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有什么意义,我想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他们纯粹在找点乐子。”
“穷极一生,找点乐子。”老林笑了,“直到两千多年后,人类进入信息化时代,质数才显露出一点它的作用来,它被应用于公开密钥密码体系,它决定了现在的信息安全。”
老林说道这里,就停住了。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朝夕看着父亲在等下微笑的面容,她其实知道,老林是想说——不用去找那么多意义,数学研究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可他没有这么说,他大概是希望孩子们自己去体会这些。
在心中种下一颗小种子,或许某天,它会长成参天大树。
老林大概是这么希望的。
——
当天的学习进行到了很晚,甚至可以说是很早。
偷偷离开老林宿舍时,孩子们都没有半点倦意。他们在夜里悄悄结伴行走,随意交流,讲不会的题目,讲今天学了什么,讲明天要去哪里……
老林跟在最后,林朝夕走在他身边。
林朝夕仰头,看了看漆黑夜空,空气湿润,有花草的清香,嗯……是知识的芬芳。她找了个很文艺的比喻。
“丫头。”忽然,老林叫了她一声,“明天要回家吗?”老林问。
林朝夕猛地扭头,怔愣地仰头看着老林:“大……大概不回……”
“那不错。”老林转头问裴之,“你呢,小子?”
裴之扭头看他,很干脆:“不回。”
“那不错,老林笑,“明天带你们去野炊?”
林朝夕受宠若惊,用力点头,她很高兴地转头去看裴之,却发现裴之小同学,用若有所思地眼神望着她。
仿佛在说,你明天真的可以吗?
林朝夕猛地想起那通电话,院长妈妈说过……周末……沈教授夫妇……
老林问完,就背着手走远,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林朝夕却头皮发麻,万一明天沈教授夫妇带着林爱民小朋友来看她,可怎么办?
第52章 考虑
其实没有万一, 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早晨, 林朝夕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勉强睁开眼睛, 阳台外天光灿烂无比。
她把裴之借她的电子表手腕搭在枕头上, 看了眼。
十点十五啊……这样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溜了一圈, 在即将沉底前,数字终于和时间联系起来。
林朝夕立即惊醒, 赶紧洗漱换衣, 冲下楼道时,她看到不少成年人的身影。
父亲提着孩子的书包,母亲拉着孩子的手, 一家三口迈着轻快步伐,向楼下走去。
林朝夕只能压低步频,跟在他们后面。
楼梯上, 那位母亲回头指着她, 悄悄问自己的孩子:“你同学啊?”
“啊对!她叫林朝夕,成绩超好的!”那位小姑娘很爽朗地说。
“噢哟, 看看人家,你要好好学习学习。”
林朝夕只能挥手,打招呼:“阿姨好, 叔叔好。”
阿姨:“小林同学好,你爸妈来接你吗?”
“额……”林朝夕想了想,只能说, “其实我也不大知道。”
“哦呦,说不定你爸妈要给你个惊喜了,到楼下人就在了。”
林朝夕尴尬地笑了笑,心想那就是惊吓了。
然而当她跟着这对三口之家走过转角,楼下客厅一览无余时,惊吓就成真了。
“姐!”楼下,林爱民小朋友首先喊了一声。
沈教授夫妇分别坐在林爱民左右两侧,他们带着温和笑意看向她。
这对夫妻气质实在过人,见到他们,走在前面的同学妈妈瞬间眼睛都亮了。
林朝夕惊讶到说不出话,因为她不仅看到林爱民和沈教授夫妇,还看到正坐在沙发另一头的裴之小同学。
裴之手上还拿着那盒孔明棋,像是休息日终于可以玩会儿自己喜欢的游戏的样子,非常超脱物外,对一切概不知情。
林朝夕收回视线,她同学妈妈已经走到沈教授夫人面前打招呼:“你们好你们好,也来接孩子啊?”
沈教授夫妇赶忙站起来,还没说话,那位阿姨又接着道:“你们家女儿成绩老好的,我女儿刚还在说呢……”
沈教授夫妇有明显的尴尬,林朝夕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理。
这时,一直默默在沙发上玩棋的裴之抬头,小少年用很平和地语气说:“沈教授好、阿姨好,我也是林朝夕同学。”
他声音清澈明朗,同学妈妈本来还在笑,但她的笑容忽然尴尬地凝固住。
裴之的话时极具技巧的结尾,看上去像个孩子随意插嘴,但也同时他点出“沈”姓和“林”姓的区别,聪明的大人很容易发现里面的问题。
片刻后,有风吹过,整个尴尬现场才略微恢复。
“您好您好……”
“谢谢谢谢……”
大家心知肚明,成年人又开始相互寒暄。
林朝夕冲沈教授夫妇点头致意,没有故意给他们难堪,她摸了把林爱民的头,在沙发中间坐下。
裴之小同学放下手里的孔明棋,视线扫了过来。
隔着小半张沙发,林朝夕看着裴之微微侧着的脸,又语塞。
“师父说,得中午他在食堂忙完,才能带我们野炊,大概两点。”
没等她问,裴之已经善解人意地回答。
“你已经去找过师父了?”
