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走到小殿前的院子里。
夏夜月光如水,桂树松柏的枝丫影子投在地上,风一吹,便如在水中游动一般。
她低头缓步走在那影子间,听着自己忽上忽下的心音。
其实重生以来,她经历过的危险时刻不知多少,慢慢的,她也历练出来了,很少会有事情让她这样紧张。
从前不管多么疯狂的决定,她只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失败了能不能承受结果,如果不做又会是什么结果。
就比如当初母皇送她离开,要她去摩揭陀国一事。
如果她不抗争,那就彻底与帝位无缘,而大周也将为梁国吞并。
而她抗争,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秦氏兄弟抓住。
现在发生在上庸郡的战争,穆明珠心中很理智地知道,齐云是最好的守城将领人员。因为他足够有能力,又足够忠心,曾领导过上一次的上庸郡之战。更何况经过这次战斗,他可以更牢固地掌握北府兵的兵权,这从长远来说对她的统治是有利的。可是如果失败呢?
三倍兵力的疯狂围剿下,齐云果真能守住吗?
如果失败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穆明珠便感到一阵心慌。
这种心慌与从前任何一种心慌都不同。
穆明珠想到这里,踩着影子的脚步忽然一顿,停在了满院月光之中。
那一夜,她独自在月下站了很久,直到晨露染湿了她的衣裳。
两日后,两则文书从战争处送到了穆明珠的案头。
第一封是喜讯,上庸郡守住了!而梁国有撤兵的动向,长达四个月的入侵过后,梁国不得不考虑夏收秋收的问题。而在大周当地兵马的骚扰下,梁国兵马为自身安全考虑,并不敢长期久留在江北,这一撤便是要撤回原本的国境线,所带走的唯有掳掠来的财物。
穆明珠看到上庸郡守住的消息,压抑了两日的一颗心,终于喘过气来。
而第二封的消息却不那么美好了。
这是邓玦写来的密信,说他奉梁国皇帝的密令,在梁国撤兵的过程中,伪造争端,领荆州府兵对西府兵动手。梁国皇帝的用意很好猜,一来是为了梁国大军顺利撤离,二来则是要在大周的皇帝与世家之间制造矛盾。邓玦说,形势紧急,他来不及提前上报,而他若是不奉命而行,则有暴露的危险。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先动手后上报。西府兵一直防备着朝廷的兵马,倒是没吃什么大亏,但这样一来,若梁国再次南下,朝廷想要借用世家之力便更难了。
梁国兵马退去,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北。
在被梁国兵马侵夺严重的地带,当地的世家大族十户有八户都因应敌而凋敝,但哪怕是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还是有世家大族拼死护住了家中书籍。虽然在经济层面上来说,世家大族的确站在了广大百姓的对立面,但至少在当下文脉的保护上,世家是有其贡献的。而梁国兵马过后,践踏糟蹋的庄稼不计其数,藏到山上或乡野间避难的百姓,回来之后只能面对颗粒无收的土地垂泪。
对此,穆明珠命李思清开了皇帝的私库,凡是献上经典书籍之家,各有封赏;而在这次兵灾中,难以维持生计的百姓,也由当地政府和朝廷一同帮扶,先开粮仓赈济,又兴修水渠等工程、招揽力夫,至于来年的青苗费用,则有政府先给出。
这等细务,右相萧负雪做来最是严谨认真。
而因为这次兵灾,江北世家大族被打散之后,庶民的力量开始蓬勃涌现出来,意外地催化了穆明珠新政的实施。
豫州武王与潼州毅王,这两个最反对穆明珠的藩王,都死在这场战争中,原本凝聚在两人身边的势力也随之解散。
而迎战梁兵的中坚力量,除了西府兵之外,不管是齐云在上庸郡,还是秦三在扬州,都是直属于穆明珠的人。
这也意味着穆明珠手中的兵权大为加强。
藩王之中,虽然还有在东扬州的诚王与在建业的英王,却也难成气候。
在梁国大军南下的危机中,竟叫穆明珠以女子之身坐稳了帝王之位。
大战虽然结束,清理战场、修筑工事、祭奠亡灵,却都需要时间。
是年初冬,为迎战梁国兵马而西行北上的中郎将齐云,终于回到了建业,因军功而封左将军。
这一日建业城落了零星的雪,因天气不够寒凉,雪花不等落到地上便化为水。
皇帝穆明珠出宫门相迎,二品以下官员列队两侧。
齐云虽封左将军,却很低调,不等转到通往皇宫的大道,便已下马而行,谁知一转过路口,便见皇帝骑在他所赠的黑美人上、笑吟吟望着他。
穆明珠端坐马上,着朱红色龙袍,凝眸打量着他,含笑命令道:“上马!”
