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母慈子孝固然是占大多数的,但亦有穷苦之家,母亲将生下来的幼婴溺死于便桶之中;有中富之家,母亲为争强夸耀将女儿送入高门为妾;有权贵世家,母亲一心礼佛不问儿女之事。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有千万种父亲,自然也会有千万种母亲。纵然母亲比父亲多了十月怀胎之苦,降生的婴孩曾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可所谓的“母爱”,仍是被社会神话了的存在。就像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爱孩子一样,也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认为爱孩子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爱你便是爱你,可若她不爱你,你求不到,亦争不来。
可是没有关系。
求不到,便不求了;争不来,便不争了。
穆明珠缓缓起身,于佛前供了三柱香,诚心诚意拜了下去。
苍天垂怜,给她重来之机,她当如《心经》所言,自此远离颠倒梦想。
这一世,她不求母皇之爱,不讨众人之喜,唯愿不受囹圄之困、刀斧催逼,登基为帝,掌天下大权。
三柱香轻烟燃起,穆明珠跪立蒲团上默祷,逼退眼中泪,起身决然转身,向礼佛堂外走去。
樱红忙跟在她身后,有几分诧异,却不敢多问。
穆明珠一步踏出小佛堂,被那过份灿烂的阳光骇了一跳,下意识躲回来。
做幽灵的三年来,她最害怕的便是阳光。
樱红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穆明珠定定神,再度踏入阳光下——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自失一笑,立在白玉阶上,感受着久违的阳光。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死于十七岁。
既然远离权力争斗,亦难逃一死。她索性纵身其中,力争赢家。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皇帝安分守己的小女儿。
与其坐视旁人篡位,不如她来登基。
远远的,皇帝跟前最受宠的面首杨虎在仆从簇拥下,撑伞乘辇,向礼佛堂而来。
穆明珠手搭凉棚,眯眼打量着他。
这杨虎本是乐师出身,见识短浅,偏有一手好琴艺,入了皇帝的耳。他又生得仪表堂堂,白皙过人,入了皇帝的眼。他侍奉在皇帝身边,已有近十年。
传言他圣宠不衰,是因为他阳道壮伟。
不过据穆明珠看来,母皇宠爱他,正因为他的浅薄。皇帝日理万机,朝堂上跟人精打交道多了,下了朝自然更愿意寻个心思一望便知的草包。
这杨虎相貌与右相萧负雪有几分相像,时人以此讥讽于杨虎。
前世萧负雪依法审理了杨虎亲弟贪腐大案,杨虎怀恨在心。皇帝病重时,机要尽付于杨虎之手。杨虎便假传圣旨,命萧负雪入宫,凌辱加害于萧负雪,踩碎了右相大人的右腕。若不是执金吾牛剑得到消息及时赶到,萧负雪怕是要死在此人手中。
所以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前世穆明珠不喜他为人,虽碍于母皇,不曾出言讥讽过他,但本就与他无甚交情;自废太子事变之后,穆明珠为了避讳,更是鲜少与这人来往。
此时却不同了。
“杨郎君来得巧。”穆明珠笑道:“不妨今儿日头大,着实晃眼。本殿问郎君借一柄伞可好?”
