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眼前噙着泪花,说话都断断续续的,闻言立刻道:“狗皇帝!”
徐墨怀非但不生气,反抱着她笑出声,胸腔因为这笑都在微微震响。
她又骂:“禽兽不如,暴君……”
她嘴里又嘀咕着一些乡间骂人的难听话,再骂着便有些污糟了,徐墨怀适时地制止了她,提醒道:“两句够了,再骂就该杀头了。”
苏燕装作没听见,还在小声地嘀咕着,徐墨怀贴过去吻她,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
过了一会儿,苏燕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过几日是朕的生辰,你进宫等着朕。”
——
徐墨怀比苏燕年长五岁,如今该是他二十三岁的生辰了。朝臣们也因为后宫的事催促个不停,生怕徐墨怀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连太尉都隐约劝过他不要讳疾忌医。
好在与林馥的婚事近了,也没人再对这些事胡乱猜测。
等皇后侧封后,后宫便可以陆陆续续地添人,各大士族都跃跃欲试,等着将女儿送到宫里去。
徐墨怀已经许久不曾好好过个生辰了,自从身边亲近之人接连离去,他对生辰也没了多少期待。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再不好和从前一样敷衍着过去,每年这个时候还要接纳外使的进贡。
紫宸殿服侍的宫人们显然已经眼熟了苏燕,得到吩咐后立刻带她去换了一身衣裳。她无名无分在宫里多有不便,索性穿戴成宫女的模样,跟在她们身旁长长见识。对于这件事,徐墨怀也是默许的。
他瞧着苏燕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这才允她在这样的场合见识见识,日后也好不做出太多丢人现眼的事。
因着徐墨怀力排众议,坚持要推行科举的事,朝中近日气氛很是古怪。少有几个寒门出身的官员,都想趁着科举的东风能被提拔到。然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话也不是说说而已。能认同徐墨怀的还是少数,这次的生辰宴,主要还是借着宴会,能和善地将科举提上日程,以免到了朝堂吵得面红耳赤。
苏燕穿着最普通的宫女衣裳,跟在她们身后看着来回穿梭的宫人。
满堂公卿,锦衣华服,走动间都有香风阵阵。
还有穿着胡袍的外邦使臣,带着一箱又一箱的贺礼。
仅仅是沿路点亮的烛火,换做是从前在马家村抠抠索索的苏燕,她应该要用好几辈子,才能用完这么多灯油。
宫女们都谨言慎行不敢做错事,苏燕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贵人,便拘谨地躲在她们身后,扯着紫宸殿一个宫女的衣角,问她:“我们留在这儿做什么?”
她回过头,说道:“陛下说了,要苏娘子好好观摩各位贵女们的言行举止,校正自己的陋习。”
苏燕的陋习很多,例如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她听都没听过,又时常会撸起袖子来干活,也是后来才有人提醒她这是不得体的。
在紫宸殿的时候,侍女给她送去泡茶用的东西,被她当做干果给嚼着吃了,惹得众人忍不住发笑,反被徐墨怀斥责。
苏燕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片刻后便在众多贵女中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徐晚音和林馥,她们正挽着手臂落座。
苏燕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有些不敢去看林馥的脸。
即便这一切都非她本意,然而在面对林馥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生出一种羞耻感。就好像她在与旁人的丈夫私通一般,在未来的皇后面前,她应该就是一个泥点子一样的存在,要一辈子抬不起头。
“陇李氏李太尉,河北节度使李复……”
苏燕听到传召声,偶然想起,当初那个吃人的疯子可不就是什么节度使儿子吗?
