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边立起身,绕到她面前,端端正正地长揖:“静母妃新年大吉,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顾燕时不自觉地往后避了一下。
普天之下的活人,能受当今天子跪拜的只有位太后,这一记毕恭毕敬的长揖放到她身上已很重了。
她一时局促无措,没说出话。
苏曜维持着长揖的姿势:“母妃?”
“……免了。”顾燕时忙说。
他立起身,脸上犹是挂着一抹妖邪的笑意。顾燕时身后的窗户恰有晨光投来,映照在他面上,竟将这抹笑照得很好看。
顾燕时猝不及防地一愣。
他笑道:“紫宸殿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慢走。”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他神情诚恳:“母妃不必送了。”
言毕就攥着钱串,脚步潇洒地离开了。
房中的寂静维持了片刻,等他走远,兰月即刻挥退宫人们,上前问顾燕时:“姑娘昨夜……没事?”
顾燕时自知她指的是什么“事”。
她摇摇头:“没有。我们就……就一起睡了一晚上,而已。”
“而已”两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兰月哑了哑:“那……那陛下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顾燕时一喟。
苏曜和先帝差别太大了。
先帝是召幸嫔妃只为享床笫之欢的人,大可以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苏曜却可以不理床笫之欢,但废话连篇地气人,她全然不懂他想要什么。
兰月拧着秀眉想了想:“也或许是好事。”
“怎么说?”顾燕时不解,兰月道:“陛下许是真的喜欢您,才会顾惜您的意思吧。先帝……”她摇头,顾燕时明白她的意思。
先帝是不在意她的,她猜先帝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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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再度降临之时,慈安殿中又为太妃太嫔们设了一场宴席。
这样盛大的宴席,放在先帝的后宫轮不到她们这些小嫔妃,放在如今也轮不到人数众多的太贵人们。昨日的除夕宫宴是她第一次参宴,再往前数,此等大场面她就只在腊八误打误撞去含元殿时见过一回了。
但经了除夕,顾燕时今日已不太紧张。入殿后向太后及几位身份尊贵的太妃见过礼,她就去了自己席上。
旁边坐着的齐太嫔比她大近二十岁,看她时总一副看小孩子的神色。见她来了,和和气气地招手:“快来,昨日看你专盯着席上的几道点心吃,我今日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两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顾燕时垂首深福,呢喃道谢。
“客气什么。”齐太嫔噙笑,示意宫女打开食盒,亲手拿出一块酥皮糕点往她嘴边送。
顾燕时不及躲闪,只好乖乖地咬上一口,顺便伸手接过。咬下的点心在唇舌间一转,鲜甜的味道即刻漾开,是她喜欢的奶香味。
“好吃么?”齐太嫔急切地问,顾燕时忙点头:“嗯!”
下一瞬,却闻外面一叠声的通禀骤至,宦官独有的尖细嗓音响亮地灌进殿中:“陛下驾到——”
殿中歌舞一静,席间的说笑声也骤止。
顾燕时心头不自禁地绷紧,下意识地想离席,及时注意到旁人都安安稳稳地坐着,又忙回过神来。
真是做贼心虚。
她想着他昨晚留宿在欣云苑的事,总忘了自己是长辈。
很快,皇帝大步流星地入了殿来。
他换了一身隆重些的玄色直裾,但没戴冠冕,只以玉冠束发。阔步行至太后面前,一揖:“母后安。”
太后颔了颔首。
他微微偏头,又道了声:“诸位母妃安。”
顾燕时眼观鼻鼻观心地僵坐着。
苏曜目光一划,很快注意到了这位浑身不自在的小母妃,禁不住地皱了下眉。
小母妃一嘴酥皮。
吃了什么好吃的?
他无声啧了啧,不作多言,自若入席。
顾燕时好怕他当众与她说什么,见他落座才心弦一松,吁了口气。
两块酥皮因而从唇上吹起来,如雪花般落到案头。
顾燕时怔忪一刹,赶忙摸出帕子擦嘴。
苏曜兀自斟酒,边斟边扫了眼案头佳肴。
好像没有酥皮点心。
可他也想吃,怎么办?


