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一些。
伽引也笑道:“堂堂一大城为了我还费这么些周折,还真是我的荣幸。”
他松开了脚,转身看向年朝夕,问道:“女施主,这人看似与你也有恩怨的样子,但这次能交给小僧处理吗?”
年朝夕反问他:“你准备怎么处理他?”
年朝夕这句话问出,那老头也惊恐的看了过去。
伽引双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杀生,小僧只能将人移交给燕骑军处理了。”
年朝夕闻言有些不满,那老头脸上却亮了亮。
只要他能光明正大的出现,河下城肯定会救……
然而还没等他想完,那和尚却补充道:“当然,移交燕骑军时这位施主还有几口气,修为功法还在不在,那就只能看接下来小僧的下手轻重了。”
年朝夕了然的点了点头,心情舒畅。
那老头面如死灰。
在年朝夕面前,说着自己要动私刑还一脸光风霁月的和尚慢条斯理的挽起了袖子,不紧不慢道:“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女施主救我一命,那你我交易所需要的钱财小僧就给施主打个对折,也算报答施主了。”
年朝夕听得直翻白眼。
合着你的命就值这么多灵石。
然而下一刻,年朝夕却突然听见他说:“对了,还未正经介绍一下,女施主,小僧伽引,师从净妄法师,俗家姓名为……”
伽引的视线落在了那老者脸上,冷淡道:“戚见江。”
年朝夕一愣。
方才在幻境之中,那个即将被自己亲生父亲卖掉的孩子就叫戚见江。
年朝夕愕然。
下一刻,惨叫声在结界中响起。
那人为了杀人灭口所设下的结界,却让他自己困在其中。
惨叫声持续不断的响起,结界外,没有任何人察觉。
一个白衣修士匆匆路过,似有所觉一般往巷子里看了一眼,最终却只是冷笑了一声,脚步不停的走了过去。
那修士一路走过去,上了月见城的城墙。
城墙之上无干之人不能踏足,守城的修士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拦。
城墙之上,一身素衣的女修背对着他,看向城外。
白衣修士在离她不远处站定,挑眉道:“杜衡书院新任山长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看风景?”
女修没有回头,只淡淡问道:“第一谋士能谋算出我在看什么吗?”
白衣修士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没有回答。
“沈退。”女修回过头,笑容有些奇异:“两百年前,有人死在了这里呢。”
她转过身,声音轻忽道:“你还记得吗?我看的不是风景啊,两百年前,就是在这里,死了好多好多人。”
她向他走过去,突然伸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她知道,这衣服的遮掩之下,是两百年未曾愈合的伤痕。
她看着那人冷冷的脸,低声道:“我得到消息,宗恕身染顽疾,医不自医,恐怕已经命不久矣了,等到他死后,我便再来这里,为姑娘请一杯酒。你也不要让我久等啊,我欠姑娘三杯酒,可是要用你们的命还的啊。”
沈退抬手挥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冷冷道:“我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疯话的。”
魇儿冷冷一笑,正准备说什么,却见沈退突然伸出了手,露出了一直被他攥在掌心的一块布料。
那布料被火烧了大半,只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的颜色,布料之上绣的是精致的水云痕。
他拿出那布料,一瞬不瞬地看着魇儿的反应。
魇儿面色冷硬,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意外的神情,有的似乎只是对他的厌烦。
她甚至问道:“沈退,你想让我看什么?一块烧焦了的布料?”
沈退探究地看着她,缓缓道:“这块布料,是我在离兮兮墓地不远处的一座破庙中找到的,你的弟子曾在那破庙中歇息。你不可能不认得这块布料,这上面的水云痕只有你能绣出来,这布料的颜色,你不觉得眼熟吗?”
魇儿挑了挑眉:“眼熟?我当然眼熟了,毕竟我也没想到我给我小弟子做的衣服,怎么就烧焦了半截布料落到了你手里。”
她冷笑着,没有丝毫破绽。
沈退看着她,片刻之后,不知道明白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撕心裂肺,连眼泪都一起笑了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依稀中险些将面前的女修错认成其他人。
他一步步后退,脸上似喜似狂,不断重复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魇兽,你骗不了我的,我要去找到她,我要先所有人一步找到她!”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化作了一抹流光,转瞬飞出了月见城。
沈退离开,魇儿突然手脚发软的跌坐在了地上。
她眼前不断的闪现出方才那块布料的模样。
熟悉的纹路,熟悉的颜色。
魇儿怎么可能不认识,姑娘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她亲手做的,每一件都与众不同。
从裙角到花纹,她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沈退还要犹豫片刻,还要来试探她的话,那么魇儿在看到那布料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
姑娘死前,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魇儿声音嘶哑道:“让念溪他们立刻来见我!”
