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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朝中对她的抨击,又有愈演愈烈之势,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来是她此前设置监理,大大得罪了朝中如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臣子,他们自然是要跳出来给她点颜色看看的;二来是背后有人组织,要众侍郎等上表参奏她,一轮又一轮,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等攻讦现下看来虽然对她不起作用,但因为大案未结,皇帝一直不曾声明结论,万一**闹大了,真把皇帝也架起来了,那对穆明珠来说也是一劫。
穆明珠原本对那背后之人的身份略有猜测,没想到谢钧自己主动跳了出来。
谢钧看着穆明珠的神色,无奈一笑,低头抚眉道:“不是我——殿下为何总把在下往坏处想?若是我安排人攻讦殿下,又何必今日约殿下叙话?”
穆明珠心中腹诽,这可难说;口中却道:“不是谢先生,那又是谁?”
也不知是为了“洗脱嫌疑”,还是早已决定告知实情,谢钧没有犹豫,一开口给出了名字,“穆武。”
“果然是他。”穆明珠倒是没有很意外,她原本的猜测也是在穆武与谢钧之间,但若是谢钧,手段会更高明,不会给她喘息的时机。
穆明珠跟穆武的“仇怨”由来已久,见她犯了错误,穆武会冒出来挑事儿,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穆武不会看时机,造出的声势也不够大,要么就得在穆明珠刚回建业的时候,就从**上把她“杀死”;要么就干脆别做。他组织的这股对穆明珠的攻讦,好似拉稀一般,时快时慢,时烈时缓,又撞在穆明珠总揽后勤粮草的当口,至少目前看来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只不过是给穆明珠添一点烦心事儿而已。
但这却给了谢钧机会,如果谢钧不是寻到这里要“帮助”她,而是转而“帮助”穆武。谢钧不用自己出面,只要让那些与谢氏有渊源的官员士人,纷纷上奏攻讦穆明珠,就会起到比穆武所做强十数倍的效果。穆武甚至会先是迷茫,继而沾沾自喜,说不得会认为是他发起了这一切。
而如果谢钧要“帮”她,也很容易,以他的名望,稍微漏漏口风,为穆明珠说话的人立刻便会压倒穆武鼓动起来的那一小撮官员。
这也正是士族厉害之处——他们掌握了**。
谢钧慢悠悠道:“你总揽后勤粮草,差事办得漂亮。齐都督在前线又屡立战功。穆武见你们一对爱侣,各有所得,心生嫉妒也是很正常的。”
穆明珠听着他这几句话,忽然心中一惊。
在这番对话中,谢钧提起齐云来,怎么都有几分突兀,况且又用了“一对爱侣”这样的说法……
难道是谢钧察觉了什么?
这并不是谢钧第一次提议要“帮”她。
上一次谢钧主动提出要帮她,还是在扬州焦家的太泉湖畔,他说可以帮她除掉齐云这个麻烦。
彼时她敷衍下来,要他等她的信号,以此拖延时间,随后在扬州整兵马、灭焦家……而当初谢钧说要帮她的那个忙,也就没了结果。
记得当初焦家家主焦道成被捉,就是给谢钧安排的人冷箭射
死的。谢钧既然能安排下暗杀的人手,未必不能安排下旁的探听之人。
那么当初关于齐云悬而未决的“小忙”,是不是让谢钧费心安排人去盯着了呢?
以谢钧的缜密与心劲,只从结果来看,是不是已经猜出她和齐云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糟糕?
就好比她疑心很多事情背后都有谢钧的黑手一样,所缺少的不过是中间的证据链。
穆明珠不动声色看向谢钧,见他正含笑望来、从容不迫——谢钧今日久候,等她私下说话,究竟是为了在穆武一事上给她“帮忙”,还是为了暗示她别的什么呢?
譬如说,他拿到了她与齐云交好的证据?
