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静玉忙乱到脚跟打后脑勺,总算是赶在公主殿下出现之前,把自己打扮漂亮了,一路小跑迎上来,守在停下的公主车驾旁。
穆明珠从马车中出来,就见静玉站在一旁等着,她一走近,便嗅到一阵香风。
静玉忙笑道:“下官见过殿下。”又带了一丝亲近的埋怨,“殿下怎么也不派人知会一声就来了?”又道:“这田间日头毒,殿下仔细晒坏了……”便抖着刚命人取来的罗伞,要给穆明珠撑起在头顶。
“不必。”穆明珠轻轻摆手,止住他这一连串的殷勤,径直道:“本殿跟虞先生过来,是想看看田里怎么样了。”
“是。”静玉也不坚持,立时便把罗伞往后一递,自然有他底下的人接走,口中道:“哎唷,这田里庄稼长得可好了。不枉费下官当初没日没夜侍弄它。就这周边五六个村子里的老人都说,从小到大没见这片荒地上出产什么东西,没想到咱们的人一来,种下去的庄稼不但活了,而且活得很好——都说今年夏收、粮仓要不够用了呢!”他说起田里的庄稼来,精致白嫩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自豪的笑容来。毕竟他虽然爱美、爱修饰,但既然当初穆明珠跟他解释清楚了这耕种荒地的重要性,他清楚这项差事办的好坏,与他能不能回到公主殿下身边办差有直接关系,哪里会不尽心呢?
静玉本是个聪明人,又伶俐,只是平时心思不往正道上用,总想着走捷径。
可若是有人管束着,叫他把那份聪明劲跟那份上进的心气儿,用到对的地方,他也是不输于王长寿的一员得力干将。
穆明珠听着静玉表功的话,不由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因田地间本就道路崎岖,虞岱不良于行,此时也没有坚持,坐在由两人抬起的竹椅上,干枯的手攥紧扶手,眼神热切地望向田间长势喜人的庄稼。
这荒地能开垦成功,静玉固然有苦劳,但是源头还是虞岱的办法。
去岁寒冬,虞岱说要引水浸泡荒地土壤,而穆明珠竟然也答应了,静玉是没有办法,只能领着底下人干活,当时也闹得满腹怨言。
然而半年过去了,原本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如今眼看着就是丰收。
夏收过后,还能再种一季粟米。
这一片荒地在整个大周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襄阳城内外的百姓来说,却足够他们一年之中多吃几顿细粮。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莹白饱满的白米饭、细腻香甜的细面馒头,这些都是好比后世松露、鱼子酱一样的奢侈品,寻常农户家中根本没有人舍得这么吃。只有世家大族中的主人们,又或是穆明珠这样的皇亲国戚,才能够顿顿细粮,以至于像英王周鼎染上了王者之疾。
虞岱在田头一处要求放下竹椅,他自己摸着拐杖,坐到地头去,捻起细碎的土壤来看,又珍惜地托起小麦已经结了的麦穗。
穆明珠看他一眼,道:“留两个人陪着虞先生。”她缓步往田地深处行去。
静玉早已准备好了,此时底下人以银盘捧了一支还泛着绿色的麦穗上来。
静玉笑道:“殿下,您瞧——下官要他们选了最大的一支来……”
穆明珠倒是没有斥责他。
静玉便伸手取了那麦穗,避开麦芒,剥出一个个麦粒来。
他心里有别的想法。
原本襄阳行宫中有那个荆州都督邓玦,后来又来了那个黑脸的驸马都督,如今两个人都走了。
襄阳城中更还有何人,能与他静玉相争?