城墙之上人影浮动,随即又消失。
魇儿双手颤抖,许久没有站起来。
她想到了那块布料,想到了失踪两个月的魔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你们现在又在哪里?


第36章
两日之后,杜衡书院最后一轮演武。
这一天,被魇儿派出去为年朝夕扫墓祭拜的弟子们将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以纸面文字的形式呈递在魇儿案前,事无巨细。
魇儿不假他人之手,伏案整整一夜,将厚厚一叠纸张一字一句的看了下来,生怕错漏一个字。
书房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
曾今为了逃避读书识字苦着脸往上山躲又被自家姑娘亲手抓回来教训的魇兽已然将各种公文了然于心,可如今看着几个稚龄小儿写的稚嫩文字,她却久违的有了幼时读书的感觉,生怕自己看错什么,生怕自己理解有误。
天亮之际,魇儿身边的侍女忧心一夜未睡的主人,大着胆子来到书房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房门意外的并没有紧闭,在侍女的轻扣之下,吱呀一声敞开了一丝门缝。
侍女下意识地透过门缝看进去,却见向来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魇姑姑捧着一张纸站在案后,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那轻若鸿毛的纸张似有千斤重一般,压得她的手不住的颤抖。
能拿着剑毫不犹豫地捅进第一谋士胸膛的手捧不住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侍女为毫无预兆地看见这样的魇姑姑心惊,还没来得及退下,那人的视线却已经如利剑一般看了过来。
侍女还没来得及告罪,却听见那人声音嘶哑道:“请燕骑军来见我,立刻。”
侍女立刻低头:“是。”
侍女离开,一抹暗淡的日光透过门缝投射进来,落在那张纸上,映照的上面的字像是要融化在日光中一般。
“雁兮兮。”魇儿看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句的念出来。
她突然伸手捂住了脸,喉咙中发出兽一般的呜咽声,似哭似笑。
“雁兮兮,年朝夕,雁兮兮,年朝夕……”
好半晌,她又重新抬起头,神情中多了一抹坚毅。
“我会找到您的。”她喃喃道:“我要先沈退一步找到您!”
“沈退!”她脸上流露出近乎扭曲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咬碎:“第一谋士,千金一谋,好大的气魄,好响亮的名声,你以为你来了又走,我就会觉得你千里迢迢只是为了问我这么一句吗?”
“捉沈退。”她冷冷道。
“是。”只有她一人的房间突然有人应声。
她不会让那个人出现在姑娘面前的。
……
同样也是这一天。
天光亮起时,最后一轮演武也即将开始,所有人都已到齐,唯独进入第二轮的那佛修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眼看着时间渐近,等着看演武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人群最前排,被许多人拥簇着保护起来的锦衣公子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手里摇着扇子,忍不住道:“那小和尚怕不是害怕不敢来了吧,他既然不敢来,那岂不是胜负已分,还比什么比,直接将钥匙给我岂不是还省事一些?”
话音落下,周围人纷纷怒目而视,但大多敢怒不敢言。
那锦衣公子对其他人的不满视而不见,见那佛修到现在也没来,心情颇为愉悦。
两天前他派人偷袭那佛修,想在演武之前解决他,省得真正到了演武的时候出什么差错,却没想到派去偷袭的人居然一去不回。
这人是他找父亲借的,如今音信全无生死不知,他原本还颇为忐忑,以为那人非但没得手还出了什么意外,却没想到今天那佛修居然没来。
锦衣公子忍不住想,或许那修士已经得手了,只不过他不是自己的直属下属,得手之后就直接回河下城了,他倒是也听说过,那修士脾气傲得很,除了父亲的命令谁要入不了他的眼。
这么想着,他心中就有些不满。
但父亲的下属轮不到他来教训,他便只能强压下不满,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席位,想再说些什么解解气。
而正在此时,一个什么东西突然破空从远处飞来,直冲锦衣公子的面门。
那东西带起了沉重的风声,直接冲散了护卫他的队形,等锦衣公子反应过来时,那刀割似的风刃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触及到他的皮肤,立刻崩出一道血口来。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脸颊上的疼痛,锦衣公子面色大变。
所幸电光石火之间,护卫他的修士反应了过来,替他挡掉了飞过来的东西。
锦衣公子捂着脸颊胆战心惊的后退了两步,来不及看飞过来的是什么便恼羞成怒道:“谁敢偷袭我!给我将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周围根本没看清东西是怎么飞过来的修士也顿时议论纷纷。
而正在此时,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声突然响起:“我说这位公子,你不先看看我丢给你的东西是什么吗?”
