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危机已到了近前。
各方高手疾掠而至,她已能听到林霄与韩致说话的声音,再有一两息,这间庭院就会人山人海。
她相信殿下有能力破局,然而此刻,她的木头脑袋是当真想不出,已到了这种局面还有什么办法可解?
她悄悄用手指攥紧他的衣边,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脸颊软软地蹭着他。
“殿下,”她轻声告诉他,“我的灵气已用完了,可能暂时无法给您‘夏濯’。”
他抚了下她的头发:“无事,不用的。”
“嗯。”
耳畔忽有细微破风声。
只见光线昏暗的后院墙头上,有人翻了进来。
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颜乔乔睁大双眼,定睛去看。
这人身穿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动作轻巧迅捷,身上背了个人,登墙入院却如履平地。
落地之后,足尖轻轻一点,“唰”一声掠到鲜血混着尘泥的庭院正中,从腰间抽出一柄细薄的剑,挽过道道剑花,将地上三具尸首再鞭了一回尸。
这是……殿下安排的“凶手”。
就在血花溅开的霎那,院门发出“砰”一声巨响,整扇直直向后倾倒,砸过门廊,像一块大木板桥,搭在门阶与庭院之间。
火龙涌入。大队人马踏着倒塌的门板,掠入院中。
交织晃动的光芒往院内一照,无数道目光落向行凶现场。
只见这凶手十分奇怪,身上还背着个人。在他身前的地上,韩荣三人已彻底气绝,薄剑割上去就像在切死猪肉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溅起些有气无力的血花。
漠北王林霄与镇西王韩致的身影也出现在洞开的门旁。
颜乔乔微微屏息,下意识抬手环住公良瑾的腰。
他轻轻笑了下,一手护着她的肩背,另一手置于她的脑后,将她的脑袋摁在身前。
强势的、庇护的、令人安心的姿态。
她悄悄探出眼睛,继续观察院中局势。
借着晃动的影绰火光,她看向那个被黑衣“行凶者”背在身后的人。
目光一顿。
她先是看见一只空荡荡的右袖,在夜风中轻轻飘扬。
视线上移,只见此人紧紧阖着双目,伏在“行凶者”背上,下颌倚着“行凶者”的肩头,像是累极,睡了过去。
“大胆狂贼!”林霄怒发冲冠,发出雄狮咆哮,震落庭中枯叶。
“行凶者”眸光一闪,迅速收剑后退,准备逃跑。
在他反手将剑送回腰间剑鞘时,肩膀无意中蹭到了背上那人的脸,好巧不巧,蹭掉了覆面的黑巾。
那块黑巾缓缓飘落,众人顺着火光一望,望见了一张英俊硬朗又苍白的面庞。
颜乔乔心头一惊,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一个名字——韩峥!
还未回过神,黑衣“行凶者”已轻身掠起,兔起鹘落,背着人,原路跳出了院墙。
短暂一滞。
“追!给我把这狂贼拿下!”林霄倏地回神,震声下令。
在他身后,两队壮硕的侍卫一拥而上,踏过庭院的泥泞血泊,疾步追向那逃跑的凶徒。
险险没踩到地上的尸身。
遍地鲜血,却是被踏得不成形状。
只见一个又一个彪形大汉越过庭院捉拿凶徒,他们踹着后院的围墙往外跳,轰隆隆灰尘四溅,地动山摇。
原来如此!
颜乔乔醍醐灌顶,心脏跳快了几分,下意识地搂紧公良瑾,将脸蹭在他的胸口,悄然失笑。
殿下可真是……坏。
笑罢,她敛下神色,望向门口。
只见倒塌的门板处,面白无须的镇西王韩致僵立在原地,像木桩一般。他双眼睁大,仍盯着方才“韩峥”露脸的地方,没能回过神来。
身后的随从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方才惊鸿一瞥,瞥见的……是世子啊。
“啊!嘶——”林霄后知后觉回过了神,抬手,“啪”一下拍在韩致肩头,大声道,“我没看错的话,背上那个人,仿佛是贤侄啊?!”