她踮起脚朝着人群中央看过去,望了好几眼也没有找到李骋的踪迹,反而是对上了一双噙着冷笑的眉眼。
徐墨怀面上带笑,眼神却阴森的吓人,略带警告地扫了她一眼。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第37章
徐墨怀身着帝王正服,坐在最显目的位置,四周都是他的亲信与要臣。苏燕站在宫女身后,目光从那些瓜果膳食上流连而过,不禁想这些权贵当真是好命。
她从前在村子里,哪里见过这样好的东西,也是到了长安才知道原来菜还能做出花一般的模样。不想她连油盐都是紧巴巴地用,生辰的时候能吃上一顿白米饭就满足了。
也不知道当时徐墨怀陪着她吃那些粗食糙饭的时候,是不是在心中暗自不满了许久。即便她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糕点留给他,也能被他转头丢弃。
苏燕连站在这群宫女身边,都会感到格格不入。
她们恭谨有礼,端庄得体,时刻等着服侍这满堂权贵。徐墨怀羞辱她时所说的话却是不错,以她的出身,即便做了宫女都只能去干些洒扫的粗活。
如果不是徐墨怀,她应该永远籍籍无名,一辈子做个种地放牛的农女,这满目琳琅便是她梦里都梦不见的。
苏燕心中微动,忍不住抬眼朝着高座之上的徐墨怀看过去,然而这次任由她踮起脚,探着头,也被挡得严严实实,连他一片衣角都没能窥见。就好像只有徐墨怀想看到她的时候,她才能看上他一眼,一旦他的目光落在别处,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别想再看到他了。
——
林馥坐在林文清身边,离徐墨怀的位置不算远,林照则与徐晚音坐在一同,前段时日还在置气的夫妻二人,如今不知为何又和睦如初。
徐晚音就是一个被宠大的公主,两三岁的年纪便被寄养在林家,王皇后带着长公主和徐墨怀一路逃亡受尽坎坷的时候,徐晚音还在温暖的床榻中酣然入睡。
虽然徐晚音骄纵了些,却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即便她怨恨宋箬,也不曾仗着公主之尊要了宋箬的命。林馥看了徐墨怀一眼,很快便低下了头。林文清还当她是害羞,调笑着让她去给徐墨怀亲手送上贺礼。
林馥不耐地拒绝,反低声说:“阿耶当真看不出来,陛下的心思不在女儿身上吗?”
林文清轻斥一声,连忙道:“休要胡说,你是靖朝往后的国母,陛下的恩宠自然会放在你身上……”
这话林馥听了不知多少遍,即使年少因为徐墨怀“少聪慧,美姿仪”的说法对他有慕艾之情,也在父母亲人无休止的提醒中生了逆反心思。林氏一族规矩森严,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林馥实在不甘心,要与一群女人共享一个夫婿。
林馥出神地想着,不远处觥筹交错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再看过去的时候,发现是李太尉和他的儿孙,几个不规矩的正在皇帝的寿宴之上推杯换盏地喝起酒来,李太尉板着脸在训斥他们。
其中一位面容英朗,肤色稍沉的男子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对着她挥了挥手,大胆地问她:“你是林家的娘子?要当皇后的那个?”
林馥被问得面色一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而后就见李太尉一巴掌拍在了男子头上,责骂道:“混账东西胡言乱语,冲撞了林相国的千金,等会儿就等着陛下打你板子!”