穆明珠看他大姑娘绣花一样剥那麦穗,不禁失笑,伸手接过来,道:“不是这么剥的。”说着拿了那麦穗在掌心一滚,便掉落下十几粒来,剥去外面的皮,里面便是泛着玉色的麦粒。
她含了一粒在口中,一咬,还未完全熟透的麦粒中还有少量的水分,是甜的。
这块荒地活了,襄阳城中在新政中清理出来的人口也就活了。
包括那些冬日被清缴出来的蛮族,在平原有了土地,才能世代相传。
“那是什么人?”穆明珠目光落在水车旁两队被看押着的人,看他们的模样像是耕作的农夫。
静玉笑道:“这是殿下您吩咐下官看好的那些人啊。”
穆明珠微微一愣,定睛看去,只见为首的那两人,虽然粗布衣裳、蓬头垢面,但动作间依稀能看出几分不同于普通农夫的讲究,正是汪年与赵西。
这两人当初在建业公主府中,为了讨好穆明珠,赚取自己的仕途,因为串通勾连了公主府中一众仆从,又买通了秦媚儿,还拉了同窗下水,最后给柳耀下了药、意图送到公主殿下床上去。事发之后,穆明珠当时在建业城中不便发作,却是借着这件事将整个公主府中有关的仆从都带了出来,一直到雍州才发落。而这批仆从中,不只有参与了汪年、赵西之事的人,更还有母皇最早安排下的人手。
现在这些人全部都成了荒地开垦时的农夫,在穆明珠扈从的看管下,谁都跑不掉,也不可能传信出去。
纵然其中有母皇的人,却也无妨。
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在前面,底下的事情便好做许多。
汪年与赵西急切地望着穆明珠的方向,一见她抬眸看来,恨不能立时出声叫嚷,然而这半年下来知道身边这些看管扈从的厉害,只能忍耐着、期盼着。
穆明珠却只是抬眸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静玉没有机会还要创造机会跟穆明珠表忠心,更何况是现在陪着穆明珠视察田地的时候,嘴巴就没停下来过,口中道:“殿下您吩咐的事情,下官可是睡里梦里都忘不了。譬如说这批人,下官生怕他们接受教育不到位,所以要他们每日必须比正常的农夫要多做一亩地出来才行。若是做不到,不给吃饭还是轻的……”他絮叨着实施的那些办法,忽然不知想到什么,问道:“对了,此前那个脸上有鞭痕的呢?可是殿下宽恕了他,又要他回去服侍了?”
静玉其实并不是很准确地知道这些人的具体身份,只是看他们的肤色谈吐,判断他们原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犯了错误、做了坏事儿,所以给公主殿下惩罚下来。
他也不认识穆武,只知道是“脸上有鞭痕的那个独眼”。
那个独眼自从公主殿下的人带走之后,便再也没回到荒地上来了。
静玉猜测,大概是公主殿下又让他回去服侍了。如果是不用那人了,只要放他在田地中自生自灭就是,何必还要大费周折、把人带到行宫中去?
静玉只管提问,要不要回答却看穆明珠的心情。
穆明珠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只留心看两边的庄稼,忽然指着其中一块田,道:“这一块田地上的麦穗,看着比别的都饱满些,是什么缘故?”她比较了一下阳光雨露,感觉与旁边的田地都差不多。
静玉笑道:“殿下好眼力。这块田地用的种子不同,用的乃是虞先生送出来的那批种子。”
穆明珠了然。
当初虞岱曾经特别处理了一批种子,用的是雪水、蚕矢、附子等物,也不知以什么比例搭配的。
这样处理过后的种子,表层就自带了一层肥料。
原本虞岱自己也谨慎,虽然在他从前流放的地方效果很好,但是雍州气候不同,还是谨慎为好,一开始只尝试了一片田地的种子。
现在到了夏日,麦子抽穗,事实摆在眼前,特别处理过的种子,结出来的作物更饱满,若是以产量来论,几乎比旁边作物要多二分。
可不要小瞧这二分出产。
国家的精兵战马,都要从这增产的农作物上来。
穆明珠低头细看那格外饱满的麦穗,呼吸着田地间的麦香气,有一种非常真实的喜悦感。