韩致眸光晃了下,开口,声线已彻底沙哑:“追,拿活的。”
“是!”
大西州的人倒是不敢踩踏二公子的鲜血,他们分兵两路,绕着血泥掠向院后,腾身出墙。
韩致怔怔走向庭院。
每踏一步,都像是老了几岁。
到了韩荣面前,韩致身躯已在微微摇晃。他蹲下去,抬手抚上韩荣翻白的眼皮,替爱子合上双眼。
他家的事情,颜乔乔倒是多少了解些内幕。镇西王韩致在娶妻之后遇到真爱,委屈真爱做了侧妃,多年被那个女子拿捏得死死的。
韩荣是韩致与真爱的爱情之果,爱子惨死,摧心剖肝不说,回到大西州,还不知该如何向爱妾交待。
“荣儿,怎在此处。这里,不是荣儿的院子。”韩致抬眸,阴恻恻环视周遭。
一名随从深垂着脑袋上前,低低向韩致禀道:“二公子支开我等,只带白山白海二人出来,还令我等原地待着,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许理会……”
“所以荣儿是要夜会旁人?”韩致目光一转,盯住了廊下的小夫妻。
公良瑾把颜乔乔的脸摁进胸口,抬头,沉声道:“此人闯入我院中,欲行不轨。如此行事,被人寻仇不是理所当然?”
闻言,韩致眸中的阴狠怒火全然按捺不住,腾地起身,反手自腰间抽出一道铁鞭,便要疾身扑上。
林霄赶紧大步赶过来,压住了韩致执鞭的手。
“韩老弟,韩王,镇西王,消消火,消消火啊,你看这事,凶手是谁一目了然,这小两口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啊!当务之急是擒到凶手,对不对嘛?”林霄大手压下。
韩致深深吸气:“无妄之灾?荣儿若不是擅自跑出院子,又如何会出事!”
林霄讪笑着,将身躯横在了韩致与公良瑾之间,道:“啊这,镇西王,咱们虽然是人上之人吧,但多多少少,还是得讲点道理。令公子这事,不论放到哪里说理,也怪不到这俩人头上去吧?”
见他执意相护,韩致一时也动不得那二人,心中却已视这二人为死人,必是要找机会除掉他们,以泄心头之恨。
“江白忠呢?”逡巡一遍,韩致忽地眯眸,发现了问题所在。
倘若大宗师江白忠在此,绝不会放任韩荣独自跑进别人院子,只会替韩荣把他要的女人抓到他的床上。
即便出事,也会第一时间赶到,救下韩荣。
所以,江白忠呢?!
身后随从纷纷摇头,表示不知大剑宗去了何处。
林霄憨头憨脑地眨了下眼睛,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贤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韩致双眸发红,只勉强按捺着情绪。
“方才这凶手,身形是不是有点眼熟?不过眼睛露在外边,倒也不是非常像大统领。”林霄摇手道,“我若说错了,还请贤弟莫怪,我这人,直肠子,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别往心里去,啊。”
“不可能!”韩致断然道,“江统领绝不会!”
林霄随口嘀咕:“那韩贤侄都能跳墙杀人了。”
声音不大,正好能被韩致听见。
韩致:“……”
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嫡子和庶子的恩怨,由来已久。
韩致不是不知道,韩荣母子一直处心积虑对付韩峥,欲谋世子之位。他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给韩峥的磨炼——倘若韩峥连一个还没长大的、心思直接单纯的韩荣都斗不过,那他又岂配接掌镇西王之位?
自从韩峥在京陵出事之后,爱妾每日缠着韩致,要他赶紧换韩荣做世子。这回特意带着韩荣到漠北来,也有那么点躲爱妾唠叨的意思。
谁曾想,就出了今日的祸事!
那……韩峥想不想杀韩荣?这个问题,恐怕任何一个三岁孩童都能给出答案。
韩致闭了闭眸,强行平心静气,只待追拿那二人的消息传回。
江白忠……江白忠……他究竟,死去了何处!
