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在身后大喊:“不好!画,快烧画!”
但根本来不及。
鲜红的颜料如同血浪,瞬间浸透整个空荡的房间。画作扭曲变形,墙壁消失不见,再向四周看去……
他们不知何时离开了房间,置身于一片一望无际、漫无尽头的血色空间。
文楚楚呆住:“这——”
“一定是幻觉!”
百里咬牙:“还记得那幅画在房间里的哪个方向吗?别被幻象蒙蔽,朝着那个方向走!”
她话刚说完,身侧的血雾突然剧烈翻涌,一只血手从雾中出现,直直攻向她身体!
如今的百里精疲力尽,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被生生撕去手臂上的大片血肉。
她不愧是多年的老术士,惨叫一声后,条件反射亮出一张符箓,迅速贴在血手手背上。
符纸生效,血手化作青烟。
“如果真是幻觉,应该不会伤人吧。”
白霜行不理会她的惨叫:“至于那幅画的方位……我记不清了,或许百里大师能在前面为我们带路?”
血手既然能撕破人的皮肤,就一定不是虚假的幻象。
百里疼得干嚎连连,哪敢走在最前面,这会儿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交谈的间隙,又有几只怨灵从血雾现身,文楚楚攥着手里的符纸,不由蹙眉:“这地方要怎么出去?等符纸用光,我们就完蛋了!”
“那幅画周围,是怨气最深的地方。”
百里瑟缩着身体:“我们靠得太近,被拉进了厉鬼的领域,出去的路……我也不知道。”
“靠!”
徐清川没忍住,终于骂出声:“你明知道那幅画有问题,还让我们毫无防备往前冲?”
按照这女人原本的想法,应该是让他们三人挡住怨气,为她争取可乘之机,烧掉墙上的画作。
没想到怨气太深太重,直接把所有人一起拉进来了。
白霜行没说话。
符纸所剩不多,一旦用完,他们必将成为恶灵的盘中餐。
然而要想出去,这片空间广袤无边,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又该怎么找到出口?
三人都不是经过训练的术士,对付一个两个鬼魂还好,现在怨气越来越强,已经到了棘手的地步。
文楚楚背着宋晨露,前后都要兼顾,这边刚刚避开一只从身侧偷袭的恶鬼,下一刻,就闻见身后浓烈的腥臭气味。
——糟糕了!
符纸只剩最后一张,她来不及抬手去挡,几乎是凭借本能地,文楚楚咬牙转身。
身后的宋晨露与怨灵擦肩而过,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性命;文楚楚自己的身体,却直直面向怨灵伸出的右手。
然而出乎意料地……
想象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鬼手直直袭向文楚楚的胸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中途停在了半空。
文楚楚肩头,被宋晨露紧紧拽着的毛绒兔子,悄无声息动了动耳朵。
白霜行心下一动。
这是……
原本杀气腾腾的鬼手突然消散,文楚楚恍惚一瞬,回过神来,感到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脖子上。
她回头,望向宋晨露。
“是……是奶奶。”
这里发生的一切显然超越了“鬼屋”的范畴,宋晨露虽然年纪不大,但一定猜到了几分真相。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一路上怕得半死,一直咬着牙憋着泪,努力不让身边的哥哥姐姐分心。
直到这时,眼泪终于克制不住,大颗大颗落下来。
每个鬼魂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一旦离开固有领域,将遭到强烈反噬。
从毛茸茸的耳朵开始,兔子玩偶身上裂开一条狰狞破口,露出内里雪白的棉花。那双黑漆漆的双眼无波无澜,始终平静。
在浓浓血雾里,白霜行听见系统突如其来的提示音。
【叮咚!】
【恭喜完成支线任务:迷途的羔羊。】
【感谢三位挑战者帮助宋晨露找到奶奶,孩子们都相信,善良的人总会有好报。】
原来是这样。
白霜行有些恍惚,轻轻松了口气。
在整场电影里,其实有一明一暗两条故事线。
明线是百里为了养小鬼,将江绵虐待致死,结果却酿出大祸,引火烧身。
没有详细描述的暗线,则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和她奶奶。
宋晨露因邪术生了怪病,奶奶求医心切,在取药途中车祸离世,在那以后,魂魄便一直寄居在兔子玩偶里。
这是老人在多年前,为她亲手缝制的兔子。
当她尚且活着的时候,老人就在清贫生活中竭力为女孩创造一片净土;
如今阴阳相隔,哪怕死后没有了躯体,哪怕遭到反噬支离破碎,奶奶也一定会保护她。
这是故事的最后一块拼图,也是他们逃出生天的机会。
系统的声音清脆响亮。
【正在为您结算支线奖励——】
【“一条生路”。】
“奶奶说……”
宋晨露低着头,抬起右手,试图堵住从玩偶里漏出来的棉花:“先往左。”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没有人愿意相信,她真能见到死去的奶奶。
他们说她思念成疾,患上了心理疾病,可白霜行知道,她真的看到了。
在她身边,或是在那只兔子漆黑的眼睛里,的的确确有一位温柔的魂灵。
所以白霜行说:“好。”
这片血雾浩渺无垠,他们跟着宋晨露的指引,在未知的空间中穿行。
没过多久,白霜行逐渐感到了身边的变化。
那股沉重如山的压迫力缓缓褪去,只剩下清淡血气。
当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一缕红雾盘旋掠过眼前,身后的女孩加重语气:“向前一步,就是那里!”