这种感觉,是她在书房中处理多少书信都无法获得的。
她蹲下身去,对这田地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甚至翻弄着土壤中残留的肥料,询问静玉,“这些肥料都是从哪里运来的?”听静玉说了之后,皱眉道:“太远了些。不如就在这近处设一个堆肥的池子……”她轻声道:“这批田地分下去之后,百姓买肥料也是一笔花费,还有把肥料运到这里来……”
她算得很细,几文钱的账说起来,几乎像是老农一样的口吻。
虞岱不知何时也挪到了这片田地边来,听了穆明珠与静玉的对话,忍不住垂眸向这边看来。
炎炎日光之下,低垂的麦穗之间,明丽的少女坐在粗糙的田地间,穿着一身与她身份不符的青色布衣,说起农事来,竟也如数家珍。
他的抱负与能力,之所以能在雍州这片土地得以发挥,与眼前这个少女有很大的关系。
若是换一个人在上面,未必还能这般信任他,也未必愿意在这等农事上花费时间精力。
虞岱轻轻一叹,原本以为自己命运乖蹇,没想到年过不惑、身带残疾,反而时来运转。
“虞先生来了?”穆明珠察觉到虞岱投落下的阴影,抬头一笑,示意静玉去扶虞岱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虞岱也没有推脱。
于是穆明珠与虞岱一同坐在田头,而静玉垂首侍立在旁。
穆明珠先笑道:“先生的办法很好。今年夏收,朝中母皇也会高兴的。”
虞岱轻声道:“夏收过后,还可以再种粟米,待到秋日,又可收割。若是怕土壤肥力不够,可以种植绿豆在侧……”
穆明珠仔细听着,时不时看他一眼,待到他止住话头,才低声道:“先生胸中有这样的学问,若是只有本殿一人知晓,岂不是可惜?先生这法子,应该在大周上下都推行开来才是。”又道:“又或者先生写一本书出来,把这些好法子都记录下来——不如本殿命人跟随先生,把您的法子都记录下来……”
虞岱轻轻一笑,道:“这是公主殿下才觉得好。”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此话怎讲?”
虞岱低声道:“殿下言之有理,下官回去把这些都整理出来。只是送到外面去的时候,不要写下官的名字。”
穆明珠明白过来,因为虞岱的身份敏感。朝中的事情,不同于这简单的田地之间,因为虞岱曾经支持故太子、因为虞岱曾经是寒门之首,哪怕他已经是个残废,哪怕他已经不担任中枢职位,但只要是他的一举一动,仍旧会让世家留意。好的东西,若是署上了他的名字,也会变得难以流通,面对重重的审核还是轻的,甚至直接捏造出悖逆的故事来也有可能。
穆明珠默了一默,看着虞岱,有意道:“先生高义。从来著书立说,都是为了名传青史。如今先生却摒弃姓名,只愿对大周有用、对百姓有用。”她轻声道:“本殿贸然一问,时至今日,先生最想做什么呢?又或者说,先生还有理想吗?”
她很清楚虞岱并不只是表面看起来落魄的样子。
至少虞岱对于母皇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老朋友。
随着皇甫老将军死去,母皇身边那些曾跟着她走过登基风波的老朋友,就一个比一个少了。母皇对朝中大臣的信任,远远比不上对这些老朋友的信任。哪怕当初虞岱是被发配流放了,但其实站在当时的政局来说,皇帝并不是放弃了他,而是保全了他。只是后来时间推移,皇帝手上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而召回虞岱的时机也就一再搁置,终至于变成不敢传召回来。
若不是虞岱病重,又有宋冰在建业城中奔走,乃至于跑到了穆明珠这里,那么虞岱多半会向上一世一样死在流放之地,成为皇帝穆桢临死前最大的遗憾。
这一世穆明珠救回了虞岱,消除了母皇的这一个遗憾。
相对应的,却不知母皇会如何安排虞岱,而虞岱又会如何面对母皇——是完全赤诚于母皇一人,还是胸中有更重要的理想呢?
