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国公昏昏沉沉醒来,听了那宿卫口传皇帝御令、又接了皇帝信物,心中震惊,强自打起精神,要召集部众去营救皇帝。
“爹爹……”牛乃棠站在书房门边,对上父亲严厉的视线,怯生生唤道。
牛国公来不及跟她计较,低声怒道:“你的事,等回来再算账!”
牛乃棠不敢拦他,眼看着父亲带兵而出,心忧宫中情形,也不知表姐得手了不曾,最终不顾王府长史等人的阻拦,自己骑马冲出国公府,往皇宫奔去。
往日巡防严密的宫门外大道上,一个守兵也不见,而宫门大开,隐隐可见火光。
宫门内,原本守宫门的宿卫要么死了、要么跟贼人厮杀入内,如今还盯着宫门处的人竟是萧渊。
萧渊也是度过了一个非常神奇的夜晚。
夜幕降临后,齐云离开皇宫前,交待他留在宫中,找寻机会、帮助穆明珠的人到时候打开宫门。
萧渊颇有些紧张,就等着宫外传来齐云所说的信号——像是半空中有爆竹炸响。
可是他等啊等啊,等到偏殿外巡防的宿卫都换了三班,仍是没有等到信号,而忽然之间,宫门处竟然列队跑进来无数黑衣人。
他目瞪口呆在偏殿中看着,少说有两三千人。
这些人目的很明确,在杀死阻拦的宿卫之外,没有展开任何搜寻或抢掠,而是一径往里面而去。
萧渊望着那火把长龙蜿蜒而去的方向,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正是皇帝寝宫。
但这批人马,显然不是穆明珠的人。
因为既没有约定好的信号,也没有人来偏殿寻他。
而等到这批黑衣人离开之后,思政殿前的广场上一片死寂,还在的都是宿卫的尸首,宫人早已吓得不知躲到什么角落去了。
寝宫内喊杀声又起。
萧渊垂眸不忍,不知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他担心穆明珠等人来时不知前面情况,因此仍是守在思政殿偏殿等候。
忽然,宫门处火光一亮,竟是跑进来一队僧侣。
萧渊一愣,难道穆明珠竟是说服了那些取经的和尚回来夺位了?
这也未免有点太……离谱了吧!
但这批的确是穆明珠的人没错了。
因为很快便有两名僧侣寻到偏殿来,在外面恭敬道:“萧郎君在吗?秦王有请。”
萧渊随那二人而出,却并没有见到穆明珠,因穆明珠已经带队在前,往喊杀声正激烈的寝宫而去了。
寝宫中,皇帝穆桢被重兵围困、再度带回到寝殿之外。
一人从贼众身后走出来,只见他峨冠博带、眉目狭长,纵然是火光与血水齐飞的夜晚,仍是一袭不染尘埃的华服。
“陛下受惊了。”谢钧手持长剑,至于皇帝身前三步处停下来。
而原本应该忠于皇帝的监门卫陈爵,此时却立在谢钧身后。
皇帝穆桢眯眼盯着谢钧,冷声道:“原来是谢太傅。”
谢钧微微一笑,道:“请陛下在逊位诏书上用印。”他轻轻一挥手,身后有人呈上了已经拟好的诏书。
皇帝穆桢大略扫了两眼,却见说的是她要还位于周氏子,而不管是自己所出,还是世宗旁的儿子,都不及歧王周睿贤德。而当初世宗的皇位本也是暂代周睿之父得来,如今传位于周睿,才算公正。
皇帝穆桢捧着那诏书,只觉荒唐。
如今谢钧既然已经攻打到了寝宫中来,那么不但眼前背叛的陈爵,怕是皇城中的各路校尉都已经为他收买——否则怎会任由他这数千人,畅通无阻到了皇宫来?
