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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宝蛋一噎,也想用语录回击可暂时想不到比这更威风的,哑了。
队长是老何家族人,历来跟书记不太对付,“我建议啊,咱们大队部应该给她来一场思想教育,让她体会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
“语录书记”虽然爱背语录,可为人十分宽厚,“她一女同志,咱们还是别搞这风气了吧。”又不是六几年,现在都七二年了。
谁知安然却大声道:“就该来场思想教育,尤其是那些没读过书不懂文化知识的老人,最好是能给开个扫盲班,我何四叔可是老早就念着要提高思想认识,咱们喊他去。”
她一带头,走的又是书记队长回家的顺路,没几分钟就跑到四姥爷家门口。何宝蛋吹了声口哨,家里人早已做好应对准备,安然进门,也不进屋。
“何四叔不是要提高思想认识吗,快出来吧,姜书记来给您上课来了。”
四姥爷瘸着腿从灶房出来,一身补丁衣服还挺干净,确实比一般社员看着要体面,“刚喂猪呢你们就来了。”
可他的体面都是包淑英给的,安然在猪圈找了一圈,“那咋不见猪食桶呢?哎哟何四叔你这猪养得可真大,真肥,咱队上的任务猪两头也没您一头大。”
果然,队长书记都去看传说中的大肥猪,差点给吓死。要知道这时候每个生产队都得交任务猪,人尚且吃不饱自然没粮食喂猪,只能是村里七八岁小孩去山上放养,光吃点野草,一年到头也就百来斤,两年才能出栏。
“这么大,少说也得二百八九吧?”就连本家的队长也忍不住咋舌。
“我记得你们家猪崽是跟队上买的同一窝吧,咋长这么快?平时都喂些啥?”猪槽里干干净净。
何家父子俩赶紧说:“我亲家公不是在国营食堂当经理嘛,这不,食堂泔水猪都爱吃,吃了特长肉。”
何宝蛋有个妹妹,叫宝花,嫁到了红星县城。她公公原本是县第二国营食堂一打扫卫生的,前几年带头当起了造反派,把正经经理搞到附近劳改农场,自个儿上台这不就成经理了嘛。
“这两头猪,是地主老财投胎的吧?”这几个饱饭都没吃过几顿的老农民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人把吃不完的白面馒头,油汪汪的菜汤肉汤倒了喂猪,那简直就是地主家才过的好日子!
“是吗?那这堆又是什么?”大家这才发现,一直没说话的安然,不知从哪儿提来个猪食桶。
几个男人吸了吸鼻子,“酒糟?”
***
宝花公公的食堂安然去吃过饺子,一方面味道很好,份量很少,几乎没有剩菜剩饭,另一面大部分人都处于物质的极度匮乏,哪来的泔水。
这不笑话嘛,也亏他们编得出来,把社员们当猴耍不是。
猪能长这么快,只有两个原因:要么饲料,要么酒糟。
人工合成的猪饲料这个年代可不多见,安然稍一联想就知道应该是酒糟。
高粱分糯高粱和粳高粱,安然刚才看见糯高粱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她曾去有名的矛台酒厂参观过,跟国内很多高档优质白酒一样,他们酿酒的主料就是高粱。因为它富含淀粉,而淀粉含量越高,出酒率就越高,况且高粱含有的单宁能产生一种特殊的香气,这是其他白酒所没有的。
何家一反常态种这么多高粱,不是吃,当然就是酿酒。
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吗?安然就喜欢让他们求锤得锤。
何队长和姜书记今儿上公社开的就是场批斗大会,专批小海燕村卖棉花这事,革委会主任坚信这样投机倒把的行为在海燕村肯定不是特例,让他们必须好好的查,彻底的查,不查出几个社会主义的蛀虫决不罢休。
俩人正愁得啥似的,居然就有现成的投机倒把分子送到眼前,这不是瞌睡遇枕头吗?
队长还犹豫了一下,想包庇本家来着,可书记是铁面无私的,当场就叫来队里的民兵们,给何老四家来一个彻底搜查。几间屋子里里外外确实没啥东西,可怪就怪在,他们家的地窖是两层的。
上面一层是木架子搭出来的,放点农家常见的土豆萝卜和白菜,一道小门一开,下头居然还有一层!
