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回过神来,忽然又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
虚云愣愣问道:“什么?”
穆明珠笑道:“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呀。你是海外一个很厉害国家的小皇子,因为要历劫难修成正果往西天成佛,这才给父母送到咱们大周来的。反正到时候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都有佛光普照,逢凶化吉就是了。”
这又是她从前哄小虚云的许多身世故事中的其中一个版本。
虚云现下已经不是五六岁时候了,闻言甚至都懒得生气,只是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无奈与烦闷来,见穆明珠兀自吭哧吭哧笑着,不由恼道:“殿下,你能不能像个大人一样?”
穆明珠本就是逗他,自然是见他越给反应越有趣,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道:“小家伙,脑袋还不到我肩膀,倒来要我像个大人?”
虚云大约属于发育晚的孩子,身高正是他的痛处,闻言立时跳脚,但有佛法在上,又不能口出恶言,只能恶狠狠道:“你、你、你几时才能像个大人啊!”
穆明珠倚着一棵古树,笑到停不下来,也不知究竟是哪里被戳到了笑点。
大约她只是需要放肆笑一笑。
毕竟在俗世之中,她已经全然是个大人了。
过了片刻,穆明珠终于止住笑,这才拖着脚步,跟在虚云身后慢慢走。
虚云恼道:“跟着我干嘛?”
穆明珠正色道:“我得去见你师父呀。”
虚云干巴巴道:“师父闭关不见人。”
穆明珠一脸认真道:“啊?那我怎么回去跟母皇交差?”
虚云两只眼睛好似明灯一般往穆明珠面上看来,似乎想要判断这究竟是真话,还是她无数谎言中的又一则。
穆明珠任由他打量。
虚云最终败下阵来,撅了噘嘴,道:“跟我来。”领着她走过曲曲折折的小径,往怀空大师今日修行的禅房中而去,路上百般不放心,再三叮嘱,道:“等会儿见了我师父,你可千万别像方才那样大笑。寺庙清净之地,你那么笑对佛祖也太不恭敬了。”
穆明珠忍笑道:“是么?不过出家人不是讲究四大皆空吗?佛祖既然也是空,又何谈什么恭敬不恭敬?”
虚云忍气,知道她是故意曲解佛经的道理,因为外人或许会误解佛家所讲的空,但他幼时曾见穆明珠与师父论佛法,师父曾说她理解极透彻、颇有慧根,断不至于连最基本的“空”都理解错了。他回头看向穆明珠,见后者正笑吟吟看着他,显然是就等着他反驳,好再戏弄他一番。虚云扭过头去,只扔下一句“你就是外头人家说的‘胡搅蛮缠’!”。
穆明珠见他不上当,颇为遗憾,叹了口气,眼见他在一处禅院前站定,以钥匙开了院门。
“师父,弟子领公主殿下前来。”虚云连说了三声,见里面没有动静,便知是师父怀空默许了,点头示意穆明珠跟上。
穆明珠跟在他身后,入了这简素的小禅院,至于禅房外,虚云又隔着房门,恭敬道:“师父,弟子领公主殿下前来。”他心中对于穆明珠究竟是不是负皇命而来的,其实信与不信,各占一半。只是穆明珠虽然能骗他,他却不肯骗师父,因此只说是他领穆明珠来见,并不提及皇帝。
禅院之中没有一盏灯,禅房中也不曾点灯,只有月光洒落在窗纸院落之中,使得穆明珠与虚云能够看清彼此。
禅房内,怀空大师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殿下自扬州归来,万事平安否?”