时人以肤白为美,杨虎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一身雪肤,因此出行总要仆从撑伞。他撑的伞也出格,乃是亲王才可用的紫色。这固然是皇帝的恩宠,可每日招摇便是这人的性情了。
杨虎下辇,带来一阵香风,闻言略有些诧异,笑道:“殿下肯用小人的伞,那是瞧得起小人。”便命仆从呈备用的伞上前。
樱红接了伞,为穆明珠撑开。
阳光的热度退去许多,穆明珠自在了许多。
她笑道:“杨郎君过谦了。我一向钦慕先生琴技,只是从前没有机会讨教。”
这显然是场面话。
若穆明珠有心,从前多少机会没有。
可是像杨虎这样的小人,最恨旁人轻贱于他,最喜旁人捧着他。
此时杨虎听出穆明珠示好之意,虽然不知这位待他素来冷淡的小公主,怎得转了性儿,却仍是忍不住喜笑颜开。
他这一笑,当真风华绝代。
穆明珠看在眼中,心里暗叹,可见未必人如其貌,如此锦绣相貌,却是草包心肠,可惜了。
穆明珠道:“改日再谢郎君。”说着便点头向前行去。
杨虎脸上挂着笑,错身过后,转头望着穆明珠离开的背影。他这样服侍皇帝的人,于权力争斗上短见,可于人的情绪却是敏感的,总觉得小殿下哪里不一样了。
穆明珠出了皇帝宫殿,低头理着思绪。
这是她十四岁那年的夏,前世这时候废太子还在天牢中被齐云严刑拷打,扬州水患连绵不歇,她《心经》抄写完千遍不久,废太子死在狱中,而齐云被皇帝派去扬州查溃堤大案。就是这一趟出行,齐云回来时残了左腿,据说是在扬州撞上了洪水,困在水中伤了腿。她上一世对齐云并不关心,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如今她重生而来,承他前世冒死报信的情,既然有先知之能,帮他保住这条腿,也算是举手之劳了。
穆明珠思量半响,问道:“齐云人呢?”
樱红没想到殿下一开口,竟是破天荒问起了准驸马,这比半途离开礼佛堂更叫她诧异。
樱红愣一愣,道:“今日南山书院有谢先生的课,齐郎君这会儿应当是在书院。”


第4章
穆明珠“唔”了一声。
见小殿下主动提起准驸马来,樱红低声和缓道:“昨日齐郎君给您送来了生辰贺礼。”
因前几日小殿下刚与齐郎君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所以这几日服侍的人,谁都不敢提起准驸马。今日见小殿下主动提起齐郎君,樱红才找到机会汇报。
“什么?”穆明珠还没想起来。
樱红道:“据说是一匹难得的异域骏马,通体乌黑,不见一根杂毛,鬃毛曳地,美丽绝伦。御马苑的宫人都不知该如何照料,多亏齐郎君想得周到,连养马的小厮也送来了。”
穆明珠想起来,上一世自赐婚之后,每年生辰齐云都会赠她一匹宝马。细想起来,上一世她唯一对齐云有过的善举,大约就是幼时与马有关的那一桩事。只是上一世她总觉得齐云别有用心,给她送贺礼,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做给皇帝看的。虽然他送来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她却到底不曾牵出来乘骑过。
樱红见小殿下听闻准驸马之事,却罕见得没有露出恼怒之色,又轻声含笑道:“殿下今晨用的鲜荔枝,也是齐郎君命底下人呈送进来的。齐郎君待殿下诚意实足,足足呈上来两筐。”
前世穆明珠之所以讨厌齐云,就是因为觉得他特别“茶”。
明明两个人彼此相看两厌,但因为母皇赐婚的缘故,他总是在面上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错处,明晃晃拿她在母皇那里刷好感度。
她前世烦透了他这一点。
樱红见小殿下轻轻蹙眉,忙又叹道:“殿下明鉴,奴婢既不是收了齐郎君的财物,也不是想换个地方伺候,只是……想着该让殿下知晓才是……”
穆明珠无奈一笑,樱红此时分辩的话,自然都是她前世常用来训斥底下人的。前世谁敢在她面前提起齐云,那就是主动要触霉头。樱红既有忠心,又跟随她日久,这才愿意冒着风险,相机在她面前提起齐云来。
“他诚意再足,本殿一个人也吃不下两筐。”穆明珠平和道:“你们分着用了吧。”
樱红先是诧异,继而欣悦。小殿下不喜这桩婚事,她是最清楚的。可皇帝旨意已下,小殿下若是违背皇帝的意思,岂会有好下场?如今见小殿下不似从前那般抵触齐郎君,樱红不禁松了口气。