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她话音方落,白霜行便迈步前行。
如同跨过了某个临界点,眼前一切事物恢复原状。
在她触手可及的身前,正是那幅画。
百里尖叫:“快,取下来!”
不需要她开口,白霜行迅速伸出右手。
画纸四周布满血丝,仿佛感受到威胁,齐齐涌向画面中心。
不知怎么,在即将触碰到白霜行手背时,血丝的动作,有了一秒停顿。
一秒钟的空隙就够了。
在血丝汹汹涌来的前一刻,白霜行手腕用力,将整幅画从墙壁撕扯下来:“打火机!”
百里心急如焚,一把夺过徐清川手里的打火机,将它扔向画纸。
火光与画纸接触的瞬间,整座房屋都为之一颤。
……成功了。
白霜行垂眸,静静凝视近在咫尺的灼目火光。
墙上的血丝如同遭到极大的痛苦,不约而同开始疯狂蠕动。
这里隔绝了外界,却有森冷阴风穿廊而过,不知是不是错觉,风中夹杂着声声鬼哭。
火光明灭,血色褪去。
哭声凄凉悲戚,在耳边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个小女孩极力克制的悲鸣,在寂静灯光里,显得诡谲又凄厉。
“活下来了。”
百里双目猩红,咯咯痴笑:“我活下来了!居然想杀我……看看是谁遭报应!”
文楚楚挪动脚步,离她更远;徐清川默不作声,皱起眉头。
他们两人的神色,都不是很好。
纵观整个故事,最大的罪人,非这个姓百里的女人莫属。
以招收弟子为由,将无辜的年轻人骗来充当祭品;为了让自己重回巅峰,把一个个孩子折磨致死,献给所谓的“神明”。
到头来,活下来的是她,死去的却是孩子们。
白霜行没说话,踱步走向角落,在纸页烧尽的灰烬旁,看到一个小小的书包。
朴素破旧,浅粉色,很眼熟。
书包有着明显的撕扯痕迹,想必它的主人曾奋力挣扎过。
拉链裂开,几本作业册凌乱散落在一旁,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条。
白霜行俯身,将它捡起来。
纸条上,用稚嫩而工整的字体规规矩矩写着:
【谢谢姐姐帮我们,我和哥哥都是第一次看到魔术,你好厉害!】
右下角画了个圆圆的笑脸。
这是江绵写给她的留言,可惜永远无法亲手送出。
[阴气散去,风烟俱寂。]
漫长的沉默后,旁白音打破寂静。
[三名年轻人看着画纸散落的余烬,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同时,心中也不免生出疑惑。]
[到底何为神,何为鬼,何为人?一切在这里结束,当真是最好的结局吗?]
[不过归根结底,对于他们来说,这并不是需要思考的事情。如今面临的最大难题,是离开这里以后,他们该上哪儿找一个新的工作。]
文楚楚有点儿懵:“结、结局?”
她还没反应过来,等耳边旁白结束,如同真正的电影落幕一般,四面八方的景色尽数消散。
百里、宋晨露、整栋阴暗潮湿的房屋,一切化为乌有,融入漆黑的幕布之中。
昏暗的视野里,慢慢出现一行大字。
【感谢您的观看!】
“靠。”
徐清川忍不住低骂一句。
拜托,这什么恶趣味十足的破结局?
“等等!”