穆明珠心念如电转,回想此前在扬州城内与齐云的种种往来。她当时或有心或无意,应当不曾留下纸面上的证据。她与齐云的亲密之举,也都是在四下无人之处,除了近身侍奉的樱红,再无旁人知晓。
谢钧应当是在诈她。
穆明珠拿定了主意,眉目冷凝,道:“说什么一对爱侣?我当谢先生是真有要紧话要说,这才驱车前来,原来只是同我玩笑来的。”便佯怒转身要走。
谢钧歪头看着她的背影,静静看她走出三步,掩下面上思量之色,这才开口道:“是谢某说错了话,殿下勿怪。”又道:“我是真有一事要问殿下。”
穆明珠这才止步,回头看来,却不肯上前,冷声道:“谢先生请讲。”
谢钧盯着她,蹙眉似有几分不解,轻声道:“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殿下?”
这问题谢钧在宫门外已经问过一遍。
当时穆明珠胡乱搪塞过去了,但她驾车而来这一路,其实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才好——从谢钧的视角来看,她的态度的确是太奇怪了。
以谢钧的名望、相貌、性情来说,她前世对谢钧的态度,虽然有点出格,但还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戒备敌对的态度。
虽然以穆明珠的视角看过去,谢钧油腻又自大,但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同时代士族之中的佼佼者。至于穆明珠认为的油腻,在同时代的人看来,只是风流多情罢了,是可以传为美谈的。就算因性情不同,穆明珠可能会厌恶谢钧,但为什么会防备呢?这一点一定让谢钧很想不通。
而穆明珠对谢钧的防备,深入毛孔,哪怕表面上交好,做出的事情仍旧是防备的。
谢钧是看结果的人,自然也瞒不过他。
如果穆明珠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说不定谢钧就要怀疑她已经发现了他私下的图谋。
谢钧缓缓走上前来,靠近了穆明珠,轻轻低头看向她,用他惯常的语气,带着几分蛊惑与情话般的宠溺,低声又道:“小殿下,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他狭长双眸眯起,藏起闪烁的精光。
穆明珠不答反问,道:“谢先生,本殿又是哪里得罪了你呢?”
谢钧微微一愣,道:“殿下何曾得罪在下?”
穆明珠又道:“那谢先生为何如此戒备防范于本殿?”
谢钧又是一愣,盯着穆明珠,一时没有说话,大概是被她的“回答”打懵了。
穆明珠侃侃道:“本殿待人,像来如同明镜。人待我如何,我便待人如何。谢先生戒备防范于本殿在先,又如何能求本殿亲善于先生呢?”
谢钧没有言语,眼珠慢慢一转,看着穆明珠,仔细想来竟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譬如从前右相萧负雪教导于她,她便一心都是萧负雪;再譬如齐云乖戾,纵然是皇帝赐婚,她从前也是厌恶不甘。
至于对待他……
谢钧想起去岁他刚来南山书院时,曾见过书房中夜读的穆明珠,彼时女孩抬起头来,同他玩笑“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时,可是丝毫没有防备之态。
这么说来,难道当真是因为他的态度变化,才导致了穆明珠的态度变化?
在穆明珠精心设计的反问之下,谢钧竟陷入了自我怀疑。
之所以说这反问乃是穆明珠精心设计的,乃是因为这看似简单的一句反问,其实是穆明珠一路上从无数应答中选出来最巧妙的一条。
前世宫变之后,谢钧下令杀她,根本是出于对她的戒备与防范。
可是这种戒备与防范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穆明珠一直在思考,但始终没有确定的答案,这正好是个机会。
谢钧对穆明珠印象的大改变,源于见她反制穆武的那一夜,自那之后,虽然他自认为不曾表露什么,但也许在面对穆明珠时,态度还是有了些许变化。而在他还未知觉的时候,穆明珠已经敏感地察觉了他态度的变化,虽然不知根由,但是也戒备于他了……
这么说来,竟是一桩糊涂案,并非他原本所想的……
谢钧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暂且放下了原本的猜测——有扬州的那两个人证,穆明珠又与焦道成接触过,若是给她察觉了什么,也大有可能。若果真给她察觉了内情,他也只好不顾大局,先封住她的口了。现在看来,这穆明珠倒是并不知内情的,毕竟,就连焦道成也不知道他与歧王周睿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是穆明珠。他是给穆明珠在扬州的手腕惊到了,一时之间也把她想得太厉害了些。
穆明珠斜眼看着他,冷不丁道:“谢先生可想好如何骗我了?”
