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郢起初还会回头关照薛鹂,最后将赵芸气哭了,只好急着带她下山去看伤,将薛鹂和侍卫都远远地抛在身后。
薛鹂心中思绪万千,小心翼翼地扶着树干往下走,却忽地听到背后一阵哗啦声,忙回过身去看,便见到魏玠踉跄了两步勉强扶着树站稳。
他薄唇紧抿着,站直身体,又恍若无事般说道:“无碍,我们走吧。”
薛鹂却不肯再动了。
她有些气愤地说:“你明知自己是视物不清,还要上山来添乱做什么?”
魏玠没有因为她略显刻薄和不近人情的话恼火,只是无奈地垂下眼,低声道:“鹂娘,你应当知晓,我不会与赵芸有何干系。”
薛鹂愣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是在迁怒魏玠。只是她因为身孕的事担惊受怕,又听闻赵芸对魏玠有意,她心中愈发不安稳,又不知与何人诉说自己的愁闷,此刻见到了他才会觉得委

屈。
她总是认为在权势面前,情意会变得缥缈单薄,即便魏玠待她再好,她还是会害怕魏玠权衡过后将她抛下。
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她对魏玠实在不算好,怎么好让他始终如一地珍视她?
“我……”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闷声问他:“你当真受伤了吗?”
“只是诳语,不必为我担忧。”他话音才落,又踩空了一处,薛鹂连忙上前扶住他。
魏玠顺势牵住她,低声道:“劳烦你送我下山了。”
薛鹂忙要抽回自己的手,小声提醒他:“前方还有侍卫。”
“是我带来的人,无事。”
她这才安心牵住他,提醒他脚下的树根乱石。一直快到了山脚下,魏玠终于出声问道:“鹂娘,你身上的药香是怎么回事?”
薛鹂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很快又强装无事道:“我在军中闲来无事,去医师那处走动了几次,许是那时沾染上的。”
“我记得你最厌恶服药。”
“喝多了便也习惯了。”
魏玠沉默着没有再问,等到了山脚下,赵郢已经将赵芸推到了马背上坐好,见魏玠紧挨着薛鹂,立刻跑过来将他们分开,关切地询问她:“他方才可有冒犯你?”
薛鹂摇摇头,赵郢又瞪了魏玠一眼,冷声道:“看在父王的面子上,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往后你离我妹妹还有鹂娘远些,你我既是同僚,也省得生了事让人耻笑。”
魏玠抬起眸子,轻轻扫了他一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而后赵郢便拉着大步离去,不等薛鹂与侍卫交代什么话,便将薛鹂抱上马。“芸娘说你也伤到了,还是快些回去歇息……”
她无奈点了点头,远远地看了眼魏玠的身影,而后俯身小声嘱咐侍卫:“将今日采的药先送去医师那处,记得离魏玠远些……”
交代好了,她才放心离去。
待她走后,魏玠驻足在原地没有动,侍者询问道:“魏先生可要回去歇息?”
他低下头,缓缓抚平袖上被薛鹂牵出来的折痕,说道:“不急。”
帮着医师煎药……
他怎么不知,薛鹂何时变得仁爱了?
次日一早,薛鹂又奔着医师的营帐去了。一想到又要在苦涩难闻的药罐子旁守一整日,她便忍不住叹气,连脚步都沉重了许多。
一早医师夫妇便忙着给将士们治伤,见到薛鹂的身影,抱着箩筐的娘子连忙开口道:“薛娘子来了,有人来寻你,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寻我?”薛鹂想到赵芸,不禁皱起眉,又问道:“在何处?”
她指了一个方向,正是薛鹂每日唉声叹气煎药的地方。
薛鹂快步走去,待她近了,看到的却不是赵芸的身影,反而让她更觉得头疼。
药罐子里冒出的热气升腾着,夹杂在一起像是云雾似的翻滚又消散。薛鹂总是要掩住口鼻,离这熏人的药香远些,魏玠坐在其中却面不改色,一手拿着蒲扇煽风,一手正在翻动膝