文楚楚匆匆开口:“这就是结局?反派不应该得到惩罚吗?那个小女孩,她就这样——”
【这就是结局。】
056的语气很是无辜:【恐怖片嘛,无非两种结局,要么你们全部死在怨灵手上,要么怨灵被你们反杀。观众看一个刺激就好,谁在乎什么正派反派,更何况,这世上也不是事事都能恶有恶报啊。】
它说完,继续进行播报。
【恭喜玩家完成白夜挑战:怨灵将映!】
【请耐心等待,正在结算奖励……】
【检测到两名玩家首次体验白夜挑战,即将发放专属技能……】
【叮咚!】
【技能已发放!】
文楚楚咬牙,心里憋着一口气。
江绵怨气深重,会对楼里的所有人展开无差别攻击。他们无法和怨灵沟通,要想活命,只能烧掉那幅画,让江绵魂飞魄散。
这个令人不适的、充满恶意的结局,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实在不爽。
系统仍在进行播报。
【主线完成度,百分之百。】
【奖励积分——嘶……咔!】
……嗯?
如同碟片卡带,耳边忽然响起奇怪的声响。文楚楚被刺得耳膜阵痛,茫然之际,听见更加嘈杂的声音。
【呲……主线完成度,完成度,百分、百分之……】
徐清川也愣了:“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系统一道清脆声响:
【叮咚!主线完成度,百分之九十九。】
【厉鬼未被完全消灭,白夜尚未结束,请挑战者们再接再厉!】
徐清川:……?
文楚楚:……?
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不约而同看向白霜行。
就连身为监察系统的056也惊叫出声:【你做了什么?!】
白霜行面色如常站在原地,不理会它暴躁的语气,不慌不忙地,摊开右手掌心里握着的东西。
文楚楚睁大眼睛:“这是……那幅画?”
准确来说,是一小张画纸的残片。
怨灵很难交流,“用真情将它感化”的套路行不通,从进入地下室时她就在想,他们是不是非得与江绵不死不休。
直到百里提到那幅画。
画是江绵魂魄的载体,画作一旦受损,江绵将会受到重创,那如果……她毁掉大半张画,偷偷留下画的一角呢?
答案是,江绵实力大损,既不会魂飞魄散,也没办法将她杀掉,二者之间达成微妙的平衡,不至于不死不休。
这样一来,身为最大反派的江绵仍然存在,电影也就不会匆匆结束。
他们还有扳回一城的机会。
“是取画的时候撕下来的?”
徐清川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会第一个冲上前,亲手取下它。”
白霜行点头:“毕竟,百里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毁掉那幅画。”
事实上,见到画作后,那女人也的确飞快举起了打火机。
她原本的计划,是先留下一小片画作,尝试与画里的魂魄进行沟通。
江绵受到重创,很难对她发起进攻,到那时,她们之间的交流一定会顺利许多。
但是……
手中握着画纸残片,白霜行垂下眼眸,无声勾起嘴角。
她似乎,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由于主线任务尚未完成,三人被强制送回原本的地下室里,继续这场电影。
抬眼看去,百里春风得意,眼中尽是死里逃生的狂喜。
白霜行静静看着她。
对方并不知道,在她的脑海里,正浮现着几行无比显眼的字迹。
【恭喜挑战者激活专属技能!】
【姓名:白霜行】
【技能:神鬼之家】
【技能简介:同鬼怪签订契约后,可与之成为‘家人’,将鬼怪带离白夜。
家人好感度达到一定等级,可共享鬼怪能力。】
【当前技能分支】
【分支一:共情】
【简介:是否觉得怨灵难以沟通?是否苦恼于异生物的凶残野性?共情,让你深入它们的内心,了解它们的经历,成为它们真正的家人。
有一定概率提升使用对象好感度。】
看来,不用像之前计划里的那么麻烦了。
百里自以为布局巧妙,将他们耍弄于鼓掌之中。
有句老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女人以为自己是谋划一切的黄雀,殊不知,自己的如意算盘早被他们戳穿。
脑海中出现了轻微颤动,一行字迹悄然浮现。
【是否使用“共情”?】
056意识到不对劲,声调陡然拔高:【等等!你——】
这是她主演的电影,结局当然要由她决定。
这个世界上,谁不喜欢善恶有报的大团圆呢。
白霜行颔首,没理会系统发出的嘈杂轰鸣:“是。”
第14章 恶鬼将映(十四)
【“共情”确认。】
【正在建立意识连接……】
眼前是一片漆黑。
意识仿佛坠入深不见底的大海,被冰凉海水浑然吞没,身边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也没有任何人。
忽然一道细长白光涌入眼前,光芒大盛,将她刺得睁不开眼。
白霜行条件反射垂下眼睫,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呜咽。
再睁眼,身边成了另一幅景象。
这是一间简陋的房屋。
客厅狭小,墙壁斑驳,正中央摆着木椅木桌,天花板上渗透了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渍,呈现出大片青灰。
白霜行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色调很暗。
窗外明明悬挂着一轮太阳,整个世界却灰蒙蒙的,很难看见色彩。
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下,即便是她,也不免从心底里感到恐惧与压抑。
目光再转,经过地板上堆积的袜子、几个摔碎了的酒瓶、以及几件脏污且廉价的上衣,白霜行望见三道人影。
是江逾江绵两兄妹,和他们的酒鬼父亲。
“操,她居然跑了!”