百官束手于路边,尽皆垂眸。
齐云依言而行,铠甲上融化了的雪花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陛下……”他似乎不敢多看,目光只在穆明珠面上轻轻一转,便垂了睫毛,低声提醒道:“臣尚未解甲。”
将军归来,于天子面前当解甲卸剑。
他没有想到穆明珠会出宫门相迎。
穆明珠噙着笑,手持马鞭,探身在他那匹马的屁股上轻轻抽了一记,同时自己一夹马肚,要两人同时乘马往宫门奔去。
齐云稍控马速,落后于穆明珠半个马身。
穆明珠却忽然回过脸来,笑道:“待关起门来,朕为将军解甲。”
齐云大羞,险些控不住胯下骏马,刹那间不但面颊,连脖子、耳根都红透了。
穆明珠纵马而去,只留下一串笑声回荡在微冷的初冬空气里。
皇帝与左将军骑马消失在宫门之后,列于队伍两边的官员才开始走动说话。
位于队伍之末的几名新任小官,恰好站在宫门附近,听到了皇帝最后的话,也看到了皇帝与左将军说话时的神色。
其中有名唤蒋坤者,年轻俊美,曾以时论得帝王召见、一夜长谈,此时遥望着陛下与左将军消失的方向,不禁感叹道:“大丈夫当如此!”
与天子并骑,得帝王解甲,足以慰平生


第212章
思政殿后的小殿中,宫人已知机退下。
窗外雪花轻飘,室内却温暖馨香。
穆明珠打量着齐云。
他披甲佩剑站在门边,不过半年光景,似乎又蹿高了许多,铠甲下的肩膀也愈发宽阔了,几乎长成了男人模样,只是眉眼间一抹清隽,仍是少年之态。
穆明珠盯着他的眼睛,走上前一步、两步,伸手便抵在了他胸口,上移至颈间,轻轻为他解去了披风。
铠甲却沉重地超乎她的意料。
穆明珠双手一沉,险些没托稳那一副铠甲。
齐云忙俯身接过来放好。
穆明珠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大约是染着外面融化的雪水气味,有淡淡的茉莉香,不同于她平时用过的任何一种香。他身上的香气,像是雪水与他体香的融合,清淡微凉,却又令人沉醉。
在所有的感官中,旁的都可以通过回忆重温,唯有嗅觉是不可复制的。
只有当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才会嗅到这样的香气。
穆明珠凑到他衣襟领口嗅了一嗅,仰头望着他,笑道:“你又长高了。”
齐云耳根微红,眸中含笑,低声道:“陛下亦长高了。”
两个人犹如正蓬勃生长的翠竹,恰是人生最好的年华,在同龄之人尚且懵懂无知之时,却已经一个是执掌二十万兵马的左将军,一个是总理天下万事的帝王。
她和他在风风雨雨中一起长大,一岁便抵过常人许多年。
穆明珠的手指攀上了齐云的衣带,有些不安分地摇动着。
齐云俊颜红透,瞥了一眼窗外尚且明亮的天光,轻声道:“请陛下容臣沐浴过后……”
穆明珠虽然动作不羁,但半载未见,心中亦有几分羞涩,闻言故意笑道:“沐浴过后便如何?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呢。”
齐云大羞,低了头不知如何作答,只看着她攀在自己衣带上的手指。
穆明珠见他羞涩,反倒放开了些,索性上前搂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了他怀中,柔声道:“抱一抱。”
齐云便俯下身来,顺势也环抱住了她。
两个人站在明亮的天光里,感受着对方的温热与呼吸声,仿佛两株缠绕在一起的藤蔓。
“陛下……”樱红的声音忽然从外间响起。