那声音渐近,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红白衣裙的女修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的少年。
锦衣公子见状脸上浮现出怒色,立刻就要让护卫抓住这两人。
谁知道女修话音刚落下,一旁的护卫却面色大变,捡起刚刚被丢过来的东西,失声道:“公子,这是……”
锦衣公子立刻看了过去。
下一刻,他脸色立刻白了。
被丢过来的东西,是父亲给他的用来命令那个善用幻境的修士的信物。
命令他的信物在这里,那被他派出去的修士……
锦衣公子面色恐怖地看了过去,便见那始作俑者的女修漫不经心地点着头道:“东西眼熟吧?眼熟就对了,你派去截杀伽引和尚的那人现在正在燕骑军的水牢里,敢在月见城动手杀人,公子最好想想怎么样才能人捞出来。”
“截杀”二字一出,众人哗然。
在此之前,那锦衣公子做得再怎么过分,他们顶多觉得这人手段无耻了一些,却没想到他还真能干出为了阻止人比赛在月见城里下杀手的事情。
一时间,众人看过去的眼神都不对了起来。
锦衣公子怎么可能承认这是自己干的。
他心中惊涛骇浪,嘴里忍不住发苦,面上却只能冷笑道:“你随便扔出一个东西便能随口污蔑我?给我这胡言乱语的人拿下!”
他的侍卫反应飞快,立刻起身要去抓人。
那女修却只是站在那里,连动都没动,看向锦衣公子的眼神分外讽刺。
那些侍卫冲到了她面前,她依旧没动。
然而下一刻,却是要动手的修士自己飞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女修手都没有动一下,众人睁大眼睛看,也只看到女修身旁的高大少年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但没有之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
人群霎时寂静,那锦衣公子猛地站起身来。
一片寂静之中,女修轻笑一声,道:“这些话你不用对我说啊,你可以找燕骑军说道说道,毕竟是他们先发现那东西上有河下城的刻痕。哦对了,既然你不认人是你们派出去的,那最好也别去救那修士,看看他能在燕骑军的水牢里撑上多久,伽引如今可一直等在水牢外,等着为那修士念往生经呢。”
女修愉悦地笑了笑。
锦衣公子面色难看,半晌,问道:“你又是谁!”
女修闻言,抽出了背后已经去了剑鞘的细剑。
她淡淡道:“我是来代伽引比试的人。”
……
年朝夕握剑站在自己的席位上,偷偷打了个哈欠。
进了最后一轮的有五人,现在都两两一组打的痛快,如今只有年朝夕一个人空了出来,无所事事。
年朝夕觉得伽引大概是一辈子的赌运都用在了抽签上,演武两两一组,正好空出来一个,他抽签便正好抽了空签,少了一场比试。
年朝夕刚开始还看着他们打,打的是知己知彼的主意,可没看一会儿就无聊了起来,等回过神来时,那两组都已经分出了胜负。
巧得很,正好一个是河下城专门调过来对付伽引的修士,另一个是这五人中唯二不是河下城之人的修士。
于是接下来就是他们三人比。
可还没等裁判小童重新让他们抽签决定演武顺序,那非河下城势力的修士左看看右看看,大概是觉得自己估计是赢不了,而且一个也得罪不起,于是干脆利落的退了赛。
然后这最后一轮,居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直接成了她对手的那修士看了她片刻,意味不明地笑道:“来吧。”
他也不等裁判说开始,提剑便刺了过来。
年朝夕丝毫不惊慌,抽出背后的细剑便迎了上去。
她用得细剑,那修士用的重剑。
虽说都是剑修,但按理说,在这样一对一的比试之中,用细剑的人总是容易吃亏的,毕竟这演武台也算不上大,她活动空间有限。
在场修士大多都是这么想的。
可没想到,年朝夕提着细剑迎了上去,居然也不避不让,直接以细剑硬抗对方的重剑。
可出乎意料的,两剑相撞,那看似脆弱易折的细剑居然直接强破了对方的剑招。
重剑微微偏移,下一刻,细剑之上剑势吐露,月光似的光辉溢散出来,居然在空气中直接凝聚成一轮满月,又绞杀了重剑的下一轮攻击。
若说方才众人还镇定得下来,此刻却都微微躁动了起来。
“这……满月剑势?”有人惊愕道。
这擂台之上正儿八经的青年修士,能用出剑势的都没几个,更别说那满月剑势,一看就是剑势圆融的证明。
台下的观者只能想到这些,但作为年朝夕对手的那修士却忍不住面色大变。
月光,细剑,他忍不住想到了什么,下意识道:“你……”
年朝夕却不听他说什么,剑势一下比一下很快,面色冷静,眼神中却分明透露出一股兴奋来。
自复生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出手。