皇帝穆桢尚且不知密道之事,一时只感到自己如同坠入蛛网中的蝴蝶,只想着振翅而飞,却不知死在眼前。
“时间不等人。”谢钧不给她拖延时间的机会。
皇帝穆桢孤身立于重重叛军之中,虽然对方现下还口口声声称呼她为“陛下”,但若是她不识相,反手一剑便可取了她的性命。
而哪怕她在这逊位诏书上用了印,今夜也难逃一死了。
谢钧像是能看明白她的想法,低声笑道:“陛下,您还是配合些,少受些零碎苦头。”言下之意,如果穆桢反抗,他还有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等着。
他盯着皇帝穆桢,慢悠悠道:“你做了十七年皇帝,什么富贵不曾享过,什么尊荣不曾受过?也是时候了。”
皇帝穆桢情知大势已去,谢钧既然动手,不只皇宫之中,大约连荆州西府兵也联动了,纵然是执金吾牛剑奉召而来,也更改不了什么了。
她闭目一叹,缓缓道出了玉玺藏处。
谢钧挥手,示意身后扈从去搜寻玉玺。
一时那扈从捧了玉玺而出。
谢钧盯着那玉玺,眼中闪过狂热的光,左手去摸玉玺,右手提剑往皇帝穆桢身上而去,狞笑道:“这宝物给你玷污了十七年,如今才算是物归原主!”
皇帝穆桢避无可避,只能闭目受死,嘴角却犹有一抹冷笑,仿佛是对谢钧的讽刺。
忽然一道清亮的嗓音破空响起,“休伤我母!”
伴着这一道清喝声,宫墙内利箭声响成一片。
原是穆明珠领兵杀到,与谢钧的人斗在一处。
皇帝穆桢猛地睁开眼睛,往那喊声响起之处望去,却见原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公主秦王,此时却一身僧袍出现在火光明亮的寝宫门前。
谢钧带来的人虽然骁勇,但方才与宫中宿卫厮杀,已经折损消耗了部分,剩下的也有些体力不支,与穆明珠的人短兵相接,对他们来说其实算是车轮战了。
人数不占优势,体能也不占优势,谢钧的人节节败退。
谢钧见势不妙,跌足恨道:“这贱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话音未落,就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紧贴着他喉咙擦过,若不是他闪躲得快,这一下就得送了命——而那射箭的少年在火光下眸光森冷,正是黑刀卫都督齐云。
“保护!保护!”谢钧托住自己被那一箭射落的半缕头发,顾不得风度体面了。
扈从重重,环绕在谢钧身边。
监门卫陈爵没想到在自己之后,还有秦王领兵前来救驾,眼见不敌,但谋逆不成,只能是死路一条,看向谢钧问道:“太傅!如今怎生可好?”
谢钧心念如电转,抬手去抓被困住走不脱的皇帝穆桢。
穆明珠要的乃是速战速决,如果时间拖久了,万一城中的卫兵反应过来,那今夜的局面就不好说了。
“擒住谢钧!”穆明珠沉声道。
齐云应声而出,长剑龙吟,飞扑百人丛中,剑尖直冲谢钧而去。
谢钧清楚齐云的能耐,见状便知他是奉命来捉自己的。他身边扈从虽多,能挡齐云一剑的人却没几个。
眼见穆明珠那些穿僧袍的部众已如潮水般涌进来,谢钧心知今夜已输,久斗下去非但拿不到好处,反倒要赔上自己。
他当机立断,沉声道:“走!”
谢府家仆也当真忠诚,立时便有数百人以血肉之躯为谢钧做掩护,另有几十名好手护送谢钧从后门而出。
齐云率兵追上,紧咬不放,几番缠斗,将谢钧身边的人杀至只剩十余名。
穆明珠也赶上来,弯弓搭箭,趁着谢钧躲避齐云长剑的刹那,箭去如流星、正中谢钧颈后。
谢钧身形猛地一僵,却不曾倒下。
恰在此时,谢钧身边的扈从将带来的油尽数洒在后门木料帘布上,以一道熊熊燃烧的火障,为谢钧争取到了逃生之机!
