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雪也望向穆明珠,显然她也不确定答案。
皇帝对她们已经极好,可是与西府兵比起来,一个歌姬与一个舞姬又算什么呢?
穆明珠会意,慢吞吞道:“这就要看谢钧了。以你们对谢钧的了解,为了你们二人,谢钧最多愿意开怎样的价码?”
回雪与流风难掩惶恐失落之色,相顾惊疑,却不敢开口。
她们了解的谢钧,当然不会为了两个女人开出太高的价码,但问题是怎样的价码对于眼前的陛下来说是高呢?
穆明珠长叹一声,左右手伸出,分别握住了两人的手,无奈笑道:“除非谢钧把自己的头颅送来,否则朕绝不会把你们交出去。”
在二姝对她施以援手之后,如果任由两人落到谢钧手中,下场必然惨不忍睹。
回雪这才明白过来,呼出一口气来,嗔怪道:“陛下怎好如此吓人。”
两人虚惊一场之后,脸上倒是有了些笑影。
“这才对嘛。”穆明珠笑道:“今日除夕,大家都要欢欢喜喜,来年才有个好兆头。”
流风机灵,转变很快,吐舌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奴再不想那等晦气的事了。”
穆明珠安抚过流风与回雪之后,离开歌舞坊,与齐云牵手而行。
“等天下太平,陛下想做什么?”齐云方才站在殿门边,也听到了对话。
穆明珠笑道:“自然是与你并肩游览天下河山。”
齐云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垂眸似在思量。
穆明珠有意说了好听的话,见他并不惊喜,倒是有些奇怪,晃一晃两人牵着的手,歪头看他,道:“怎么?”
齐云瞥了她一眼,轻声道:“陛下如此确信吗?”
穆明珠佯怒道:“难道你还要跑不成?”
齐云轻笑出声,没有再细究下去。


第217章
穆明珠与齐云携手走过歌舞坊,却见不远处正是太上皇所居的长秋宫。
与宫人众多,欢声笑语的歌舞坊不同,不过隔了一个园子,几道宫墙,夕阳下的长秋宫却显得寂寥惨淡。
这本是安置世宗从前妃嫔的宫室,后来世宗的妃嫔或是寿终,或是年过半百送去守皇陵。
这长秋宫便闲置下来,直到太上皇移居此处。
自从宫变之后,穆明珠便再没有见过太上皇。
一切仿佛是个循环,在她小的时候,穆桢极少会召见她;如今她成了皇帝,一年来也是第一次走过长秋宫。
长秋宫宫墙上的彩漆已经斑驳,宫门半掩,似乎无人看守,只隐隐响起一两声琴音。
穆明珠走到长秋宫门前,不由自主慢了脚步。
齐云也随之慢下来。
“我……”穆明珠回头看向齐云。
齐云低声道:“陛下想进去看看?”
穆明珠想到今日除夕,又走到此处,也是冥冥中的缘分,便转身往宫门走去。
齐云轻轻推开那半掩的宫门。
宫门后抱膝打盹的小侍女猛地惊醒过来,迷迷瞪瞪望着突然出现的华服贵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穆明珠看得心中叹息,想当初母皇何等要强,身边用的人几乎是全天下最聪明伶俐的,现下守宫门的小侍女却如此迷糊。
她摆了摆手,不要那小侍女入内通报,缓步走入长秋宫中。
其实皇宫才是最能看到世态炎凉的地方,一个宫室的主人处境如何,全看皇帝的看重程度。而最能体现宫室主人处境的,不必走到殿内去看,只在外面看一看园中的花草便全然清楚了。
譬如皇帝能看到的地方,永远是盛放的花,没有一丝凋零颓败。穆明珠平时活动的范围内,除非她特别要求了,否则压根看不到一瓣落花。
而在这长秋宫中,小花园深秋时落了的黄菊花犹在,已半朵埋入泥土中。
穆明珠走过,不许宫人通报,宫人便果然不敢吭声,只暗暗忖度着新君来此究竟是福是祸。
琴声隐隐从殿内传来。
穆明珠已经走到了窗边。
“山君心中有事?”穆桢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似乎在品鉴杨虎的琴技,“怎得连错两个音?”