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用计算着别人的灵力,不用顾及着自己不能久战的身体,不用去考虑怎么样才能速战速决,如自己所想、按自己所愿的和谁比试。
健康的身体、充沛的灵力,还有突破了元婴之后,那和以往全然不同的速度和反应能力。
年朝夕越打越兴奋,她的对手却是越打越惊骇,最开始的轻视之心被一剑刺成了泡影。
刚开始两个人还能旗鼓相当的打个平手,可越打到最后,他却是越吃力。
直到最后,毫无预兆的,他被人一剑横在了脖颈上。
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底下修士的讨论声戛然而止,锦衣公子轻松写意的神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年朝夕歪了歪头,看着那尤没回过神来的修士,淡淡道:“你输了。”
那修士张了张嘴,颓然垂下了剑:“我输了。”
台下,锦衣公子猛然站起身:“不可能!”
而与此同时,裁判的声音随之响起:“胜者,雁兮兮。”
年朝夕收回了剑,微微笑了笑。
她不理会气急败坏的锦衣公子,也不理会其他人的讨论,直接从裁判手中取了钥匙,对一旁一直看着她的少年道君说:“赢了,走吧。”
仿佛她生来就该赢一般。
那道君理所当然般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相伴离开,徒留依旧没反应过来的一群人。
书院外,本来是想凑个热闹的念溪目瞪口呆,她死命盯着女修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这面容陌生的女修居然和那天救他们的仙子十分相像。
而且……
她的视线落在女修背后没有剑鞘的细剑上。
她喃喃道:“这细剑……”
念溪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大变,径直奔向魇姑姑的住所,直接闯了魇姑姑的书房。
她抬起头,对上魇姑姑微红的眼眶,还没等魇姑姑问什么,立刻语气急促道:“姑姑!我好像在月见城看见您要找的那个仙子了!方才演武获胜了的那个人多半就是她!而且,她今天用的细剑,好像城主府里放着的那!”
魇儿豁然站起身:“你说什么!”
另一边,杜衡书院。
这莫名其妙而来又莫名其妙赢了的女修离开之后,锦衣公子一怒之下甩袖离开。
当事人都离开,看热闹的修士却依旧讨论的热火朝天,不愿意离去。
一个身着白衣面目平凡的修士听着众人的讨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向方才那女修离开的方向。
他的眼眸中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扭曲又狂热。
好半晌,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低的笑了出来,但嘶哑的却像是在哭。
那笑声之中,面容平凡的修士声音嘶哑道:“我说过,我会先找到你的。”
“兮兮,我找到你了。”


第37章
“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年朝夕找到伽引时,是在月见城外一片墓地之中。
这和尚正跌坐在几百座整整齐齐的墓前,一个佛家弟子,念着道家的往生咒。
中元节刚过不久,这里香火的气息依旧浓重,空气中飘荡着黄纸燃成的灰烬,徘徊在一座座墓碑之间,最后落在地上,铺成了厚厚的一层,几乎要将原本的道路淹没。
年朝夕看着这几乎能没过脚面的灰烬,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来这里祭奠过,光是灰烬就铺了这样厚厚的一层。
她微微有些茫然。
这里是……
她视线微微转动,看到了这座巨大的墓园旁一座耸立的石碑。
那石碑上,是一个巨大的“英”字。
这一瞬间,年朝夕明白这座墓园里葬的都是谁了。
“英”字碑,那是父亲还在时为战死的将士们立的碑,祭奠战死将士的英魂,几乎成了父亲军中的传统。
年朝夕死前,月见城和平已久,根本没有过英字碑,更没有埋了这么多战死英魂的墓园。
只有她死去的那一战……
年朝夕整颗心脏突然沉重了起来,甚至难以呼吸。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沉默的墓碑,那些墓碑像是一个个化成了活生生的人。
原来……那天死了这么多人……
正在此时,远方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随着风声飘荡而来。
“英魂归兮,英魂来兮!”
