“令尊当初兼任鸿胪卿,曾在上京逗留过半年,那时我常去讨教,易公如我的恩师一样。后来他回陕州升任四镇节度使,一去六年没有回来,再听闻他的消息,已经是噩耗……”说着略斟酌了下,又问,“小娘子如今投靠至亲吗?日子过得不艰难吧?”
若是换了其他女孩,可能会流露出点委屈的神情,趁机诉苦求助,希望翼国公能看在故去的爹爹份上,对她眼下的处境略施援手——然而明妆却没有这么做。
她抬起眼,眼底似有阴影,也是转瞬即逝,仍旧一派明快模样,笑着说:“家父和家母留下的园子,我得继续打理,并未投靠至亲。不过祖母和外家对我很照应,事事都想着我,我如今挺好的,多谢公爷关心。”
一个无所依傍的姑娘不自苦,没有因自怨自艾变得整日哭哭啼啼,实在很令人钦佩。翼国公又对她刮目相看几分,很实心地说:“小娘子往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找我,一则我受过令尊指点之恩,二则你和汤府有干亲,芝圆不日就是我阿嫂了,就算看着她的面子,也应当对小娘子多加照拂。”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本身,漂亮的女孩子总能得到更多眷顾,尤其这样多舛,却又向阳而生的。
说到底看一个人能否入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对方做什么,自己就已经先暗许了。翼国公是聪明人,芝圆既然能特意引荐彼此,就说明眼前这位小娘子还待字闺中,不必纠结她是不是已经许了人家。
多好!他舒了口气,转头望向半开的支摘窗,窗底有一簇红梅歧伸,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雪片静静地降落,落在热烈盛开的花瓣上,仔细听,有沙沙声传来,不知是雪落的声音,还是红泥小火炉中炭火的崩裂。
“小娘子……”他张了张口,本想邀她出去看雪的,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住了话头。
一个小厮上前来回话,说:“公爷,我们郡王请公爷过去说话,有要紧事商议。”
翼国公有些无奈,抱歉地冲明妆笑了笑,“我大哥找我说事,小娘子且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明妆说好,“公爷只管忙自己的去吧。”
翼国公站起身,再三致了歉,方匆匆跟着小厮走了。
这回可好,回避的回避,有事的有事,自己反倒落了单。明妆坐在那里半晌,百无聊赖,透窗看见大雪纷飞,外面传来女孩子的笑声,呼朋引伴说要往梅林里去赏雪。
明妆有些心动,往常身边总是不离人,其实一个人走走,也挺有意境。恰好门前的小厮正分发油纸伞,明妆过去要了一把,顺着蜿蜒的小径,走进了梅林深处。
香糕砖铺地,像御街上一样,只是这梅林太大,明妆不敢走得太偏,怕万一迷了路,回不来。不过这梅林里的花,着实是开得好啊,各色的梅花齐齐绽放,雪片仿佛也沾染了清幽的香气,世上果然没有一种熏香,能还原孤山浓梅的韵致。
再往前一些,隐约看见一棵玉碟龙游,长在小径外的旷地上。那是梅中的珍品,寻常人家用来培植盆栽,不像这梅园,参天大的一株,看上去和别的梅花大不同。明妆站在一树繁花下仰面看,这梅树的枝干虬曲,真如游龙一样,花朵洁白,花蕊沁着一点肉红,香气幽幽地,像女孩子妆盒中甜腻的脂粉。
这样奇特的一棵梅树,居然没人来欣赏,真是可惜。明妆站了一会儿,伞面上积攒了薄薄的一层雪,待抖落了,重新回到小径上,往前走,来往的人更少了些,那里有绿萼,还有五宝垂枝,平常不常见的品种,这里可说是应有尽有。
不过只顾赏梅,没有刻意留心,梅园里不只一条路,小径纵横交错,走啊走的,就忘了归路。
这下糟了,呆呆站在路上,左右看不见人,一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只好凭着记忆往回走。可是这片梅树处处都一样,连刚才那棵玉碟龙游也不见了,她心里慌起来,不会像画本子上那样,走着走着,走进另一个世界去吧!