琴声稍停,随后又响起。
杨虎并没有解释。
若是在从前,杨虎不知有多少好听的话备着。
世态炎凉,不只是外面收拾花草的宫人,也包括睡在一张床上的枕边人。
穆明珠忽然想要转身离开。
“谁在外面?”太上皇却已经瞧见了她投在窗上的影子。
穆明珠只得停在原地。
太上皇穆桢静了一息,似乎是看出了什么,走上前几步,隔窗道:“原来是皇帝。”
古琴“铮”的一响,杨虎离座来迎。
此时再走便更奇怪了。
穆明珠只得转入殿中,平静道:“朕方才往歌舞坊去,恰好走过长秋宫,便来看一看太上皇。”
穆桢站在窗户下,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衣裳,梳着家常的发髻,宛如寻常富户家的主母,一双眼睛却已经黯淡下去,不像从前那样灵活柔亮。
“皇帝有心了。”她不着痕迹打量着穆明珠。
自宫变之夜后,母女二人是第一次见面。
在这之中,发生了太多事情。
豫州武王与潼州毅王反了,梁国打过来了,世家也要反了,新政激起地方上变动了;然后豫州武王与潼州毅王都死了,世家联合抗梁,梁国退兵。
再然后,穆明珠便坐稳了大周的皇位。
当然,还有周眈死了,怀空大师死了,黄老将军死了……
对于太上皇穆桢来说,生命剩下的意义,似乎便是等待一个又一个的亲人故友先她而去。
“陛下!”与冷眼打量的太上皇相比,迎上来的杨虎则显得热情很多。
穆明珠却并不想叫太上皇难堪,低声道:“请杨郎君暂且退下,朕与太上皇说几句话。”
杨虎微微一愣,道:“是,是。”便抱琴而去。
太上皇穆桢轻声道:“皇帝要说什么?”
穆明珠道:“太上皇宫中用度可有短缺?”
“没有。”
“太上皇若有事,可交待李少府去做。”
“我已老了。”穆桢淡声道:“又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穆明珠默然。
穆桢道:“皇帝今日来,可是要听我认一句错?”
穆明珠一震,低了头颤声道:“朕不曾这么想。”
穆桢便道:“我乏了。皇帝自己出去吧。”她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景,再不曾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站在原地没动。
穆桢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窗外道:“那跟你同来的是谁?莫不是齐云?”
穆明珠道:“是他。”
“叫他过来。”穆桢道:“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穆明珠握了握拳,转身出了殿门,吩咐宫人去唤齐云前来。
一墙之隔的小室内,抱琴退下的杨虎却正压低声音催促着他的侄子杨雪。
自从宫变之后,两人便跟随太上皇来到了长秋宫,不得随意出入。
此时杨虎催促这杨雪换上鲜亮的衣裳,又亲自给他画眉。
杨雪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低声道:“这是怎么了?”
杨虎一面给他画眉,一面低声道:“你这傻子,我已经年老色衰,难道你也要陪着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辈子?今日陛下来了,是你求不来的机缘,莫要浪费了。”
杨雪愣住。
杨虎又道:“你放心,我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他给杨雪修饰着眉形,抓紧时间交待道:“等陛下要走的时候,你便佯装无意,恰巧出去撞上了。你能不能出了这道宫门,就看今日这一眼。若是陛下一眼看中了你,你便算是逃出生天。你若是有良心,日后莫忘了把我也捞出去。”
杨雪紧张地攥紧了袖口,结结巴巴道:“可是……太上皇……陛下……”
“太上皇?”杨虎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虽说都喊着‘太上皇’,其实谁知道哪一日便脑袋落地了呢?”他在宫中日久,纵然是个草包,也看到了些许皮毛,一山不容二虎,已经落败的那只虎,难道还能舒舒服服活下去不成?到时候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怕是一个都逃不过。
另一边,齐云应召上前,隔窗与太上皇相见。
穆桢盯着他看了半响,淡声道:“你倒是跟李少府不同。”
同样是选择了追随新君,至少李思清每次来见她的时候,是满怀愧疚的。
齐云垂着眼睛,淡声道:“臣之所求,太上皇一向知晓。”
穆桢微微一震,恍惚间想起来,当初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少年,是因为什么答应前往北府军历练,又是因为什么在十四岁进入了黑刀卫、遍尝世间黑暗。
他既然从过去到如今,都是为了穆明珠,自然问心无愧。
可是她不理解。
那样青涩的、稚嫩的感情,不过是刚知晓人事的少年少女们,一时的冲动罢了。
怎么能一路走下来,非但不曾散去,反倒愈来愈深重。
人间哪里有这样的情意?