谢钧失笑,摇头无奈,便把当初撞破她反制穆武之事娓娓道来,“我当初本是为了救你,谁知殿下巾帼英雄、根本不需在下出面。自此事之后,谢某对殿下大为钦佩,言谈之中或许流露了几分,绝非戒备忌惮——殿下误解谢某深矣。”
穆明珠这才明白,想来前世也是这般,因撞破了她威胁要骟了穆武的那一幕,谢钧自此对她留了心,三年下来后,谢钧认为让她活下去会成为巨大的威胁,因而在宫变之夜下令杀**她。
“不只是穆武这一事,后来谢某几次见殿下与萧渊等人打马球,排兵布阵也颇有章法……”谢钧含笑又道:“谢某待殿下,因钦佩之故,与待寻常女子不同,兴许便给殿下误解了。”
他随后又赞美了穆明珠的果决坚毅、勇敢镇定。
穆明珠听着他的解释,面色渐渐和缓下来,似乎是相信了。她不得不佩服谢钧这张嘴。前世为幽灵之所见,她清楚在谢钧看来,女子最好的品德就是可爱柔弱。但是现下同她对谈,他便很会说话,转而赞美她的勇敢果决。只看他现在的模样,绝对想象不出他私下的言谈。最妙的是,他的赞美是那么真诚有分寸,丝毫不显谄媚逢迎。
只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钧忽然同她说这些好听的话,所为何事呢?
穆明珠心中猜度着,口中释然笑道:“那大约是我真误解先生了,如今说开了也好。”又道:“误会解开了就好,谢先生也不必一再夸我。”
谢钧却是正色道:“谢某只是想让殿下知晓,似殿下这样优秀的学生,不管做什么事情,谢某都愿鼎力相助。”
穆明珠微微一愣,抬眸看向谢钧,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自己所想的意思。
谢钧悠悠又道:“譬如这次典籍换粮之事,殿下大可以直言相告于在下。又或是此前殿下总揽后勤粮草之时,若有需要之处,也可差遣于在下。”他眸色深深,看向穆明珠,“又或是将来殿下有什么用得到在下之处……”
穆明珠终于确定了——谢钧竟然是要拉拢她!
只是他是真心要拉拢她,还是佯装拉拢她只为来日杀死她呢?
第125章
当是时,落霞满天,山林如醉,天下士族之首的谢钧忽然示好,极言愿鼎力相助,如何不令人动心。
不管此时站在谢钧对面的人,是心怀野望的枭雄,还是春
情初动的少女,大约都要被他带来的巨大诱惑所蛊惑。
可惜穆明珠两者皆是,又两者皆不是。
穆明珠的目光从谢钧面上散向他背后的云霞。她有些奇怪于自己内心的平静。
如果一定要解释她对待谢钧的态度,大约只有“祛魅”这个原因。
前世为幽灵那三年,她已经看尽了谢钧的每一面。有的人表里如一,有的人私下那一面更可爱可敬,而谢钧显然不属于前两者——似前两者这样的人本就是极少的。原本笼罩在谢钧这个人身上一切神秘的、魅惑的存在,对她而言都已经消解了。她只看到他骨子里与“名士”不符的庸俗,与美德相悖的傲慢,还有那只为权力而去的一颗冷心。
穆明珠拿捏着分寸,慢悠悠道:“谢先生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呢?”既然已经给谢钧看出了她真正的能力,她也不必再佯装,又道:“我前番在扬州闹的事情还没平息,若是再突然有了先生之助,朝中有些小人更不知要说出什么好话来了。”前头才动了兵,后头又得了谢钧的支持,那才是真叫人怀疑她穆明珠的图谋呢。
谢钧明知她指的是什么,却一笑道:“说什么好话?说谢某得公主殿下垂青,终于为殿下诚意所打动,甘愿做情郎?”他口中如此说着,举动却比从前有分寸太多,不曾上前,不曾抬手,神色亦淡然,毫无狎昵之态。
他只是针对穆明珠的担忧,给出一种解释而已。
从前穆明珠可以借着风月避政,如今自然也可以用这法子释疑。
穆明珠眸光微动,似是在考虑,缓声道:“如此掩人耳目,终非长久之计。谢先生还是待本殿考虑几日。”
