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传胪, 反而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往后就盼着家中能在仕途上多多助你。”也只能这般, “传胪虽然比之一甲前三差了身份,但往后的仕途却是说不准的。有道是虽复尘埋无所用, 犹能夜夜气冲天。你的才华不会被湮没,厚积薄发。”
路嘉怡如何不知道厚积薄发?大器晚成这样的话?只是这话说起来轻巧, 真正做到的又有多少人?天底下有那等韧劲和耐性熬到晚来勃发的, 无一不是有治世大才。路嘉怡上辈子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否认有才华, 但心态变了又如何还能甘心平凡?
是的,若是没有目睹自己上辈子如何权倾朝野,他或许不会这样被名次框住。正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上辈子的人生轨迹,这辈子偏离了位置才让他有种天塌了的恐慌。
“你懂什么!”路嘉怡愤怒之下忘记外面说话的是路大太太并非下人,他怒斥道,“一甲前三直接入翰林,除非犯错,已经稳稳走在一条青云路上。传胪算什么?第四名,与前三之间就是一道天堑。”
“运气好的才能赐个芝麻大的官远派出京,做得好能十几年二十年升上来。若是政绩不好,就一辈子在穷乡僻壤困死了。”穷乡僻壤为小官,除非有传世的运道,“可穷乡僻壤能有多大的出路?做出再大的政绩,上面人层层分下去,落到自己头上的也没多少。再说如今的大齐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到哪儿给他做出大功绩出头的机会?能有什么出路?”
路大太太嘴里发苦,没想到一个传胪给路嘉怡带来这么大的打击。可她不能说路嘉怡说的不对,自己儿子自己最明白。若非事实就是如他所说的这般,他不会这样失态。
路嘉怡坐在一片狼藉之中,不懂事情到底从何处开始转变的。难道一个安玲珑,当真就这样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封侯拜相的辉煌人生就这么白白被腰斩了?
这叫人如何接受!
上辈子路嘉怡是从状元起点,一经钦点便入了翰林。之后又有家族长辈和礼部侍郎的岳家鼎力支持,他几乎没有阻碍地就入了圣上的眼。一开始,就作为圣上的心腹被重点栽培。其中家族长辈发挥多少作用姑且不论,上辈子岳家是起了巨大的作用。
岳父安侍郎虽说在官场上不显,却因为诗书才华在文人士子心目中地位极高。
作为安侍郎女婿的他,自然是颇受吹捧。文人士子多能才,不少还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有了岳父从中斡旋,他结交人脉自然是如虎添翼。
三年一升迁,五年一大考,因为有诸多友人从中打点和帮助,他的升迁之路几乎没有遇上过什么挫折。大齐隆德十五年,又恰逢西南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他由家族岳父及友人多方推荐,跟随老师去赈灾。镀了一层金回来以后,彻底从年轻官员中脱颖而出。
正是因为这一环套一环的机会才促成了他青云直上的亨通官运。如今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后面想拨乱反正是难如登天。
“你们都不明白!”路嘉怡最不能接受的是被钦点为探花郎的那个人是明显不如他。他永远忘不掉当日圣上钦点之时,那探花郎错愕的神情。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为何会跻身前三,足以说明问题。
难道他尚未走入官场便被圣上厌恶了么?
深层的原因他不敢想,若是他猜对了,他不敢想象未来会有多煎熬。
路嘉怡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直到西风食肆开张,在京城迅速掀起了一阵以在西风食肆订到位置为傲的风气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原因。
周临川,安南王世子,是皇室宗亲。如今这位惊才绝艳的世子爷是琳琅的未婚夫。若是因为曾经的纠葛,让这位世子爷对他心生厌恶,那皇室不重用他便实属正常。
可若当真是这般,路嘉怡并不会觉得心中宽慰,只会更难捱。
周家的势力在几百年早已渗透进大齐的根基,陛下对周临川的信任和重视,不是他一个路嘉怡和路家就能轻易撼动的。只要周家一日不倒,他一日就不会得到上峰的重用。路嘉怡想过去找安琳琅请求她去周家周世子的面前替他周旋一二。可安琳琅为何要替他周旋?