好在奔走半天,终于看见前面有个身影,伞柄挑在肩头,伞面遮住了上半截,从底下紫鼠的袍裾看来,应当是个男子。
冒冒失失上去问路,还是不太敢,只好远远跟着人家的脚踪。可这人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大概是察觉有人尾随他了,终于停下步子回头一顾……
颜面冷若冰霜,那双眼梢微扬的眼睛却十分多情,启唇道:“小娘子跟了我半日了,这荒郊野外的,是想劫财,还是想劫色?”


第9章
明妆目瞪口呆,慌忙摆手,“不是的,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想同公子问个路。”
“问路?”他嗤笑了一声,“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多少故事都是从问路而起,小娘子未免落于俗套了。”
明妆忽然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对方似乎把问路当成了搭讪的手段,以为所有姑娘都是存着目的接近他,这是何等的傲慢和自信啊!
要是换了平时,她可能懒得搭理他,不过错身而过罢了,但这回情况不一样,因四周不见人烟,不去问他,恐怕还得在这林子里转上半个时辰。
下着雪呢,天很冷,身上的斗篷也挡不住严寒,转得太久,恐怕一双脚都要冻僵了,所以只好耐住性子和他周旋,好言好语道:“公子,我现在只想回去,没有兴致效法什么故事。你就给我指个方向吧,只要给我指个方向,我一定速速离开,绝不叨扰公子。”
结果人家却挑起了眉,“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指路?”
这下明妆真有些答不上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看上去很老实,对方也没有再难为她,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我也正要回去,你就跟着我吧。”
如此甚好,明妆忙不迭点头,看他在前面佯佯走着,自己亦步亦趋跟随其后。雪下得更大了,所幸没有风,走上一程,偏过扇面倾倒积雪,前面的人回头看了看她,“小娘子是界身南巷易园的人?”
明妆迟疑地望过去,“公子怎么知道?”
前面的人没有应她,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前行,走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初弥光监军,告发密云郡公调兵不当,侵吞军粮,密云郡公惊惧病故,既然死无对证,官家又念其著有功劳,因此没有再追究这件事。如今易园能够安然无恙地保存着,是官家的厚待,小娘子可要心存感激才好啊。”
尘封的往事忽然被揭开,露出了血淋淋的创口,明妆既悲又愤,站住了脚道:“你是什么人?随意议论别人的家事,可是太失礼了?”
然而他根本没有将这愤懑当回事,依旧一副从容做派,淡声道:“眼下弥光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官家宠信他,连每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问他的意思……翼国公太年轻,没什么根基,既无权又无势,帮不了你。”
明妆吃了一惊,奇怪这人像会读心术似的,把她心里的计划都摆到了台面上。
是啊,她暗里确实在盘算,原本他们一家过得很好,都是因为那个弥光,才害得自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所有人都觉得她小小年纪,不会有那么深的仇恨,只有她自己知道,表面的不知疾苦,只是为了掩饰更大的痛苦。
不能让那个构陷爹爹的人逍遥,不能让他害得郡公府家破人亡后,还像没事人一样。可弥光不是一般官员,他是内侍殿头,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普通人连见他一面都难。思来想去,唯有攀上皇子是唯一的捷径,而翼国公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是这个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却被这人看透了,难免让她失措。不能承认,只好装糊涂,勉强笑道:“我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我和翼国公今日是头一回相见,连朋友都算不上,何谈让他帮我?再说公子怎么如此关注场内人的一举一动,究竟是在监视我,还是在监视翼国公?“
这话一出,前面的人倒笑了,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微扬的眼角流光一现,像只狡黠的狐狸。
“我以为易娘子胆小又腼腆,没想到也有这样伶俐的口齿。反正刚才的话是为你好,别在无用的人身上费心思了,我要是你,情愿找个更有权势的来替自己达成目的。至于翼国公……同你花前月下还可以,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可保不住你。”
明妆彻底被他说愣了,唯有追问他:“阁下究竟是谁?”
可惜问了也是白问,前面的人并没有打算回答她。
再走一程,终于穿过层叠的梅花,窥见了屋舍。待走进阔大的前厅时,芝圆等人已经在等着了,午盏一见她便上来搀扶,小声道:“小娘子一个人赏雪去了吗?我等了好半晌,再不见小娘子回来,我就要出去寻你了。”
“林子大,没人指引恐怕走不回来,还好遇见了二哥。”翼国公笑着招呼,“卫大娘子的曲水宴就要开席了,二哥一同过去吧!”