穆明珠与齐云独处的时候,若非又紧急重要之事,身边的侍女绝对不会出言打扰。
“右相大人有紧急公务奏报。”
穆明珠还倚在齐云怀中,脸上温柔放松的笑意还未褪去,但睁开的眼睛里已一片清明,“朕这就来。”她仰头望向齐云,略带歉意一笑,道:“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我去去便来。”
齐云不能留她,亦不能跟随。
穆明珠走到门边,又回头拉了他的手,笑道:“记得沐浴过后,乖乖等着。”其实她倒未必是真的要做什么,只是对于自己不得不留齐云等待,而表示牵挂安慰。
齐云弯了眼睛一笑,目送她快步出了小殿,走过松柏未凋的院子,一路往思政殿而去。
思政殿偏殿中,萧负雪已等候片刻,正站在窗边望着落雪出神,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纷杂,便知是皇帝来了,忙转身相迎。
从小殿过来,只需穿过一处小院,穆明珠仗着年轻身体好,并没有穿大氅,一路穿着夹衣裙袄过来,入内后低头随手掸着裙面上的雪水,径直道:“右相何事?”
萧负雪望着她微红的鼻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忙收敛神思,恭敬垂了眼睛,将急事奏来。
原来是东扬州出了乱子,奉命往东扬州宣传新政的僧人三十一名,在当地被山匪杀害,无一生还,而山匪逃得无影无踪,当地府兵无从捉起。
穆明珠起初不敢置信,扶着小榻坐下来,慢了一拍才感到怒火从胸中燃起。
她和萧负雪这样的经历,根本不可能相信什么山匪害人后逃走的故事。
这分明就是当地世家势力的反扑,他们奈何不了远在建业的皇帝,却可以把孤军深入他们地盘的僧人除掉。
而且他们故意把事情做得离奇,要天下人都知道这些僧人的死不简单。
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奉皇命到东扬州推行新政?若敢来,就要做好赴死的准备。
而且这样的死亡,未必能有查实真相的那一天。
宣传新政的僧人在各州,都遇到过不同程度的危险,但只要当地府兵还听命于朝廷,这些僧人自己多加小心,只偶尔会有零星几个人出事。像东扬州这样,僧人一次性全军覆灭还是第一次。
足见东扬州反朝廷的势力是多么一手遮天。
“陛下。”萧负雪看了一眼皇帝铁青的面色,低声道:“东扬州有诚王在,与别处不同。若要大肆声张起来,一是恐怕旁的地方也效仿生乱,二是若不能立时惩戒凶手、不利于朝廷威信,三是梁国方退兵、朝廷粮草空虚,兵力疲乏,也不宜动兵。”
穆明珠冷着脸,道:“右相的意思,是叫朕哑忍了?”
“自然不是。”萧负雪给出的是理智可行的路,“此事不宜声张,最好是派能信得过之人,秘密前往东扬州,查明事由,只诛首恶。”
穆明珠压下怒气来,起身在小殿中踱步思考,清楚萧负雪给出的建议是眼下最好的方法,低声道:“右相心中可有人选?”
萧负雪低着头,道:“东扬州之事可大可小,若稳妥起见,自然是黑刀卫出马胜算大些。”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脚步一顿,道:“不可。建业城中尚有百事未清。”她看了萧负雪一眼,又道:“况且东扬州既然如此嚣张,当地的黑刀卫未必还能信得过。”
正如当初扬州的黑刀卫丁校尉已经被焦道成腐蚀一样,东扬州的黑刀卫如今也不能信任。
否则当地诛灭众僧一事,黑刀卫焉能提前什么都不知?