穆明珠原本执意来见济慈寺主持怀空的动机并不单纯。她自从那日在禅房中偷听了母皇与怀空谈论继承者之事,便清楚这位昔日的右相,如今的怀空大师,在母皇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即便不能与怀空大师交好,但能得他只言片语的点拨,也是好的。她怀着这样的目的,又跟虚云一路嬉闹至此,谁知此时听了怀空一语询问,不似什么住持大师,倒像是家中长辈一般,不知为何,竟觉鼻中一酸。
穆明珠眨眨眼睛,忍下这莫名的哽咽,欠身于房门外,亦如虚云一般恭敬道:“在下一切都好。”她顿了顿,又道:“多谢当日大师以佛陀之语相赠,开解在下良多。”
佛在未来佛前,实无所得。
怀空大师的声音再度响起,含了一点笑意,道:“善哉。既已开悟,再无烦难。”


第126章
是夜,穆明珠由虚云送出禅院。
待到禅院再度落锁,虚云领着她走出数步,确信院内的人已经听不见说话声,这才开口埋怨道:“我就知道你说什么陛下有令,又是骗人的。”
穆明珠来见怀空大师前,想的是从他这里拿到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信息,但是方才真的隔着房门见了,却有些难以套话。也许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那怀空大师上来便问她从扬州回来万事平安否,整个氛围已经变得非常祥和温馨。那种氛围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只觉她转开话题问什么,都显得突兀而又别有用心。她考虑到母皇跟怀空大师会直接讨论对众继承人的看法,此怀空大师尚且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可不要她今夜这番弄巧成拙之后,怀空大师给她一个居心叵测的评语。是以在禅院之中,穆明珠谢过怀空大师之后,便谦和道,不便再打扰他清修。不曾点灯的禅房内一片岑寂,似乎是怀空大师也赞同她这一看法。虚云见状,主动出声辞别,随后又带了穆明珠出来。
而大约正因为对话太短,所以每一字一句都更具有力量。
穆明珠低头想着怀空大师所说的“既已开悟,再无烦难”八个字,理智上清楚这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但因她从前偷听到母皇与怀空大师论继承人一事,又胸怀大志,不禁竟有些热血沸腾了。她正边走边行,低头思量,忽然听到虚云这一声埋怨,微微一愣,半数心神还未曾收回,想到即将下山,待到这次离开建业去雍州,又不知多久还能回来了,便少了捉弄虚云的心,微笑道:“多谢你。虽然我一向待你淘气,你倒是还记得佛像给我供一盏灯。”
虚云愣了一愣,大约是见她忽然正色道谢,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过脸去道:“我只是负责办事罢了。师父交待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穆明珠一笑,也不戳穿,又道:“上次来的候,从你这里带走了好重一箱金银,原本想着回来给你带点小玩意,谁知道途中又落了水。等到下次再来,一定给你带东西。”
“谁跟你要东西了不成?”虚云小大人似的,学着穆明珠的样子,背在身后道:“我也不是小孩了,不用什么小玩意。”又道:“你有那工夫,不如自己长点心眼,免得又掉到水里去。”
“哟,牙尖嘴利的小师父,这也是佛祖教你的吗?”说话间,穆明珠已经行到寺门处,见天色已晚,便要虚云留步,自己携了樱红,在已经等候多的众扈从陪伴下,踏月往山下走去。
回程的马车上,穆明珠抓紧间打了个盹儿,等回到公主府,便立入书房处理正事。
虽然与梁国的正式战斗停了,但后勤上的事情还没结束,后续伤药医官等的调度,抚恤伤亡的章程,桩桩件件都需要人去做,需要穆明珠去安排。
待到穆明珠把这一节正事做完,月已中天。
穆明珠搁笔,揉着发酸的腕,吩咐道:“明日记得让薛医官把府上的伤药都汇作一处,跟本殿的信一同送往萧渊那里。”话音落下,不闻人应答,她愣了一愣,才想起来樱红大约正在外间学算经——这也是她之前要求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外间的樱红也听到了声音,从门边闪身进来,脸上罕见的有些忐忑之色,道:“殿下您吩咐。”
穆明珠失笑,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又道:“没什么,原是本殿忘了——已经叫你到外间去了。”
樱红见她并无不悦之色,才稍微放下心来,道:“奴记下了,别耽误了殿下的正事就好。”这次却不忙着出去,似乎又有再往角落里去候着的意思。
穆明珠瞪起眼睛,道:“今日柳耀给你出的题目,都算会了?”