穆桢迷茫地望着齐云,又转头看向殿门边的皇帝,良久,轻声道:“你有这样的信心吗?”
齐云抬眸问道:“什么?”
穆桢看着他,淡声道:“为帝王一生所爱。”
齐云瞳孔一缩,下意识退了半步。
穆桢淡淡一笑,眼角的皱纹明显起来,她并不是为了恐吓齐云,垂了眼睛有几分惆怅,苍声道:“我当初跟你一样自信。”
这说的大约是她为世宗妃嫔之时的事情了。
齐云无意窥探,又退下半步,俯首道:“若太上皇没有旁的事……”
穆桢长长吸气,让肺腑间充盈着冬日冰冷的空气,叹道:“去吧,都去吧。”她最后看了穆明珠一眼,“这长秋宫,不是皇帝该来的地方。”
穆明珠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去,便出了殿门,低头要往外走。
“既然坐上了那位子,”穆桢倚在窗边,望着天上的云彩,像是自言自语般道:“便坐稳了、坐好了。”
穆明珠回头看她,只见晚霞映照下,半扇打开的长窗内斜倚着一位鬓发斑白的美丽妇人,她仰头望向落日的方向,仿佛已经与那金光融为一体,只待飞升。
“陛下。”齐云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来,主动牵了她的手。
穆明珠回过神来,与他携手经过院中小径。
忽然一旁落花缤纷的园中,从小径中走出来一位华服貌美的青年。
青年肌肤如雪,美眸如水,仿佛误入此间,一见穆明珠便惊慌起来,待要俯身行礼,脚下一滑,却是摔倒在园中,一身华服都为泥土所污。
这“恰好”冒出来的青年,正是被杨虎推着来谋生路的杨雪。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在新君面前应该是个惊艳的亮相。
奈何杨雪实在太紧张,竟跌倒在地,这下子狼狈不堪,又紧张又羞窘,还有对未知下场的惶恐,竟哭出来。
他拿脏污的袖子遮了脸,想要挡住被泪水冲花的妆容。
穆明珠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已经大概猜想到了背后的故事,本不欲节外生枝,一笑置之,谁知那青年却摔倒在地、甚至于哭了。
穆明珠忽然感到脑海中仿佛闪过了什么,只是快得不曾抓住。
摔倒的青年哭得羞窘而真切。
穆明珠俯下身去看他。
杨雪想起伯父的叮嘱,忙又把袖子放下来,可是又怕自己妆容花了吓人,再举起来挡着,如此反复。
他脸上的妆容的确被泪水冲掉了,反倒露出他原本的肌肤来。
没了脂粉之后,他看起来连青年都算不上,甚至还未弱冠的样子,还很年轻。
“你别慌。”穆明珠平和道:“朕只问你一件事,当初入宫,你可是自愿的?”