里头藏着两坛上好的高粱酒,全用半人高的大瓦缸藏着,少说也是上百斤。
要知道,外头的酒没票可是买不到的,一斤卖到一块半,这样的存量至少也值二百多块,社员们红了眼。
为啥?
高粱还没成熟就有这么多存货,那每年高粱刚下来的时候,岂不是得更多?难怪大家都饿肚子的时候他们居然吃肉喝酒养肥猪,原来是偷着搞资本主义呢!
最可恨的是,他们吃香喝辣却不管别人死活,邻居姜德宝家傻闺女,叫杜鹃的,一把嗓子真跟脆生生的杜鹃鸟一样,半年前实在是病得狠了,打算跟何家借几块看病钱,他们一个劲哭穷不说,还赖杜鹃妈妈偷了他们家鸡蛋,狠狠掐了一架……傻杜鹃就这么又饿又怕的病死了。
那还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啊,她病得都快死了,隔壁她常甜甜地喊“叔叔婶子”的人,却吃得肚饱肥圆,袖手旁观,火上浇油。姜德宝一想到这茬,眼睛都红了,哀嚎着冲过去,对着何宝蛋就是拳打脚踢。
当时傻杜鹃死得实在是太可怜了,好好个年轻人只剩一把骨头,也没个棺材,就一床破席片儿一裹……其他人也是恨得不行,臭鸡屎烂菜叶子抓起啥全往何家人身上砸。
安然不知道,自己让他们求锤得锤居然无意间让村里很有良知的人想起了可怜的傻杜鹃,甚至想起了更多。她只是马不停蹄的往家赶,胸口胀得难受,小猫蛋都饿坏了吧。自从出生,她还没跟女儿分开如此长时间过,小家伙喝奶没啥规律,都是饿了就喂。
紧赶慢赶进家门,倒是没听见哭声,甚至隐隐还有“咯咯”的笑声——铁蛋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用手指头在大铁锅里抹了一把,偷偷把手指头给小猫蛋咂吧呢。
大铁锅里是炖好的红饭豆,和着两根腊排骨一起炖的,汤色奶白。
两只手,铁蛋自个儿咂吧一只,另一只就给小猫蛋吃。
难兄难妹,安然哭笑不得,农村孩子可不讲究几个月添加辅食,只要母亲没奶了,孩子就得吃大人吃的东西。所以她倒不介意猫蛋吃点好消化的东西,但腊肉盐重,对孩子肾脏不好,“猫蛋崽崽饿坏了吧,妈妈回来啦。”
铁蛋“嗖”跳下板凳,手足无措。
他知道,这个人随时把小猫蛋兜在胸前,上厕所也不愿让她离开视线,仿佛猫蛋是她最心爱的大宝贝。
他给她的大宝贝喂了脏手手,她肯定会生气,给他涂666。
“行了,孩子给我,吃饭吧。”
包淑英现在还觉着像做梦呢,怎么好端端的老何家就给人抄了?关键还真抄出东西来,社员们饿得啃树皮吃观音土,他们却储着几百斤让虫子蛀空的大米白面,造孽哟。
尤其是想起傻杜鹃,老太太还抹眼泪。
“以前她总来找铁蛋,把铁蛋当成她那淹死的儿子,路上遇见总会甜甜的叫我‘五婶婶’,别说,跟咱小猫蛋还有点像。”
铁蛋把筷子扒拉得贼响,嚼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才憋出一句:“她不是饿死,是让人欺负死的。”
曾经的傻子杜鹃呀,全村没有一个孩子跟他这个天煞孤星玩,只有傻杜鹃不嫌弃他,经常带他上山挖野菜,下河淘小鱼小青蛙,有时还偷偷拿苞谷粑粑给他,那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第15章
安然第一次见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好奇问:“怎么,谁欺负她?”