穆明珠出宫门,乘马车前往南山书院。
她胳膊撑在车窗边,有些怔忪得望着沿途景色,见马车出了宽阔的宫门大道,往左一折,整个一条街都是牛国公府。
牛国公是她的姨丈,执金吾牛剑。
皇帝宠爱小妹,赐给他们一家居于皇宫近处。如今她的小姨母牛国公夫人已经病故,只留下来一个女儿,便是她那小智障般的小表妹牛乃棠。
前世,牛乃棠爱看话本小说,她从不曾在意。
直到成了幽灵,她发现,牛乃棠深受话本荼毒,竟然为了所谓的爱情,干出主动投敌,假装被篡位者周睿劫持,迫使她父亲执金吾牛剑打开城门,放入敌兵这等蠢事儿。
穆明珠立起身来,敲击车壁,示意停车。
“且不忙去南山书院。”她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淡笑道:“倒是忘了,这国公府中还有一段公案。”
穆明珠杀到小表妹闺房之中时,即将面对疾风暴雨的牛乃棠尚且一无所觉。
此时夏日正午的阳光炽热,然而牛乃棠闺房之中,却有屋角冰山送来的阵阵凉气。
而牛乃棠本人则蓬头垢面,窝在床上,枕边摆了好多本翻开的话本,床边围了一圈的各色吃食,圆嘟嘟的小脸上犹露着全情投入而又傻乎乎的笑意。
“表妹好惬意。”穆明珠倚在门边,望着趴在床上翘脚看话本的小表妹,按捺着怒火,在对方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一步步走上前去,随手一翻她床上的话本,果不其然,尽是些“外室文学”——《暴君的小外室》《从外室到皇后》《外室宠》……
外室文学之所以在本朝风行,那就要从本朝太祖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的故事说起了。
按照穆明珠的判断,昭烈皇帝是个起点男,拿的是《穿到南北朝乱世,我从流民到君临天下》剧本,以北府兵无名小卒出身,前十年间东征西战,夺回了被匈奴异族所占的雍州等地,最终平定整个中国;后十年他以铁血手腕,血洗了一批世家贵族,起用寒士,达成了寒门掌机要、世家渐式微的局面。
而这嘉禾皇后则明显是个晋江女,拿的是《重生后我抱紧泥腿子开国皇帝大腿,从外室到皇后》剧本,本是罪臣之女,于烟花之所,为已经是小将领的昭烈皇帝所用,就此做了他的外室,并且非常神奇得从外室一步一步做到了皇后之位,成为了昭烈皇帝一生唯一的女人。两人死后合葬。
这样神奇的帝后人生路,穆明珠只能归结为晋江女穿越进了起点文。
可惜昭烈皇帝只在位二十年,随后继位的世宗皇帝、也就是穆明珠的父亲,能力远不及先父。世家卷土重来,昭烈皇帝在时的许多进步举措都开始倒退。等到前半生拿了甄嬛剧本、后半生拿了武则天剧本的穆明珠母亲登基后,皇权已隐隐为世家权力威胁。这是题外话。
有这样的开国皇帝与皇后,也不难理解外室文学为何会在本朝大行其道。
穆明珠对于写作者没什么看法,毕竟写书人或是出于自己的喜好、或是为了混口饭吃赚二两碎银子,无可厚非。这种文学有市场啊,比如她小表妹牛乃棠这种,一箩筐一箩筐买新书。但明显牛乃棠的家庭教育没跟上,她母亲早亡,父亲又少在家中,缺少监管,整天窝在家中看外室文学,不去书院,也就无从建立正确的三观,看外室文学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以至于会作出,主动给篡位者周睿做外室,以自身为饵要父亲开城的傻逼事情来。
当然她前世的下场也很惨,她毕竟不是穿书的女主,最终被冷落深宫,遭人嘲弄,等明白生活不是话本的时候,已经晚了。
现下穆明珠回到了十四岁,第一件事情就是管教好小表妹,堂堂的郡主,脑子有包跑去给人做外室!
牛乃棠正看得高兴,忽然被穆明珠闯进来,自己邋遢的模样被表姐撞破,总是有些羞恼的,坐起身来,一面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面恼怒道:“你干嘛?”
“全都收走。”穆明珠也不跟她废话,一指她榻上的话本,直接对自己的宫女下令。
“什么?”牛乃棠跳起来。
“跟我去书院。”穆明珠道:“你逃课总有小半年时间了。没人管束你,你便当真不去读书了?”
牛乃棠见宫女果真上前来收她的宝贝话本,又惊又怒,跳脚怒道:“你凭什么管我?”