第18章 飞花
太后一片慈爱地笑看皇帝:“今日不是一般日子,既是年初一,也是你昭文元年的第一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该好好贺你。”
她边说边举起酒盏,众太妃太嫔们闻言会意,亦执盏。
苏曜也端起酒。太后敛去三分笑意:“你自幼读书勤勉,日后也当勤政,为我大宁再开创一片太平盛世。”
苏曜垂眸:“母后教导的是。”
遥遥举杯之后,众人一饮而尽。
苏曜放下酒盏,笑道:“难得一聚,又是过年。朕想母后与诸位母妃不免要玩些什么助兴,特意备了些薄礼,以作彩头。”
他说这话时眼帘都没抬一下,但顾燕时不知为何,觉得有一股寒气逼了过来。
太后倒很高兴:“还是你知道哀家。不错,哀家在宫里久了,瞧惯了这些歌舞,也觉得没趣。来来来——”她边说边招呼近前的几位太妃,“你们都想一想,咱们玩些什么。哀家可听说昨日含元殿里热闹得很。”
太妃们含笑相望,一时却也没什么思路。苏曜想想,淡笑道:“昨日在含元殿,是朕与宗亲们行酒令,但舞刀弄剑,母后与诸位母妃恐怕玩不来。不如……”他语中一顿,“换做飞花令?”
“好。”太后爽快答应。
这主意着实合她心意。嫔妃们长日无聊,多会读些诗词解闷,玩飞花令谁也不会露怯。
过年助兴,正要这种谁也不会露怯的玩法才好,以免不欢而散。
太后即道:“既是飞花令,咱们就以花字为始,一会儿在换别的。至于这胜负……”她略作忖度,“去取签筹来。答出即得一签,答不出扣去一签。皇帝备了多少份彩头?”
苏曜颔首:“不多,就三份。”
“那就签筹前三名者为胜。”太后说着,一指身边的皇贵太妃,“自你为始吧,哀家殿后。”
皇贵太妃点一点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顾燕时死死低着头,搜肠刮肚地思索起了带“花”字的诗文。
她读诗读得不多,偶尔触景生情能念上几句,特意去想某一个字却不易想出。
苏曜在下一位接口前,再度开口:“彩头既是朕备的,朕便不玩了,给诸位母妃做个外援。若遇上达不出的时候,可让朕来接,签筹不扣不减。只是朕自己也要赚些东西,可以吧?”
坐在皇贵太妃身边的那位温贵太妃以头发半白,听言含笑:“自幼不见陛下有这些鬼点子,长大了却会玩。先说明白,都要什么?我们都是一把年纪地人了,不能让你诓得倾家荡产。”
一派附和地笑音中,苏曜颔首:“温母妃若让朕帮忙,朕就要温母妃果碟里那串葡萄。”
温贵太妃一听,大方摆手:“葡萄都是你的,你接。”
苏曜点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上面这些,顾燕时一概没听进去。她紧张地努力想着,终于想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想到了,她就跟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在心里一遍遍地念。
然而过了七八人,她就听到了这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顾燕时小脸一垮,赶忙想下一句。
有花字的诗词其实极多,无奈先帝的嫔妃也多,她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转眼间二三十句说下来,已越说越是生僻。
眼看还有三四人就到这里,顾燕时终于想起一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她自问这句已不太常用,不料轮到齐太嫔时,齐太嫔张口就是:“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正欲开口的顾燕时卡了壳,心砰砰跳着竭力再想,可越想越想不出。
苏曜遥望着她,静看她的身姿僵硬,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
太后淡然不言,皇贵太妃却未察觉,笑道:“看来静太嫔……”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皇帝声音清朗,抑扬顿挫。
太后眸中的凌光在他面上一划而过。
“春宵一刻值千金”。
这句诗出现在这样尽是长辈的场合里,许多人的神色一时都不太自然。
可是,终究也没人能说什么。
因为苏轼这首诗原是实实在在赞颂春夜的,沿用到旁的意思上是后世的事情。总也不能因为有所沿用,就说这句诗不好。
顾燕时怔住。
适才的走神让她并不知苏曜为何帮她,但不待她反应,便闻他又说:“方才朕进来的时候,看到静母妃案头好像有碟点心,朕这里没有。”
他边说,边从容不迫地递给宦官一个空碟子:“酥皮的,朕想吃。”
宦官端着盘子,立刻向她行来。顾燕时头皮发麻,盯着点心说不出话。
她好怕旁人看出不同寻常的端倪。
齐太嫔比她自如多了,笑道:“我是看静太嫔年纪小,馋这口东西,才让人做给她,陛下眼睛倒尖。”
苏曜已执起筷子,很认真地在等这块点心,闻言笑道:“齐母妃偏心,朕可是晚辈,都讨不到吃的。”
这笑意人畜无害。
顾燕时低垂的眼眸颤了颤,心想:死狐狸。
宦官从她面前的瓷碟里夹起一块点心端走,她抬抬眼,看到他筷子一磕,夹起点心就咬。
殿中座次依身份高低而排,她坐的地方已临近殿门口,其实离他很远。
可她就是感觉到了他的心情舒畅。
顾燕时哑音,拽了拽齐太嫔的衣袖:“这是什么玩法。”
“方才走神了?”齐太嫔睨她一眼,压音将规则又说了一遍。她听罢恍悟,却又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此又半晌玩过去,她常有答不出的时候,点心被他捞走好几块。她眼见点心一块块地减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规则恐怕就是为了算计她的点心的。
她座次最为靠后,前面有四十余人,每每轮到她,容易想到的诗词都早已说尽。除非她满腹经纶,否则必有答不上来的时候。
这人怎么这样!