铁蛋鼓着腮帮子嚼饼子,就是不说话。
当然,安然也没时间追问他不愿回答的问题。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算上从安家抢来的,现在依然缺两床过冬的厚棉被,烧炕的柴她陆陆续续给买够了,可陈年老炕导热性能不好,下半夜会凉得人骨头缝发寒,棉被是第一刚需。
另外,可能是人瘦得快,尽管每隔两天就有一顿骨头汤或肉,可奶水还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昨儿小猫蛋吃了两边都没吃饱,给急得火烧火燎,用粉嫩的小牙床咬了她一口,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一叫吧,小猫蛋就被吓到,眨巴眨巴大眼睛,立马就委屈得蓄上眼泪。
自从吓过这么一次,再喂她的时候,她都特别忐忑,开吃之前会犹豫地看向妈妈,仿佛在征求妈妈的同意,把安然的心都给软成了一滩水,即使再被咬也只能忍着。
但不管怎样,奶粉也必须给加上了。
安然第二天掐着时间,到路口等着,没一会儿还真遇到沈秋霞两口子的农用车。
“沈大哥,秋霞姐没来?”其实是想问奶粉买到没。
老沈只是“嗯”一声,目不斜视,也不问她要去哪儿,去干啥,唯独猫蛋哼唧的时候他看了几眼,馋的啊。临下车的时候他忽然说:“那个,我家那口子上供销社问了,最近没奶粉,只有麦乳精,你要的话她下次给你带。”
麦乳精,主要成分其实是糖分和奶油,奶粉不够纯,口感虽好,对婴幼儿却不如纯奶粉有营养。关键吧,还不便宜,安然果断拒绝。
刚车子开出去几米,老沈又急忙刹住,小声地问:“那个,小安同志,我吃那个药真有用?”
“会有用。”有时候,药物作用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理暗示。
安然说他们行,他们就一定行。
天气冷,天麻也不多了,攒了三个礼拜才五斤多,离开县医院,安然寻思着,怎么才能弄两床棉絮来。现在的她真是无比怀念自己当老板的日子,从来不用为衣食住行操半分心,每天上下班有司机,家里永远是纤尘不染,饭菜营养又可口……这样的日子,至少得十年后才能重新过上,除非她能当干部。
当干部就能请保姆,当干部就有粮票肉票肥皂票。可这年代的干部只有两个途径,要么基层选举,要么红专和工农兵大学毕业,基层选举她是不用想了,因为她“好吃懒做逃避劳动”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顺着阳城市唯一一个班车站,安然很快找到阳城市教委,整个部门只有两间办公室,上山下乡搞得轰轰烈烈,干部们都被造反派弄到乡下和劳改农场了,里头只有个戴老花镜的老头,也不知道是主任还是扫厕所的。
或许跟何宝花的公公也是一丘之貉。这么想着,安然就冷了心思,不怎么想进去了。
“小同志你找谁?”老头推了推眼镜,起身灌了杯茶水。
“领导你好,我想咨询一下上工农兵大学的事。”
“你?”老头打量片刻,“咱们工农兵学员肩负上大学,管大学,用领导人思想改造大学【1】的重任,你个妇女同志怕是不得行。”
他态度还挺好,安然胆子也大,“领导人说了,妇女也能顶半边天,那您说说我哪儿不行,说不定能改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的大学主要招收党员同志,我对你没印象,你应该不是……最差也得是个团员吧,你这……”
呜呼哀哉,安然的干部梦又无情的碎了。
本来她上初一那年是有机会被发展成团员的,可被继母作梗,把入团申请书上的名字改成了安雅,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不过……”老头顿了顿,“如果你够红够专,也不是非得满足以上条件。”
“小女同志哪个单位的?”听说是红旗生产队社员,老头又摇头:“那可悬咯,你们公社革委会推荐另有人选,回去吧,明年再来。”
自从大革命后,工农兵大学刚开始招生两年,招的都是推荐制学生,又是一个考验群众基础的事,安然觉着她不用想了。现在整个小海燕谁不知道她懒啊,不就是靠着当厂长的爸爸嘛,打秋风也饿不死。