“你若是不听,我就一本一本给你烧光。”穆明珠声量不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着她手上正在看的那本,淡声道:“就从这本开始如何?”
牛乃棠横着身子挡在宫女面前,不知这一出是从何而来,小姑娘拖了哭腔,道:“我哪里惹到你了?你到底要干嘛?不许拿!你们都出去!”
穆明珠淡声道:“你是自己换衣裳,还是要本殿的人帮你换?”
牛乃棠望着窗外乌压压的卫兵,知道她是来真的,含着一包泪,抽抽噎噎避到里间去换衣裳。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显然是躲着人哭过了。
她满床的话本已经被宫人收好。
穆明珠想到这小表妹前世做的蠢事,并没有因她哭过便生出恻隐之心,此时安然坐在窗下,淡声道:“姨母去得早,姨丈公务又忙,既然长辈都顾不上,本殿少不得要代劳一二,教导于你。自今日起,你乖乖去书院上课,只要考试名次进步一名,我便将那些话本还给你一册。若是再敢逃课……”
牛乃棠耷拉着脑袋,满心愤懑,却只能小声发泄,道:“都给你收走了,还能怎么样?”
穆明珠只作没有听到,冷飕飕道:“本殿宫中还缺个粗使宫女,看你倒是有几分力气。”
牛乃棠气得一蹦三丈远,叫道:“陛下才不会让你这样欺负我!”
穆明珠眸光一转,淡淡道:“你要试试?”
牛乃棠瞬间没了嚣张气焰,她还真不敢试。
大周三公主的马车来到了南山书院,从车上下来的,不只有尊贵的明珠公主,还有跟在后面委委屈屈、不情不愿的小郡主牛乃棠。
南山书院也是昭烈皇帝在时修建的。原本是给寒门子弟读书之处,后来第二任皇帝,也就是穆明珠父亲在时,为了抚平世家不满,便大为开放了。等到穆明珠母亲登基这十数年来,南山书院渐渐分为两派,山上是世家子弟与皇族子弟读书之处,山下是寒门子弟求学之所,竟呈泾渭分明之态。
见是公主驾到,山下闲杂人等纷纷避让,穆明珠拾级而上,走到半途,忽然被竹林中斜刺里冒出来的一位书生拦下来。
那书生一袭简寒青衣,乃是寒门子弟。
“学生汪年,见过殿下。”书生身形清瘦,声音倒是动人,一面行礼,一面呈上信笺来,口中恳切道:“此乃学生所作诗词,愿得殿下指教。”
穆明珠微微一愣,回忆了一番,前世这个时间,她风流荒唐的名声刚刚传播开来。
以她的尊贵地位,不论相貌品格,只要稍微透出点意思,自然有无数“上进”青年盼着得她青眼,自荐到她跟前来的,也不在少数。
此时见有热闹,原本避让的众学生都围拢上来,笑嘻嘻要看下文。
穆明珠哭笑不得,便要简单两句打发了这书生,道:“本殿今日还有要事……”她才说了一句,忽然察觉周围静得诡异,眸光一转,却见原本瞧热闹的众学生又都躲远去了。
她正有些奇怪,却听一道隐约熟悉的少年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劳驾,借过。”那声音裂冰般沁着寒意,明明是毫无情绪的两个词,却让人联想起漫天的风雪与干涸的血。


第5章
少年走过她身边的动作,像是电影里面的慢动作。
压得极低的黑色帽檐,遮住少年的眉眼,只露出瘦削而优美的下颌和一抹血红的唇。少年右手按在腰间,黑披风下探出垂着红缨的刀柄。随着他迅捷的脚步,披风迎风掀开一角,露出他的双腿。
少年的双腿包裹于黑色长裤中,笔直修长,隔着衣料几乎可以想见那底下紧实的肌肉。
那是一双健康的、完好的、充满了青春生机的腿。
这是他即将失去的。
直到少年如一朵泛着寒意的黑云从她身边掠过,直到少年的两名侍从也随之跟上,穆明珠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为首的少年,和跟随在他身后的侍从,具是黑帽遮脸、长刀伴身,紧身衣裤,固然方便利落,却与崇尚峨冠博带的南山书院格格不入。