男人动了怒气,额头青筋暴起,口中骂骂咧咧全是污言秽语。
如同要将心中所有的不快与愤懑宣泄一空,他一边骂,一边抡起拳头。
角落里的江绵下意识护住脑袋,在拳头落下的瞬间,另一道身影挡在她面前。
是哥哥江逾。
成年男人力道不小,拳头重重落在孩子脸上,让江逾狼狈跌倒在地。
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生你们养你们有什么用?操!”
殴打一次又一次落下,男人的嗓音尖锐难听:“你们老妈跑掉了,就因为你们两个拖油瓶!老子辛辛苦苦赚钱把你们养活,结果你们,你们三个都看不起我是吧!”
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
白霜行想起街坊邻居告诉她的话,那个女人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无法忍受日复一日的折磨与辱骂。
眼前的男人毫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在这里责难两个无辜的小孩,实在是……
下作低劣。
白霜行看得生气,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右手却如同空气,直直穿过男人的身体。
这是江绵已有的记忆,无法被篡改。
“拖油瓶,赔钱货,妈的!”
“行,她跑了,让老子来养你们两个!”
“看什么看,哭什么哭!成天到晚就知道哭!”
不堪入耳的咒骂不曾停下,江绵哭着冲上前,为哥哥挡下一记耳光,紧随其后,又被男人狠狠踢上一脚。
十分微妙地,随着女孩受到的伤害越来越多,白霜行心口也越来越疼。
她隐约明白了。
这个分支技能的名字叫“共情”,不仅能让她见到使用对象的记忆,还可以帮助她体会对方的感受。
心脏的痛楚难以用语言形容,沉闷、压抑、难以呼吸,伴随遍布四肢百骸的撕裂感,不间断地刺穿身体。
因为太难过太绝望,有那么一瞬间,白霜行险些落下眼泪。
男人打得累了,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回到房间。
江绵的情况好些,忍着痛爬起身子,轻轻扶起地上的哥哥。
这个家庭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两个小孩买不起上好的药,只能一再节省,小心翼翼、无比珍惜地在伤口上涂抹碘伏。
他们擦药的动作熟稔得不可思议,不知道曾被虐打过多少次。
小女孩拿着棉签站在窗边,纤长的睫毛如小扇子般忽闪忽闪,遮住眼里微弱的光。
好一会儿,江绵怯怯地问:“哥哥,爸爸妈妈为什么讨厌我们?”
她低下头,小小哽咽一下:“……妈妈不要我们了。我们真的是拖油瓶、赔钱货吗?”
身边鼻青脸肿的男孩闻言一愣。
他也只是个孩子,不会说安慰的话,沉默着思考许久,才终于温声开口。
“当然不是的。”
江逾说:“妈妈害怕爸爸,所以才会走,你还记得吗?她每天晚上都在哭。”
他不到十岁,浑身上下瘦骨嶙峋,脸上是孩子独有的稚气,像根瘦弱小草。
但他的眼神很认真:“等再长大一些,我们也走吧。”
江绵错愕抬头。
“我们现在太小了,赚不到钱。”
江逾抹去脸上的血渍:“等离开这里,我去工作,你继续读书,就不会再有人打我们了。”
他抿了抿唇,用微弱却坚定的语气说:“你是我妹妹,不是拖油瓶。”
江绵怔怔与他对视,虽然没出声,白霜行却可以从“共情”中清晰感受到,心脏里的痛楚悄然融化。
那是一点惊讶,一点雀跃,和许许多多满含期待的憧憬。
“我们可以一起打工,一起读书。”
江绵细声细气,抬头望向天边的太阳:“哥哥,我们班里的其他人,他们的爸爸妈妈也会这么打他们吗?”