林文清和李太尉一文一武,在政事上十分不对付,林文清听到李太尉这番话,脸也垮了下去,不耐道:“太尉言重了,只是这教养子女还是要上心,哪日无礼得罪了陛下,可没人再护得住。”
眼看两人越说脸色越黑,李骋连忙拍了祖父两下,和林馥赔罪道:“林娘子生得貌美,想必也是个心善的,不会与我这粗人计较。”
林馥应道:“郎君说笑了。”
李骋笑了笑,移开了目光。不多时,他继续在宫女中寻找那个一瞥而过的身影。
起初他也只是觉得苏燕长得漂亮,性子又十分有趣,一点也不娇滴滴的,便想着带回府里做个妾侍,哪想她嘴里没个真话,实则来头不小,倒让他更加好奇了。
祖父隐晦地告诉了他当日带走苏燕的是什么人,一心要他死心,可李骋天生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哪是那么轻易就能放弃的人,只是他没想到,苏燕竟是这宫里一个低微的宫女,如何能让徐墨怀大费周章地救她回宫。
——
苏燕跟着宫女们一同站得腿酸,也仅仅是看到了这贵女们用饭都一小口一小口的,都不怎么动筷子,连喝茶饮酒都要用袖子遮住,再用帕子擦拭本就没什么脏污的手指。
何况他们都是端庄地跪坐着,一连半个多时辰,必定是腰酸腿麻,也不见有谁因此而东倒西歪。
苏燕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她只是听说今日有焰火看,才想着跟宫女们一起来长长见识,没想到吃顿饭要这么久,光是宾客们那些文绉绉的祝词,她就一句也听不明白,也不知僵站着是来做什么的。
好一会儿了,才有宾客出声,要苏燕身边的宫女去温酒。
身边熟悉的人接连走了,苏燕立刻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眼四周的人,生怕自己与她们有什么不同。
正等她局促不安的时候,忽然额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苏燕轻呼一声,附近的人纷纷扭头看她,似乎是在看哪个宫女这样失礼。
苏燕无措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站在不那么惹眼的位置,结果又一个东西砸到了她。
看到脚下滚落的葡萄,她立刻确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抬起眼恼怒地搜索着罪魁祸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笑得十分放肆的人,他手上捏着一串葡萄,似乎正想再扔过来几个。
苏燕愕然地瞪着李骋,他冲她眨了眨眼,随后附在祖父身边说了几句话,又和一旁侍奉的宫人交代两句,默不作声地从席间退了出来。
李骋不知道去了何处,苏燕不想继续僵站着,又怕自己此刻走了会被徐墨怀追究。过了一会儿,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苏燕没有立刻理会,立刻就被用力地扯了下头发。
李骋再不管她是否愿意,弯着腰抓住苏燕的手臂,将她带离了此处。
苏燕害怕动静太大,被高座之上的徐墨怀给注意到,只好强忍着不作声,等到了人少的地方才掰开李骋的双手,没好气地问:“你想做什么?”
李骋脸上的伤差不多恢复了,穿着身干练的圆领袍,腰间是正时兴的蹀躞带。比起当日灰头土脸满鼻子血的他,此刻的模样才真有几分高门出身的味道。
“你问我怎么了?”李骋扶着假山石,说道:“为了赎你花费了五百两,你估量着怎么还我,别以为进宫了就可以装作不算数。”
苏燕正揉着酸软的腰腿,听到他这句话后忍不住心虚了一下,紧接着立刻理直气壮地说:“你还说能救我,也没见你作数。”
李骋挑了挑眉,说道:“你骗我还有理了?”
他说着就轻浮地去拨弄苏燕的衣裳。“不是什么富商的妾侍,不是挨打吗?怎么我瞧着还挺……”好字尚未出口,苏燕腕间的伤疤和青紫淤痕露了出来。
李骋神色一凛,语气中也失了调笑的意味。
“你真的挨打了?”
苏燕尴尬地抽回手,不好告诉李骋,这是因为她反抗激烈被徐墨怀绑出来的,也有几道伤是她读书懈怠被打了板子,说挨打倒也没错……
“我要回去了,一会儿有人找不到我要受罚的。”有了周胥那一遭,苏燕现在跟外人多说几句话都提心吊胆。李骋身份尊贵,徐墨怀多半不会砍了他的手脚,受罪的人又是她自己。
李骋满心好奇,不肯就这么放她走了,伸手过去拉她,问道:“你急什么?那么多宫女还缺你一个不成?”