杨雪一愣。
当初太上皇在建业城中选善武艺的人,又从打马球的人中选骁勇的,据说是要任命在建业做校尉。
他是听了伯父的话,好好准备,想要以武得进,做不了校尉,做一个小官也是好的。
只是后来……
太上皇见了他,便要他留在宫中陪伴伯父。
他那时候其实并不很明白,迷迷糊糊进了宫,又迷迷糊糊到了今日。
“小的……”杨雪轻启口唇,声如珠玉,“小的当初本是想博一个校尉……”
他垂下头去,想着自己这样糟糕的样子,今日注定难入新君之眼,垂泪道:“最后成了这幅样子……”
穆明珠了然,她也耳闻过杨虎与杨雪之事。
她直起身来,命宫人上前,搀扶起杨雪来,淡声道:“带他出去。”
杨雪不知这算什么意思,有些仓皇地回头望向杨虎所在的方向,却什么都不曾看到。
杨虎站在小室门外,眼见杨雪被皇帝的人带走,忍不住面露喜色,谁知回过头来,就见太上皇正在主殿窗边冷冷看着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小把戏。
穆明珠命人带了杨雪出去,又牵了齐云的手,慢慢往回走。
她低头在想事情,走出半条甬道,歪头见齐云沉默着,眸光微动,低声道:“那杨雪也不过十八
九岁的年纪,又有一身武艺,若是在长秋宫埋没了,却也可惜。”又道:“他跟杨虎不同,入宫的时候才十六岁,自己也懵懵懂懂,不过是长辈怎么说,当权者怎么说,便照着做了。”
这话不见得完全正确,她至少是同情杨雪的。
齐云低声道:“陛下不必同臣解释。”
穆明珠微微一愣,还以为他是完全理解支持的,才露出笑容来要夸赞,谁知齐云下一句又跟到。
他垂着眉眼,轻声道:“陛下真要留下他,臣又能如何?”
穆明珠再度愣住。
这本是怨气很重的一句问话,但是齐云道来的口吻平淡,有一种近似绝望的平静,好像他已经决意听凭命运的安排。
这反倒叫穆明珠不知所措。
齐云似乎也知这话不讨喜,努力一笑道:“今日是除夕,该说些喜庆的话。”他看向与穆明珠相牵的手,柔声道:“臣回去把陛下写的福字裱起来。”
他有意说些家常温馨的话,把杨雪带来的小插曲掩饰过去。
穆明珠听着他的低语声,忽然意识到,虽然她一直忙于政务,不曾动过广纳侍君的念头,但是她现在的身份是皇帝。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后宫里放十个八个的人,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也是天下人的共识。
如果说哪个皇帝身边只有一位爱侣,那才是史书罕见的事情。
所以在齐云的认知里,她一定也会有别人。
穆明珠看着他努力想要露出微笑的样子,心口发酸,轻声打断了他的絮语,“齐云。”
“嗯?”齐云停下来看着她。
“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笑。”穆明珠轻声道。
齐云的笑容僵在脸上。
穆明珠温柔抚摸他的脸,望入他的眼睛,道:“在我面前,不用那么累。”
齐云愣愣望着她。
“我啊,”穆明珠柔声道:“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第218章
除夕夜,皇宫小殿中,穆明珠派人把小郡主牛乃棠也接了来。
因越是年节下,城中的巡防越是不能放松,牛剑虽然在皇城守兵中的权柄削弱了,但仍顶着执金吾的头衔,是夜不得归府。
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年节,牛乃棠不愿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过,此前便向穆明珠表达过些许想法。
穆明珠当时只表示知道了,又问她功课等事,牛乃棠原本以为没希望了,谁知道除夕夜还是把她接进宫中了。
“陛下心里还是疼我的。”牛乃棠一进殿门,便扭到穆明珠身边撒娇。
几个月时间里,她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大约也因为她还在长身体,越发高壮起来,一张脸虽然还是圆圆的,但因为眼神有力透亮起来,倒并不只是天真可欺的模样了。
她放下了长久以来的心理负担,过了几个月无忧无虑的生活,至此才显露出她被娇惯着长大的性情来。
那是一种纯出于天然的娇憨。
当外界的环境不再危险,当她的心门打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却完全不会触怒任何人。
因为她是那样可爱。
牛乃棠抱着穆明珠的胳膊,亲热挨着她,笑道:“今儿是除夕,陛下都放假了的,可不许查问我的功课了。”她一只手撑着脑袋,货真价实抱怨道:“上次陛下问我的功课,吓得我两三天晚上都没睡好。梦里窗课本子变成黑熊模样,追着我问我什么时候见它。可把我吓坏了,梦里使劲跑、使劲跑,醒来里衣都湿透了!”她说得活灵活现,把樱红、碧鸢与翠鸽等侍女都逗笑了,犹自一脸认真,转头看向自己的侍女,道:“你告诉她们,我说的可有假?”