上的摊开的医书。
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抬起头,只是默默地将医书又翻了一页,抚平书角处被薛鹂留下的折痕。
“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的语气还算冷静,抬起头看她,冰凉的目光下却压着翻涌的怒火。
薛鹂见到魏玠脚边还堆着她昨日辛苦采来的草药,心知已经无法隐瞒了,抿着唇一言不发,毫不示弱地看回去,半点没有知错的意思。
魏玠隐怒不发,忽地冷笑一声,将医书丢到了燃得正旺的火堆中。
“薛鹂,我当真不知如何说你是好。”
对上魏玠的眼神,薛鹂心中颤了颤,又强装镇静道:“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莫要多管。”
薛鹂也不知魏玠在此等候多久,他的眼白中爬满了大片的红血丝,此刻又被她气得不轻,手指紧攥成拳,指节都用力到泛着青白。
魏玠盯了薛鹂一会儿,眼尾逐渐泛红,他站直身子,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次,与我无关?


第93章
薛鹂见到魏玠这副神情,气势也虚了几分,却仍没有知错的意思,回应道:“你知晓与否,于我而言并无差别,何况我只是心中猜测,未必真的有了身孕,我只是想……”
薛鹂话未说完,魏玠便明白了她的用意,被她气得冷笑出声。
“你在想,倘若不曾有身孕,一副汤药喝下去无关紧要,倘若有了,这汤药也算有用处。只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你的心意,便不必告知我,只需悄悄将此事瞒过去,是不是?”
魏玠的语气中都带着一种盛怒,目光像是化作刀子要将她切开似的。
薛鹂不觉得自己此番有半点错,面对他的逼问也恼火了起来。“是又如何,我做的有什么不对,既然结果无法更改,你知晓又如何,无非是徒增烦恼,再添上些麻烦罢了……”
魏玠将地上的草药碾在脚底,视线死死地盯着她,而后一把将她拽到身前,压着她伏低身子去看火堆中被焚尽的医书。
“我怕你将自己害死都不知。这些民间编撰的医书错漏无数,用药极其凶险,十人用药,有一人能起效已是幸事,因落胎搭上性命的妇人不计其数,你觉着自己有几条命受得起这般

折腾?”魏玠的手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桎梏着薛鹂挣扎的双手,又问道:“与我无关?你是如何怀有身孕的,可要我再仔细地提醒你一回?”
薛鹂的惶恐不安正如积水的河堤,她强装着镇定想要做些什么去修补,此刻却被魏玠的话彻底击溃,几日来的焦躁不安与委屈都像是潮水般涌上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眶立刻开始泛红,随后眼泪毫无征兆地往下落,温热的眼泪砸到魏玠的手上,却仿佛带着能将他灼伤的热度,让他的手轻颤了一下,力道立刻便松懈了。
魏玠只觉得薛鹂的行为荒唐至极,他鲜有动怒的时候,偏生他喜爱上了薛鹂这样一个可恶的人,令他多年的仪态风度都被怒火燃尽了。
“哭什么,我欺负你了吗?”他仍是面色冷硬,语气却不自觉软了许多。
薛鹂哭得抽气,她蹲下身子抹眼泪,将脸都埋在了手臂中,肩膀都一颤一颤的,似乎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玠本来一腔怒火,见她这样,又莫名无措了起来,最后只能俯下身去,轻叹了口气,说道:“鹂娘,不会有事,莫要哭了……”
薛鹂全然听不进他的话,袖襟都被眼泪晕湿了。
她没有想过当母亲这回事,更没有想过要亲手扼杀自己的血脉,今日种种非她所愿,她不过也是被推着向前,身不由己罢了。难道她便甘愿去遭罪不成,一想到饮了药会痛不欲生