“我不是……”苏燕说到一半就住嘴了,她不是宫女,那她是什么。
另一边,徐墨怀正与三公说完话,侍者来禀告苏燕的事,他面上没有异样,浅笑着应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冷漠。“不用拦着,任由她去。”
他倒是想看看,苏燕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干出什么事儿来。
第38章
“你究竟是什么人,只是宫女?”李骋不觉得一个宫女落到山匪手里,会被皇帝大费周章地救回去。
如今他的确对苏燕有几分兴趣,若她身份合适,即便是将她讨来自己身边也不是不可以。
“郎君问那么多做什么,总归我是宫里的人,五百两我是没法子还上的,你若真想要,就去找陛下要。”苏燕不愿理会他的缠问,说着说着就要走。
此处靠着假山,鲜少有人经过,苏燕担心宫女见不到她的人,会急着去找徐墨怀禀告,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李骋抓住苏燕的手臂,语气不知为何严肃了起来:“你可要好好想清楚,虽说我李家不是什么百年望族,却也是肱股之臣,问陛下要一个宫女不过是轻而易举。”
苏燕的脚步因为这话停顿了片刻,皱着眉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能做什么,自然是带回家疼爱的。”李骋的后院从不缺女人,苏燕却是他第一次主动要带回去的。被祖父教训过后,他其实已经有些顾忌苏燕的身份,然而从她的言行举止也能看出来,她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那便好解决多了。徐墨怀是有几分高傲在身上的,他绝不可能将苏燕留在身边。
苏燕现在听到这种话就觉得胸闷气短,直接转身便走,李骋还要不识趣地追上去,问道:“你怎么不搭理我了,我猜你出身不高,要是你想,我就去找陛下要个恩典,将你带走。”
她不会再信这种鬼话了。“你能有这么多本事,还会被山匪抓去一顿打?”
李骋听她提起这件事,半点不觉得羞惭,反嬉笑道:“若不是我也被捉去了,你可要跟着遭祸,兴许是老天叫我去帮你呢?”
说了这么多,苏燕的脸色的确缓和了不少,甚至心中也隐隐地犹豫过。从堂中众人的反应来看,太尉与节度使都是一等一的大官,李骋的出身显然十分了不得。徐墨怀又不是真心爱她,若是将她当做物件随手赠给哪个臣子也是正常。
若李骋开口去要,徐墨怀未必不会同意。
苏燕虽然觉着李骋也是个疯子,但从他身边逃跑总比从徐墨怀身边逃跑要轻易得多。
她犹豫的神情还是让李骋看出来了,他了然地笑笑,说道:“你放心,我也不是一直都吃人的,而且我待妾侍都很好,从不拘着她们什么,你总不想一辈子做个伺候人的宫女吧?”
她当然不想,可她同样也不想给谁做妾侍,李骋的话她尤其不能轻信。哪日徐墨怀厌烦她了,没准儿就是丢了她去喂老虎,李骋发起疯来可是会吃人的。
苏燕不想应他,不耐烦地说:“你那么厉害那你去问陛下讨人,你能讨得来我就跟你,与我说又有什么用,我又做不了主。”
李骋听出她的敷衍,也没在意,直到有宫女来寻,苏燕才跟着离开。
在宫禁之前寿宴便要结束,贺寿的焰火姗姗来迟。焰火腾空的那一刻的爆裂声震着脑子嗡嗡响,空气中漂浮着一股硫磺的气味儿,苏燕捂着耳朵去看漫天的火树银花。
在天地明彻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去看徐墨怀的反应,众人都仰头在看这场盛大的焰火,与身旁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唯有徐墨怀孤零零地站在那处,颀长的身形此刻让他更像一个鬼魅,好似这场为他而盛放的焰火与他最无干系。
忽明忽暗的光影之中,他忽然回过头,蹙着眉朝一处看去,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苏燕正疑惑着,却不想片刻后,徐墨怀的目光与她相汇,只是短暂的一瞬,他迅速地收回目光。
苏燕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好似她是什么不能看的脏东西一般,顿时也没了观赏焰火的心思。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徐墨怀最先退场,而后众人才敢携家眷离宫。
苏燕没等到来送她回青環苑的宫人,反得到了命令让她去徐墨怀的殿外跪着。
她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等被带去紫宸殿,立刻便有两个宫人按着她跪下,语气十分不近人情。“陛下命苏娘子在此罚跪,等苏娘子什么时候知道错了方可起身。”
苏燕迷茫地跪了一会儿,在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又做了什么,于是便忐忑不安地问那侍者。“我知道错了,现在能起来了吗?”