“当用新人。”穆明珠做了决定。
不管是东扬州破局,还是朝廷起用人员,这趟差事由新人去做是合适的。如果这新人能把差事办成,那么他便为自己在朝廷中争得了一席之地。而这样危险的差事,世家高官是不会去做的,他们的性命“贵重”得很。这正是寒门官员出头的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极危险。
愿意接这趟差事的官员,不但要勇敢,关键是要有足够的野心和出人头地的渴望。
当然如果是为了公平正义就更好了,但即使是理想主义如萧负雪,也不会在当下做这么不切实际的梦。
萧负雪很快就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将新官员的名字在脑海中转了一圈,给出了几个选择。
穆明珠道:“这趟差事,得是他们自己愿意去才行。你下去问过他们,有谁舍命愿意去的,再来见朕。”
“是。”萧负雪应下来,又道:“还有一事……”他呈上来一份名册,略带无奈道:“这是宝华大长公主派人送来的名单。”
穆明珠接过来一看,便清楚这都是走了宝华大长公主门路的谋官者。
当初宫变之后,穆明珠为了稳住局势,拉拢了宝华大长公主,许诺给她超然的待遇,以此换得了北府军中以大军副陶谦为首等人的表面支持。而宝华大长公主发声支持她登基,至少在名义上给她出了一份力。
自那之后,穆明珠一面命僧侣推广新政、打压世家,一面却又把宝华大长公主当成大周的“吉祥物”来养。
宝华大长公主名下的万顷良田、奴婢万千,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世家要攀比?宝华大长公主只此一人,世家又算什么?
穆明珠自己心里有个进度,宝华大长公主过份豪奢的生活迟早会受到限制,但并不是现在。现在稳住宝华大长公主,对她这个新皇帝来说利大于弊。
而宝华大长公主的诉求也很直白,她不管朝中怎么动荡变化,她只要自己快乐的生活不改变。
这一点也包括从前她举荐学子出仕的特权。
此前朝廷的新任官员,很大一部分是朝中世家高官举荐的,宝华大长公主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送上几个人来。太上皇在位的时候,一般都会给宝华大长公主这个面子。
如今到了穆明珠手里,至少在现在,她不能落了宝华大长公主的“面子”。
“朕知道朝中有些养闲人的官职,譬如从前的养马所。”穆明珠淡声道,像这种就是为了世家子弟面上好看,给其中无能者准备的职位,“你查一查,有这等能力不逮、只吃闲饭的官员,便给他们发落了,要么撤职,要么降职。把腾出来的位置,给宝华大长公主的人安排几个。”
“是。”
穆明珠又扫了一眼名单,道:“也不必全给安排,只要过得去,不会惹怒宝华大长公主便是了。”
萧负雪眉心深蹙,轻轻应了一声。
穆明珠看了他一眼,平和道:“朕知道右相素来磊落,见不得这等腌臜事。不过朝局不稳,难免要用权宜之计。”
萧负雪深深望了穆明珠一眼,轻声道:“敢问陛下这些是从何学来?”
他不记得自己曾教导过新君这些心术。
穆明珠挪开视线,看向窗外的晚霞,一笑道:“大约是天赋异禀,与生俱来的吧。”
萧负雪不知为何,却觉眼前女孩的面容,与当初公主府长廊下对他笑语“尽掌天下之兵”的女孩面容,渐渐模糊重叠起来。
如今她已尽掌天下之兵,初心尚在否?
穆明珠回过头来,看一眼还在的萧负雪,随口道:“右相还有事奏?”
