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雄不打算给梁国混乱的部族之争陪葬,第二日晚上,排兵布阵之后,自己率领三万名嫡系骑兵,强行突破上庸郡与建平郡之间的巫县,向西而行,逃出生天。
至于留下来掩护的十数万名梁国骑兵,则在主将消失之后,丧失斗志,或**死,或被擒住,或逃窜于山林之间。
随后,接到梁国皇帝病笃这一则消息的周边各国,纷纷出兵,从原本的试探变成了战争。
而大周左将军齐云领重兵,自上庸郡而出,直
插梁国国都长安。
梁国这个庞然大物,终于要迎来它轰然倒下的时刻。


第245章
周国大军已突破重要关口北上,皇帝穆明珠便不必再跟随同往。
她当初御驾亲征,是前线遇阻,为了鼓舞士气,毕竟皇帝的象征意义重大。
如今梁国势衰,大周将士奋勇争先,要实现父辈未能实现的北定中原宏志,不需要她额外再鼓舞什么。
穆明珠从襄阳转而回往建业。
在建业,还有一桩历史遗留问题等着她解决。
大周皇帝归来,建业百官出城二十里相迎,人人脸上恭敬而又肃穆。
如果说穆明珠登基之初,大周成功经受住梁国那一轮南下攻打却不曾倒下,是帮助穆明珠坐稳了皇位。那么从永平三年秋开始,并且至永平四年还在继续的战争,则为穆明珠赢得了臣民的敬重。
北定中原一事,世宗与太上皇都未能做到。
她却让大周臣民看到了曙光。
穆明珠,她是当之无愧的皇帝了。
穆明珠坐在宽大平稳的马车内,落下了车帘,并没有关注出迎的官员,而是在看手中的审讯文书。
这是秦威亲自审理所得,其中穆武三次招供,从谎言到渐渐说出真相。
最初一版穆武的说法,乃是太上皇让那个丘医官主动联系了他,因为对穆明珠篡位不满,所以要趁着穆明珠在外之时,重掌权柄,自然就想到了她曾经最疼爱的外甥,要穆武替她联络旧臣,也包括执金吾牛剑,要再发动一场政
变。等到穆明珠从襄阳赶回来的时候,便什么都晚了。
黑刀卫审讯犯人,有一套叫人不寒而栗、求死不能的办法。
很快穆武又招供了第二版“真相”,这次他说出了部分实情。他承认了并不是太上皇主动联系他,而是他买通了宫人,悄悄给太上皇递信,后来与太上皇通过丘医官来往信件。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与曾经的太傅谢钧,时有往来,他是在谢钧的授意下,邀请太上皇出山,扳倒穆明珠,举起“还政于周”的大旗,择年幼的皇孙或重皇孙为新皇帝,而太上皇一样临朝听政。在丘医官露馅之前,他和太上皇的计划已经几近完美,只等约定好时日,发动政
变了。
穆明珠眯起了眼睛,愤怒过后却感凄凉。虽然在襄阳会战之时,她接到牛乃棠的奏报,心中情绪很淡,但此时看着供词上黑纸白字写着的——根据穆武的回忆,复现的太上皇与穆武的信件内容。看着两个人是怎么样密谋要除掉她,穆明珠还是被勾动了情绪。
她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第三份供词,做好了准备里面会有更多不堪的言辞。
然而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在第三份供词中,穆武招认,他与谢钧暗中有所关联,早在废太子周瞻时便已经开始。只是那时候穆武还不知道,身边的清客竟是谢钧的人。直到宫变之后,谢钧回到西府兵中休养,穆武身边的清客为谢钧送来密信,他才知道原来身边的清客是谢钧的人。穆武本就是要狗急跳墙的,又深恨穆明珠,见谢钧伸手,岂有不跟上的?两个人一拍即合,正好穆明珠要御驾亲征,实乃绝佳的机会。便由穆武在建业运作,联系太上皇正是其中的一环。而丘医官被撞破的时候,他跟太上皇来往还只有五六日,并没有形成可行的计划,还在试探的阶段。
而穆武复述的与太上皇的往来信件内容,正是让穆明珠意外之处。
穆武是开门见山,说外面旧臣都怀念太上皇,希望太上皇能再度出山,还政于周,主持大局。
太上皇看到他的来信,在回信中却丝毫没有回应,只是说些家常,问他近来可还练习射
箭,又说穆国公年老时关节疼痛,是年轻的时候在外卖布被冻坏了,冬日寒冷叫他一定注意保暖。
虽然不是穆武期待的回应,但既然有了来往传信的途径,总是还有机会的。
穆武没有放弃,大约是参考了请客们的意见,回信中谢了太上皇的关心,又提了几件陈年的家常事,才转入正题,说太上皇现在就幽居宫中实在太年轻,当初晋文公六十多岁才当上皇帝,太上皇尚且不满花甲之年,就退位让贤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此来往通信了五日,太上皇的回信中,对穆武要她出山夺权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与他家常闲谈,回忆当初穆武与周眈还年少时,一同在猎场上驰骋,而她看在眼中,心中欢喜;回忆当初她还在家中,与长兄穆国公一同去卖布,后来穆国公又如何一路送她来到建业;回忆她小的时候,只要一碗米糊便觉得欢喜,可惜那时候家中并不富裕。