齐云还要冲过火障去追,被穆明珠眼疾手快拉住。
“齐云,你带人从宫门出去追谢钧。”穆明珠简明扼要交待道:“王长寿领千人拿下北城门,放外面的大军进来。”
“是!”两人皆应声领命。
穆明珠方才情急之下,拉住了齐云的手,至此才放开,又道:“我那一箭射中了他后颈,当已伤及筋骨。他跑不远的。”
“好。”齐云感到她掌心传来的温热,目光落在她头顶一瞬,像是怕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垂眸领兵而出。
穆明珠入宫的时候,僧帽还好端端戴在头顶,但方才激战之中,僧帽已经歪斜了,露出了半边光头。
穆明珠察觉了齐云的目光,她倒是并不在意,因厮杀过后浑身燥热,索性便摘了僧帽,拿在手中扇风,看众扈从清扫谢氏家仆、把守宫禁,慢慢走回到寝宫阶前。
那里皇帝穆桢坐在血污的台阶上,在穿僧袍的士卒看守下,头倚靠在栏杆上。她的发髻,在方才的奔逃中散了开来,可她沉着冷静的态度,仿佛还是那至高无上的帝王。
穆明珠缓缓走到皇帝身前,弯腰捡起了那封谢钧草拟的逊位诏书。
皇帝穆桢原本只是遥望着满宫火光,目光落在公主光裸的头上,终于有了一丝惊愕,她抬眸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也正弯腰看向她。
皇帝穆桢心中抱了一丝期盼,当穆明珠杀进来时,那一声响亮的“休伤我母”……
母女二人对视的瞬间,穆明珠将手中的逊位诏书递了过去,轻声道:“把歧王改成秦王,这诏书便妥当了。”
皇帝穆桢闭了闭眼睛,感到自己方才的期盼何其可笑。
“母皇?”穆明珠轻声催促。
皇帝穆桢睁开眼睛看向她。
穆明珠已经直起腰来,将那份逊位诏书递给身边的萧渊,道:“你另拟一份,请母皇手书。”
皇帝穆桢苍声道:“玉玺在谢钧手中。”她顿了顿,道:“给朕三尺白绫,留个体面。”
玉玺已经不在,她这个老皇帝最后的价值也消失了。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看向皇帝穆桢,以一种轻到微妙的声音道:“谁说要母皇去死了?本王要你活着,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看着这个被她放弃的女儿,会如何兴盛这个国家,会如何做到比任何人都出色!
皇帝穆桢长叹一声,淡声道:“你会毁了大周。今夜之后,你可想过明日?”
等到天亮了,宫变之后的局面要怎么收拾?
天下人岂能容她一个公主登基为帝?周氏旧臣与四境藩王岂能容她?而她关于变革的那些激进想法,又岂能为世家所容?
“明日?”穆明珠嘴角弯出一点冷酷嘲讽的笑意,亦淡声道:“明日的事情,便不需母皇担忧了。”
是夜,等执金吾牛剑召集部众,要入宫救驾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王长寿领兵打开了北城门,放入了早已等候多时的万人军队。
穆明珠诏令之下,其旧部万人分往各处,围住建业城中百余名重臣府邸,使其不能出入报信,只待天明时,一同送入宫中。
另一边,齐云奉命而出追击负伤逃走的谢钧。
谢氏家仆也当真是忠诚,哪怕只有十余名扈从,仍是死战到最后一刻,竟护着谢钧在混乱中从北城门而出。
齐云在北城门外寻到谢钧踪迹,一路找去。
谢钧黑夜中慌不择路,颈后重伤又大量失血,意识模糊中竟绕到了济慈寺山下的断头崖。
齐云已带兵追了上了。
谢钧情知落在齐云手中,再无活路,催马疾行,待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马蹄腾空的刹那间,那马猛地刹住,却几乎倒立起来。
谢钧重伤之下,更是反应不过来,一下没能抓牢马背,也没能及时跃下逃生,竟是从断头崖上滚落下去。
当日穆明珠与他驾车前来,玩笑要将马车开去坠崖的断头崖,如今他是切切实实滚了下去。
断头崖高有百丈,底下水流湍急,黑暗中难以查探。
齐云担心穆明珠在宫中的情况,一面命人回去报信,一面自己亲自领人绕路下去、沿途查找。