他们是大周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刀死士。
黑刀死士,是当初昭烈皇帝从北府兵中择精锐忠诚者,单独分出来的一支部属,作用类似于明朝锦衣卫又或是东厂宦官。当年昭烈皇帝能血洗世家,黑刀死士当论首功。能在此时南山书院山顶读书的子弟,往上数三代,必然有亲人丧命于黑刀死士之手。少年奉皇帝之命,来南山书院听谢钧讲课,其处境可想而知。人们憎恶他,偏又奈何不得他,只能私下唾骂他。
穆明珠的思绪飘了很远,但实际上不过几息之间。
少年已经掠过她身边,走到了上一层的高台,黑色劲瘦的身影即将没入幽幽翠竹之间。
“齐云!”穆明珠扬声唤道。
其实她没有必要这样高声,在场鸦雀无声,哪怕她只是如常送声,少年依然能听清。
但大约是在那只薄口棺材中的三年里,她蜷缩其中,在无聊的白日呼唤过太多次少年的名字,希望他的魂灵能从某个神秘的地方冒出来,却没有一次实现。
总之,穆明珠扬声唤了少年的名字。
如棺木中的千百次一样,没有人应声。
只是这一次,高台上的少年身影一顿,他静了一息,似乎在怀疑出现了幻听,随后他侧身从高台上俯瞰下来。
少年轻抬左手,以食指骨节顶起宽边的黑色帽檐,露出一双阴沉的黑眸,淡漠的目光往底下唤他的女孩身上探去,一探即收。
随即,不等穆明珠再说什么,少年再度转身向上行去,没有回应她的呼唤,黑色背影很快便隐没于翠竹之间。
穆明珠倒是没有很诧异,毕竟前世她跟齐云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友好。
而依照昭烈皇帝的祖训,凡是入南山书院,便只有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尊卑,余者都是同窗,不管是什么人,都是一样的。虽然几十年下来,南山书院已经分了寒门与世家两派,但这规矩还是流传下来,一入山门,便以同窗而论,不需按地位尊卑行礼问安了。
所以同窗喊你的名字,你当然可以置之不理。
穆明珠摸了摸鼻子,眸光一转,见那自荐的学子还等在一旁,忽然觉得眼熟,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汪年便是宫变那一夜,跟着萧负雪入殿,给母皇拟定退位诏书之人。
看来前世这汪年在自己这里没有走通,转而拜入了她姑姑门下,最后与叛党成为一伙。
她既然有心登基掌权,这倒也是招揽人才的一个途径。
想到这里,穆明珠又多看了汪年几眼,却见这学子与后来的篡位者周睿还有几分相像。不过汪年看起来也就二十如许,那周睿此时也已经三十有余了。她有心试探牛乃棠这会儿是否已经与周睿相交,因此指着汪年给身后的牛乃棠看,笑道:“表妹,你看这学子像谁?”
牛乃棠被威逼利诱带来书院,满心不痛快,只是敢怒不敢言,气冲冲道:“我哪儿知道他像谁!”
穆明珠也不恼,凑到她耳边,低声问道:“你看他像不像歧王周睿?”
牛乃棠神色大变,垂眸道:“我不知道——咱们快上山吧,若是谢先生已经到了,岂不坏事儿?”
牛乃棠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可以说是毫无心机。
穆明珠见状,心中咯噔一下,便知她已经与歧王周睿有了首尾,只不知到了什么地步,当下不好细问,转而笑问汪年道:“把你这诗词交给郡主点评如何?”
汪年微微一愣,却有些倔强,道:“若果真如此,请殿下赐还于在下。在下佩服殿下的才学,这才斗胆求教。”
言外之意,他是要依附穆明珠,旁人都不可。
穆明珠似笑非笑,道:“本殿有何才学?”