穆明珠忍笑道:“你那梦里的黑熊,该不会长了朕的脸?”
“怎么会?”牛乃棠抱着她,笑道:“若是长了陛下的脸,我还跑什么?我就抱着黑熊不撒手了。”
樱红上前添茶,凑趣笑道:“小郡主说起好听的话来,倒是得了陛下的精髓。”
穆明珠含笑道:“朕像她这样胡说吗?”她瞥了一眼门外齐云一闪而过的影子,道:“朕可不会说好听的话。朕说的都是真话,是实话。”
门外的影子一晃,退入东侧间去。
穆明珠收回视线来,点着牛乃棠的额头,道:“朕今日原本没打算问你的课业,既然你自己主动提起来了……朕听说年前考试,你又丢人了?”
牛乃棠咬着一枚花色鲜亮的点心,脑门上挨了一下,却满不在乎,只管吃得香甜,笑道:“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从前那几年落下的功课,岂止千里?如今我得先慢慢把这千里补上来。需要一个过程嘛,补的时候我肯定还是在后面的……”
穆明珠被她气乐了,无奈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是你这么用的?”
牛乃棠眨巴着眼睛,道:“是啊。”
穆明珠不跟她计较,又道:“那骑射呢?没补起来,也是因为得慢慢来?”
牛乃棠早就想好了答案,道:“旁的都是虚的,只有身体是最重要的。生命如此宝贵,且只有一次,我得好好珍惜。”她振振有词道:“我仔细想过了,骑射其实很危险的,尤其是对我这种常年不锻炼的人来说,手脚都不协调了,万一从马上摔下来,陛下!您这唯一的表妹可就残废了!所以这骑射啊,我更得慢慢来。”
她虽然说着歪理,但一双眼睛机灵眨着,眉飞色舞的模样也叫人很难跟她认真生气。
穆明珠自己斟了一盏果酒,无奈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辩才了得。”她没有认真跟牛乃棠计较。
牛乃棠见逃过一劫,嘻嘻一笑,敲了敲自己面前的空酒盏,示意她的侍女给她也倒酒,同时嘀咕了一句什么。
那句话不像是平时大家说的官话,也不像是她说错了话,腔调很奇怪,像是另一种语言。
穆明珠看了她一眼,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牛乃棠歪头笑,道:“陛下猜一猜。”
还是跟着她来的侍女,怕自家小郡主玩闹过分,主动解释道:“这是小郡主在书院学的怪话,只有几句。”
牛乃棠嗔怪地瞪了那侍女一眼,这才对穆明珠解释道:“陛下登基之后,不是下了恩旨,要地方上读书优异的学子都往建业来吗?前阵子,书院里来了一个苍梧的学生。那人黑黑的,并不是汉人,而是苍梧山上的蛮族,后来跟着他爹下了山,朝廷给了地,他又读了书。他人挺聪明的,给送到书院来。只是他在苍梧算优异,在书院里却赶不上进度,好多功课还不如我……”她说到这里笑起来,有几分得意,“我便教他……”
“你还教人家?”穆明珠含笑摇头,这可真是倒数第一教倒数第二了。
牛乃棠眼睛一鼓,认真道:“我教得可好啦。”又道:“晋泉——他叫晋泉,虽然他平时汉话说得挺好,写得也挺好,但是一激动起来,就会冒出蛮族的话来。”她忽然叽里咕噜说了一串。
殿内无人能解,都看着她。
牛乃棠笑道:“这就是他们蛮族的话,说的是‘别吵我啦’!”