也是谢钧命不该绝,一路从断头崖上滚落下去,身上擦伤挫伤不计其数,最终落入水中,意识昏沉,只记得死命抱着一截浮木,顺水而漂,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被冲上了一处浅滩。
他再也无力支撑,抱着浮木的手臂一松,便昏了过去。
这却是在一处少有人来的野山中,恰有一农妇趁着朦胧天亮之时,来这处割草药卖钱维生,忽然一脚踩在谢钧身上,吓了一跳。
那农妇蹲下身来,仔细一看,竟是个活人。
想着总是一条性命,那农妇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她整日做农活,力气也大,一个人把谢钧拖到往日避雨的山洞中,见了他脖子后面的伤口,也觉惊骇,只捡了自己知道的几种止血镇痛的草药,给他敷在伤处。
谢钧求生欲极强,虽然撑不住昏过去,但担心齐云找来,挣扎着醒过来,知有人救了自己,艰难道:“我本是富商,路遇歹人劫财。”便许诺等活着回去,给她千百倍的报偿,又说担心歹人寻来,教导那农妇遮掩了他上岸之后的踪迹。
那农妇淳朴,一一照做,回来给他煮热汤喝,道:“我不求您什么报答,我只求自己心里过得去。”
谢钧口甜如蜜,夸赞那农妇,待到想要坐起来喝汤,忽然发现他非但坐不起来、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浑身上下,竟只有头是能动的。


第199章
这一夜宫变之中,从头到尾两次战斗全都经历的不只有皇帝穆桢,还有仍旧居住在皇宫中的三皇子周眈与皇子妃杨菁。
三皇子周眈所居的明光宫,距离皇帝寝宫很近,只隔了不足百丈的一个花园。
所以当谢钧领兵杀到皇帝寝宫时,周眈与杨菁也半夜惊醒。
明光宫中的宫人出外查看,却被宫门口的贼人持刀堵了回来。
周眈与杨菁丝毫不知外面是什么人杀进来了,明光宫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更不可能与贼人相抗衡,只能守在明光宫中,等外面的兵乱过去。
杨菁已怀胎五月,不能自己亲自上阵,只能指挥侍女搭梯子爬上宫墙看外面的情形。
第一波杀到的贼人没撑许久,第二波贼人又杀到。
“这是何人逼宫?竟如此势大!”周眈攥着汗湿的手,困兽般在屋内踱步,恨声道:“如此大事,怎得我这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又埋怨杨菁,道:“你父亲每常夸口在朝中耳目众多,怎么也不曾递信给我们?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竟不知今夜是何下场!”
杨菁扶着肚子坐在主位,道:“我父亲必然并不知情,否则岂会不告诉我们?”
那望风的侍女跑进来,却是道:“了不得!后来的贼人跟先来的贼人打起来了!”又道:“后面来的这批竟都是些僧人!”
明光宫外喊杀声又起,很快第一波贼人不敌退去,而第二波赶来的僧侣手持刀枪,封锁了明光宫的宫门。
望风的侍女又道:“陛下寝宫中的喊杀声停了。”
室内气氛一时凝滞。
周眈不知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又恐怕贼人处理了母皇之后,会往他这里寻来。
在这种焦躁惊惧的情绪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寅时,夜色如墨。
忽然有持刀的僧人从皇帝寝宫中出来,往各处宫门传递消息,要宫中诸人勿惊,说今夜是谢太傅带兵逼宫,秦王领兵护驾,而皇帝受惊之后,已写下逊位诏书、传位于秦王。
周眈与杨菁来到明光宫宫门内,在僧人寒光森森的长刀下,恭敬领了口信。
宫门在两人面前再度紧闭。
周眈转身快步回了殿内,再也忍耐不住,对杨菁道:“秦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母皇要四妹做了皇帝!”他盯着杨菁,道:“这些你父亲竟丝毫不知?”
杨菁也在消化这巨量的信息,扶着肚子靠在门边,一时没有说话。
这副模样落在周眈眼中,却成了心虚的证明。
周眈逼上前两步来,嘶声道:“你们父女是不是早就跟穆明珠串通好了?你当初跟着穆明珠去雍州两年,早就是她的人了,是不是?”