樱红脸上作难色,故意露出一点可怜相来,不等公主殿下再问什么,便退到外间去了。
穆明珠忍不住笑,扯过一页新纸来,想着要给萧渊写的信。
其实她给萧渊写信,从来是不用打腹稿的,基本就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今日这封信却略有些不同。
穆明珠想了一想,认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干脆利落,便在一开始径直问了齐云的伤情。以她与齐云此的“关系”,是不适合给齐云回信的。因为齐云来信拒绝退婚,她一个一心想要退婚的公主,碍于国家战事,既然无法再去信强行要求,也绝不会再有心情去信嘘寒问暖。更可能的状态,就是“相看两厌”,彼此都不想再有交流。那么这种情况下,穆明珠去信问好友萧渊,探一探齐云那边的情况,好盘算自己这里何才能再论退婚一事,也是合情合理的。
问过齐云伤势后,穆明珠底下便如常写下去,直到信末尾,又道,知道大战过后必多伤员,随信附上良药若干,要萧渊分给身边有所需的弟兄。
穆明珠写完这封信,上下连起来一读,认为这样的暗示应该够了。萧渊看了开头一问,若是详实办事,定然要派人去问问齐云的情况——总不能空着去。况且以她在扬州之所见,萧渊与齐云之间的关系,尚可。
虽然后续国家调度的药物会供给到上庸郡,但肯定不如医官薛昭给出来的要好,也不如穆明珠这里送去的要快。
穆明珠慢慢折起这封给萧渊的信,想到不知伤情如何的齐云,轻轻叹了口气,罕见地生出一丝歉疚之心。重生之初,她便立意对少年好一点。但形势如此,她眼下要给少年送一点伤药,都需掩人耳目、迂回曲折,更不必提旁的了。好在日子还长,天长日久的,总有弥补之法。
这一夜,穆明珠睡得很香。
一是因为连日来萦绕在脑海中的雍州实土化一事,条陈已上;二是请退婚一事,总算是有了阶段性的结果——齐云的“恕难从命”一出,至少看到了母皇不算太坏的态度;三是谢钧主动的示好,虽然就像毒蛇的花纹,毒蘑菇的缤纷色彩一样,通常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但在她还未接招之前,却也意味着短暂的安全。
第二日没有出府在外的事情,穆明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一阵低语声弄醒,醒来还迷迷糊糊的,从床幔中探出头来,被窗外大亮的日光给堵了回去。
“右相已经等了这许久,要不要试着唤一唤殿下?”这是碧鸢的声音。
“依我看,还是请右相再候一候,殿下近日难得睡个好觉。”樱红轻声道。
碧鸢轻声道:“若是给右相候走了呢?回头殿下知道了,怕是要生气的。”
穆明珠本就晨起迷糊,这会儿更是睡懵了,揉着眼睛,一间有点分不清身在何何地。有那么一会儿,她有点像是身在梦中。人在梦中的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似乎都觉得是合理的。有候人会在梦中回到从前的光,却会选择与现实不同的道路,大约是为了弥补醒的遗憾。譬如穆明珠这会儿,感到她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前世十三岁的候,还住在韶华宫中,废太子谋逆大案还未发生,每日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如何让母皇看到她、赏识她,又或者如何巧借事端、接近还未辞去教导她一职的右相萧负雪。
萧负雪教导她读书,却从来恪守礼节,不曾踏足过韶华宫。
此听闻萧负雪来了,一睡懵了,还以为自己依旧是前世十三岁的穆明珠,竟顾不得梳妆,不知为何,只是担心他走了,一像是魇住了一般,翻身下床便往外走,连鞋子都不曾穿。
“殿下!”碧鸢与樱红一见公主殿下赤足散发出来,都是吃了一惊,唤她不应,忙都跟在身后。
穆明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心要赶着去见萧负雪,像是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眼前的景致熟悉又陌生,脚下的回廊不似韶华宫,可是她怎么认得这里的路?她又怎么知道萧负雪候在何处?