“你倒不如真死了罢!”韩致捏紧指骨,心中滴血暗恨。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藏蓝身影带着夜风寒露平掠进来。
正是江白忠。
“王爷。”江白忠双脚落定,不卑不亢行了个极简的礼,“出了何事?”
说话时,追击队伍也陆续返来。
“禀王爷,跟丢了!”“没追上!”“凶徒似已准备多日,处处是后手,全无痕迹,不知所踪!”“不像是临时起意!”
一个又一个消息,像重锤一般,砸弯了韩致的脊梁。
他勉强定住神,望向江白忠:“大统领,你,擅离职守,这是去了何处啊?”
态度怎么也算不上好。
江白忠眉眼间隐隐露出一丝不悦。
他是唯一一位剑道大宗师,除了深居昆山的那位阵道大宗师之外,可谓天下第一人。阵道大宗师依赖阵术,若论御敌,这世间无人能比江白忠。
虽说是镇西王麾下臣,其实谁人见他不得客客气气,韩致素日也奉他为上宾,从来不曾吆五喝六。
江白忠虚了下眼眸,上前压着嗓回道:“无间珠华让我到赤河畔取物。”
“东西呢?”韩致淡淡问。
江白忠答得坦然:“未能找到,兴许何处出了岔子。”
韩致缓缓点了下头,扯唇笑了笑,没再多说话。
江白忠也不以为然,眯了眸,环视一圈。
看见韩荣凄惨的死状,大剑宗剑眉蹙紧,薄如剑刃的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碍于高傲和自尊,并未开口为自己解释半个字。
没必要,自己一举一动皆是正大光明,不需要向旁人多加解释。
木廊上。
颜乔乔怔怔抬眸望向公良瑾,心中震撼不已。
诛韩荣、利用吴竹生的脸嫁祸韩峥、离间韩致与江白忠……她未料到,殿下竟是一石三鸟!
底下乱成一团,始作俑者却面色平淡,心跳沉缓,如同看戏一般。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丝,清冷黑眸略微弯起,似是在对她说——“此役,你的首功。”


第99章 二乔醉酒
庭院里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自然不宜再住人。
林霄给小两口更换了新住处,新的庭院挨着他自己的主庭和世子林天成的东侧庭,以确保安全无虞。
挪窝的路上,颜乔乔始终把自己的身躯藏在“夫君”怀中,肩膀一颤一颤,似是怕极。
途经那满院血泊时,她能够清晰地察觉,大剑宗江白忠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公良瑾身上,悉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颜乔乔一点儿都不替殿下操心。
她已经看透了,这一位虽然年纪轻轻,却意志坚韧、手段老辣,从头看到脚,根本没有半丝破绽可言。
她赖在他的怀中,心安理得地被他安抚着,一路挪进新窝。
院门在身后阖上,阻隔一切窥视。
“殿下!”颜乔乔万分感慨,“您这样的人,如果是敌人,那就太可怕了!”
公良瑾垂眸淡笑,道:“你的道法也精进不少。”
说起这个,颜乔乔其实有些惊奇。
此前,她操纵灵气做出的最大成就也就是凝出个大金砖。
今夜情急之下,竟然突破自己的极限,弄出个惟妙惟肖的“伪身”,还能让它一圈一圈扩散。
此刻细细一想,这其中的火候,恐怕连五十年以上的老师傅也掌握不好。
颜乔乔心中得意忘形,却故意垮出一张幽怨的小脸,非常欠揍地说道:“我欲得过且过,奈何敌人总是催我上进。每次晋阶,都是被逼的。”
公良瑾失笑。
颜乔乔仰起脸,看他侧颜。一想他今日的重重计谋,她便按捺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马屁之情。
“殿下,您当真是算无遗策,智计无双!我觉得您根本就不像人,您就……”
他抬起手指,点上她的唇。
“停。有人来了。”他好脾气地道。
话音未落,院门上传来了“梆梆”拍击声,林天成的大嗓门响彻夜空:“夫子!我与阿父来探望您了!”
颜乔乔眨了眨眼,悄悄道:“说起来,今夜漠北王的戏可唱得真好——您何时安排的?”