上辈子的情意过去不论。过去在金陵两人年少的相识因为安玲珑的掺和,他对安琳琅不假辞色或者可以说故意冷漠。甚至时常因为维护安玲珑,对她多次呵斥。两人之间几乎没有情义可言。请求安琳琅为他美言的事儿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越想越心寒……
路嘉怡的心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接下来除了朝廷赐官,他将自己关在家中都不愿意出门。
再接受不了也只能接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四月初,朝廷的任书下来。他果不其然被打发去了穷乡僻壤做官。连祖籍金陵的下属穷困县城都不是,而是远在岭南以西的一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小县城。
拿到任书启程出发的当日,路嘉怡盯着巍峨的紫禁城城门,不知道自己今生还有没有回来的机会。他抱着包袱坐在马车里,反复地思索自己的命运为何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反过来,想过去,绞尽脑汁去想,也不过从安玲珑搅和他的人生开始。
路嘉怡不知道该怪自己心不定,轻易被安玲珑毁了心境;还是该怪安琳琅心狠,那么快就忘记对他的情意。明明从一开始也跟上辈子一样对他一见倾心不是么?或者安南王世子当真就那么好,让她轻易忘记年少的爱慕,重投他人的怀抱?
马车吱呀吱呀离开京城的这一日,路嘉怡鬼使神差的做了一件事。
他亲自去周家的大门前等,想要亲眼看一眼取代了他娶琳琅的安南王世子。路嘉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只知道当日他一身狼狈地站在周家大门前看到那个恍若天神的年轻男人。两人四目相交,周临川随意地收回视线,而他忽然之间就自惭形秽。
不是一个层级的人,他根本比不过。
路嘉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周府所在的那条巷子的,浑浑噩噩地坐在马车中只觉得可笑。
一件事错,百件事错。
岭南路程遥远,走着一日,路嘉怡出于羞耻的心理不让家人送。路大太太知他心中难受,本想在离开京城之前先为他定一门亲事。奈何路嘉怡心灰意冷,没有给回复便离开了。
大齐的官员是三年一个小满,五年一次秩满。
路嘉怡带着四个仆从,孤身一人便上了任上赴任。行至岭南,大约要走两个月的车程。他抵达唓县之时已经是六月中旬,整整耗费了两个半月。正直酷暑之时,气候炎热得能把人皮给晒化。虽说路嘉怡是金陵人士,却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酷暑。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路嘉怡抵达唓县之后十分消沉。
远离了京城的纷扰,他内心的愤懑不仅没有得到消解,反而愈发的积郁下来。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唓县的情况比这个还严重些。自古以来,东南沿海都是京城的流放之地。唓县算是大齐靠东南最远的县城了。这里的百姓也大多是来自京城的流放之人,俗称犯官之后。只有极少数的当地渔民,聚集在唓县最东边的渔村,以打渔为生。
换言之,一些真的大奸大恶之人都在这里。少数世家大族子弟在受到流放以后早已失了体面。有些犯人之后因为被当地百姓歧视,反而更加的暴戾难管。
路嘉怡心灰意冷,在确定唓县连一所学院都没有后,更加看不起这个地方。
因为有这个认知,路嘉怡内心受挫之下每日都浑浑噩噩。虽不至于借酒浇愁,但也失了韧性。继续延任上一任县官推出的政策,一头扎进了书中。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没有了往上爬的心气儿,他沉溺在书籍之中两年都不曾抬头看看唓县的百姓。
直到两年后,县衙的鸣冤鼓被一个瘸腿的妇人敲响,才把路嘉怡从书海中拽出来。
那妇人是唓县附近营地的一个小管事的发妻,状告小管事与营地的女囚私通,谋害糟糠之妻。