穆明珠最初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心中警惕,想要从太上皇看似平常的字里行间读出什么秘密的意图。也许只是穆武与太上皇联系的时间还太短,而太上皇向来做事谨慎,在确定穆武的真心之前,断然不会落人口实。
可是也许……
也许只是太上皇居于长秋宫中,实在是太寂寞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想到这种可能,一时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穆武就像是后世那些专门对老年人下手的传
销人员,拿这些嘘寒问暖的话,拿时间与陪伴,想要达成他阴险卑鄙的目的。
而太上皇呢?她不是寻常的老人。她知道穆武的目的,但她实在太需要有人说说话了。
不是杨虎那样的假惺惺,也不是宫人的毕恭毕敬。
她到底也是人,需要一点温情。
而她大约也清楚,一旦她回绝了穆武的请求,这一丝温情也会散去。
所以她只是顾左右而言谈,要穆武听她回忆那些过去的故事。
马车一路行到宫中去,在思政殿前的广场上停下。
随着马车止住,穆明珠也回过神来,收起这三份供词,略整衣裳下车。
监国牛乃棠与三位辅政大臣在车外迎接。
牛乃棠上前来行礼,当着众人竟然也有模有样,道:“恭迎陛下归来。”便有宫人托着印玺上前,由穆明珠身边的宫人收了。
传国玉玺至今未能拿回来,朝政处理暂时用的都是穆明珠新刻的一方印玺。
如今穆明珠归来,牛乃棠还印便是还政的意思。
不过短短数月不见,牛乃棠却瘦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显得高挑起来。
穆明珠打量着她,笑道:“不错,长成大姑娘了。”
牛乃棠自接了监国的差事,自觉责任重大,知道自己年轻,从前没有经验,生怕给人小瞧了去,所以强行收敛本性,当着大臣的时候就学着表姐的样子,极力往严肃沉稳的风格上靠。
此时她正正经经上来,又当着三位辅政大臣的面,忽然被这么调侃了一句,立时不自在起来,低声恼道:“陛下!”
穆明珠见状微微一笑,便也一本正经赞了她两句,说她监国辛苦、理事从容,“朕即使远在襄阳,也极放心的。”
牛乃棠这才露了笑颜,让出路来,跟在她身边往思政殿中走,交待着这段时日来一些政务的细节,最后轻声道:“还有长秋宫……”她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穆明珠的面色,“陛下准备怎么处理?”
穆明珠淡声道:“此事便交给朕。”
牛乃棠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穆明珠又留了萧负雪与李思清,商议了为深入梁国的周国大军输送粮草的具体事宜。
已经临近夜晚,议事结束后,李思清便退下了。
萧负雪却慢了几步,留到殿中只剩了他与皇帝。
穆明珠低头看着萧渊处写来的密信,察觉到萧负雪没有离开,淡声道:“右相若还有公事,便只管说。若不是公事,”她翻了一页信纸,“内忧外患之中,这并不是右相开口的好时机。”
萧负雪紫色的袍角在她余光中轻轻一动,而后他静默着离开。
入夜,穆明珠来到了关押穆武的囚室中。
穆武这三份供词,乃是经过黑刀卫不知多少次的拷问之后逼出来的。他一听到石门打开的声音,便瑟缩着往角落里躲藏,囚服褴褛,蓬头垢面,佝偻着几乎没有人的模样了。他很是怕光,拿双手捂住眼睛,十根手指上都没了指甲。
两名黑刀卫上前,不顾他的哭嚎,熟练地把人绑在了支起的木架上。
穆明珠在黑刀卫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远远审视着穆武,想着这个她曾经唤作表哥的人,是怎样一步又一步走到了今日这种境况里。
“你的罪已无可宽恕。”穆明珠淡声道。
她一开口,穆武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朕可以选择,是要你痛快一死,还是在这囚室中再活十年、二十年……”
活着的每一日都要经受生不如死的痛苦,而像穆武这样怯懦的人又并没有自戕的勇气。
他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开恩,赐他一死。
“只要你配合些,告诉朕一些事情。”穆明珠轻声道:“谢钧与你来往,用的是哪些人?写来的文书何在?”