看来,参加劳动,走好群众路线真的很有必要。
读书走不通,安然只能到市百货公司的棉纺织品窗口买棉絮,那个人从众,她兜着孩子压根挤不进去。贴出来的通知是下午三点半开放棉絮购买,队伍一点半就给排到了大门外,大人上着班来不了就派孩子来,安然个大人还真不好意思插人家队。
怀里的小猫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忽然“啊啊”叫了两声。
“嗯?肚肚饿了吗?那可得等等,妈妈找个没人的地方喂你哦。”
“啊啊!”小猫蛋手指头弯弯的指着西北角。
安然顺着走过去,发现是百货公司后门。好巧不巧,几个售货员正成捆成捆的往下卸棉被呢,雪白的,用红棉线盘成菱形格子的棉絮,每一床至少十斤重,一看就是新棉花,跟前头柜台里的黑黄色老棉花不一样。
安然眼睛都绿了。
不过,她也发现,这些棉花不是谁都能买的,另一边还有几个干部家属模样的人正等着呢。
小猫蛋眼睛尖,发现可以走后门的地方,却不知道她妈妈连走后门的资格都没有。
“诶等等,前面那位带孩子的女同志你等等。”忽然,有人叫住安然,她回头一看,乐了。
你猜是谁?原来是曾经在市医院住过同一病房的小辣椒胡文静同志。虽然比那时候胖了不少,面色也红润不少,安然还是一眼就给认出来了。“胡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儿上班呀。”胡文静走近一看她怀里的孩子,惊讶得都张大了嘴,“这孩子咋……变化这么大。”
可不是嘛,刚出生的时候又黑又瘦,现在养得白白嫩嫩,头发黑黝黝的垂在耳旁,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比年画娃娃还漂亮。
安然可是喜欢听彩虹屁的妈妈,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都美开花了,“你家的呢?肯定也长得很好。”
“好是好,有十五斤啦,就是太能吃,我这都没啥奶了,只能给他喝奶粉。”
安然心里叹口气,这就是差距,起跑线的差距。同一个病房出生的,同样又黑毛又长的孩子,人家都有十五斤了,小猫蛋才十一斤,别看就是四斤的差距,实际却是生活水准的天差地别。
“你家的呢,吃奶粉没?”
安然苦笑,“我没票,买不到奶粉。”
胡文静眸光一动,“来,你跟我来。”
安然并非有意卖惨,买不到奶粉确实是她现在最大的苦恼,很多妈妈总以为母乳永远是最好的,可当母亲的乳汁已经达不到孩子发育需求的时候,那就是互相折磨的事。最近她那啥都让小猫蛋咬了好几口,没牙齿也给她磨破了,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喂的是奶还是血,孩子又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只能悄悄自个儿难受。
要是能有奶粉,她不用受罪,小猫蛋也不用饿肚子,两全其美。
胡文静笑眯眯的,也不知道跟奶粉专柜的工作人员说了啥,忽然就从柜台后抱出一铁罐子,浅绿的底色上印着一副奶牛吃草图,大大的“邓川牌全脂甜奶粉”很醒目,靠近罐口的地方还有一句红色的“最高指示”: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2】。
“我们门市部也只有一罐了,别的门市部不是熟人买不着,你先拿去给孩子吃上,快吃完你再来,我给提前留两罐。”
而且价格也非常美丽,不用票,只收了她十八块,安然感激得都不知道说啥了,这对小猫蛋就是救命之恩啊。心里还欠着人家呢,现在欠的是越来越多了。
“哎呀瞧你,上次我本来想给你奶粉票来着你硬是不要,要是没你,我家小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她儿子叫严斐。
“咱们小猫蛋快谢谢姨姨,以后咱就有奶粉喝咯。”安然心说,这人情是越差越大了,“咱们小猫蛋啊,祝严斐哥哥身体健康,快快长大,是不是呀?”