那汪年当真有备而来,立时诵了一首穆明珠十二岁时所作的诗篇,大加称颂。
穆明珠以手扶额,略有些头疼——当初为了讨母皇欢心,她的确借着小孩壳子,扮过神童。
不过所有的神通,都在废太子事变之后,于她十三岁那年收起来了。
“本殿知道了。”穆明珠截口打断汪年滔滔不绝的马屁,示意樱红收下此人的自荐文书,便带着牛乃棠往山顶平台的课室而去。
此时已经临近上课的时辰,课室内学子们已经按部就班坐定。
谢钧声名闻于天下,世家子弟以能听他一堂课为荣,这会儿能坐在课室之内的,都是大周最顶级的权贵之后。
通往课室的外书房里,满满当当等候着这些子弟们的仆从侍女,跟随齐云而来的两名黑刀死士钉子般扎在角落里,正如他们的首领那样,与南山书院格格不入。
穆明珠站在外书房打开的长窗外,向课室内望去,只见众人已坐定的课室内,最后两排都空着,而对面最后一排临窗的位置,孤零零坐着黑帽黑衣的少年。
齐云所在的位置,是没有世家子弟敢靠近的。又或者说,世家子弟不屑与他为伍。
前世凡是谢钧的课,穆明珠都是坐在第一排正中,方便她坐实风流之名,出言调戏谢钧,又或是欣赏对方的美姿容。她那时候很少留意齐云坐在哪里,也很少留意他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她更愿意去无视他,以维持自己的好心情。
“瞧瞧这是谁!”一道含笑缱绻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却是相府出身的萧渊。
此时的萧渊,还没有经历后来的劫难,笑容轻松舒展。他的父亲本是大周丞相,十年前不知怎得遁入空门,去济慈寺做了和尚。皇帝便要大和尚的弟弟继续做了鸾台右相,这便是萧负雪。
萧渊与穆明珠自幼熟稔,脾气相投,关系算是很不错。
“你的佛经抄完了?”萧渊笑问道。
穆明珠耸耸肩膀,算是回答。
“过来坐。”萧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不了。”穆明珠挽起牛乃棠的手,道:“我今日与表妹一处坐。”
牛乃棠恨不能长出翅膀飞走。
两人一个是相府子弟,风流倜傥;一个是大周公主,天赐贵胄。虽说南山书院只论同窗,可人终究还是要走出书院的,因此两人一问一答之间,早已牵动了课室内所有人目光。
只除了静默坐在最后角落里的齐云。
穆明珠走入课室,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一排,停在了齐云面前。
少年脊背挺直,坐在窗边,黑色帽檐不曾抬起。
“劳驾。”穆明珠用了他方才的用词,两根白嫩的手指按在少年身旁的书桌上,“借过。”
课室之内,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好可爱啊!!!


第6章
穆明珠并不在意她的举动给满座同窗带来了多大的刺激,只含笑盯着少年。
齐云在她走来时,已攥紧了双拳,此时在帽檐遮挡下,侧头望着她抵在书桌上的两根手指,不言不语亦不曾看她,但明显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穆明珠也并非当真要他让路,因少年坐在临窗的位置,本就不需要起身给她让路。她不过是逗趣罢了。
“本殿就坐在这里了。”穆明珠在少年身旁坐下来。
樱红上前为她铺好纸墨笔砚后退下。
牛乃棠躲在樱红身后,也想跟着换个地方坐——她既不要挨着坏表姐,也不要挨着那骇人的黑刀死士。
“表妹,你去哪儿?”穆明珠悠悠道,下巴点一点自己身前的空位,道:“就坐在这里。”
她的声量不高,语速也和缓,却有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牛乃棠满心想逃,却不敢当众违拗,生怕坏表姐给她弄个下不来台。
她噘着嘴在穆明珠指定的位置坐下来。
萧渊见状,却也换了座位,到了齐云前方空位处,侧身对穆明珠笑道:“今日谢先生的课,你怎得不去前排了?枉费我给你留了位置。”
穆明珠淡淡道:“前排坐腻了,换到窗边透透气。”
萧渊挑眉,显然并不相信,却也没有追问,笑道:“明日我府上开宴会,你来不来?许多年少俊杰求到我这里,想得殿下拨冗一见呢!”
穆明珠正经八百道:“近日扬州水患,本殿为百姓忧心,抄经念佛尚且来不及,哪有心情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