顾燕时暗暗负气,再度答不上的时候,她眼都不抬地拈起一根签筹:“愿赌服输,扣掉吧。”
正欲启唇的苏曜挑眉。
她偏偏自顾自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酥皮点心,无声地吃了起来。
小母妃在故意气人他。
再过约莫半个时辰,宾主尽欢,宫宴散席。太妃太嫔们先各自回了,皇帝被太后留下说话。顾燕时陪齐太嫔走了一段路,索性绕了个远,送齐太嫔回了住处才自己回欣云苑。
慈安殿里,瓷盏落地,砸得粉碎。
“寡廉鲜耻!”太后破口大骂,“哀家早就觉得不对,如今倒好,众目睽睽之下你也敢与她眉来眼去!”
她怒到极致,手用了十二分力气一下下狠砸在榻桌上:“她是你父皇的人!”
“母后仔细手疼。”他浑不在意地口吻,无意询问太后的意思,自顾踱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坐姿恣意,“母后觉得这全是朕的错?”
“自是你的错!”太后盛怒之下,胸口起伏不止,“你大权在握,静太嫔能说什么!你这样丧尽天良,小心遭天谴!”
“天谴?”苏曜不屑撇嘴,“父皇荒淫无度成那个样子,也没见他遭天谴。”
“你……”太后语塞,瞪着他,却说不出话。
“母后息怒啊。”苏曜衔着笑,摇摇头,“其实,母后有话直说就好,何必绕这么多弯子。”
太后浅滞,目中露出惑色。
他笑容淡去,凝视着太后,一字字道:“母后其实根本不在意朕什么样,说这么多,只是怕朕变成父皇那个样子。”
“母后怕的事,朕若变成父皇那个样子,就没人能替皇长兄报仇了。”
太后神色一颤,眼帘低下去,身上也好似突然失了气力,脊背都垮下去三分。
“所以啊,母后大可不必在朕面前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静太嫔的事,母后也不要多嘴。”
他说着,立起身,踱到茶榻前,信手执壶,给太后添满了茶:“至于皇长兄的仇,朕一定会报的。”
太后神情紧绷,目光冷冷地睇向他:“你做小伏低地骗了哀家十几年,如今哀家凭什么还要信你。”
“因为母后现下已再没有什么值得朕骗的了。”他勾着笑,话说得毫不客气,“而为皇长兄报仇,也不是为了母后。”
太后忽地一怔,抬眸看他,满目茫然。
可他移开目光,摒去了一切情绪:“告退。”他一揖,回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行去。
夜色之下,又飘雪了。
皇帝步出慈安殿前的院门,守候在外的宫人抬眸扫见他发冷的面色,就都瑟缩地低下头,安寂无声地随着。
行走之间,广袖拂动。
忽有硬物在腕间轻轻一磕,苏曜下意识地捏住,不禁神情一松。
是收在暗袋里的压岁钱串。
他脚下微顿,踌躇了一瞬,就向西拐去。
欣云苑的汤室里,顾燕时正暖暖和和地沐着浴,想起今天吃到的那道点心就很开心。
如果没被人劫走几块就更好了。
但无妨,她跟齐太嫔说好了,明日她就去齐太嫔那里,把这做法学来。
“陛下……”外面突然想起玉骨的声音,含着轻颤,战战兢兢。
顾燕时猛地回身。
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道清隽的影子投在窗纸之上。


第19章 汤室
顾燕时一把扶住木桶边沿,想快些出来。
然而苏曜不假思索地伸手推门,顾燕时才刚站起几分,慌忙又缩回去:“你不许进来!!!”
她惊声尖叫。
苏曜的手一顿,目光顺着已推开的那条细缝看进去,看到她把自己藏得死死的,只露了颗脑袋在水上,满目紧张地盯着他。
苏曜撇了撇嘴。
看得出,她十分怕他进去。
他从未听她那样尖叫过,叫得嗓子几乎破音。
然后他便气定神闲地继续推开了门。
“你……”顾燕时颤声。
水面上飘着一层花瓣,能勉强遮住她的身体。她一时恨不得全然躲进水下去,但见只消稍稍一动,花瓣就会被水荡出些许缝隙,就又不敢动了。
她僵硬地盯着他,口中外强中干地骂道:“我……我好歹还是陛下的庶母!陛下不要太过分了!”