“娘子请等候片刻。”他说完便走去殿内询问徐墨怀。
等再出来的时候,他问:“陛下问你错在哪儿了。”
苏燕想了想,说道:“不该擅自走动,让宫女四处去找我?”
侍者进去再出来,说道:“陛下让娘子继续跪。”
苏燕埋头苦想,心中也不禁有了怨气。若她做错了事,大可以指明后责罚她,而不是让她稀里糊涂地跪着,想法设法猜测自己哪里惹到徐墨怀了。
她冷着脸,问道:“是因为与李骋私下会面,有违体统。”
侍者再出来,回答依旧是:“苏娘子继续跪着吧。”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了,徐墨怀难道让人随时看着她不成。即便当真是这样,她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一时间越想越气,心头的委屈积压成了怨愤,苏燕也不想再猜来猜去的,只要徐墨怀看她不高兴,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苏燕一直跪了两个时辰没起身,入夜后庭中风凉,地砖冷硬到她骨头缝好似扎了针。
也不知跪了多久,她的膝骨到腰背都在发疼,几次摇摇欲坠,都要用手撑着地面才能稳住。自始至终,徐墨怀也没有出来瞧上一眼,似乎将她给忘记了。
再加上苏燕穿着宫女的衣裳,入夜后起了风,更觉得浑身发凉,她缩着肩膀闷不吭声,咬牙继续跪好。
等夜深了,看着苏燕的侍者也有些疲累,说道:“苏娘子再想想,去认个错便好了。”
苏燕有气无力道:“我怎么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话音才落,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徐墨怀已经换了身闲适的便服,眼皮轻轻搭着,似是只是不经意扫了她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进来。”
苏燕确定他是和自己说话后,手撑着冰凉的砖石缓缓起身,然而跪了两个多时辰,她的腿已经麻木到仿佛不存在了,稍一起身便往一边跌倒,浑身上下都酸疼得不像话。
徐墨怀漠然地看着,在侍者试图去搀扶的时候,开口道:“不许扶。”
苏燕眼眶一热,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低着头继续撑着让自己起身,勉强直起身后却连腿都迈不开了,才艰难地走了一步,立刻就狼狈地摔倒在地。
徐墨怀没再看下去,转身先走入殿中,留下苏燕一瘸一拐地往里走,每走一步都要有外物支撑。
在带到长安之前,她只给自己逝去的阿娘磕头跪拜过。
她在徐墨怀眼中就像地上的泥灰,生来就该被踩在脚底,就算叫她磕头下跪也是应该的。
苏燕也觉得这是应该的,徐墨怀是皇帝,给他磕头下跪是天经地义,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这样想着,却还是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从殿外走到徐墨怀面前的这一小段路,苏燕走得十分艰难,不长的距离,却总让她觉得,比当初在观音山回去找徐墨怀的路还要长,还要难走。
徐墨怀坐在书案前,头也不抬地问她:“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苏燕颤巍巍地站着,憋住眼泪没说话,他终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
“李骋看中你,与朕求了个恩典,想收你做妾侍”,他的语气缓慢,就像一柄刀子不疾不徐地刺她。“朕的东西,即便朕不要,也不会转手赠予旁人。”
徐墨怀轻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她:“朕会一杯毒酒赐死你,绝不给你背叛朕的机会。”
第39章
苏燕听到徐墨怀的话,脑子里好像有根弦正在被拨动,发出即将断裂的嗡响声。
他这番话是没有将她当做一个人看的,只是当她是一个属于他的物件,宁可毁了也不能转手赠人。
徐墨怀看似对她恩宠,不吝于吃穿用度,却也不在乎她,只凭借自己的心意对她予取予夺。
苏燕的腿疼到站不稳,强忍着不让自己跪下去,她心里都有些不明白了,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好心救了一个人,后来又喜欢上了他。如果说她真的有什么错,也错在蠢笨好骗,错在痴心妄想。
即便如此她就该遭到这样的对待吗?