如果他的胸中还有不灭的理想,那么穆明珠想要告诉他的便是,这样的理想可以在她身边实现。
虞岱敏锐察觉了什么,缓缓抬眸看向穆明珠,轻声道:“殿下既然有此一问,下官岂能欺瞒?”他自嘲一笑,道:“下官如今这副模样,若是旁人问起,是断然不敢提‘理想’二字的,徒然惹人耻笑。但若是殿下问起,下官说不得……”他似乎有些激动,压了压情绪,继续道:“下官还敢说一说。”
“先生请说。”
虞岱轻声道:“我旁无它愿。只愿天下百姓,人人能吃一口饱饭,有心想学的学生人人都能读书,便是了。”
他的话语很质朴,也很简单。
可是这样质朴简单的话,里面包含的意思,却超越了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的人。
因为这时代的读书人讨论事情的时候,他们口中的“人人”指的是所有的士族。
但是虞岱这里所说的“人人”,是真的每一个人。
如果都能像虞岱一样,把每一个人都看作是人,这个时代就不会现在的样子。这样的思想,如果是皇帝或者谢钧这样的人提出来,人人都要说他们是极好的。可是这样的思想,由虞岱现在这样残废又低微的身份提出来,就变得滑稽可笑,甚至有些不自量了。
这也正是虞岱方才说,因为是穆明珠问,所以才敢说的原因。
虞岱说完之后,深深看了穆明珠一眼。
穆明珠神色肃穆,非但没有嘲笑他,反而沉声正色道:“本殿亦如先生所愿。”


第167章
建业城外,谢府山庄。
府主人谢钧上旬刚刚访名山归来,此时坐在自雨亭中,品茗焚香,静候对面的杨太尉开口。
自上次两人一场关于大周储君的密谈之后,谢钧出建业云游,杨太尉这还是谈话后第一次登门。
“上次见面时,谢太傅所说的话还当真吗?您的心意改变了吗?”杨太尉打量着谢钧的面色,低声问道。
上次谢钧说准备保举四公主穆明珠做储君,杨太尉初闻恼怒,以为谢钧拿他寻开心,后来见谢钧竟是认真的,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便没有继续深谈下去。
谢钧不动声色,道:“情况比之前变化了吗?”
杨太尉轻声吸了一口气,思量着道:“太傅在外怕是不知,那四公主在雍州的一番举措、很见成效。日前底下报了夏收的账目上来,陛下看了之后颇为欣然。据说雍州新政推行之后,户籍上的人丁比从前多出来了接近一倍。四公主又用了那虞岱的农耕之法,把许多原本贫瘠的荒地开垦成了沃土,遍植作物。按照度支孙尚书所说,雍州夏收的粮食是往年的两倍还多。这夏收的粮食,在全年来说大约可占到两成。如今看着数量上还不算很大,但效果却显著,若岁岁如此,两三年过后,雍州便是富裕之所了。”
谢钧垂着眼睛听,心里给穆明珠算着账目,口中淡淡道:“如此,对朝廷不是很好吗?”
“是,对朝廷、对雍州都是极好的事情……”杨太尉面上略有难色,又看了一眼平静的谢钧,转而道:“英王薨的消息,您听说了吗?”
谢钧了然,以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杨太尉徐徐道:“养重皇孙、立储君,这一法子原本最大的阻碍就在英王这些皇子身上。”
皇帝可以养重皇孙,却要防着他们那些年富力强的祖父或父亲。
如今英王适时一死,却是给了英王一系的子孙极大的机会。
“原英王世子妃,如今的英王妃,诞下的次子如今刚满月。”杨太尉轻缓道,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
谢钧抬眸看了杨太尉一眼,到底是储君大事,连杨太尉这样的人也难免露出了急切的模样。他不紧不慢道:“刚满月,能否立住还难说。”
就算是世家大族所出的孩子,也不是每个都能平安长大,尤其是三岁之前的孩子,可能一场风寒、一次惊吓,便救不回来了。
杨太尉一噎,又道:“那英王妃还有一个四岁多的长子,倒是康健。”
谢钧至此听出点意思来了。
上次杨太尉来的时候,打的还是所有重皇孙的招牌,如今是挑明了要支持英王一系了。若说从前是因为跟英王交好,如今英王已薨,而且英王死前与世子的关系不睦,按说这关系没能传下来。那么英王死后,杨太尉还坚持要立英王一系子孙为储君,是因为什么呢?