第246章
长秋宫中,太上皇穆桢斜靠在窗边,望着院中已经看厌了的景色,一直等到夜色深沉。
其间偶有一声鸟鸣,她都会抬眸看向宫门处。
长秋宫被封锁了一个多月,她一点不知道外面的消息,而丘医官与穆武的信已经许久不见。
昨日外面忽然有了人语声,机灵些的小宫女趴在墙头看,见宫人忙忙碌碌,洒扫各处,便知是皇帝要回来了。
如果皇帝回来了,定然要找她问个清楚吧。
可是她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仍是没能等到皇帝出现。
皇帝今夜是不会来了。
也许是皇帝刚刚归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要过几日才来吧。
皇帝总是要问个明白的。
她的女儿,她了解。
穆明珠的确无意往长秋宫中来,她先去见了穆武,本意是为了拿到谢钧的罪证。
虽然谢钧当初参与宫变,本就该杀。但他捡回一条命来,又瘫痪在床,而对梁国用兵,谢氏也算是出了力,这种情况下,至少目前下旨杀谢钧,显得她这个皇帝不够宽宏,而且很容易被解读成皇帝对世家敌意太大,是斩草除根的作风。但如果谢钧这次又密谋**,而且有铁证如山,那么穆明珠杀他,便合情合理,不用顾及**。
可是像穆武这样的蠢货,被谢钧摆弄得团团转而不自知,根本没想过要拿什么东西牵制谢钧,也不曾想过万一事成之后要如何让谢钧履约。
一句话总结,就是穆武手中半点证据都没有。
所有往来的信件,到穆武处的都是阅后即焚,在两名清客的怂恿下全烧了。
而穆武被锁拿之后,那两名清客一夜暴毙,原本书房伺候的小厮连夜潜逃,不知所踪。
谢钧虽然瘫痪了,但谢家家仆却仍旧忠诚于这个姓氏。
简单来说,穆武已毫无利用价值。
穆明珠没有像她说的那样,真的留他活十年二十年,只为了让他痛苦。
她没有兴趣折磨报复一只臭虫。
事涉宫廷,不宜声张,穆明珠选择了当初太上皇处理穆国公的办法,一杯毒酒、悄无声息了断了穆武肮脏卑劣的一生。
而幕后的指使穆武行事的谢钧,却已经回到了故乡陈郡。
西府兵参战之后,在周国与梁国情况焦灼之时,因荆州形势不明朗,很容易被战火波及,所以西中郎将谢钦与家主谢琼一致决定,让瘫痪的谢钧回到相对安全的故乡陈郡。
陈郡乃是谢钧长大的地方,如果能回到故乡,是不是会让谢钧心情好一些呢?
自从瘫痪之后,谢钧的性情越来越暴躁。最初刚被接回荆州的时候,谢钧还能维持他平时文雅风流的一面,只在发病时痛呼挣扎,那是因为最开始他还没有放弃希望。他认为自己从脖子以下都不能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只要有好的医官,好的药物,他还可以恢复。这种侥幸心理,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无数次施针,越来越频繁的发作,谢钧渐渐明白过来——他没有痊愈的可能了!这就是他的下半生,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全要别人帮手。于是他开始转入暴虐,动辄便杀身边伺候的人。这种情况直到徐氏的到来,才算是止住了。
谢钧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也许比起徐氏这样原本跟他的生活毫无交集的山野村妇,那些美貌的侍女、周全的扈从,更能让他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以至于让他无法不暴怒、无法不痛恨这世间,更忍不住满腔杀意。而他杀不了真正想杀的那一个人,何等无能!这又让他极度愤怒,只能拿身边勾动他情绪的人开刀。
可是徐氏不同,这样再嫁失贞的女人,跟山上那些幕天席地便交
合的野兽有什么区别?