杨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果然是皇帝的儿子,这疑心倒是一模一样的。
周眈脸色胀红,再无素日文雅之态,冷笑道:“好!好!好!原来我竟是给你们父女愚弄了!现下怎么算?你们杨家从龙之功,立时便要踹开我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那个位子,穆明珠一个女人坐不稳的!就算母皇逊位于她,天下人也不会答应!这是我父亲的皇位,还要交到我手中来!”他目中放出近乎癫狂的光来,与人前淡泊名利的模样迥异。
一夜的兵戈厮杀,与天下最高位置失之交臂,这样强烈的刺激让周眈在与杨菁独处时,再也无法维持演给外人看的假面。
杨菁情绪起伏也大,扶着肚子坐下来,尽量平静道:“咱们坐下来说话,从长计议。”
然而她越是冷静,周眈便越觉得受刺激。
“还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穆明珠夺了皇位,一早就会召见群臣,除非到时候你父亲领头、抵死不从,否则这建业城中还有谁能拿下她?”周眈自己也颠三倒四,一会儿对穆明珠极度轻蔑、认为这个妹妹根本不可能继承皇位,可是一会儿却又觉得穆明珠手握重兵、在建业城中想杀谁便杀谁。
“你冷静一点,先坐下来。”杨菁忍气道:“如今外面的情形还不知道怎样了。”
她也担心父亲的情况,宫内已经如此,不知建业城中又如何。
周眈盯着她,忽然冷声道:“怪我不够冷静?难道不是你的态度太冷静了?”他越发觉得先前的疑心有道理,“你便是穆明珠在宫中的内应!否则怎么往日你都往母皇宫中,服侍母皇安寝,独昨夜不曾去?”她一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杨菁一夜疲累,精神有些撑不住了,扶着肚子无奈道:“我昨晚是动了胎气,不便行走。”
“胎气?”周眈冷笑两声,眼中放出诡谲的光来,道:“你真把我当成傻子了?以为我不知道你身边那个叫棋语的侍女究竟是怎么死的?”
杨菁心中一颤,直直抬头看向他,轻声道:“什么?”
暗夜中,明光宫的宫墙之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间或有刀枪撞击的金戈声,不知有多少披坚执锐的士卒正列队跑过。
在这皇宫之中,在穆明珠的治下,周眈清楚自己继位的希望已经比萤火还要渺茫,而他本人甚至可能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他终于彻底撕掉了假面,不再维持温和文雅的模样,任由整个人为欲念与恶念吞噬。
“滚!”他双目赤红,盯着成婚不足半年的妻子,低声吼道:“带着你那个来历不明的肚子,滚出去!”
杨菁在听明白的瞬间,只觉耳中“嗡”的一声鸣响,眼前一阵发花,好歹强撑着不曾晕死过去。
她撑着椅背站起身来,没有辩解,也没有再看周眈一眼,拼尽全力打开殿门,起初只是漫无目的走在黑暗的庭院中,不想面对周眈,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下半生,可是慢慢的她理顺了思路。
杨菁最终走到明光宫的宫门前,面对持长枪拦截的僧侣,淡声道:“请上报秦王,就说杨菁求见。”
那两名士卒不知内情,道:“等着吧!秦王殿下现下忙着呢!”
杨菁又道:“我曾在雍州跟随秦王两年,现有要事禀告,烦请二位传句话。”她摘下了鬓边的珠钗,撸下了腕上玉镯,递给那两名士卒,道:“些微小物,不成敬意。”
那两名士卒却并不敢接,犹豫了一瞬,便叫了一旁的守兵,要他前去传话。
思政殿大殿中,八盏连枝灯尽数点燃,将殿内映得如白昼一般。
秦王,又或者说新君穆明珠仍是坐在她往日上朝时坐的那把椅子上——龙椅之下,左首第一位。
而在她身边,右相萧负雪与女官李思清一坐一立。
夜晚即将过去,逼宫的短暂胜利,只是天亮后更艰难战役的开局而已。
李思清原本就宿在思政殿偏殿,兵乱时不曾出来,后被穆明珠的人寻来。
萧负雪则是在府中等待,昨日听了穆明珠在道观中的话,没有安睡,谁知惊变就发生在这一夜。
此时穆明珠与两人议定,发令要王长寿率领士卒,将建业城中被围困的重臣,在天明之前一并送入宫中。
萧渊匆匆而入,道:“牛国公见了陛下逊位手书,没有再与咱们的人起冲突,只是他仍不肯散去集结的城中守兵,并且要求入宫见陛下。”他口中的“陛下”,仍是指的皇帝穆桢。
穆明珠道:“他愿意主动入宫,再好不过。你带他一人入宫,送去与母皇相见便是——你在旁守着。”
可是见面,却不能传递重要的消息。
萧渊会意,领命而出。
明光宫杨菁求见的消息,便是在这时送达上来的。
“杨菁?”穆明珠微微一愣,杨太尉府上乃是重兵把守之处,明日见群臣,杨太尉也是其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这个节骨眼上,杨菁见她是为了什么?