谢钧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轻声道:“当初在扬州,殿下也是要谢某等你消息……”那时候他主动要帮她处理掉齐云这个麻烦,被穆明珠以缓兵之计拖住了。
后来的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
“若殿下有旁的顾虑,”谢钧慢悠悠道:“也可以是殿下风采过人,谢某有君子之思。”
谢钧虽然看似改变了对穆明珠的态度,但骨子里还是原来的他,不管嘴上说着多么动听柔情的话,实际上却是步步紧逼、一丝不让的。
穆明珠盯着他面上毫无破绽的笑容,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闪念——谢钧该不会是意识到了她与母皇之间已经缓和的关系,有意要从中制造裂隙,使得母皇疑忌于她吧?
当下拒绝谢钧显然是无效的。
穆明珠一笑,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天色已晚,本殿还要往济慈寺去上柱香——”她看向来时的大路,见公主府与谢府的扈从都等候在侧,便伸手一指,道:“谢先生请便。”
谢钧只当她是默许了。有时候话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事情只管去做就是了。
“告辞。”谢钧达到了最主要的目的,也不会不看眼色硬要跟穆明珠一同入寺上香,只负手身后,示意穆明珠先往山上行,他要目送之后再离开。
见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原本守在大路口的两府扈从这才迎上来。
樱红追上几十级台阶,来到穆明珠身后,为她披上一袭薄绸披风,口中道:“山中秋寒,薛医官的药吃了这么久,总算得他说有成效停了,可别一不留神再……”
穆明珠拢紧了披风,听着樱红包含关切的絮叨声,心神从方才与谢钧尔虞我诈的对谈中收回来,却也没有打断她,只安静拾级而上,含笑听着,待到她停下来,抬头望一望山顶的济慈寺,这才问道:“扬州大明寺诸人的度牒如何了?”
此时要做合法的出家人,却也不容易,还需要朝廷颁发度牒,才能享受出家人的待遇。
穆明珠当初在扬州时,杀了大明寺跟焦道成沆瀣一气的原住持净空,后来机缘巧合,倒是见给人送到她身边来的侍君静念有几分慧根,便要静念顶了这个缺;又要那跟着焦道成做了许多恶事,却与当地士族官员来往颇多的崔尘崔别驾也做了和尚。再后来穆明珠回到建业,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便把给朝廷给静念、崔尘等人颁发度牒的事情,交给樱红去盯进度了。
樱红方才从宫门外乘车跟来,见公主殿下载着那谢先生一路急速出城、很是不同寻常,因此一面絮叨一面也在觑视穆明珠的神色,此时见她开口、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朝廷的文书已经填了名,只等上面用印。奴昨日才派人去问过,说是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月,便可发下来了。”
穆明珠虽然素知这等清闲职位上的官员不做事,却也没料到其效率会如此之低。她从扬州城回来,一整个秋季都快过完了,两份制式的度牒竟然还未批下来。不必想,这经手的官员必然是世家所出的子弟。
樱红又道:“再有就是静念小师父因要做住持,按理还要有戒牒。前番静玉公子不是致信于殿下,说是想要带静念小师父来建业济慈寺受戒么?”