“不知道。”
“唔……”
江绵说:“我偷偷看过他们的脖子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
不像他们,常年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疤。
女孩用双手托起下巴。
她对江逾的话十分感兴趣,忍不住畅想起来:“等我们从这里走掉,夏天就能穿短袖的衣服了。”
哪怕是不到十岁的小孩,也有属于自己的自尊心。
她没向同学们说过家里的事,哪怕到了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也总是穿着一件长袖上衣,从而遮住手上的青紫痕迹。
江逾也笑了笑。
白霜行对他了解不多,只觉得这是个隽秀内向的小朋友,话很少,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从没见他笑过。
这是第一回 ,像所有天真无邪的孩童那样,江逾扬起了嘴角。
“还有游乐园,动物园——”
他想到什么,眨眨眼睛:“电影院。”
江绵:“电影院?”
小学每年都会举办春游,无论游乐园还是动物园,他们都去过一次。
至于电影院,两个孩子只在街上远远看到过。
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与其花钱去电影院,不如舒舒服服坐在家里的电视机前,调到电影频道。
“他们最近不都在讨论吗?那部新出的电影。”
江逾笑笑:“你昨天也说想看。”
女孩立刻点头:“嗯嗯!”
白霜行安静站在一旁,体会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闷痛褪去,好似寒冬不再,尖冰锐利的棱角一点点融化,留下一滩清凌凌的春水。
一只雀跃的鸟挣扎而出,对世界满怀好奇,迫不及待想要探出脑袋。
她在想,电影院里会是什么模样?一块巨大的屏幕横在墙上,和家里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还有电影——
他们将会看到怎样的电影?喜剧片,动画片,或者……嗯,恐怖片?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
如果不知道结局,在此时此刻,白霜行也许会为她感到一些开心。
接下来看到的一切,渐渐与已知的故事重合。
好赌的酒鬼父亲输得倾家荡产,为了钱,答应了与百里的交易。
女孩仍然记得那个送她创可贴的姐姐,出于感谢,也出于害羞,用最后一点零花钱买下精致的小信笺,认真写下想要对她说的话。
可惜没能送出去。
被房东送进地下室时,江绵在哭。
一段劣质电影般的转场后,画面来到一处昏暗房间。
江绵被绑在椅子上,嘴唇被胶带封住,只能听见含糊不清的呜咽,双眼满是泪珠。
在她身前,站着满脸皱纹的百里。
白霜行闭上双眼。
江绵在害怕。
她年纪太小,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将她舍弃,也不明白眼前的女人为什么要向她举起一把刀。
白霜行没去看身前的景象,只能感到密密麻麻的疼痛宛如小虫,将她蚕食吞吃,徒留无边绝望。
不对。
……还有憎恨与不甘。
她恨那对将她生下的夫妻,也恨这个素不相识却不断折磨她的女人。
她想离开家,想在夏天穿上正常的短袖衣服,想和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电影院——
江绵想活着。
闭上双眼的刹那,她不畏惧死亡,只觉得太多事情没来得及实现,有些难过。
白霜行在原地站了很久。
当耳边的一切响动销声匿迹,她才终于抬头,把目光从地上挪开。
百里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坐在椅子上的江绵。
和之前不同的是,江绵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一双眼睛黢黑如墨,冷冷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江绵能看见她。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回忆片段,此刻在她眼前的,是真正属于江绵的残魂。
坦白说,女孩的模样有些吓人。
那件款式简单的廉价上衣被鲜血浸透,变成触目惊心的红。
江绵眼神空洞,正直勾勾盯着她瞧,纸一样惨白单薄的脸上,是好几道蠕虫般的血丝。
白霜行坦然与她对视,缓步上前。
迈开脚步的一瞬间,她看见江绵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
女孩想不明白。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人毫不犹豫向她走来?她不怕死吗?她不畏惧这些令人恶心的血丝吗?
她不怕她吗?
白霜行步子很轻,在女孩跟前停住。
江绵坐在椅子上,于是她顺势蹲下,让自己的视线勉强与对方平齐。
厉鬼天生对人类心怀恨意,江绵与她对视时,双眼阴黑压抑。
白霜行却只是笑笑:“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
虚弱的魂魄抿住嘴唇,没说话。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她总觉得白霜行和其他人不大一样。
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性,应该不到二十岁,说话从来都轻言细语,带着很浅的笑。
江绵思忖着她究竟有什么不同,出神之际,白霜行再度出声:“我看过一些心理分析。”
这句话出现得不明不白,女孩茫然皱了皱眉。
“家庭暴力的源头,大多数来自于施暴者扭曲的自尊心。”
白霜行说:“这类人在社会上往往地位不高,时常遭到挫折和责骂,当自尊心在外面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