在谢钧看来,徐氏眼中根本没有礼义廉耻,她只是一个长成人模样的兽罢了。
所以徐氏给他擦身,给他喂药,给他清理秽物,乃至于服侍他出恭小解,对谢钧来说都更容易接受一些。
更何况她还那么丑。
现在任何美丽的女性,都会让他愤怒。因为从前他可以占有掠夺这份美丽,如今却只能无能瘫软在床上。
陌生的丑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但他已经习惯了徐氏的丑。
所以这个又丑又粗俗的山里女人,竟在谢钧身边长久留了下来,并且承担了几乎所有近身服侍的事情。
朝廷兵马在襄阳与梁国僵持,又失去了上庸郡,皇帝穆明珠御驾亲征,离开了建业。
谢钧期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
谢钦与谢琼合议,要送他回陈郡。
谢钧也想要避开众人耳目,便欣然答允。
可是随后襄阳大捷,穆武被捉,他原本的计划付诸东流。
而这时候回到陈郡的弊端才展露出来。
当初在荆州,谢钧虽然因病痛苦,但那到底是个相对陌生的环境。可是如今回到陈郡故居,一草一木都是旧时颜色,只有他变了。
从前那个拉强弓、骑快马、与美人花前月下的风流郎君,早已死去。
现在剩下的他还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吗?
永平四年的四月,梁国皇帝病笃、各部族纷争,吐谷浑雄大败逃走,而左将军齐云领兵北上,与柔然、党项等国一同瓜分梁国。
皇帝穆明珠回到建业,随后穆武病死。
谢钧躺在床上,在徐氏手中看完了这封信,一声不吭,谁都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那唯一还能动的脖子,轻轻转向窗外,正看到随风飘落的桃花。
春四月,桃花正盛。人与自然相合,哪怕是他这样残废瘫痪的人,见了春光明媚,心中也涌动起一丝生机,想要出外一观。
徐氏唤了扈从来,用木板做成的小床,将他抬到了谢氏的桃花林中。
谢钧躺在芳草如茵、桃花朵朵的桃花林中,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年少时他也曾在这桃花林中仰躺望天,想着他的宏图大志,想着家族的仇恨。
他从花林的缝隙望出去,遥望碧蓝天空,仿佛回到从前那具康健的躯壳中去,仿佛这噩梦般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虽然已是春日,林中却有些湿寒。
徐氏怕他冻着,抱了一袭薄毯来给他盖上。
在薄毯覆上身躯的那一刹那,谢钧还未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唇角含笑,伸手去揽身边人,脱口道:“流风……”
话音未落,他已经触到了徐氏粗糙的面颊。
一瞬间,徐氏的出现完全打破了他的幻梦。
谢钧几乎是有些惊恐地望着徐氏蜡黄的脸,从未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他已经失去了曾经的一切。
他不是那个桃花林中,饮酒取乐,观看美丽的侍女翩然起舞的谢氏三郎了。
他送走了回雪,而流风背叛了他。
流风背叛了他!
那个看似乖巧、甜蜜却心如蛇蝎的女人!在关键时候背叛了他!
若不是流风,如今坐在皇宫龙椅上的人会是他!而他不会中箭,亦不会坠崖,更不会沦落到今天这副模样!
据说她们两人如今都在穆明珠的皇宫中,每日都快活无比,拿背叛他的功绩,享着无边富贵。
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这一个丑陋粗俗的村妇。
他不再是那个才名天下闻,士族之望的谢太傅,而是宫变的失败者、缩居故乡的无能者。
悔恨不甘与痛苦的情绪搅在一起,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大哭起来。
他已经不能站立,不能拉弓,不能骑马,除了破口大骂与痛哭流涕,他根本无法宣泄极度痛苦悔恨的情绪。
徐氏吓了一跳,她见多了谢钧暴虐的样子,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哭。
谢钧不在意徐氏的存在,正如人不会在意哭的时候脚下有一只蚂蚁。
他嚎啕大哭,像是濒死的野兽,又像是无助的婴孩。
他好恨!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徐氏在最初的惊讶后,望着大哭的谢钧,倒是慢慢理解了。她不曾见过谢钧从前的模样,但从侍女或扈从的只言片语,从谢氏的富贵中不难想象,他曾经是怎样神仙般的人物。这原本是不会出现在她世界中的人。可是现在他躺在那里,除了流泪的眼睛,抽搐的脸颊,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尖酸暴虐,大概都是他病痛的宣泄。
谁了解了他的经历,都会理解他现下的悲泣。
徐氏伸出手去,抚着他的发顶,想要借此安抚他。
可是很快谢钧孱弱的身体,经受不起这样剧烈的情绪。
他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哭泣声变成痛呼声,而头剧烈挣扎、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
他又发病了!