,还会有性命之忧,她便止不住地害怕。
薛鹂哭得不能自已,却又心中气恼,遂口齿不清地责怪起魏玠:“都是你欺负我……我被你害死了……”
魏玠经常见到薛鹂流眼泪,有虚情假意的哄骗,也有讨饶的哭吟,却是第一次见她哭得这般伤心委屈。
他的确是动了怒,恼火薛鹂欺瞒他,更气她一时糊涂拿性命冒险。在薛鹂来之前,他翻看着医书,怒火几乎要将他燃尽了,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想到了许多让她长记性的法子,

并且想好了此回无论她如何服软都不能轻易放过她。
然而此刻见她哭得伤心,那些火气也像是被她的眼泪熄灭了,竟让他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只好叹息一声,捧起她的脸给她抹眼泪。
薛鹂眼眶通红,将脸别过去躲开魏玠的手,抽泣渐渐停了,眼泪却还在无声无息地流。
她突然很后悔,魏玠总是明面上云淡风轻,暗中却将她的路都拆死了,让她只能选择与他紧密相连。然而世上的男子最信不得,魏玠又是个疯子,她怎知这个人心底在算计什么,

便是再喜欢他,也断不能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他的身上。
魏玠犹豫片刻,无奈道:“你身子不好,喝了一阵子的药,癸水有差错也算平常,未必怀有身孕……”
话未说完,薛鹂抬起泪眼瞪他,魏玠继续说道:“我服过避子的汤药,不该这般……”
薛鹂从前在玉衡居癸水便不大准时,还时常伴有腹痛,后来他也寻医师为她调理了一整子,好不容易好些了。后来又遇上许多事,避子汤大寒,怕再伤了她的身子,他便不曾对她

用过。然而男子的避子汤药鲜有人服用,成效如何他也不知,若薛鹂当真有了身孕,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薛鹂愕然道:“何时的事,我为何不曾知晓?”
想到此处,她又皱起眉,问道:“难不成你觉着我与赵郢……”
魏玠被她气笑了,低头吻上去,撬开她的唇舌,一番缠绵撩拨后,薛鹂气息不稳,终于不再胡言乱语。
“若真有了……”魏玠的唇与她退开了一小段距离,说完半句后没了声音,顿了一顿,才说道:“我要你放弃赵郢,我会送你走。”
放弃赵郢,意味着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以如今的局势来看,赵统打入洛阳只是早晚的事。此刻抛下赵郢,她从前的算计与讨好都成了无用功,那些唾手可得的权势也会化为泡影

,为的只是与魏玠一个失势之人厮守,前路如何根本无从得知,这一切并不值得。
薛鹂沉默片刻,问他:“即便我不嫁他,又如何能与你厮守,赵统并非良善之辈,绝不会轻易放过你我。”
魏玠一眼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眸光渐渐沉了下去,缓声道:“你不愿为我舍弃赵郢,又想与我纠缠不清……薛鹂,你当真想要我与有夫之妇通奸,做尽天下士人最不耻的行径,

是不是?”
薛鹂愣了一下,羞恼道:“我又不曾逼迫你,这种事倘若不是你情我愿,难道是我拿刀架在你脖颈上,逼着你与我通奸不成,你若不愿意,我们就此一刀两断,往后再不要相见便

是。”
她的话说完,魏玠的脸色已经是极为可怖,像是要将她立刻掐死似的。
“鹂娘,你方才是在胡言乱语,现在同我赔个不是,这些话我便当做不曾听过。”魏玠的语气温和中透着森冷,漆黑的眼瞳直直地盯着薛鹂的脸,面色冷得像是凝了一层霜。
薛鹂对上魏玠的目光,也知晓自己方才的话是过火了些,于是软了语气,说道:“你想要如何……”
“我会杀了赵郢。”魏玠答得坦然,没有丝毫犹豫。“你想嫁给他,尽管去试试,赵郢如此喜爱你,赵士端兴许会让你给他陪葬。不过你也无需担忧,我会将你的尸骨挖出来,绝