年朝夕抬起头,看到这巨大墓园的另一侧,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奋力抬起手臂将手中的黄纸抛向天空,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缓缓唱着招魂曲。
年朝夕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
“那老人家是个凡人,自当年月见城险些灭城之后,祖上几代人年年中元节来此唱招魂曲,连唱七日,两百余年从未断过,盼着有朝一日战场上的亡魂能得以安息,凡人能做到这一步,也是着实不易了。”
伽引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声音感慨。
年朝夕偏过头看他,问道:“你尚不到百岁,如何知道两百年前发生的事情?”
伽引便笑眯眯道:“小僧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当年那场战争发生时,小僧的师尊却是正在月见城。”
他说完,又道:“传说那一战小战神尸骨无存,月见城民间有个说法,说是尸骨不齐的人死后都难以转世,只能留在地府之中受苦,月见城中的百姓为了不让小战神死后在地狱受苦,从那以后两百年,家家都供奉小战神像,为小战神祈福、积攒功德。”
说完,他叹道:“如此两百年,小战神哪怕是以后转世,想必也是身负大功德而生,来世必然平安顺遂。”
年朝夕听得默然。
来世怎么样她不知道,但今生她还没过完呢。
她微微笑了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直接将手里的演武赢来的钥匙扔给了他,说:“你的钥匙,替你赢回来了。”
伽引接过钥匙,没见有多欣喜,反而失望道:“我还以为能拿翻倍的钱呢,支撑我在这里念了一上午往生咒的动力就是这个了。”
年朝夕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当初他们的约定,若是年朝夕没赢的话,要给伽引翻倍的灵石。
如今他盼着翻倍的灵石,那就是巴不得自己没赢。
年朝夕只觉得他比他那个师尊还烦人,忍不住讽刺道:“你一个佛家弟子念道家的往生咒,你还好意思说。”
伽引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我师尊说的,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死的全都是道家修士,我们念佛家经文他们也听不懂,倒不如实在一些,学学道家的往生咒。”
他叹道:“往年都是师尊来的,但今年据说是师尊早年的一个故交出了什么事,一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师尊怕他那故交死了,便出门寻人去了,让我来为这里的英灵唱往生咒,顺便参加参加演武,为此,小僧还特意学了道家的往生咒才来的。”
年朝夕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地看向了雁危行。
净妄口中的那个故友……怎么想都只能是雁危行。
但雁危行却对伽引的那番话没有丝毫反应,只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墓园,不知道在想什么。
年朝夕看他对净妄毫无印象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伽引:“钥匙也给你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城吗?”
伽引摆了摆手:“你们道家的经文都太长了,往生咒我才唱了一半,怎么给师尊交代,要走你们先走吧,我将剩下的一半唱完再离开。”
说完也不理他们,转身又回了墓地。
年朝夕看了他一会儿,正准备拉着雁危行离开,从来到这里就没开口说过话的雁危行却突然问道:“兮兮,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我也在场吗?”
年朝夕心中一震,错愕地看向雁危行,惊喜道:“雁道君,你想起来了?!”
雁危行见她反应,便知道两百年那场战斗,自己是真的在场,甚至还有可能是参加过的。
他皱着眉,困惑道:“我并没有想起来,但是……”
他迟疑地伸出手,缓缓捂住了心口,喃喃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很难过,听到那件事,来到这个地方,我居然在难过。”
心脏之处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是在难过,又像是在恐惧。
这种感觉并不算剧烈,但并不代表它来得清浅,反而像是痛到已经麻木,又习惯了忍受一般。
他喃喃道:“兮兮,我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年朝夕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居然哑声。
两百年前的那一场战斗,雁危行丢失了什么?
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她和当年的魔尊同归于尽时,那少年拼了命一般要靠近她,他想要救她。
她是当着他的面死的。
决定同归于尽时,年朝夕并没有想太多,但如今想来,在一个拼了命也要救她的人面前死的尸骨无存,这对那个人何其残忍。
但年朝夕仍旧没想过他会记得这么长久,久到两百年已经过去、他自己都失去了记忆,他却仍然没有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