翼国公是个温暖的人,面面俱到谁也不落下,一面又来给明妆引路,满带歉意地说,“是我的不周到,临时走开了,没能好好照应小娘子……”
明妆含糊敷衍了两句,再去看那人,他负着手昂着头,慢悠悠走开了。
芝圆上来挽了明妆的胳膊,细声问:“他没有冒犯你吧?”
明妆摇了摇头,心头仍兀自震惊着,“他就是二皇子?”
李家兄弟结伴在前走着,芝圆瞥了眼那颀长的背影,说正是,“他叫李霁深,早年封南康郡王,上回道州兵谏是他压下来的,官家进封他为仪王,已经是兄弟之中爵位最高的了。我先前不是同你说过吗,那人阴阳怪气的,你要离他远一些,没想到逛个林子竟然遇见了他,简直鬼打墙一般!不过还好,他没唐突你,我就放心了。”说着拿肩顶了顶明妆,“和五哥聊得如何?看谈吐,人还不错吧?”
明妆含糊笑了笑,因听过李霁深的话,不得不考虑自己是不是使劲使错了方向。
芝圆满以为她害臊,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回头我托四哥打探打探,要是他也有那个意思,就让我阿娘入禁中拜会张淑仪,再让孙贵妃帮着说合说合。”然后也不等明妆表态,欢欢喜喜地拽上她,往后园的宴席上去了。
曲水席,原本是上巳祓禊①之后的宴饮,水杯顺流而下,停在谁面前,就由谁饮尽。梅园里也有曲水席,但那是人工开凿的,两段三丈长的小渠,夏日的水里掺冰,能保碗盏中鱼生等菜品的新鲜,到了冬日,渠水加热,水面上的热菜就算漂浮几个时辰,也依旧能保持温度。
宽绰的室内架起了长长的屏风用以分割,一边招待男客,一边款待女眷。芝圆拉着明妆入席,席面上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芝圆趁着这机会,将明妆介绍给了她认得的贵女们。
原本一切都还好,左右也都客气礼让,却有人刻意把话题引到了明妆身上。
“今日这场大雪下得好,既为梅园增色,也成全了有心之人。”
拉长的调门,分明就是话里有话,一众贵女有的了然一笑,有的还懵懂着,偏过头问:“成全了什么有心之人?”
“啧!”那个带着花冠的女孩儿高深地眨了眨眼,“我们这些愚笨的,看见下雪都赶忙回来了,生怕雪淋伤了人似的,却不知道雪里有奇遇,闹得不好,姻缘就在其中呢。”
这样明晃晃的调侃,分明就是暗喻明妆和仪王一同回来,话里话外透着明妆对婚姻的算计。
芝圆一听,有些上火,当即便回敬过去,“花四娘子也不必这么说,什么都能扯上姻缘,可见是平时想得太多。雪越下越大,有人跑得快些,有人跑得慢些,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我看今日菜色不错,还是多吃菜,少说话吧!“
这位花四娘子,是尚书右丞家的小女儿,名叫花争容,姓得很标致,名字也标致,唯独那张脸,长得十分一般。花四娘子是个糙皮肤,生得比常人黑一些,就算大夏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出门,也不能改变她的底色。
于是用铅粉混上珍珠粉,一层层地往上敷,脸上倒是白了,脖子被衣领磨蹭,很快又露出了本来的颜色,所以她的衣领只穿白的,两下里一对比,愈发显得脖子黑,所以大家背地里笑话她,说她是猫盖屎。
猫盖屎很渴嫁,但凡有露脸的机会,从来不错过。长得不好看,人还蠢,常被人当枪使,今天这一番出头,未必不是听了别人的调唆。
应宝玥这时候拱火,“对对,吃菜吧,梅园的锦鸡鼋鱼是一绝,大家快尝尝……”
花争容自然不服气,哼笑一声道:“跑得慢果真有好处,譬如雪天垂钓,自然有大鱼上钩。”
明妆听着,知道这是冲自己,慢吞吞回敬了一句,“赏梅就赏梅,和钓鱼什么相干!我以为大家都是爱梅之人,理当志同道合,难道还有人来这梅园,不是为了赏梅,是另有所图?”
这下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住了,因为彼此心知肚明,单纯来梅园赏梅的其实没几个,大家多少都怀揣着小心思,年前的梅园之游,本就是榜下捉婿的另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