不让你与旁人死同穴。”
薛鹂听他说的一本正经,气得一时无话。
“赵士端早已疑心你我,如今他当你是我的人,留你在赵郢身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那句谶言,你能想到的一切,赵士端都能想到。”
薛鹂只是怔愣片刻,很快便明白了魏玠的意思。情爱于赵统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的存在,有与没有都不足以撼动什么,赵郢是赵统的独子,如今既然怀疑他的身份,便更不可能轻易

让赵郢娶她。不过是想留着她牵制魏玠,必要时以她来试探魏玠的忠诚。
冷静过后,薛鹂更为沮丧了。
魏玠是死了心要斩断她所有姻缘,宁肯以身涉险也要逼着她只能与他纠缠不清。
薛鹂顺从的被魏玠搂进怀里,幽幽开口:“你便不能放过我吗?”
他冷声道:“你现在杀了我,我可以放过你。”
很快薛鹂便听闻赵统当众给魏玠议亲,却被魏玠拒绝的事,而后赵统便命他领军去破城,迎战弘农郡的夏欢。
此战艰巨,一是对魏玠的试探,二是作为他忤逆主公的代价。
临行前军中照常设了酒宴,薛鹂称病多了赵芸好几日,并没有前去,夜里的时候却等到了魏玠。
她也不知魏玠究竟是如何想的,连避人耳目都忘了,竟众目睽睽之下来求见她,似乎她身旁的守卫也暗中换下来几人。
魏玠见到她后,命人将几服药呈上来。
薛鹂脸色很差,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手指紧揪着袖子,也不知怎么开口好。
魏玠以为她又是不愿意喝药,开口道:“是补药,不可不喝,我会命人看着你服药。”
薛鹂目光闪躲,面上也泛起了热意,小声道:“你……拿回去,我不用了。”
他危险地眯起眸子,快步走近扣住她的手,沉声道:“我说了,不可胡来。”
薛鹂不耐地别开脸。“不是……我来癸水了,今日……今日一早,不是身孕。”
魏玠的表情也僵了一瞬,好一会儿了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又低下头靠着她的肩窝闷笑,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动。
薛鹂觉得面上无光,索性任由他笑话。
迎战夏欢的事迫在眉睫,此战凶险,谁知魏玠能否平安归来。
她环住魏玠的腰,低声问道:“你会战死吗?”
他低笑一声,说道:“咒我?”
“要是咒你有用,你已经死千百回了。”她瞥了眼魏玠,小声道:“多保重……”
“好。”
秋末,魏玠领兵八千,攻打夏欢三万兵马,鏖战半月之久,弘农城破,护送钧山王兵马北上之时,魏氏二房长子魏礼秉公灭私,领兵截杀魏玠等人,战七日,魏玠麾下叛军全军覆

没。
消息传到薛鹂耳中的时候,她正坐在马车中。听闻魏玠等人被逼至山谷处,谁也没有想到魏礼会在城破之时还能忍住按兵不动,直到魏玠杀了夏欢后才迟迟出手。
薛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总觉着此事与魏玠没有干系,于是她低下头,又问了侍卫一遍:“那魏兰璋呢?”
“薛娘子,是全军覆没。”对方以为她没听清,于是特意将全军覆没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薛鹂还是愣愣地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又说:“全军覆没,自然是都死光了,魏郎君也不例外。”
她恍惚地点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忽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义父呢,义父在何处?”
有人给她指了方向,薛鹂又半刻不停地跑过去,赵统正在与人议事,余光中瞥见一抹鲜亮的艳色靠近,便抬手示意几人噤声。
眼看着薛鹂跌跌撞撞,脚步都不稳地跑到面前,他伸出手将薛鹂扶稳,神情冷肃地看着她平复气息。
“义父,我想去……”
她的话没有说完,赵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薛鹂紧紧攀着他的手臂,乞求一般低下了脖颈。
他微蹙起眉,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那处尸首成山,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薛鹂的手臂在发抖,她抬起脸,面色苍白如纸,眼泪滑到了下颌。
他心中微沉,抬手用粗粝的指腹替她揩去面上湿润,还是妥协道:“罢了,只此一回。”
“谢义父。”
去山谷埋尸地的路程不算近,薛鹂记不清行了多远的路,一路上恍惚着总觉得在做梦,直到夜风扑在脸上,似乎带有一股腥气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尸山血海前