隔着一道回廊,几丛花树,穆明珠已经望见那一袭右相紫袍的身影,可是却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似乎知道这一场梦将至尽头。
那紫袍青年于花厅下回首,定定望向她,似乎被他之所见惊骇住,目露惊痛,俯首拜见,低声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终究还是来不及。
大梦醒来。
穆明珠忽然感到心口一阵闷痛,使得她不得不蹲身在地,大口喘息。
全都来不及了!
哪怕是重生初见之,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
不只是前世十三岁的恋慕,还有那候对世间美好的一切向往,对以后十七八岁乃至老去七八十岁的期待,对母皇诚挚的爱,对生命真诚的热爱——生活在虚空美梦中的每一日,最幸福的便是不知那原是一场虚空美梦。
太过复杂的泪水从穆明珠眼角滑落。
直到此此刻,她才终于与从前的自己道别。
“殿下!殿下!”樱红追在最前面,又惊又怕,抚着公主殿下的肩头,蹲下身来低头看,才觉公主殿下竟落了泪,更是大为惊骇,强行镇定,摩挲着公主殿下的臂,口中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殿下每日晨起都会迷糊一会儿,今日迷糊劲大了点,无碍的,无碍的。”她不断低语,也不知是在安慰穆明珠,还是在安慰自己。
碧鸢从后面也追上来,提着穆明珠未曾穿上的鞋履,柔声道:“已经派人去请医官了……”她与樱红都是撞上了穆明珠从内室跑出去的那一幕,当公主殿下眼神是发直的,似乎根本不曾看到两人,脸上的神色恍惚,根本不像是平清醒的人。
穆明珠其实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待要安慰两人,却只是说不出话来,仍旧蹲在地上,喘息着等那一阵席卷全身的情绪退去。
“让臣来。”萧负雪的声音忽然从三人头顶响起,不似平从容,低沉中亦有几分紧绷。
碧鸢与樱红这才想起萧负雪也会医术,忙闪身让开。
萧负雪至于穆明珠身侧,不顾仪态跪下来,伸低声道:“臣失礼。”便捉住了穆明珠右腕。
也不知他按了哪几个穴位,穆明珠只觉一股麻痛从他所按的地方,一路扎到小腿根去,可是这股麻痛过后,原本心口窒息般的感觉便消散了。
她终于有力气抬起头来,透过湿漉漉的泪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右相萧负雪。
他早已失了素日的镇定从容,狼狈的模样比之那日从水中救起她好不了多少,神色间是不容错认的关切与在意。
若是那个未曾醒来的她,见了萧负雪这样的一面,不知会有多高兴。
方才那一会儿,当她匆匆赶来相见的候,心情是那样迫切,却并不难过,像是在身体里有一个又大又轻盈的泡泡,要带着她一路往日光高照的天上飞去。
现在梦醒了,泡泡破了,她怕是再也不会有那样去见一个人的心情。
现实的沉重再度回到了她身上。
沉重未必是不好的。
穆明珠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反按住萧负雪的臂,借力站了起来。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前世十三四岁的自己,若不是今日闹了这一出,她还感觉不出来——原来她已经成长了这么多。
“多谢右相大人。”穆明珠垂下睫毛,指从萧负雪臂上轻轻挪开,睡裙映着日光下落,遮住了她赤
裸的双足。
该如何佯装喜欢一个人?