谢钧慢慢啜饮了一口香茗,没有接话,转而道:“柳子禽之死,确是一大憾。”
杨太尉微微一愣。
谢钧观察着他的面色,淡声道:“昔日柳子禽在朝中,与杨兄也交好吧?”
柳子禽便是被穆明珠所杀的柳猛,乃是英王世子妃的父亲。
谢钧见杨太尉坚持要推英王的子孙为储君,又从英王一系想不通关系,便转而从原本的英王世子妃柳氏身上思考。
昔日柳子禽在朝中为侍郎,与杨太尉等人自然是相熟的,至于交情是否深厚却难说。
若杨太尉果真是因为与柳家的交情而支持英王一系,那杀了柳猛的穆明珠岂不是要有**烦?
谢钧轻轻勾起唇角,对于眼下这个局面非常满意。
杨太尉之前一直在表露自己的态度,此时却忽然藏了起来,身子往后一撤,借着喝茶的动作似乎是整理了一番思绪,而后才低声道:“子禽之死,的确是一则憾事,撞到了四公主手中,却也只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他顿了顿,没有多说自己与柳家的关系来往,却忽然抬头看向谢钧,轻声道:“谢太傅见此,不觉心惊吗?”
“哦?”
杨太尉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那四公主今日能如此待柳子禽,焉知翌日不会如此待我等?她重用那虞岱,恰如虞岱曾辅佐的故太子。”
当初世宗驾崩,太子继位,百日孝期未过,便在虞岱等人的辅佐下,力推新政,每一条举措都是一柄锋利的刀割在世家最肥嫩的地方。
十五年前的那场惊变,世家集合全部力量,没有倒下去。而太子忽然重病辞世,其母穆桢由此登上了皇位。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但对于杨太尉这等曾经历过旧事的人来说,一切都还清晰如昨。尤其是虞岱这等曾与故太子紧密相连的人,更是一举一动都会撞疼他们敏感的神经。
他们对于虞岱的紧张,早在皇帝下令召他归来时,便已经开始了。
杨太尉紧紧盯着谢钧。
他相信哪怕两人支持的储君可能不同,但是在维护世家利益上却必然是一致的。
谢钧抬眸对上杨太尉的视线,轻轻一笑,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犯难措辞。
“杨兄看透了我。”谢钧曼声道,“咱们世家同气连枝,自是不同。”
有了谢钧这句话,杨太尉心中一颗大石落地。
杨太尉也是老成之人,见谢钧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止住,忙道:“太傅自然有您的计划,不便对旁人说,我也不来问您。”他虽然不知谢钧为何在举荐储君这件事情上要选四公主,但是既然谢钧表态站在世家这一方,就说明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又道:“实不相瞒,我们已经决意近日上奏,请陛下再行立储之事。借着英王之死——其正当盛年,尚且疾病而亡,更何况是陛下呢?要为江山社稷考虑,国有储君,百姓才安心。虽然也有部分臣子,因姻亲故旧的关系,会举荐旁的周氏子孙,但是我们这里计数过了,朝中重臣,有八成都是站在英王一系这边的。”
谢钧淡淡一笑,举杯向杨太尉一送,道:“那就提前恭喜杨兄了。”
杨太尉面上却并没有欣喜之色,恳切道:“我等不知太傅欲如何行事,恐有冲撞,因此先行将计划告知太傅,如有不妥之处,还请太傅指正。”
他虽然嘴上说的是怕冲撞了谢钧的计划,其实却是在防着谢钧的计划,坏了他们的筹谋。
谢钧怎会听不懂其中真意,因笑道:“并不不妥之处。静候杨兄佳音。”
杨太尉离开自雨亭的时候,回头望向安坐品茶的谢钧,明明得了他的允诺应该安心的,可是不知为何当谢太傅与四公主联系在一起的,叫他生出一种本能的不安。
流云在客人离开后,上前来为谢钧添香。
谢钧慢悠悠道:“四公主在雍州玩得倒是开心。”
流云侧过脸来,小鹿似的一双明眸望住谢钧,笑道:“先生,雍州什么最好玩?”