徐氏已经很有经验,吹响脖子上挂着的短铜管。
尖锐的鸣音下,守在林外的扈从与医官迅速赶来,有人帮助徐氏按住谢钧,医官则立时开始施针。
谢钧在昏过去之前,无力想着,如今的他连哭都做不到了。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涌上来。
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第247章
穆武已死,谢钧避居陈郡,可是在他们布局之下,还有一件事正在建业城中显示出影响力来。
黑刀卫是皇帝的耳目。
如今齐云领兵北上,建业城中黑刀卫的负责人便是秦威。
秦威求见,如常汇报政务之后,却没有退下,神色间有些犹豫。
穆明珠道:“你只管说。”
秦威这才道:“建业城中有些关于小郡主的流言……说是小郡主当初与已故歧王有染,还曾诞下一个孩子,只是悄然送走了……”他皱着眉头,又道:“这流言背后一定有人在推动,像是忽然之间四面八方冒出来的。”
这种流言穆明珠也经历过,当初太上皇要齐云来查她,不就是因为她与梁国小皇子的流言吗?当时的流言中也有说她跟梁国小皇子暗结珠胎的。当初她的流言出处在宫里,多半是太上皇授意散布的。这次关于牛乃棠的流言如出一辙,穆明珠很难不第一时间往太上皇身上想,但旋即便意识到不对,长秋宫封锁日久,太上皇没有途径传递信息。那么背后会是什么人?也许是牛乃棠做监国,惹了某些人嫉妒;也许牛乃棠是替人受过,背后的人要针对的乃是她这个皇帝。
背后之人当真阴毒,知道世人最喜这等龌龊的故事,便编造出来,只放一点声音,便有那些碎嘴无聊的人当成真的传播。
“不要声张,暗中查清。”穆明珠低声道:“凡妄传之人,叫他们闭嘴——安静些做事。”
秦威心领神会,应声退下。
黑刀卫做事利落,很快便查明了消息的来源——最早是从谢氏在建业城中的几处产业中传出来的。
至此,幕后之人已经锁定。
这必然是谢钧的手笔了。
除了他,没有人能这么肮脏下
流。也许当初关于穆明珠的流言,也是他给太上皇出的主意。
而考虑到谢钧与穆武原本密谋要做的事情,就很好理解这针对牛乃棠的流言了。
如果不是牛乃棠阴差阳错撞破了丘医官,捉拿了穆武,等到穆武说动了太上皇,同时放出关于牛乃棠的流言,动摇监国的合理性,接下来的事情不难想象。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梁国皇帝会突然重病,也没有想到大周会如此快北上,而皇帝穆明珠回到建业,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
穆武虽死,但谢钧当初的布局却不能浪费,他也不会好心收回命令。
所以针对牛乃棠的流言仍是散布开来。
这是对牛乃棠的羞辱,也是对穆明珠朝廷的羞辱。
秦威垂着头,有几分惭愧,道:“流言已经散布开来,虽然缉拿了源头数人,但如今闲谈此事的普通百姓已经太多。若要安静办下来,怕是不太容易。而若是大张旗鼓,反倒助长了流言……”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穆明珠现在下令,敢妄议此事之人、当场斩杀,也并不能改变众人心目中的印象。
当然,她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
而且牛乃棠做监国一事,的确惹世家忌惮嫉恨。他们现在承认了穆明珠的帝位,但他们承认的乃是穆明珠这一个人。
他们把穆明珠单独拎出来,把她当成女子中的异类。
他们承认有这一个异类,的确是有能力的皇帝。
可是这不等于他们还能接受一个郡主监国。
他们不能接受!