他止步,定在离她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她,一点点欣赏她的慌乱。
她好像从不曾这样拿庶母身份压他。或是不敢,或是知道没用。
现下连这话都喊出来,可见是慌到了极致。
苏曜笑了声,转回身去,关上房门。
顾燕时听着自己的心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敢放过他的分毫动作。
他关好门就再度向她走来,脚步悠然,分毫不理会她愈发惨白的脸色,一直走到浴桶旁边。
再度停下脚,他修长的食指撩了下水。
一片靠近桶沿的花瓣被撩开,她无所适从地一阵战栗。
下一霎,他被染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朕其实不太明白。”
他眸光微凛,顾燕时想躲,但在他的逼视下,只得与他对视。
“母妃究竟为何这样怕朕?”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好像要一点点看进她心里。
顾燕时被他看得慌乱,羽睫颤栗不停,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话。
他浅笑:“母妃身负巨债,一直这样怕下去,可不是办法呢。”
底在两指上的下颌瑟缩了一下,她白皙的脖颈微动,稍稍避开了两分。
她低如蚊蝇道:“你杀人。”
“呵。”他笑出声,手收回去,随意地拣出一片花瓣在手里把玩,“母妃觉得哪个皇帝没杀过人?父皇么?”
顾燕时愣住。
他双手扶住浴桶边沿,忽而弯腰,凑在她脸前:“不杀人的,当不了皇帝。”
这声音阴恻妖异,仿佛地狱里探出的魔,令她遍体生寒。
顾燕时不敢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但在杀人这件事上,朕与父皇还有一处分别?”
“什么分别?”她窒息地顺着他问。
“父皇从不亲自动手,但他杀人随心所欲。”他又一声笑,直起身,一下子离她远了。
他居高临下地睃着她:“朕喜欢亲自动手,但不喜欢滥杀无辜。”
顾燕时怔住,细品他这话里的意味。
他的目光凌凌划过她姣好的面容:“尤其亲近之人——若他们不惹是生非,朕都记得他们的好。”
她不太懂他为何突然与她说这些,剪水双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再度伸手,将她湿漉漉的鬓发撩至耳后,指上因研习骑射而磨出的剥茧在她脸颊上一触,她不由自主地一睃。
苏曜淡笑:“母妃快些,朕在房里等。”
言毕,他信步往外行去。没再回头看她一眼,顷刻间就已不见身影。
迈出门槛,苏曜吸了口冬夜寒凉的空气。
顾燕时身边的宫人方才都已被他摒开,现下院中寂静,不见人烟。他凝视这份安寂半晌,提步走向正屋。
他好像跟她说得太多了。
敲打她做什么?
无事时寻欢作乐,出了事杀之,一了百了,最轻松不过。
苏曜沉默着,眸色发沉,步入卧房,探手从矮柜上摸出火折,自顾将多枝灯一盏盏燃明。
满室昏暗随着灯火燃明一分分被驱赶,待得最后一盏点亮,房中已灯火通明。
苏曜的视线凝在一缕火苗上,深深缓了一息。
他好似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一些不可说的情绪让他扯了下嘴角,大有些嫌弃自己。
摇了摇头,他边褪去外衣随手丢在一旁边踱向茶榻,心安理得地躺了上去。
顾燕时在约莫一刻后回到房中,两名御前宫女将她送到房门口就止了步。她独自推门而入,绕过屏风,看见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茶榻上,在看书。
他只穿了一袭雪白的中衣,原被玉冠箍着的乌发也闲适地散开,和中衣的白交叠在一起,颇有几许出尘的仙气。
顾燕时出神一瞬,旋即注意到被他丢在地上的衣裳。
她一下就顾不得什么仙气了,皱眉看他一眼,俯身上前,将衣服拾起:“怎么乱丢……”
天子的广袖礼服又大又沉,她费力地展开,想将它叠一叠,却发现衣服比她长了一大截,乱糟糟地委顿在地上,很不好打理。
苏曜笑眼一转,侧过头来看她。
她有所察觉,心念一动,抬头报价:“叠衣裳……也可以抵债吧?一百两银子。”
“母妃怎的处处提钱。”苏曜轻嗤,遂放下书,慢条斯理地跟她说,“其实母妃做一件事就能将债都抵了,母妃心里清楚。”
顾燕时双颊一热,贝齿狠咬住下唇。
她自然清楚,他指的是床笫之欢。
转而又听他道:“不过——叠衣裳也可以抵债,就一百两。”
顾燕时低头,暗恨自己报得低了。
虽则她已知他究竟图谋她什么,但仍心存侥幸,觉得若能凭别的事将债还清是最好的。
可在讨价这件事上,她总是胆子太小。
她也早已清楚,什么还债,他自始就是在逗弄她。
他不是真的在意那个钱,她却是真的被他抓住了软肋。
所以他想图谋的,她迟早是要给的。
她不喜欢这样子的钝刀子割肉。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将衣裳抱到茶榻上慢慢叠,又捡起散落各处的腰封、敝屣、宫绦,一一理好。
俄而视线一转,她忽而注意到茶榻上放着的钱串。
只看了一眼,她就继续忙她的了,心里暗暗揶揄他连冕服都能乱扔,倒把个压岁钱串守得很好。
小孩子才会这样。
幼稚鬼。
苏曜捕捉到她的视线,伸手抓起钱串:“母妃知道朕白日里为何问起钱串的编法吗?”