“不曾安排。”公良瑾牵她走向庭院,“本色出演。”
颜乔乔:“……”
果然是傻人有傻福,瞎猫易碰死耗子。
开门,见门口竖着两尊黑铁塔。
林天成扬了扬手中黑漆大酒坛,道:“埋了二十年的老白曲,挖来给夫子您压压惊。唔,还有师母,见过师母!我是赵夫子的学生,林天成。”
林天成单手拎着酒坛子,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礼毕,四目相对。
“师母真好看!”林天成感叹道,“难怪遭韩荣那贼胚惦记!”
林霄不耐烦,提脚把这傻儿子踹进院门。
进入房中,燃上灯,四人在客榻旁两两对坐。
林天成点起泥炉,把酒坛子往火中一架,顷刻,便有热腾腾酒香溢满屋室。
坐定,林霄掸了掸身上的夜露,幸灾乐祸开口:“方才送韩致老狗回去的路上,见着他吐血了。江白忠也是个蠢货,这当口,居然横眉冷眼讲一堆韩荣坏话,想劝韩致老狗想开——就没见韩老狗的脸都阴得往下掉冰碴子!”
颜乔乔不禁抿唇一乐。
江白忠这人,恃才傲物,就很爱端着。他会这么劝韩致节哀,颜乔乔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林天成咧唇大笑,拍腿道:“韩荣这贼胚,死得好,死得妙,死得真是大快人心!只是把院子整得血糊淋拉的,怕是吓着夫子与师母了,来来来,喝酒压惊,心火一热,百无禁忌!”
他边说话,边抄起木舀子,从滚沸的坛中汲出热香扑鼻的美酒,叮咚咚装入碗中,依次捧给另外三人。
“师母这么瘦嘎嘎一人,必定吓狠了吧,来来,您也饮一碗,暖暖身心!”
辛辣浓香的烈酒供到了颜乔乔面前。
颜乔乔:“……”第一次被人用瘦嘎嘎形容,好生新奇。
林霄扬起大手,一巴掌拍在傻儿子的后脑上:“别瞎称呼!这是南山王家闺女,昆山院长与司空大儒的亲传弟子,颜高才。人家只是借着夫子给你教书的名义进府办事,少瞎咧咧,丢人现眼。”
知子莫若父,林霄知道儿子脑子不行,事前便一直瞒着他,免得在西州狗面前露了破绽。今日韩荣已死,韩致心神大受打击,倒也无需再那么小心,故而特意把儿子带过来,叫他长长见识。
林天成啊一声,点头,竖起大拇指:“高才与夫子,配,绝配!”
林霄斜眼瞪着自家傻儿子,好一阵牙疼——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这傻子咋还能以为颜高才与一个教书先生能是真夫妻呢?
漠北王烦恼地摇头,举起碗,对颜乔乔说道:“先前在莲药台时,我就看出韩世子对颜高才一往情深。今日他不远万里前来刺杀韩荣,与你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十足!来,我敬颜高才,也遥敬韩世子!”
颜乔乔:“???”
他在说什么?这是从哪扯到了哪?林霄这脑子可真是生得鬼斧神工。
林霄仰头灌进一碗烧酒,道:“犹记得上回你我看见韩世子在院中摔跤的模样,瘦嘎嘎一个人,你说他像金蝉,他还一直笑——今日倒是终于叫他出上一回风头啦!设计周全、杀伐果决、进退有度,这谁能不喜欢!颜高才你说是吧?”
颜乔乔正色解释:“……漠北王你误会了,今日之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都不敢偏头去看殿下脸色。
林天成暗暗在桌下拐了自己老爹一胳膊肘,用眼风瞄着颜乔乔身旁的公良瑾,使劲儿给林霄使眼色,让他注意言辞。
要不是为人子女不敢以下犯上的话,林天成这会儿已拎着林霄这个大傻子的后脖领把他丢出院子——就算赵夫子真戴了绿帽,那也不能这么当着面说呀,叫人把脸往哪儿搁?