“带她过来。”穆明珠叮嘱道:“路上仔细留意,莫要让她传递了消息。”
“是。”
半个时辰后,一顶青布小轿将杨太尉杨敦礼抬入了皇宫。
皇宫中的厮杀声,在太尉府是听不到的。
所以直到王长寿领兵围了城中重臣府邸,杨太尉才知今夜出了大事。
忽然府门打开,来了一队穿僧袍拿长刀的人马,说是宫里“新君”有请。
杨太尉摸不着头脑,不知此去是吉是凶,将紧要之事交待了府中亲信,不得不走这一趟。
他想着虽有“新君”,但只要三皇子周眈未死,总还有机会。
就算是周眈死了,总还有在外的藩王、在建业的皇孙。
而他在朝中历任两朝,家族故旧遍天下,不管谁做了新君,总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他入得宫中来,下轿见是一处略荒僻的宫殿,入殿一看,却见他那怀胎五月的女儿正坐在窗下。
杨太尉先是一愣,继而一喜——没看出来三皇子还有这样的能耐,竟是提前登基了不成?
杨菁坐在窗下,见父亲入内,扶着肚子没有起身,简短道:“昨夜谢太傅起兵逼宫,秦王护驾有功,陛下受惊,已写下诏书逊位于秦王。”
杨太尉被这串消息砸得头晕眼花,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女儿杨菁又道:“一个时辰后的大朝会上,我要爹爹支持新君秦王。”
“秦王?”杨太尉紧走两步,也有些站不稳了,在女儿身边坐下来,道:“新君是四公主?三皇子呢?”他多年重臣,心思转的很快,道:“你夫君还有机会。就算三皇子不成,我们还可以支持英王的两个孩子。四公主?不成的!这是死路!”
“我腹中的孩子,不是三皇子的。”杨菁轻声道。
“什么?”
“三皇子已经知道了。”杨菁又道。
外面是夺位之夜,杨太尉当下也来不及细问孩子父亲的事情,瞪着女儿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道:“总还可以支持皇孙。”
既然杨菁腹中的孩子不是周眈的,而周眈已经挑明了此事,那双方便没了合作的余地。
“皇孙与四公主,谁的胜算更大?”杨菁冷静又问。
杨太尉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皇孙。”
杨菁看着他不语。
“你认为四公主胜算更大?”杨太尉皱眉道:“你不要只看这一宫一城之中,四公主就算赢了一时,最终还是会输的。”
“值得一赌。”杨菁低声道。
“不妥。”杨太尉迅速理清了思绪,今夜宫变的胜者是四公主,而他的合作对象中三皇子已经消失。女儿的想法也很好理解,如果要投诚新君,那么明日大朝会上他俯首称臣,便是最后时刻的投名状,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便怎么都算不得新君“自己人”了。只是四公主这个新君能做多久,很值得怀疑。若为了她得罪众藩王,断了自己后路,实属得不偿失。但四公主既然暂时拿下了建业城,又拿到了皇帝的逊位诏书,那么此时与新君明火执仗对着干,也并不上算。虽然事情发生得离奇突然,但杨太尉的决定仍旧理智,“大朝会上,我不会赞成,也不会反对。”
这就是他的态度。
杨菁稍微松了口气,低声道:“爹爹不反对便足够了。”
皇帝穆桢已经移居长秋宫。
火把光亮下,穆明珠与执金吾牛剑一同等候在外。
宫人快步而出,小心翼翼道:“陛下说昨夜受惊,不愿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