“李骋去求的恩典,为何要罚我?”苏燕朦胧的泪眼也盖不住她眼底的怒火与委屈。“我能怎么做?陛下总说我身份低贱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既然低贱,就该任李骋这样的人将我当做物件讨要。那我又错在何处,他想做什么,我这样的低贱的人,难道有资格说不吗?陛下为何不处置李骋,为何独独来罚我。”
苏燕惨白着脸,唇瓣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她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说出一句:“陛下当初说报答我,便是指这样的恩将仇报吗?”
徐墨怀的眸光骤然一缩,猛地站起身,像是一条被激怒的毒蛇,阴鸷而冷戾的眸子死死盯着苏燕,似乎在等着她识相地跪下认错。
苏燕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睛倔强地睁着,泪水却绷不住地往下落。
徐墨怀缓缓踱步到她身前,目光落到她身上各处,唯独不再去看她的双眼。
“是朕高估了你,竟以为你能聪明些。”徐墨怀的手指捏住苏燕的下巴。“你若真的识清了自己的身份,便早该断了与李骋的牵扯,不说威逼利诱,即便他要你死,你也只需记着不能生出背叛朕的心思。”
他嗓音低沉着,如同恶鬼附在苏燕耳边低语,仅一句便让苏燕遍体生寒。
“恩将仇报又如何,你以为朕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靠得是良善之心吗?”
苏燕忽然间想起徐墨怀逼死血亲的传闻,她不该指望徐墨怀对她抱有什么恻隐之心。即便他勤勉为政,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可一旦真切地接触到本人,才能看到他的虚伪凉薄,傲慢偏激……
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反抗即为最大的过错。
徐墨怀身形高大,看她的时候总是微敛着眉眼,似乎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带着施舍的味道。
徐墨怀给了她一番警告,却并没有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苏燕发软的双腿,说道:“紫宸殿的每一个宫女都知道,除了朕以外,谁的话都不必听从。唯独你,连最简单的事都学不会。”
徐墨怀觉着自己对苏燕太过留情,才让她恃宠而骄,竟敢指望李骋带她离宫。只要谁给了苏燕一点恩惠,她就像一只养不熟的狗,随时就能摇着尾巴转头跟人跑了。
“你既总闲不下心,便去做个婢女,好好学着如何乖顺地侍奉主子。”
他心中郁结,在望向苏燕的时候更加躁怒难平。
若不是她不知死活地去撺掇着李骋来讨要她,今日他本是想要她留在宫中,先以宫女的身份留在他身边,日后再给她一个体面的位份。
然而此刻他算是发现了,苏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偶尔的服软并不代表她乖巧听话,不过是同样的虚与委蛇罢了。她根本不值得他费什么心思。
“你跑一次,便打断一条腿。倘若你胆敢与任何人私通,朕会亲自把毒酒灌进去。”
苏燕麻木地听着这些话,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
徐墨怀说到做到,当真让苏燕入了奴籍。
大靖对于门第规矩森严,换做从前士族不得与庶民通婚,如今虽渐渐缓和,有士族与庶民成婚的先例,却也始终被人嘲讽轻蔑。而入了奴籍更是难以翻身,只要不恢复自由身,一辈子不能与良人通婚。苏燕的母亲正是因为贱籍上不得台面,才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生了孩子都一样无法进门。
苏燕从前一直是农妇,虽然身份低微,却也是个正经人家,不用遭身边人看不起的。谁知仅因得罪了徐墨怀,便被稀里糊涂地入了贱籍。
碧荷看着苏燕换上跟她一样的婢女衣裳,觉着眼前一切就跟做梦似的。分明前不久她还受着陛下恩宠,不过进宫一日就忽然成了奴婢,那些金钗罗裙都给收了回去,从此苏燕就跟她一同,成了青環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女。
碧荷心中也是有委屈在的,苏燕在的时候她只侍奉这一个主子,也没那么多规矩要讲,如今主子没了,徐墨怀必定也不会记着让她回东宫伺候,她便只能留在青環苑做些脏累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