那样轻盈青涩的心情,是伪装不出来的。
好在方才那一幕,恰好落在了萧负雪眼中。
大约很长间之内,她不必伪装,也不会令他起疑了。
碧鸢此提鞋上前。
萧负雪退开两步,侧过脸去,望向回廊外的花树。
穆明珠坐在回廊栏杆上,踩上鞋子,看了一眼萧负雪的侧影,没有说话。
这会儿公主府中常驻的医官也赶来了,皱着眉头诊了半天脉,听樱红与碧鸢说了情况。
萧负雪乃是君子,这等听人诊脉之事,原也是会避开的,但因担心穆明珠身体,竟不曾挪动一步。
穆明珠这会儿懒洋洋坐在栏杆上,也有些倦怠开口,亦如萧负雪一般,望着近处的花树,却是在体会冰火两重天似的心情。
也是穆明珠这症候来的蹊跷,那医官不敢把话给说实了,照着寻常医官那一套,玄之又玄的说了几种病症,便给开了药。他开的药也一听便是那等喝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穆明珠其实自己清楚,她的来历本就有些不寻常,又曾做了三年幽灵,这会儿只是近似梦游了一场。只是她所经历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心中的情绪也比寻常人的要浓烈太多倍,只是这些情绪重生以来一直都给她用理智压下去了。大约是到了今日,她潜意识才觉得稍微安全了一点,可以释放这些情绪了,恰好撞上萧负雪前来的引子,便骤然发作了出来。这一番发作出来便好了,总比闷在心中,以后真闹出病来要好。
不过这些话不必对医官解释,也无从解释。
穆明珠仍是懒洋洋坐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那医官的叮嘱,最后点一点头,道:“有劳。”
待到那医官退下,穆明珠抬眸看向萧负雪,如常开口,问道:“右相大人登门,所为何事?”
萧负雪却是道:“梦游一事,可轻可重,殿下不要大意,不如请薛医官再来看过。”
穆明珠道:“好。”
萧负雪稍稍抬眸,因她穿着睡裙散着发,颇叫他为难,不知该把视线落在何处。他最终选择望向了公主殿下身侧的一株粉菊,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在劝她休息和成全她的宏图大志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从袖中捧出完善过的雍州实土化条陈,低声道:“臣今晨已请左相大人参详过殿下的奏本。”
穆明珠接过来,稍微坐直了身子,打开来细看,口中随意问道:“左相大人身子好些了吗?”她当初会去扬州,也是受了韩瑞先给母皇的那幅扬州水灾饥民图的触动。
“怕是不太好。”萧负雪轻声道:“左相也是积劳成疾,一向能撑下去就撑下去的。”
穆明珠皱起眉头,萧负雪既然这么说,那左相韩瑞的身体应该是情况很坏了。她想起那个矮小却矍铄的老头,这是太
祖昭烈皇帝起用的寒门子弟中仅剩的几人之一了。一旦韩瑞病休,那左相的位子便空了出来。当朝左相重过右相,萧负雪的右相其实更像是皇帝的大号秘书。左相虽然也做秘书的事情,却分量更重。韩瑞一去,朝中的寒门子弟更能指望何人呢?
“左相对本殿这条陈怎么说?”穆明珠收回心神来,一面看着奏本后面新添的建议,一面问道。毕竟有些东西适合写下来,有些东西却只合口中传话。
萧负雪低声道:“左相大人极赞殿下妙计,建议待到雍州实土化后,固然可以作为抗击梁国的军事重镇,如今上庸郡却也不必动。毕竟汉沔一代阃寄之能,是素来重要的。”
穆明珠点一点头,留住上庸郡,与雍州拉成一条抵御梁国骑兵的线,的确比只是一处更稳妥。毕竟大周当前是要防守,而不是进攻。
萧负雪又道:“左相大人还说,这法子虽妙,只是施展怕极为不易。殿下若要在雍州行事,得先过了英王那一关。”
英王乃是穆明珠还活着的异母兄长之中,年龄最大的,膝下孙子都已经成人,在封国多年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很不好动。
前番穆明珠提议,要在外的五王献金、公御外辱,五位在外的王爷之中,便以英王献金最少、最迟。
雍州实土化的进程中,英王会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穆明珠对于这一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又点一点头,想着左相能把这话讲出来,不顾其中避讳之处,还当真是为国为民,合拢了那奏本,低声叹道:“前阵子一直忙乱,也不得空闲。本殿该抽个间,去探看一下左相。”她微微蹙眉,思量着方才奏本后面所写的建议。
在这无言的片刻,萧负雪终于放任视线从那一朵粉菊上回到公主殿下面上,却见女孩眉目沉静端凝、正陷入在深沉的思考中。他不由自主回想起片刻之前,当他在花厅下回眸、隔着花树见到她的第一眼,她散落如绸缎的发、飘摇如云的睡裙、赤
裸的双足,都不及她眸中的感情更叫他感到震撼。
这叫人身不由己的孽缘。
“右相大人可要入宫?”穆明珠从思考中回过神来,道:“本殿欲入宫陛见。”
萧负雪轻声道:“殿下是因雍州实土化条陈之事要见陛下吗?”