穆明珠点一点头,记起前事来,当时梁兵南下、情况危急,她写信命扬州秦无天前去支援,没过多久静玉便来信,说是要带静念来建业受戒。她当时想着这大约又是静玉的花招,因当时手头的事情实在繁乱,也无心应对,只回话叫他在扬州安心办差。此时听樱红说起,穆明珠略有些诧异道:“原来前番本殿竟是错怪了静玉?是天下的主持都要来济慈寺受戒?不应当吧……”
樱红抿嘴一笑,道:“这却不是。领了度牒的和尚,不曾受戒的也有。只是那静念小师父要做大明寺的住持,定然得是受戒了的和尚。这和尚受戒,不拘在哪里的寺庙,只要是朝廷认可了的,由十位师父见证便是了。所以静玉公子带着静念小师父,不往别处去,却要渡江往建业城中来,大约也是想着能见殿下一面……”
穆明珠摇头笑叹道:“原来做和尚都还有这么多讲头……”又道:“既然如此,你便发信给静玉,若他执意要来济慈寺给静念受戒,那本殿也不拦着。”
樱红应下来,抬眸看了一眼公主殿下,略有些犹豫,道:“还有一事……殿下出宫门之前,奴在马车旁候着,见右相大人出来……”
穆明珠脚步一顿,看着她说下去。
樱红道:“奴瞧着,右相大人像是在等殿下的模样……他就候在咱们公主府马车旁的树下,一直等到殿下出宫门,原本像是要迎着殿下上前去的,只是见殿下跟谢先生说话,便一直不曾上前。”
对右相萧负雪的格外留意,并不是樱红一人如此,可以说乃是公主府侍女侍从们的“职业素养”了。
“他等本殿?”穆明珠复又往山上行去,口中低声道:“作甚?”想着自己方才在宫门外与谢钧的互动,应当没有什么会惹萧负雪疑心之处,便暂且搁下此事。
正是济慈寺中众和尚做晚课的时间,穆明珠还未完全登上山顶,便先听到一阵阵由敲击木鱼的声音和众人诵经的声音混合成的海浪声。
这声音萦绕在梵香与云霭之间,叫登山至半途的人只疑身在通天梯。
经此声荡涤,尘世间的一切凡俗**,似乎都远去了。
等到穆明珠进入济慈寺时,大殿中的众和尚已经散了晚课,只有留守的两名和尚给她奉了香。
济慈寺乃是皇帝上香之处,平素里来这里的达官贵人太多,不管是谁都大不过皇帝去。因而连这寺中的和尚,仿佛也格外能“看淡富贵”一般,不管是公主皇子来,还是普通香客来,若无特殊情况,都只是几个原本就在院中、殿中的和尚接待。
穆明珠接了香,左右一看,见左边那和尚面善些,便笑问道:“小虚云呢?”
左边那和尚笑道:“请施主稍候,贫僧去把虚云小师父请来。”他大约是之前也见过穆明珠几次,临走前一指佛前两列长明灯中的一盏,又道:“虚云小师父为施主供着长明灯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看向那和尚临去前指着的那一盏长明灯,在一众高低胖矮各不相同的长明灯中并不算显眼,但是因知晓了是代表自己的一盏灯,看起来总是亲切了几分。
一时虚云得了消息,从后殿进来,来的速度很快,但抬头见了穆明珠,又有几分扭捏,慢吞吞走上前来,道:“施主请上香。”
穆明珠见他老气横秋的模样,故意把手一抬,看似要往他头上放去。
虚云果然中招,倒退两步,捂着自己的光头,抬眸怒瞪着她,道:“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穆明珠本就是诈他,顺势把手往耳边一放,捋了捋不曾散乱的发丝,老神在在道:“本殿哪样了?”