颜乔乔:“……”
林世子您这一肘子要不要拐得这么明显?要不要当着人家赵夫子的面就这么挤眉弄眼?
这父子俩,当真要把她往死里整。
“韩峥勾结西梁血邪,举国通缉,人人得而诛之。”颜乔乔心很累地解释。
林霄更加感慨:“亡命天涯自顾不暇,只为心仪之人显露真容,这是何等深情厚意!”
颜乔乔:“……”
吴竹生的事情不知殿下后续还有没有另外的安排,她也不能贸然开口将实情告诉这对头脑简单的父子。
她可怜兮兮地望向公良瑾。
只见公良瑾眸色平淡,脸上看不出喜怒,举碗:“敬漠北王。庆功。”
“啊,谢谢,谢谢赵夫子。”林霄举碗饮尽,抬手舀出酒来,重新添满。
颜乔乔眨了眨眼,也悄悄举起碗来,饮酒压惊——这回她是真的受惊了。
“!”
滚烫热辣的烈酒顺着喉咙烧进腹中,这感觉,就像是白炽的邪物幽磷点爆琉璃柱。
颜乔乔听到脑袋里传出轰隆一声。
热浪涌上脑门,脸颊和耳朵霎时红透。
她还没缓过一口气,见公良瑾又举起了碗:“敬二位。”
林氏父子赶紧举碗:“谢谢夫子,敬夫子。来来,夫子,请。”
饮罢,再添。再添,再饮。
接连这么几碗下肚,林霄黝黑的脸庞也开始隐隐泛红。
一个嗝还未打出,就见公良瑾再度举酒:“请。”
没有祝词,只有冷冰冰的敬酒。
一碗、一碗、又一碗。
像极了曾经排在颜乔乔面前的茶水。
腹中的烈酒渐渐上头,她脑袋有些沉,尽力坐直身板,仍感觉桌面有一点摇晃。
她偷眼去看公良瑾。
只见他用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沉稳地执着碗,利落仰头饮尽。
她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悄悄把手覆在他的左手手背上,轻轻摇一摇。
他动作微顿,没看她,抬手去接林天成递来的酒。
林天成已有醉意,舀一木勺烧酒,大半倾入碗中,少半洒得满桌都是。
“请。”
两只摇摇晃晃的碗与一只沉稳的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仰头饮尽碗中烈酒时,公良瑾反手一握,将她的手捏在掌心,置于他的膝头。
她轻轻抽了下手,抽不动。
骨节分明,带着沉沉力量感,不容她退缩。
她忽然就没力气动弹了。
指骨微微一动,指背触到他带有薄茧的掌心,指腹碰着他骨骼坚硬的膝。
心跳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呼吸也悄悄急促起来。
酒过数巡。
眼看着林氏父子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蒙,全无招架之力,公良瑾平直的唇角略微勾起,颔首淡笑:“我妻不胜酒力,我代她,再敬二位。”
说话时,他松开她的手,闲闲抬手揽住她的肩。
林氏父子发直涣散的眼神双双一醒。
颜乔乔迷糊沉重的脑袋也霎时一清。
“诶,嘿嘿!”林天成歪过身,胆大包天地拍了下自家老爹的腿,大着舌头道,“听见没,夫子与高才就是一对!您别——别瞎说话,得、得罪人!”
林霄怔忡望向颜乔乔:“颜高才?”
只见她红透的脸颊上又添一层胭脂霞,眼睛里一点一点泛起星光,偷眼望向身边人,唇角抿出了娇羞的形状。
“他是我夫君。”她飞快而含混地说。
夫君二字似会烫人,她的肩膀在他指掌之下轻微收缩,心脏跳得奇快。
“啊……”林霄笨拙地挠头,眼珠转了半天,憋出几句话,“也,也没啥。也不是说,嫁人就非得嫁个门当户对、配得上自己的嘛,文人也不赖,也不赖哈!那个赵夫子,您别怪我刚才瞎说话,毕竟像颜高才这样的好女,就该百家求的嘛!”