“嗯。”
“大恩不言谢。”林朝夕悄悄冲他抱拳。
“还是需要的。”裴之说。
“什么?”
“谢。”裴之小同学很认真地说,“先欠着吧。”
林朝夕:“……”
——
后来,林朝夕才知道,沈教授夫妇已经正式办完领养林爱民的手续,因为林爱民总吵着来看她,他们也受福利院的拜托,所以他开车带林爱民过来。
他们和她吃个中饭,就会回去。
沈夫人是和她并肩走在去往餐厅的小路上,这么解释的。
林朝夕低着头,她的破运动鞋和沈夫人的黑色浅口皮鞋始终保持一定距离。
“谢谢阿姨。”林朝夕说。
沈夫人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风吹起她的鬓发,她像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林爱民打断。
“夕哥,你怎么突然像超级赛亚人了!”林爱民握着小飞机冲过来,突然喊道,“别人都说你成绩超好。”
林朝夕这时,才想起狠狠敲了敲林爱民的脑袋,睁大眼睛瞪他,平时都叫夕哥,为什么刚才非要叫姐。
林爱民吐吐舌头,那点小心思一览无余。
“因为姐姐读书用功,你也要向姐姐学习。”沈教授摸着林爱民的脑袋,像每个大人都会说的那样,随口给了个解释。。
“不是,因为姐姐聪明。”鬼使神差地,林朝夕想起老林说话的调调,接了下去。
她说完,下意识去看沈教授。
中年人愣了愣,片刻后,和她夫人相视一笑,逗被她逗乐了。
沈教授揉了揉她的脑袋,发自真心地笑道:“我们朝夕当然聪明。”
——
中午,绿洲基地餐厅。
周末是举家出游的高峰,食堂二楼的大小圆桌都被坐得满满当当,服务生端着餐盘穿梭其间,孩子们和大人么欢声笑语不断。
从二楼靠窗的位置看下去,能看到大片荷花池,花蕊初绽,湖风怡人。林朝夕托着脑袋,心情却没那么怡人。
是的,她早出晚归,在食堂混了一周,居然不知道绿洲基地的餐厅就在大食堂的二楼,只是它们入口不再一起。
沈教授夫妇说去餐厅吃饭的时候,她还在想挺好,应该不用撞上老林,但现在他们直接到了食堂二楼,一切就不好说了。
林朝夕揉着额头,悄悄左右四顾,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怕被老林看到,老林肯定还不知道她是他是的女儿,看到了也应该也不会伤心吧?
服务生端了一扎鲜榨橙汁上来,沈夫人给她和林爱民一人倒了一杯,边翻菜单边问:“朝夕有什么想吃的吗?”
“随……随便!”
“吃点鱼吧,这个季节湖鲜不错,你读书辛苦……”
“不……不用太贵的!”
虽然这么说,但菜最后上上来时,还是有满满一桌,大大小小十来个盘子,完全超出两大两小的分量。
林爱民倒是很开心,高喊着哇哇哇就要去抓鸡腿。
沈夫人笑着拍了拍他,拿出湿巾,给他擦了遍手,又盛了碗汤放在他面前,笑道说:“先喝汤。”
“妈妈你也喝。”林爱民懂事地说。
沈夫人含笑点头。
——
一家几口其乐融融,餐厅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景象,看得人心生羡慕。
远处过道,正在端餐盘的服务生忽然停下,因为站在他前面推小推车的师傅停了下来。
小车上是要从二楼运到一楼的餐具,油腻腻的?
服务生顺着前面推车师傅视线看去,看到一家四口在窗边其乐融融用餐的景象。
看上去就是有钱人家,点了一大桌,但每道菜只动了一点。
“林师傅?”服务生问了问前面的人
“没事。”对方答。
——
一顿饭,林朝夕一开始吃得胆战心惊,但到后来就坐得难受。
没接触不知道,还以为是非常和蔼可亲的教授夫妻,接触多了,林朝夕就发现,沈教授夫妇有种很明显有种书香世家的矜贵气质。
吃饭要有规矩、说话要有规矩,总之处处都要有规矩,倒也不是说不好,但别说是活泼好动的林爱民,就算她骨子里是个大人,吃到最后都觉得凳子上有针。
饭后,沈教授夫妇就要带林爱民回去,林朝夕和他们又走上植物园的小路。
沈教授故意牵着林爱民的手走在前面,沈夫人留在后面,走了一段后,沈夫人温温柔柔地开口。
“朝夕,我们是真心还想要个女儿。”
林朝夕低着头不说话。
“听你们院长说,你可能因为年龄偏大,所以对被领养这件事有些抵触。”
“你有什么顾虑,都可以跟阿姨说。”
林朝夕想了想,抬头说:“阿姨,其实我没什么顾虑。”
“那是为什么呢,如果我们有什么让你不喜欢的地方,也欢迎你提出来。”
“没有不喜欢。”林朝夕很诚实地说,“但也没有喜欢。”
前方传来父子两个的欢笑声。
沈夫人脸上有片刻错愕,没想到她还真敢说。
过了一会儿,沈夫人才说:“怎么办,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喜欢你了。”
“为……为什么?”