路嘉怡自从来了唓县,就没有去唓县各处看过。虽然知晓这里是流放之地,却也不曾跟营地那边的驻军千总打过交道。自然不清楚营地那边的事儿。他本不愿管,可鸣冤鼓一响,哪怕路嘉怡不愿管也的管。但大齐律法,亲亲相隐。妻子状告丈夫,是要刑拘九日。
那妇人被关了九日之后,被拖入县衙,路嘉怡才听了妇人的诉状。
流放之地多恶人,也多美人。自古以来,大多犯官女眷会被牵连流放千里。而世家贵族后院多美人,这种事也屡见不鲜。路嘉怡见这妇人瘸了一条腿,声声泣血。多少生了些怜悯之心。于是便命衙役直接去了营盘,将妇人状告之人和那位与小管事私通的女囚一并带了过来。
且不说这一行为直接惊动了当地看管营盘的千总。路嘉怡在一见女囚后,差点没捏碎了惊堂木。
安玲珑也是死也没想到会在唓县这个鬼地方再次见到路嘉怡。而此时两人一个坐在公案之后,一个跪在躺下人前。而路嘉怡眉眼之中再无往日意气风发,全是晦涩之气。下首的安玲珑也官家仕女的金贵不在,顶着一张十字疤痕的脸,风尘而妖艳。
两人四目相接,有一瞬的死寂。
许久,安玲珑低下头去,一张脸已经是脂粉都掩盖不住的雪白。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身份因为与一个又老又丑的小管事跟个瘸腿的妇人对簿公堂,而坐在堂上之人是她差点嫁的丈夫。
任何一个其他的场合遇上路嘉怡,安玲珑都能厚着脸皮去求可怜求怜悯。可身边又老又丑的小管事还在,跪在另一边的妇人憔悴的模样可比她这幅不伦不类的模样可怜的多。安玲珑不懂命运怎么可以对她这么残忍,事到如今,还要给她重重一击。
显然,堂下衙门外的人不知两人有私更不知两人心思扭转,都在外面操着大嗓门骂安玲珑狐狸精。请县官老爷务必严惩这种没脸没皮之人。
路嘉怡沉默许久,才将这一口说不出什么心思的梗给咽下去。重重一敲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小管事在唓县已久。营盘与县衙之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营盘千总十分护短,他手下的这些人借势猖狂了好些年。在唓县,只要不犯到县官的头上,官衙素来对他们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回 ,营盘的人被人拉倒公堂上。
那小管事抬头看着上面坐着一个脸嫩的官员,顿时就知道这是个愣头青。
新来的年轻县官不懂规矩,为了个瘸腿的妇人抓人抓到了营盘的人头上。当下这小管事就昂起头来。那双眯成缝的肿泡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路嘉怡,当下就很不客气地开口:“小人不才,乃东边营盘王千总大人手下一名分管女囚的管事,张旺。不知县官老爷抓小人过来,所谓何事?”
安玲珑抿着嘴尴尬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地开口:“我,小人,是京城礼部侍郎庶女,安氏。”
路嘉怡那双阴沉的眼睛越过安玲珑落到了小管事的头上。
这个小管事对县令猖狂轻慢的态度,堂下是个人都感受到了。路嘉怡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猖狂的人,被按在衙门堂下还敢以这种眼神看他。沦落成偏远小县城的县令之后,连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喽啰都敢小瞧他了么?一股压抑已久的恶气从心底猛地涌上来。
路嘉怡冷笑了一声:“张杨氏,把你状告的话再说一遍。”
张杨氏既然已经敲了鸣冤鼓,进了大牢关了九日,早已经将一切都豁出去。她当下声嘶力竭地状告道:“民妇张杨氏,状告营盘管事张旺为一女囚,谋害亲生女儿,对糟糠之妻岳父一家谋财害命。民妇侥幸逃过一劫,断了一条腿,就是死,也要让这两个不知廉耻的恶鬼付出代价!”
“你状告丈夫张旺谋财害命,谋害亲生女儿,可有证据?”
“有!”张杨氏目光在人群中找寻,奈何被她看到的人都往后缩。
她眼泪一瞬间就冒出来,泣不成声。跪在路嘉怡的面前砰砰砰地磕头,“大人!这对毒蝎对民妇小女动手之时,村子里左邻右舍都瞧见了。就是这个贱妇!”