萧负雪恍惚回神,低声道:“没……”他问不出口,只能退下。
而萧负雪才退下,少府李思清又至,却是送上了秦州的急报。
原来梁国虽然退兵,但他们是因为战争持久、夏收与秋收到来,才不得不退兵,并不是被大周士卒驱赶离开。所以如今到了冬日,边境又有梁国兵马小股南下、劫掠扫荡。而原本分明的国界线,现下在梁国蓄意的推动下,在一些关键节点都在南移。在边界线南边的大周百姓,常被侵袭掳掠,甚至有丧命者。
边关小股战乱之事还未解决,湘州报水患的奏折又送到了穆明珠案头。
穆明珠在思政殿偏殿,不断见人议事,连用晚膳的时间都没有,至晚间又见了文学馆的博学之士,暗中选定来年春天的考试出卷人。
如此一番忙乱,等所有人退下,已是夜晚,穆明珠坐在偏殿中,像此前半年的每个夜晚一样,批阅着还没有解决的奏章——每一本都代表着一处地方成千上百、甚至数以万计百姓的生活。
她批阅奏章的时候,樱红与碧鸢也不敢来打扰。
樱红守在偏殿门边,碧鸢则悄悄回小殿取大氅、备着皇帝晚间归来。
齐云沐浴过后,在小殿寝室已经静静等候了一整个下午与晚上。他听到院中脚步声,先是神色一动,不等转头看去,已知来人不是穆明珠,还未展开的欣喜便淡下去,却见碧鸢匆匆入内。
他犹豫了一瞬,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月牙,终是起身走到外间来,见碧鸢抱了大氅要走,低声道:“陛下要回来了吗?”
碧鸢不妨里间走出人来,吓了一跳,继而反应过来是驸马,垂首道:“奴不晓得。陛下有时忙起来,在前面一夜不归也是有的。”
齐云想去前面见穆明珠,却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
碧鸢回完话,等了一息,不见驸马开口,便又道:“奴往前面去了。”
齐云又道:“从前陛下宿在前面……”他话只说了一半,便觉不该再问下去,抿了抿唇,淡声道:“你去吧。”
碧鸢不好猜测他的用意,抱了大氅匆匆而出,到了偏殿外,便招手要樱红出来,低声把方才的事情告诉了她。
樱红眼珠一转,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们是陛下的宫人,没道理跟旁人说陛下的起居行踪,哪怕是驸马也不成。
至于陛下要不要主动对驸马说,那就要看陛下的心意了。
穆明珠一直忙到子时,才算是把当日的奏章批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打了个呵欠。
若是在从前,她就不耐烦往后面跑,索性在偏殿宿下了。
此时她揉着眼睛,忽然想起齐云来,一下子从小榻上站起来,起得猛了眼前一黑,好在扶着案几撑住了,便出了偏殿,一面由碧鸢披上大氅,一面问道:“驸马呢?”
樱红笑道:“驸马还在小殿。”
“睡了不曾?”穆明珠一面问着,一面匆匆往后走。
她才走到思政殿的后堂,还没有跨入院中,就见原本站在松柏下的少年已快步迎上来。
他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穆明珠笑道:“好巧,我刚好回来。”她习惯性地去牵齐云的手,却摸到一片冰凉,便知他在院中等候已不是一刻两刻。
齐云意识到自己手凉,下意识往回抽。
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去前面见皇帝,思来想去,便在院中等候,这样只要她转入思政殿后堂,他便能第一眼望到。
穆明珠握紧了他的手,已经走到松柏下,便止住脚步,捧了他发凉的手,给他哈气取暖。
怪她,从前半年都是这么忙过来的,今日一忙起来,便如从前一样、什么都顾不上了。
竟是忘了,今日的她是有人等的。
“是不是傻?”穆明珠掩下思绪,一面给他暖手,一面笑道:“在屋子里等不暖和吗?”