世家没有生事的唯一原因,乃是这监国是穆明珠放上去的。
可是连监国都是女子,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针对牛乃棠的流言蜚语早就开始了,以前不过是背地里诋毁,不曾像谢钧安排的这样、如此阴毒无耻罢了。
穆明珠沉声道:“只诛首恶,继续留意,再看推波助澜者中,可有世家身影。”
秦威领命而去。
穆明珠问左右,“小郡主近日在忙什么?”
穆雪衣笑道:“这几日倒是没见小郡主,大约是前阵子监国累了,如今陛下既然回来了,她便回家歇息了。”
穆明珠略一点头,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有的乃是在她去往襄阳那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并不紧要的事情。虽然不是最紧要的事情,却也需要她过目。
她在灯下俯首,一本又一本批阅下去。
如此又过了数日,因齐云领兵在梁国作战顺利,抵达长安城外后需要再面对贺兰部族的重骑兵,因此发信来问晋泉的情况。
晋泉蛮族出身,当初领蛮族藤甲兵破梁国重骑兵,立下汗马功劳,因为战斗中受了重伤,所以跟随皇帝回到建业休养,藤甲兵也暂且交由齐云统领。
如今齐云要分兵作战,这支蛮族藤甲兵交给别的将领,自然不如交给晋泉——如果晋泉还能出战。
晋泉很是忠勇,虽然伤势还未好全,但愿意赶往前线。
“临行之前,陛下能答允末将一个请求吗?”晋泉犹豫再三,嗫喏道。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这不像是晋泉的性格,但仍是笑道:“自然。你伤势未愈,便为国出战。莫说是一个请求,便是三个请求朕也答允。”
晋泉黑脸微红,低声道:“不用三个,末将只有一个请求。”他有些艰难道:“在末将离开建业之前,您能让小郡主见末将一面吗?”
穆明珠讶然笑道:“这是怎么了?你们俩不一直是牛乃棠缠着你吗?”
听皇帝说得这样直白,晋泉愈发低下头去,不知该怎么接话,沉闷道:“小郡主不肯见臣……”
穆明珠若有所思,道:“朕也有数日不曾见她了。待朕先见一见她,若是有什么误会便解开。可若是没有误会,她不肯见你,朕却也不能强迫她见你。你还要自己想办法,让她愿意见你才好。”
晋泉并无强逼小郡主之意,低落道:“是。若她果真不肯见末将……”后面的话,声音轻微,便几乎听不到了。
当日下午,穆明珠出宫来到牛国公府。
根据她了解到的情况,牛乃棠已经在国公府中数日不曾外出了。这跟她最近几年来的习惯很不一样,她搁下话本之后,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极喜欢往外面跑,或是与各国的使者聊天,或是街头巷尾走动,如果不是小时候那点波折,她大概也是萧渊那样的脾气性情。
得知皇帝前来,牛乃棠出来迎接。
穆明珠打量着她,见她越发瘦削了。当初刚回到建业,穆明珠第一眼便发觉牛乃棠瘦了,但是并没有很在意。因为牛乃棠原本比较丰腴,而在监国这个位置上,要做的事情多,要担的骂名也多,朝中那些老臣,城中那些世家,未必没有什么酸话。但这是身处高位者,必然要经历的一次劫。正如穆明珠当初入预政,引得众臣抨击一样。既然是劫,渡过去了便飞升成仙;渡不过去则下场难料。这事儿别人帮不上忙,得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
如今再看,牛乃棠却已经瘦得有些叫人心疼了。
“怎么?这阵子躲在府中没吃饭吗?”穆明珠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看向牛乃棠身后的侍女,问道:“小郡主怎么瘦了这许多?”
那侍女无奈又惶恐,道:“郡主近来心绪不佳,食不下咽,眼看着瘦下来,虽请了医官开药调理,却不见效。”
牛乃棠勉强一笑,道:“是这阵子天气不好,总是阴沉沉的,我便懒思饮食。等过阵子雨过天晴了,我就胖回去了。”
“是么?”穆明珠沉吟道:“雨过天晴倒是个好词。”
她与牛乃棠在后院花架下坐了,沏了一壶香茶,屏退侍女扈从,看着隐有忧色的牛乃棠,道:“此间没有别人。说吧,为何吃不下饭?”
牛乃棠摸着茶盏,轻声道:“我是真的吃不下,天气阴沉沉的,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你也听到流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