她头都不抬,问得敷衍:“为何?”
“因为有两个对朕很重要的人,都用同样的编法给朕打过钱串。”他道。
“哦。”
“‘哦’?”他挑眉,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母妃不好奇是谁?”
“不好奇。”顾燕时暗自赌气,不肯顺着他说。
衣裳已叠好,她将它平平整整地放到一旁,自己也在茶榻上坐下来:“我现下只好奇一件事。”
“什么?”
隔着一方榻桌,她和他对视:“陛下打算戏弄我到什么时候?”
他眉宇微蹙:“母妃何出此言?”
“陛下明知留在宫里对我很要紧,知道我想赶紧清了这笔债,保住太嫔的位子。而我也……”她咬牙,“我从未有过不肯。陛下为何还要这样乐此不疲地耗着?”
苏曜手肘侧支在榻桌上,托腮。
她怎么反倒急了呢?
他无奈:“母妃‘从未有过不肯’?”
“我没有啊。”顾燕时十分真诚。
他好笑:“昨日朕还没做什么,母妃都快哭了。”
“我……”她噎了一下,反问,“那关陛下什么事?”
“自然关朕的事。”他啧嘴,“这种事你情我愿才有意思。你哭起来,仿佛我是个禽兽——这怎么下得了手?”
“你本来就是……”顾燕时脱口而出,与他目光一触,慌忙把“个禽兽”咽了回去。
慢吞吞地改口成:“本来就是……你情我愿。”
“谁边情愿边哭啊。”他不屑于她的解释,她黛眉紧蹙:“可这种事……”
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双肩都一紧,摇摇头,不再跟他多费口舌。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哭?她只消回想一下,都还想哭。
他也有几位嫔妃,又怎会不懂?偏这样问她,只是又在戏弄她罢了。
由他去好了。
她这样想着,站起身,走向床榻。
苏曜看出她不快,正要叫她,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不自禁地一凝。
她平素都穿暗色的衣裙,私下里的寝衣却是淡粉色的,温柔明快,松松散散地勾勒出身材。尚有些潮的乌发垂在身后,在她行走间微微晃动,看起来既乖巧,又透出点脾气。
对嘛。
他早就在想,小母妃这样穿才更好看。
他于是安然欣赏了会儿,直至她钻进被子看不见寝衣了,才也站起身,踱向拔步床。
他躺下身,她如昨日一般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下。可他好似比昨日更有兴致,衔起笑意,一寸寸往她面前凑。
她一而再地躲,直至后背贴上床壁。
躲无可躲,她的眼神骤然慌乱。
他笑中的邪意不做掩饰:“朕不喜欢强人所难。但母妃这副样子,真的让人很想欺负。”
你哪天没欺负我。
她抿唇,一语不发地想。
下一瞬,他忽而抬手。
她慌忙要躲,但身子已贴在尽头,早已无处可躲。
他伸手一揽,轻而易举地将她拢到了怀里。
顾燕时大惊失色:“陛下!”
她好似从没和他这样亲近过,就算昨晚他抱她回房,也不曾贴得这样近。
现下,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都变得无比清晰。
同样的熏香味道,她曾在先帝身上闻过。想来该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在他身上倒少了三分污浊与腐朽。
她奋力地推他。
他不理她的惊恐,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一千两,母妃乖一点。”


第20章 林城
顾燕时一下子不再动了。
然后,她心底生出一阵说不清的悸动。
他口中唤着她母妃,却和她同处一榻,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却发觉自己并未有侍奉先帝时的那种恶心。
可他们这样,分明该更恶心才是。寡廉鲜耻,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