她指着安玲珑:“她看中了民妇女儿压箱底的好料子,央着张旺要来给她制新衣。小女不肯,被他推到,脑袋撞到桌角的血流不止。张旺这人狼心狗肺,平日里对民妇母女非打即骂。除了这样的事也是眼看着小女鲜血流了一地,只顾拿走料子给这贱妇制新衣!!任由小女躺在地上血流干,气息绝。小女今年十六,已经订好了人家,明年就要出嫁了。可怜我家女儿尚未出阁就死在这等狼心狗肺的人手中……”
“民妇的娘家是做生意的,民妇的父亲做了个小面摊生意能挣一点棺材本。这些年民妇的爹一文一文地攒了些积蓄,一直舍不得花。张旺从小女这得知衣裳添妆都是民妇父亲所给,竟然去岳家勒索。民妇的爹不肯,他就找人打死了民妇的爹。大人,求您一定要给民妇做主啊!!”
路嘉怡听到这话,先不说谋财害命这事儿,提及抢衣裳料子这事儿几乎是没怀疑就信了这妇人。不为其他,这行事作风实在太像安玲珑。
安玲珑就是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毁了别人也在所不惜。
“安氏,张旺,你们可有话说!”
张旺也没想到就那么轻轻一推,赔钱货就死了。说起来,他心里也可惜来着。那赔钱货也到了能给干活的年纪。这些年给他干了不少活儿,眼看着就能嫁入村子里的富户家给他弄钱了,就这么白白的死了。
但是杀人这事儿,张旺是死活不认的:“回大人,小人不认。”
张旺说的理由也很直白,赔钱货眼看着就能卖了,他何苦去杀人。再说赔钱货再不值钱,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平日里非打即骂也不至于杀人:“那是小人的亲生女儿,都养到要出门子了怎么舍得?要小人说,根本就是这贱妇恼恨小人平日对她非打即骂,估计趁机弄死了小人女儿嫁祸给小人!大人,小人才冤枉啊!求大人给小人做主!将这狼心狗肺的妇人腰斩!”
张旺说这种话的时候那眼神里都透着杀气,仿佛他口中之人不是跟他成婚十八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他凶狠地瞪着张杨氏:“大人可千万别被这妇人可怜的模样骗了!她才是毒妇!”
“大人,他颠倒黑白!”张杨氏被气得差点吐血,“大人,大人你一定要为民妇做主。”
路嘉怡听着这话眉头直皱,这倒打一耙的手段十分的眼熟:“安氏,你怎么说?”
安玲珑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当着路嘉怡的面将这些话说出口。天知道面对差点成婚的未婚夫,她是怎么开口的:“小人,小人不知道。张杨氏所说的种种,小人统统不知。”
她一开口,还是拿熟悉的口吻,与曾经楚楚可怜的姿态一模一样:“小人是营盘那边流放而来的死囚,平日里不得长官允许,根本不能出营盘。今日若非大人将小人带出营盘,小人还在营盘中劳役。张杨氏所说种种与小人并无干系,小人真的不知情……”
“你住口!你不知情谁知情?”
张杨氏早知这女子年纪不大脸皮极厚,却没想到她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来:“你身上穿的这件衣裳,头上戴的这根簪子,耳朵上挂的这个耳铛,哪个不是我女儿的!”
“这是张管事见小人可怜,赠予小人的。”
“你可怜?!”妇人声音尖到刺耳,要不是被衙役按住她几乎爬起来抓安玲珑的脸,“你穿好的吃好的,一个女囚比我这妻子过得还好,你可怜!我们母女不可怜?我那被人白白打死扔在水沟里的老父亲不可怜?你好厚的脸皮!”
安玲珑面不改色,顾影自怜:“我本出身官宦之家,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根本看不上。”
“你!大人!求大人做主!求大人给民妇做主!”妇人被气得眼泪直流,却根本说不过安玲珑。她捂着胸口,激动之下竟然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那模样别说外面的看客看的心酸,高堂之上的路嘉怡也难得大受震动。
他虽颓靡已久,却也到底还是未曾实际经过官场的年轻人。当下让人去请大夫来给这张杨氏看病,直接命人将张旺和安玲珑两人关进大牢。
那张旺原以为县官识趣,问完话就将他放回去。谁知道还要关入大牢?