小猫蛋“啊啊”叫了两声,似乎是在答应。
可把胡文静喜欢得不得了,一聊起来听说她们本来是进城买棉花的,她顿时二话不说去仓库里给拿来两床十斤的大棉絮,棉花白蓬蓬的,松软软的,又盘得铁实实的,安然仿佛已经感受到它们盖在身上的暖和,有了这么好这么大的棉被,就是不烧炕也能熬过这个冬天。
安然:嗟来之食,真香!
当然,该给的钱她一分没少给,又转到黑市买回一网兜的梨子,塞胡文静柜台底下。家里真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有几块钱,能买到啥算啥吧。
出了百货商店,再往东走,安然就一直琢磨以后的出路问题。卖天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后山都快让铁蛋刨空了,这东西需要个生长周期,想再挖也得等个一年半载,真正坐吃山空啊。
第16章
一罐子奶粉,有奶的时候尽量给她吃奶,没奶就喝奶粉。可随着孩子长到快六个月,光喝奶粉也不行,现在的奶粉太寡了,不像以后有这个那个几十种生长发育需要的成分,现在喝进去一泡尿就给尿得干干净净。
安然只得再去找胡文静,又买了两罐奶粉和一罐子的钙奶饼干,把饼干泡进浓郁喷香的奶粉里,又香又软,还甜丝丝的,哪个孩子不喜欢?
有了这,小猫蛋都不闹奶了,大清早天刚亮就眼巴巴看向床头放奶粉罐子的地方。
炕旁就放着暖水瓶,安然正搅吧奶粉呢,小丫头就手舞足蹈来抢了。喝得饱饱的,天也亮了,外头传来一串哨声,把孩子兜胸前,安然到大队部来上工。
快过年了,交完任务猪,上完公粮,最近忙着结算工分,要分钱分粮票了。上次搜查四姥爷家立了功,且是队上唯一一个拥有高中文凭的“高材生”,安然被姜书记叫来帮忙。
大队部的出纳叫姜德良,前几天雪地里摔了一跤,把锁骨给摔骨折了,右手抬不起来,只能坐一旁,教着安然打开记分员交来的记分本,挨家挨户核对,核算总工分数,再算人头数,以及余粮数。更不巧的是,会计还突发阑尾炎,住院去了,安然一个人干俩人的活,简直忙到飞起。
财务室原本是一间知青屋,有个大土炕,火一烧,整个屋子暖得不得了。小猫蛋就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时而吃手手,时而听着妈妈手下悦耳的“音符”,不知道想些啥。
安然一开始搞小作坊的时候就是自个儿财务销售一把抓,现在一把乌漆黑亮的算盘被她拔得噼里啪啦,往往出纳还没念完呢,她已经算出来了。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1】。高中生就是不一样,小安同志一来,可是解了咱们燃眉之急。”
安然一看,果然是人未到,语录先到的语录书记,“书记过誉了,我也是跟着姜出纳学的,姜出纳经验丰富,我这是遇到了好师傅。”
姜德良被她奉承得哟,整个人飘飘然,“哪里哪里。”
不过,安然话锋一转:“只是有个小问题想请教书记,您看这儿,二季度结余储备粮五千五百二十五斤,怎么到年底就只剩三千九百三十斤了?”要知道,除非有特大自然灾害或者战争爆发,储备粮是基本不能动的,三季度四季度都没有支出记录,就是再大的耗损也不至于少这么多。
而同样的问题,安然已经看出来十几个了,要么是农药少了,要么是粮种无端报废了,就连交公粮的路上也得折损一百来斤,这完全不合常理。
无论纺织品还是粮食,哪怕是农药,在保管途中存在耗损这是正常的,可过了那个度,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可不,姜书记一看,又让她把查出不对的地方全拿出来,他好好看了一遍,也就半小时的工夫,脸色不对劲。似乎是犹豫很久,他说:“天寒地冻的,你先带孩子回去吧,下午也不用来了,我们商量一下。”
姜德良是新出纳,没啥经验,再加本来人也挺老实,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纰漏,整个人都慌了。“二爸这可咋整啊,我接手的时候也没细看,我是真没贪啊二爸。”
他是姜书记的亲侄子,因着人老实,才当上出纳,才没半年呢忽然闹出这事,不止他的工作要丢,就是二爸也要受牵连。姜家之所以能在小海燕村跟人多势众的何家抗衡,就因为他二爸当着书记,要是下马了,这可是整个家族的大事。
不过,安然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裹紧孩子就出了财务室。零零总总一千八百多斤粮食呢,在一半以上社员饿得吃土啃树的年代,可不是小数目,更何况大头还是战备储备粮,这是一个国家,一个集体最后的底牌,就是再饿,公社领导也不许拿出来吃的。
家里,包淑英正对着半个血糊糊的猪头一筹莫展。安然去大队部帮忙,正好赶上杀猪分肉,猪头和下水都是作为奖励分给队领导,她也见者有份,得了半个猪头。
“妈你烤火去,我来给你们做个好吃的。”安然把孩子放炕上,让铁蛋看着,火钳插进猪眼睛猪鼻子里,这不就能架在蜂窝煤炉子上烧了吗?