颜乔乔:“……”
心脏揪紧,晕乎乎地为自己攥了一把汗,就怕这大傻子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林天成抿了抿厚唇,斩钉截铁道:“夫子!您,您不用计较旁人眼光,就算全天下都瞧不上您,认为您配不上这位颜、颜高才,那也没事!全当他们放、放屁就好!我林天成,看得起您!”
颜乔乔:“……”
简直是,忍无可忍。
她摇摇晃晃抬起双手,猛一拍桌。
“嘭!”
林氏父子双双一惊。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颜乔乔义愤填膺,大声发言,“我夫君!他是世间,最好的郎君!没人能跟他比,没有人!”
林氏父子眨了眨眼,对视一下,嘿嘿讪笑:“是,是。”
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你高兴就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们在敷衍!”颜乔乔歪着脑袋,抬起左手,慢而重地拍了两下桌,“他是,世界上最好看、最厉害的人!今夜之事是他一手安排,其中深意,你们都没看懂!”
林霄:“……”
林天成:“……”
也没见她喝多少啊,怎么就醉成这样。
“哎,是是。”林霄赔着笑脸,“你说得是。”
“我在认真和你们说话。”颜乔乔面无表情,目光冷酷地掠过眼前这两个傻子,“每一句都是大实话!”
林氏父子露出礼貌的笑容,缓缓点头,尽量摆出诚挚的表情。
场间四人除公良瑾之外,其余三个,此刻已两两相互认定对方是傻子。
公良瑾摁了下额心,挪走颜乔乔面前还剩浅浅一层残酒的大碗。
颜乔乔张狂无比:“我夫君,他是君子,真君子,坐怀不乱的那种正人君子!他——”
林氏父子:“……”
公良瑾:“……”
“阿乔。”他偏头,温声哄她,“容我先说件事。”
清冷嗓音落入她滚烫的耳廓,就像拂过水面的春风。
颜乔乔闭上嘴巴,弯起眉眼,点点头。
“漠北王。”公良瑾抬眸望向林霄,“有个消息还未告诉你,你身中慢性毒。”
林霄:“??”
“若我没有料错,当是秋花凋。”公良瑾声线温和,像在谈论天气,“此毒可致人中风,一旦发作便无药可解。”
林霄:“!!”
公良瑾垂眸浅笑:“聊至兴起,一时忘形,勿怪。漠北王,请及早就医,或许还来得及。”
林霄:“……”
瞳仁猛震,一身酒气全化成了冷汗。
目送林氏父子相互依偎着踉跄离开,公良瑾阖好院门,牵着颜乔乔穿过庭院。
颜乔乔犹在傻乐,方才只夸到一半,仍未尽兴。
“赵玉堇,世间最好的赵玉堇!”她拽住他的衣袖。
公良瑾垂眸看她:“嗯?”
只见她的双眼漫着迷雾,迷雾中却又闪烁着点点亮星。
“我身上都是酒气,好热,还出了许多汗!”颜乔乔大声道,“我要沐浴!”
他看了看她摇摇晃晃的身躯:“……你该歇息。”
“你不是说过,在你身边,任我骄纵么?”颜乔乔微微撅唇,“我要沐浴,大桶沐浴,还要花瓣!”
公良瑾:“……”


第100章 来都来了
颜乔乔看似理直气壮,其实心中隐隐有那么一丝发虚。
她并不确定那一大通马屁有没有成功哄好眼前这位君子瑾玉。
她家大君子吃醋可厉害了。
看看林霄被收拾得有多惨——先灌一肚子酒,醉得云里雾里,又乍然听闻惊雷般的中毒噩耗,一晚上饮的酒全吓成白毛汗,流满了衣襟。
离开的时候,九尺黑塔壮汉双腿都是飘的。
有这个前车之鉴在,聪明的颜乔乔决定先下手为强。
漠北不比中原、江南那些繁华富庶地带,这边自然环境恶劣,人们活得也糙,没那些精细的玩意儿。
沐浴要么去河里,要么汲上井水来冲洗,什么木桶、热汤、喷香花瓣,找遍整个漠北恐怕都找不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