她话音一落,樱红等人都忍笑。
想来这位名叫晋泉的学子,平时没少被小郡主“吵”。
牛乃棠又学了几句,都是蛮族的话,意思也简单。只是她口齿清楚,竟不像是囫囵模仿音调,而是切实会说这门语言一样。
碧鸢柔声道:“若是在外面见了,小郡主再换套装束,说起这蛮族的话来,奴可真认不出了。”
其实蛮族是这个时代很多少数民族的统称,比如穆明珠在雍州行实土化新政时,也迁出了大批山林中的蛮族,由当地**出面,给耕种的田地和优惠政策,把他们留在平原上,成为有恒产的百姓。这个从南边苍梧来的晋泉,则是另一种蛮族。
在官话之外,不同的民族也有他们自己的语言。
牛乃棠拿她学来的几句蛮族话,逗着樱红、碧鸢等人玩闹。
穆明珠在旁看着,若有所思。
牛乃棠其实是很聪明的,这一点从她的顶嘴能力可以窥见。不管是当初她收缴牛乃棠的话本,还是刚才牛乃棠巧辩功课落后,牛乃棠至少是思路清晰、“振振有词”。
只是牛乃棠现在还没有把功夫用在正道上。
虽说牛乃棠按照她喜欢的方式,松缓而快乐地过一辈子也是一种福气。
但在这个注定不会平静的时代,一个人想要自立于家国之外、安享太平,却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穆明珠在众人玩闹的间歇,低声对牛乃棠笑道:“蛮族的话学来简单,就是学错了,朕也不知道。你若是厉害,便去学梁国的语言,到时候能与梁国来的使臣对话,朕才算服你。”
牛乃棠笑过之后,脸蛋红扑扑的,趁着兴头道:“陛下莫要小瞧我!梁国话又有什么难的?不也是两片嘴唇、一根舌头说出来的吗?您等着就是!”
穆明珠笑道:“好。小郡主要多久能学会?怕是也跟功课骑射一样,没个三五年是不成的。”
牛乃棠课业上不用功,是因为她找不到学习课业的意义,况且不管她怎么学,总是有更厉害的学子压着她,也叫她很受挫。但学语言却不同,她才从学蛮族的话中获得了自信,若果真又学会了梁国的语言,最起码能叫陛下对她刮目相看!
“不用三五年!”牛乃棠圆脸蛋红扑扑的,扬手道:“只要半年!我保证说得比梁国人还要好!”
穆明珠垂眸一笑,道:“半年?你也太冲动,朕给你放宽到两年。”
“不。”牛乃棠一扬下巴,她对学一门新的语言需要多长时间其实没有概念,只是为了在表姐面前证明自己,咬牙道:“说好半年,就是半年。”
穆明珠这才笑道:“好,那就半年为期。”
于是樱红、碧鸢与翠鸽等侍女也都围着坐下来,赌酒猜枚,欢度佳节,好不热闹。
除夕小宴过后,牛乃棠多喝了半壶果酒,在西侧间的小榻上沉沉睡去,自有侍女陪伴。
穆明珠也有些酒沉了,只觉身上软绵绵的,但神智还是清醒的,自己披了外袍,也不要樱红等人服侍,慢慢往东侧间的寝室而去。
与西侧间晚宴刚过的热闹不同,寝室内亮着盈盈两三盏烛火,只一人背对门口坐在小榻上,分外清冷安静。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下榻相迎,低声笑道:“陛下回来了。”
穆明珠扶着他的手臂,在小榻上靠着他坐下来,借着他身上淡淡的雨后茉莉香醒酒,目光落在案几上,却见是一朵刚折好的朱红牡丹纸花。
这样的纸花,此前在雍州的两次新年,齐云也曾折来给她。
只是那时候还不能用这样正的红色。
在大周,这是象征着帝王的颜色。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寻常人的饰品中偶尔也会有朱红色,但从前穆明珠是公主,却需要避讳太正的红色。
如今自然不必了,这已经是她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