“刺溜刺溜”的,猪毛烧干净,皮子也给烧黑了,安然又用刚化冻的雪水清洗,刮掉黑漆漆的焦皮,露出金黄色的肉皮来,闻着就香。不过,这离能吃还早着呢,洗干净,破成五六块,剃掉骨头和牙齿,再洗出去几道血水,铁蛋已经要被馋死了。
等安然再给锅里热油,爆香葱姜蒜八角茴香,再扔两块红糖炒出糖色,他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口水都够洗个脸的啦!“小姨是要做席面吗?”
在他心里,只有队长家儿子结婚的席面才这么隆重,这么美味。
“卤猪头肉,去,看着猫蛋,当心她滚下炕。”小丫头已经会翻身了,而且翻得很好,一个人能从炕头滚到炕尾,得有人不错眼的盯着。
等猪头肉炒上糖色,加两大瓢水,盖上竹篾编的锅盖,安然就给灶膛里烧上小火,慢慢炖着,锅边贴了一圈白面饼子,一会儿也烘得又香又软。
猪头肉卤出来,还得切成薄片儿,肉皮金黄而脆,肉质粉白还特嫩,有股包淑英从没吃过的鲜味儿,“然然你这做菜手艺跟谁学的,可真厉害。”
“一开始是在小白楼学的,后来插队的地方有个海城大饭店的厨师,我给他帮点小忙他就教我。”是有这么回事,那人还住她和宋知青的隔壁,看不惯他们每顿敷衍了事,总会指点几句。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后来几十年独自生活,她都是自个儿做饭,慢慢地熟能生巧,也就色香味俱全了。所以,这世上没有不会做饭的人,只有不需要做饭的人,无论男女。
吃得满嘴流油,包淑英难免又想起四姥爷家那档子烂事,“诶我一直奇怪,他们家哪来那么多粮食?”毕竟,他们酿酒只是卖钱,没有票,光用钱买粮食的话会贵很多,以她跟他们妯娌多年的经验,不是舍得花这份冤枉钱的人。
不仅她奇怪,就是大队部和公社也奇怪,儿子儿媳和老婆子都说粮食是瘸子爹背回来的,他们不知道,而四姥爷呢,那就是河蚌一样的嘴巴,怎么撬也撬不开。
吃得肚饱肥圆,躺热烘烘的炕上,俩孩子很快就给热得满头大汗,尤其小猫蛋,热得嘴巴红嘟嘟的,小胖腿总想把厚厚的棉被踹开,还滚来滚去烦躁得嗷嗷直叫。
“乖乖,瞧把我孙女热得。”包淑英抱起猫蛋,用干净柔软的毛巾给她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但就是舍不得脱衣服。
这就跟很多后世的老人一样,无论穿多少,总觉着孩子冷,还总嫌弃安然给孩子穿太少了。看见当妈的把人家线衣脱了,只剩一个小褂褂,两条白嫩的胖藕臂露着,可把她心疼的,直咂吧嘴。
因为总是给小猫蛋穿得少,安然早已被队里全年龄段妇女嫌弃死了,也懒得见一个解释一次,她现在琢磨着,过完年猫蛋彻底断奶,她就该出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