虚云便知她是故意的,站在一旁,扭脸看着殿中的佛像,不再理会她。
穆明珠腹中暗笑,猜想这小家伙多半是在心中默念什么戒嗔戒怒的经文,便自己于佛前上了香,一回头见虚云还气哼哼站在远处,便道:“小虚云,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虚云仍是扭着脸,语气有点冲,道:“师父闭关不见外客,施主既已上了香,便请回吧。”
穆明珠笑道:“你过来——是陛下有话要我问呢。”
虚云听得如此,才不甘不愿走上前来,仍是不肯看她,语气稍微好了些,道:“陛下要问何事?”
穆明珠眼珠一转,一根手指点在自己腮边,笑道:“让我想想——陛下要问,这些长明灯中,哪一盏是给本殿的呀?”
虚云略有些诧异,看她一眼,似乎是想了一想,指了边上的一盏,正是方才那和尚所指的,道:“咱们寺中的长明灯都是不分大小,一律按着先来后到排的。这倒数第二盏就是你的。”
穆明珠见他咬死不认,倒觉这小家伙有趣,目光落在那两列长明灯上,听虚云说自己的是倒数第二盏,倒是有些好奇排在自己之后、最新的那一盏又是谁的,便随手指了又问。
虚云也不瞒她,道:“那是陛下给一位叫虞岱虞远山的大人点的。”
因长明灯供奉,需知主人的姓名生辰,虚云自然知晓每一盏灯对应的人。
穆明珠微微一愣,算算时日,这位昔日寒士之首的虞岱也该回到建业了。
“原来是给他的。”穆明珠低声道,若有所思。
虚云这会儿说了几句话,才像是消了方才差点被“摸头”的怒气,抬头看她一眼,又道:“前阵子给你府上送佛饼,府中人说你忙着,也没见着你人,回来师父知道了便不高兴。”
穆明珠只觉这小家伙还挺傲娇的,大约是前番送佛饼的时候没见到她,又担心她从扬州回来之后的情况,这会儿却说什么他师父不高兴。
她笑道:“因上次在公主府中没见到我,所以你便不高兴了吗?”
“是师父不高兴。”虚云用力强调道。
穆明珠笑道:“是是是,自然是你师父不高兴。”
虚云还没能再说什么,樱红已是忍不住低头无声笑了。
穆明珠又道:“我真不是故意不见你,前阵子可忙坏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后殿走去,又从后殿出来,熟门熟路地往幽静的禅院小径中走去,口中解释道:“前阵子不是跟梁国作战么?我得负责后勤粮草的事儿,那么多将士吃喝拉撒,都得我在后面调度呢,那阵子忙得我昏天暗地,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不信你问你樱红姐姐。”她指着自己眼底,弯腰给虚云看,又道:“你看,那会儿累出来的青痕,到这会儿还没消干净呢。”
虚云虽然年幼,但是却很识大体,否则当初知道她要去扬州,也不会主动献出金银救助受水灾的百姓,此时听她如此说来,倒是不好再闹别扭了,往她面上看了两眼,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们寺里也整日诵经,为咱们大周祈福来的……”又道:“师父前阵子也担心你说的那些战事,好几日吃不下饭……”
国家兴衰,民族存亡,纵然是寄居佛寺之中的出家人,亦是休戚相关。
“别太担心。”穆明珠安慰道:“咱们前线已经打了胜仗,告诉你师父,好好吃饭。饿坏了不是更叫梁国人得意?”
虚云蹙着眉头,问道:“这次咱们打赢了,那梁国人还会再来吗?”
梁国人自然是还会再来的。
等到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处理好了内部的权力争斗,梁国的兵马就会卷土重来,以数倍于此次的威势。
穆明珠虽然心中一直清楚这事实,闻言还是心中一沉。
她低头看向虚云尚且童稚的面庞,沉声道:“梁国人还会再来。”
虚云一惊。
穆明珠又道:“我们还会再赢。”
她不会坐视梁国壮大,手中孟非白、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乃至于赵太后这条线,一定要充分利用。
夜幕已然悄然降临,秋天肃杀的一面才刚开始显露。
虚云被她这句话所慑,仰头望着她,一时忘了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