了。
一轮冷月高高挂在山谷之上,霜雪似的清辉洒下来,溪流在夜色中泛着一股诡异的暗色。
有人正举着火把,清点阵亡的将士,薛鹂的到来很是突兀,然而这样压抑诡异的气氛下,人人都缄默着,没有心思议论。
她只走了几步,裙摆和鞋边便被染红了,不知踩过谁僵冷的残肢,她险些绊倒,又被侍卫扶稳。
山谷中很冷,冷得让人打颤,血腥气浓烈到让人头晕。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人,多得像是一场噩梦,她不敢去看地上地残肢碎肉,又怕自己不看,会错过魏玠的尸首,要是他被劈成两半了,她定是认不出来的。
一片尸山血海中,薛鹂走得很慢,几乎双腿都在发软,终于看到了一片苍青的衣角,颤颤巍巍去翻开,看到一张青白的陌生面孔,她又在心底连说了几句无意冒犯,而后继续起身

去找下一个。
找到了又能如何?人都死了,她不是正好解脱了吗?
薛鹂不知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像是昏了头鬼迷心窍,执拗地要来寻找魏玠。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薛鹂一声不吭,走得踉踉跄跄,裙摆与手掌也糊了血,也不知被什么绊倒了,脚一扭便跪倒在乱石中,周围有几具死相可怖的死尸,她余光瞥见后,

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动,半晌没有站起身,侍者正要去扶她,身边却有一道人影先他一步,猛地将地上的人拽到怀里抱住。
“我四处找不到你,哪个混账东西把你骗来的?”他既无奈又心疼,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听到熟悉的声音,薛鹂回过神,却像是傻了一般仍没有答话。一直到魏玠将她牵到了溪水边,细致地替她清理指缝间的血污时,她才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事。”
“我还是害怕……”薛鹂的手仍在抖,她害怕下一次会在死尸堆里翻出熟悉的脸。“我喜欢你,我还要跟你成婚,你别死……”
魏玠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纤长的睫羽颤了颤,眸子好似映着溪水的波光。
他慢条斯理地擦净薛鹂的手,低声道:“我看不清楚,你带我走高些。”
薛鹂不知晓他的用意,还是带着他朝着高处走,直到站在了山崖边,衣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才疑惑道:“要做什么?”
“成婚。”


第94章
云雾消散,寒月高悬,夜风吹过山谷的响声,像是在为此处葬身的将士们悲鸣。
薛鹂站在山崖之上,月辉覆在她的衣发上,似是一层莹白的霜雪。
魏玠借着月光,终于能看清她的模样。
“你说什么?”薛鹂以为是风声太大,她听错了魏玠的话。
紧接着他又重复道:“鹂娘,我们今日成婚。”
薛鹂以为魏玠糊涂了,好笑道:“你我不曾有过媒妁之约,如何成婚?”
“以天地为媒,拜过山川明月,你与我便结为夫妇。”魏玠的衣摆在夜风中被高高扬起,身形依然笔直,似崖上一棵肃肃青松。他的语气严肃,却并没有逼迫的意味。
薛鹂似乎在他眼底看出了期冀。
齐国日后会如何尚未有定数,她与魏玠会走向何方,同样不可预料,甚至明日是生是死她都无法知晓。
至少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明了,纵使从前她恨不得魏玠去死,如今也切切实实地爱慕着他,只盼他能好好活着。起初她想看魏玠落入凡尘,沾上一身脏污,任由她也高高在上一回