当下就站起来,指责路嘉怡年轻听信一面之词错抓好人。若是千总大人知晓他如此肆意乱为,动营盘的人,必定会亲自过来给他讨回公道。
安玲珑虽然没说话,但那盈盈欲落的眼泪更彰显了无辜。
路嘉怡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当下一拍惊堂木:“你放心,这件事,本官管到底了!”


第128章 番外一
安玲珑的出现, 激起了路嘉怡的斗志。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愤怒过,过去对安玲珑的怨恨在见到死性不改的安玲珑后,不可遏制地被激发出来。他怨恨过自己招惹安玲珑, 他怨恨移情别恋的安琳琅和横刀夺爱的周临川,要说最怨恨的,必然是改变了他命运却从来没觉得错的安玲珑。
凭什么她可以这么厚脸皮?真面目被拆穿被丢到这种鬼地方, 她还能理直气壮地继续她的行为?
路嘉怡终于舍得放下他那些麻痹内心的书,睁眼看唓县的百姓。
张杨氏的案子, 并不难查。
张家发生的事情只要去到村子里,左邻右舍一问就问出来。何况张旺仗着自己是营盘那边的管事, 平日里在村子里行事很是霸道。一个村子就没有他没得罪过的人。但就像路嘉怡了解过的,张旺所在的村子整个村子是流放到唓县之人的后代,在身份上就低了当地百姓张旺一头,更何况营盘那边的王千总还十分护短。平日里哪怕被欺辱,也只有打落牙齿活血吞。
如今县官老爷查到这里,明摆着就是要收拾张旺。有那深受其害的村民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仅将张旺害死亲女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连平日里张旺欺男霸女的事也全抖出来。
路嘉怡没想到一个小地方营盘的管事就敢如此猖狂, 这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唓县没有王法了吗!
查张杨氏父亲的案子就更简单, 将唓县游手好闲的油子一抓,严刑拷打一番。什么话都招出来。张旺也没那个本事让油子们甘心为他遮掩,不仅把他对老丈人谋财害命的事捅出来, 连唓县往日几件无头公案也给连藤带根地拽出来。
唓县早在十年前就发生过不少起同样杀人越货的案子, 但是县城里空有案底,没有线索。以前的县令糊弄地查都没查, 就以无头公案论处了。堆积在县衙的书房里, 路嘉怡无事可做的时候翻过一两次。
事情过去多年, 县衙又没有相关的线索。那些被害的人至今还被存在唓县远郊的义庄。运气不好的,直接被扔进乱葬岗尸骨都找不着了。路嘉怡原本没打算管,但油子们嘴一张,把张旺给卖的彻底。
路嘉怡气愤之下,数罪并罚,直接将张旺判了个午后斩首示众。
至于安玲珑,哪怕她没有参与到张旺的命案中。但流放之人跟营盘管事私通,罪加一等,本来就没有期限的流放,更沦落到苦劳死囚之中。路嘉怡看着扑到他脚下哭泣的安玲珑,眼神中闪过怨毒。他不会让她轻易的死了,她必须为她做过的事长长久久地活着。
原本以为案子进展很顺利,但路嘉怡委实没想到唓县的营盘千总还真的护短护到这个地步。为了一个欺男霸女的张旺,还真的亲自找到县衙里来。
眼前的男子一身千总的军甲,长得虎背熊腰,黑红的脸,半张脸被络腮胡子遮盖。硕大的鼻头通红,肿泡眼,此时靠在县衙的会客厅椅子上,眼睛里时不时冒出凶光。进了衙门,他腰间的佩刀也没解。身后站着同样五大三粗的两个士兵,那模样像是路嘉怡不识抬举,几个人能冲上来把他砍了。
路嘉怡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冷着脸走进来:“千总大人赏脸前来,路某有失远迎,见谅。”
王千总本以为新来的县官会是个中年寒门书生。毕竟能被打发到这等地方为官的,要么是犯了大错得罪了上峰,要么是没有背景。他打听过新来的县官是今年刚中的传胪。一个传胪被打发到唓县来当县令,那自然只有是后者。
结果进来的是一个细皮嫩肉的毛头小伙儿,倒是诧异地扬起了眉头:“路大人?”