穆明珠点头。
萧负雪轻声道:“殿下不如还是再写一封奏章,当面递交给陛下。”他不清楚穆明珠在设计雍州实土化,是否想到了后续钳制世家西府兵之事。因为他清楚谢钧后来的作为,所以看到穆明珠这则提议,第一间想的不是计算雍州实土化之后能得到多少新的税收,而是当这个新的、很可能由穆明珠掌控的州出现之后,朝廷是否便具备了一点反制世家的能力。而宫中人多眼杂,当面说的话,很容易隔墙有耳,不如写下来,看过再封存或烧毁更安全。这是一项很好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神来之笔。他不希望公主殿下这则计划落地之前,就给谢钧暗中破坏了。
穆明珠歪头想了一想,竟很爽快答应了,似乎是能明白萧负雪未曾说出口的隐忧,又像是……
萧负雪眸色沉沉看向她,又像只要是他提出的建议,她都会采纳。


第127章
深秋时节,上庸郡竹山附近驻扎的大周士卒近日来正忙着整修房屋。梁国的大军虽然已经退去,但大周的军队却不能就此撤走,要留守此间,以备敌军异动。战时的粮草不得不由朝廷供给,但在平时军队自己也要想办法。敌国大军一撤,上庸郡的将领便该考虑士卒防守时的日常生活了,分配耕种的土地、修缮住宿的房屋,甚至时间拉长到几年的话,还要考虑成家等问题。
几名士卒列队扛着一摞破开的大竹从溪流边走过,走过那溪边的将领身边时齐齐问了声好。
那年轻的将领点一点头,他的左臂以绷带吊起,大约是在此前那场惨烈的守城之战中受了伤。
他缓缓在溪边蹲下
身去,借着寒凉的溪水抹了一把脸。
水面被搅动的涟漪消失后,映出了他还在滴水的面容,正是北中郎将齐云。
此时,他低头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神色在一贯的冷峻之外,又有一丝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到齐中郎将了吗?”不远处一道声音传来,在秋日冷肃的空气中分外清晰,“你们齐中郎将呢?”那声音一路问着,越来越近了。
齐云从溪边站起身来,看着就在七八步之外扯着别人询问的萧渊,不禁怀疑这人战场上百步穿杨的箭术是怎么得来的。
“哟!你在这儿呐!”萧渊终于看到了他,原本跟旁人询问时脸上自来熟般的笑容微微一凝,不由自主换了另一种相对正经的模样,低头假咳了一声走上前来,隔着三步就停下了,先把手中拎着的囊袋递过去,口中道:“喏,明珠寄来的伤药,给你一份。”虽然他跟齐云也算是并肩浴血奋战过,谈正事时一切如常,但不知为何,若是私下说话,萧渊面对齐云总有些不自在。大约这种态度,问题并非出在萧渊身上,而是出在齐云身上。
齐云一愣,下意识接了那囊袋过来,隔着布料轻轻一捏,便觉出里面是几支大大小小的瓷瓶,大约都装的是伤药。
他方才对着水中倒影怔忪,便是在想此前给公主殿下写去的回信,始终未有回应,不知建业城中究竟是何章程。
谁知就这么巧,萧渊拿了殿下所赐的伤药来给他。
齐云捏紧了那囊袋,在心中咀嚼着萧渊方才简短的话——这伤药是殿下点名赐给他的,还是萧渊自作主张?不,若是殿下点名赐给他的,又何必从萧渊这里过一道,看来是萧渊自作主张。公主殿下给萧渊赐了伤药?齐云想到当初在扬州,公主殿下同萧渊临别低语、再三赠物的场景,如今送些伤药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从前建业城中,谁人不知公主殿下与相府萧郎君交好呢?马球场上两人联手的一招“比翼双飞”,更是轰动全场……手心被囊袋之中的瓷瓶硌痛,齐云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出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