,尽情地唾弃他。可真有这一日,她却并不痛快,她仍是喜欢魏玠衣不染尘,坐在明台被人瞻仰的模样。
远离魏玠,她可以独善其身,远比跟着他前路难料的好。
只是世上的路那样多,未必只能选择最轻易的那条。即便走错了,也比抱憾终身来的好。
“若是往后战乱平息,你要还我一场婚事,休想草草过了。”
魏玠的面带笑意,和沐道:“不会让你等太久。”
二人俯身跪拜河山,衣衫是未干的血,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夜风,一切都如此草率,二人神情却无比庄重,薛鹂甚至从未如此认真过。
身处乱世,旦夕祸福,至少此刻魏玠是唯一能紧握她的人。
直起身后,她还有些不真切,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而后对上魏玠的眼睛,她又不知为何多了些手足无措。
魏玠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低笑一声,低下头去亲吻她,温声道:“往后我们便是夫妻……你只有我一人。”
她听懂了魏玠是在提醒她,不许再撩拨旁的男子,只好说道:“那你要活得长久些,还要往高处站,毕竟你的夫人爱慕者众多,又实在舍不下荣华富贵,若你往后稍让我不称心,

我便……”
魏玠听了竟也不恼火,只在她说到关键处皱了下眉,而后贴上去堵住她那些不中听的话,吻得愈发凶狠起来。
好一会儿薛鹂才被放开,她的唇舌微微发麻,呼吸也跟着乱了。
而后她要回去,走了没几步,魏玠却站在原地拉住她的手,将头抵在她肩上,温热的呼吸扑洒在她肌肤。
月光被茂密的枝叶遮盖,她看不清魏玠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沉而热的呼吸。
“为何还不回去?”
他微哑的嗓音含着欲,轻叹了口气。“片刻就好……再等一等。”
薛鹂立刻便明白了,扶着他的肩笑得乱颤。
魏玠从前是个寡欲的人,却一向不会对薛鹂掩饰自己的感受,只是若要他如野犬般情难自持地求欢,于他而言仍是极为羞耻的一件事。
他面对薛鹂总是失控,情绪上如此,身体也是如此。
薛鹂笑得得意忘形,魏玠也被她惹得羞恼了起来。
而后她便感觉手被紧攥住了,魏玠的手微微用力,有意指引她。
薛鹂止住笑,面上也渐渐发烫,装傻道:“表哥这是做什么?”
“鹂娘……”他恳求似地轻声唤她。
她不肯动,低声道:“你在求我吗?”
魏玠的声音闷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开口道:“求你……”
窸窣的声响过后,薛鹂面红耳赤,拿着帕子擦手。待下了山,又在溪边仔仔细细地冲洗,冰冷的溪水滑过指缝,触感和声音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回程的路上,魏玠才知晓是赵统命人送薛鹂来到此处。
山谷中阵亡的将士多是魏礼的人,他知晓兵力衰弱时要更为谨慎,因此领了一队人从后方先走,魏礼领兵攻打的时候,他派人阻截伏击,歼灭了魏礼不少部下。只是为了让齐军以

为他身死而放松警惕,将计就计传出了他身死的消息,旁人不知其中内情便罢了,赵统如何会不知。
“赵统明知你我有私情,为何还要纵容我?”薛鹂不算太傻,思虑片刻,也猜到了赵统的心思。“从我和陈觉的算计被他知晓,他便无意让赵郢与我成婚,放任我来找你,好让赵

郢死心……”
“不止如此。”魏玠将她抱上马车,继续道:“他猜测你与我同谋,忧心我不肯忠诚于他,想试探你一番。”
赵统看不出魏玠的喜好,也难以猜测他心中究竟藏着什么计谋,虽说想要重用他,却始终不敢真的放权,以免被魏玠暗中算计,倘若他有了软肋,便总算是有了可以控制的地方。
至于声势宏达的神女之说,薛鹂能想到的赵统又何尝想不到,百姓最好被鬼神之说操弄,吴女指的是何人,最终还要看赵统的心意。
薛鹂用计替自己造势,护住了自己又成全了赵统,只是往后如何便由不得她了。
“那我该如何,难道往后还要受制于他不成?”薛鹂心乱如麻,方才拜天地时的缱绻情思都被打乱了,反观她身侧的魏玠,正若无其事地替她重新梳好发髻。
“很快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