齐云垂眸看着她捧着自己的手揉搓。
穆明珠又道:“若有事,你也往前面来便是。”
齐云眸光一闪,低声道:“陛下与国之栋梁议事,臣不便以私事打扰。”
穆明珠虽然觉得他这句话的语气怪怪的,但理智上认为言之有理,埋头在他掌心呵出一团热气,嘀咕道:“那也不必在院中受冻呐。”
齐云低头凝望着她,轻声道:“陛下不想要臣受冻……”
他尾音低柔,勾人魂魄却不自知,“便早些归来……”


第213章
穆明珠感到心中一阵酥酥麻麻,忽然不敢抬眼看他的目光,只低头给他揉搓着双手,低低应了一声。
齐云看着她低下去的头顶,无声一笑,反握了她的手,牵着往殿内而去,轻声道:“院子里冷,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月光下松柏的影子,走入温暖馨香的寝室。
外间的灯熄了,床帐也放下来。
两人在一张床上,唯一的光亮是床帐外的一盏小灯。
穆明珠还不肯躺下去,探身到齐云胸前,伸手要解去他的中衣,轻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上庸城三日血战,死伤无数。
齐云身先士卒,亦中了两箭,其中一箭擦过心口,纵有甲胄,仍是入肉三分。
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齐云,这次却罕见地有些执拗,压着她的手,不肯让开衣襟,低声道:“陛下忙了一日,早些睡吧。”
穆明珠转转眼珠,凑近看他面色,却见他虽然极力镇定、仍有几分躲避之意。
她想到他烧伤后又恢复如初的左腿,隐约明白了他的担心。
他大约怕伤痕丑陋,为她不喜。
穆明珠心中微感酸痛,深刻认识到自己要反省一下在齐云心中的形象。
她是喜欢他的长相没错,不过她更喜欢他这个人呐。
或者说,她是先喜欢他这个人,才越来越觉得他可爱美丽。
她没有再坚持,轻轻“哦”了一声,便在他身边躺下来。
齐云见她如此轻易便放弃了,却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歪头向她看来。
穆明珠枕着他肩头,在朦胧的光线中,再度伸过手去,含糊道:“我不看,我就……”她的手指穿过他的衣襟,游走过温热的胸膛,抚上了那蜿蜒凸起的疤痕。
距离心口不足三寸。
两个人都安静了。
“方才前面议事,”穆明珠轻声道:“东扬州出了点事儿,其实派黑刀卫去也可,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你离开。”
齐云静静听着,感受着女孩头部的重量压在他肩膀,沉甸甸让人心安。
穆明珠手指游走在那疤痕上,半阖了眼睛,梦呓般道:“你在上庸受伤的消息送到建业后,我连着几日做噩梦。”
其中做过一个真实的仿佛过完了一生的梦。
她梦到自己还是做了皇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齐云不见了,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后来她做了好多好多年的皇帝,然后她驾崩了,人们给她下葬。她躺在华贵而空寂的棺木里,虽然死了却还有思想,忽然想起那个与她同棺的少年来。她记得他心口的洞,记得他嫣红的唇,可是怎么不见了?
梦里纵然没有逻辑的事情,她也全盘接受,只记得那种巨大的失落与恐慌感,叫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噩梦惊醒之后,她还要撑着处理国政,生怕从上庸郡传回不好的消息,连给自己发泄情绪的时间都没有。
此时穆明珠枕在齐云肩头,轻轻诉说,含住了眼角的一滴热泪。
齐云反身面向她,下巴抵在她发间,低声道:“臣会好好活着。”
“嗯。”
“回来见陛下。”
穆明珠环紧了他的腰,埋首在他怀中,黑暗私密的环境中,仿佛说什么都不必不好意思。
“你人是我的。”她轻声却蛮横,“命也是我的。”
“是。”
“我不说好,你便不许死。”
“好。”
穆明珠闭着眼睛,嗅着他身上清淡的雨后茉莉香,又道:“你这几日哪里都不许去,我想见你的时候,便要见到你。”
齐云低头吻着她的发,柔声应道:“都听陛下的。”
穆明珠的确困倦了,在熟悉安心的怀抱中,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哪怕是在梦中,仍是下意识抱着他。
次晨,迎着初阳的光辉,穆明珠睁开眼睛,就落入了一双专注凝望的黑眸。
“早啊。”她咧嘴一笑,抬手抚一抚齐云柔顺乌黑的发,真是奇怪,为什么同样是睡一夜过后,她的头发就会变得乱糟糟的,而齐云的就像是永远不会凌乱。
她的时间很紧,因为要赶着去上朝。
齐云下了床,有些笨拙地服侍她穿衣。
穆明珠饶有兴致看着他。
齐云在她的注视下,鼻尖沁出汗水来,怕耽误了她的正事,轻声道:“臣下次先行练过,再服侍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