谢钧“唔”了一声,淡声道:“雍州民风强悍,多善骑射。四公主玩的,便是这个。”
流云不是很感兴趣,道:“打猎嘛。从前在陈郡,如今在建业,不是一样打猎么?作甚偏要跑到雍州去?”
谢钧轻声笑道:“四公主跟平常人不一样。她在雍州选了少年骁勇的儿郎,每当游猎之时,便要他们控弦骑马跑在前面,还给他们穿了绣着虎豹的衣裳,好不威风。四公主这游猎的百骑,可是不同凡响呢。”
穆明珠在雍州的粮食丰收,对于谢钧来说不算什么。
他更在意的,从来都是兵权。
看似是为了打猎召集的儿郎,可是给他们穿上成制式的衣裳——哪怕看似是为了夸耀的兽纹衣裳,是不是就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了?
今日是百骑,明日便可以是千骑、万骑。
这种事情发展开来的时候,可以是非常迅猛的。
不过也好……
谢钧垂眸,拨弄着手中的杯盖,淡淡一笑——杨太尉手握朝中重臣十中之八,穆明珠手里若是没两把刷子,怎么能斗个两败俱伤呢?
确如谢钧所猜想的,穆明珠在雍州打着游猎的幌子,组建了百人的少年骁勇骑兵,乃是为了来日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养一支完全听命于她的精良骑兵。
骑兵,最重要的就是马。
穆明珠亲自跟大梁过来的马贩见面谈过,因两国是交战的关系,梁国法律是不许本国民众卖马到大周来的。
这些健壮高大的骏马,都是绕了一大圈才来到了雍州,可仍是数量稀少、根本不够用,哪怕是在当地要人培育繁衍,要跟上军队的用度,至少也要十年之后。
出人意料的,穆明珠视察到新野时,要其中一个名唤常宁的县,多多养骡子、驴子。
这个县本就很多人养驴养骡子,如今穆明珠下令在这个县开办了驴市,每到三五之日,雍州之内各处的驴商都来交易。
雍州州府之中,很有官吏不明白穆明珠的用意——就算是缺马,也不能拿骡子、拿驴充数啊。
柳原真小心询问时,穆明珠轻轻一笑,道:“本殿为的并不是驴。”
而是爱驴之人。
她要引谢琼前来。


第168章
谢琼,乃是谢钧长兄嫡子,若按照血统嫡庶来说,乃是谢氏下一代的家主。
然而此人生就一幅散漫脾性,不爱权术,不通朝政,只爱在些怪癖上下功夫,譬如爱驴一事,人尽皆知。谢钧纵有千般手段,却也没法把这侄子调教成令人满意的样子,只得让他在西府兵中做个骑曹参军的差事,辅佐主官管理西府兵中的军马,也算是跟他自己的爱好沾边。
常宁郡的驴市办了没有三次,谢琼便出现了。
像谢琼这样身份的人,出现在驴市上,是很好辨认的。
谢琼出现在常宁县驴市的第一日,穆明珠便得到了消息。
新野官邸中,穆明珠正与秦无天说话。
秦无天当初乃是扬州城外野山上的土匪头子,后来被穆明珠招降,破格录用为将领,经过上庸郡之战,也算是过了朝廷的明路。
这次雍州实土化,四郡初定,秦无天任职新野都尉,统辖新野上下兵务治安。长宁县正是她的辖区。
“如今本殿这里有善骑射的骁勇少年百人,却还不足用。”穆明珠站在窗前,看着略显空旷的郡府大院,低声道:“你平时在新野,也可多多留意堪用之人。一要年少,二要勇武,多多益善。”
“是。”秦无天应下来。
恰好樱红此时入内禀事,秦无天望着眼前年轻公主殿下的背影,一时有些怔忪。当初在扬州盘云山顶石桌前初见会谈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然而一眨眼之间,她已经不再是野山上的匪徒,摇身一变,做了朝廷的官儿——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却不知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又将往何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