路嘉怡朝他颔了颔首,冷着脸坐到主位。
王千总见他态度倨傲,本来还算好看的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他身体慢慢向椅背靠去,下巴扬了起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路嘉怡。面白无须,眉眼稚嫩,看起来年纪不大。又看他一举一动有着一般人没有的韵味,心里那根线就慢慢地提了起来。
不过就算这不是个寒门子弟,能被打发到唓县来,至少说明了家族的不重视。
“听说大人抓了我营盘的一个弟兄。”王千总在入伍之前就是个街边混混。当年为了混口饭吃才上了战场。结果凭着运气和一股狠劲,从一个小兵慢慢就爬到了千总的位置。不过也因为出身太差,又不识字,这个千总算是他能做到的最高的位置了,“路大人,不管我弟兄犯了什么事。在唓县这种地方,你也没必要去较这个真儿。路大人不如给我老王一个面子,把人放了。”
王千总单刀直入,仿佛没有看到‘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似的,理所当然的要求放人。
“王大人说笑了,杀人偿命,自古以来这都是天理。”路嘉怡从一进门就没给他好脸色,现在目睹了他种种做派自然是更加厌恶,“王大人莫不是以为,大人的面子比大齐律法还大?”
“你!”
王千总脸上虚假的笑容僵住,布满横肉的脸涨得通红:“黄口小儿!老子奉劝你说话客气点!唓县可不是你个黄毛小子好混的地方!老子跟你好声好气说话,劝你别不识抬举!”
说着,他身后的几个人蹭地一下就拔出了佩刀。显然路嘉怡不把人放了,他们就能把县衙给砸了。
“王大人!”路嘉怡也不是那么好被吓到的。他身为路家嫡长孙,从小金尊玉贵,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当下也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而起身喝道:“我倒要看看王大人要如何处置我这不识好歹之人!王大人好大的官威,对我一个朝廷命官呼来喝去,看来我得上封奏折去京好生问道问道,这营盘的手是不是能伸到我衙门里头来!”
话音一落,门外的衙役拿着武器就冲了进来。
花厅里剑拔弩张,王千总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愣头青。他脸上的肌肉直颤,凶狠地瞪着路嘉怡。思索着这小子这么横,到底是背后有人还是单纯的不怕死。
然而路嘉怡却冷冷一甩袖子,安稳地坐下来:“王大人来之前,应该好生打听一下再来。”
说着,路嘉怡端起手边的杯盏呷了一口茶。声音从杯盏后面冒出来,无端一股阴翳:“不然动了不该动的人,惹了不该惹的事儿,可不是天高皇帝远就能躲的掉的。”
“你什么意思!”王千总也不是傻的,他手下的营盘能在唓县横行这么多年,自然是有自己的小聪明。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县令敢招惹他,倒是让他失了警惕,“小子,你威胁老子?”
路嘉怡却自顾冷笑:“威胁你?一个小小的千总?”
王千总却因为这句话心口一紧。肿泡眼中的浑浊小眼珠飞快一转,他脸上的怒色就压制了下来。
抬手向后挥了挥,身后把刀的两个护卫就立即将刀塞回刀鞘。王千总瞥了一眼花厅中严阵以待的衙役,嘴角就牵起了圆滑的笑:“误会,误会!路大人,你也知道我们粗人向来是做事冲动。出门在外做点事,靠的就是手里的弟兄衷心会做事。这偶尔犯点小错也正常,这人嘛,没有人不犯错。有句话说得好,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路大人给我老王一个面子,大家以后有事也好商量……”
“王大人管谋财害命叫小事?”路嘉怡也算见过无耻之徒无数,这明着不要脸的还是第一个,“手上沾了数十条人命,就叫小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