“你是个很真实的孩子。”沈夫人说。
四周依旧是高矮不一的灌木,地上的大片薄荷同天竺葵迎风轻摆。
“你说你很聪明,但其实,我和老沈都觉得,孩子最重要的品质不是聪明,而是真实。”
她半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沈院长把你教得很好,我们还是真心实意希望你能考虑我们两个,给我们一个成为你父母的机会,我们确实很喜欢你。”
林朝夕看着自己面前诚恳的女士,不知该说什么好。
——
耳边一直是沈夫人最后的话。
送走他们一家三口,林朝夕再次回到一楼食堂。扑面而来的朴实饭菜味道,让她顿时浑身轻松起来。
一进门,她就看到靠门边一桌上,有一大一小正相对而坐,正是老林和裴之。
下午一点多,食堂已经没那么热闹,所以老林抽空在和裴之一起玩孔明棋。
林朝夕悄悄走过去,发现餐桌上还摆着个袋子,里面是青菜和米,所以这就是老林准备的野炊用品了?
“回来了?”老林问她
“嗯是啊。”
林朝夕随口说完,突然觉得不对,老林知道了?
她怎么有种坏事被抓包的错觉?
第53章 陪伴
“你告诉师父了?”林朝夕问裴之。
“没有。”
“那师父为什么说什么‘回来了’, 他只有知道我出去,才会说回来吧?”
“应该是自己看到。”
林朝夕咝地倒吸口凉气, 回头偷偷看了眼老林。
他们此时正走在去野炊的路上,老林叼了根烟, 让他们走快点, 自己则在后面慢慢抽, 怕熏到他们。
——
老林挑选的野炊营地,也就是绿洲基地3号营地。
和环境优美餐厅比, 这里基本处于半原始状态, 小树林包裹着一大片草坪,面朝大湖。
主要为让家长和孩子有野外感,草坪上除了砖头砌好的小灶头, 什么烧烤炉都没有。
老林交了使用费,领到一捆柴和铁锅,就带他们随便找小灶。
“选哪一号?”老林问。
林朝夕把米和菜随便一放:“这还要选吗?”
“请时刻保持对数字的敏感度。”老林很嫌弃。
林朝夕:“那88?”
老林立即转头:“小子, 还是你来。”
“88为什么不行!”林朝夕抗议。
“好歹上次还能说点亲和数。”老林小声嘀咕, 拍了拍裴之的肩,委以重任。
裴之于是向前走去, 找了小灶,然后盘腿坐下。
老林走过去,看了小灶的编号, 很满意。
“17,这确实是个有趣的数字,你来说说看, 为什么选这个?”
“因为这个灶,离我们最近。”裴之答。
老林很难得被噎到,叉腰看裴之,说不出话来。
林朝夕笑到打跌。
——
老林坐在17号小灶前生火。
她和裴之被派去很远的水池边洗米洗菜,老林本人绝不会承认这是报复。
夏日天高云淡,但又不会太晒,附近有很多家庭都在带孩子玩,有人踢球有人打羽毛球,还有家长在带孩子玩些小游戏。
林朝夕一开始洗菜,不过洗了没两下,裴之就默默把青菜接过去,把米推给她来淘。
淘米很快,林朝夕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
她擦了擦手,认真看裴之洗东西。
先掰开青菜,再清洗底部泥沙淤积的部分,最后轻柔地洗着叶片。
林朝夕看着裴之小同学认真而娴熟的动作,下意识想去帮忙。
“不用了,别把手又弄湿了。”
裴之说话时一派自然,但带着很成年人的语气,大概母亲经常对他那么说的。
林朝夕愣了愣,只听水流声击打水池瓷砖的声音。
裴之小同学平和的目光扫视过来,也大概察觉到语气问题,他又默默转过头。
林朝夕耳边想起花卷曾经说过的话,想了想,笑道:“裴哥你在家经常干活吗,洗得不错啊。”
“不干活。”
“哦。”
“以前我爸还在的时候,他很喜欢做菜。”
“嗯。”
林朝夕拖长调子,但忽然觉得不对,为什么说,以前……在?
她不解地望着裴之,裴之正把青菜沥干水,说:“他去世了。”
“对……对不起……”林朝夕有点无措,她下意识,求助似地看向远处的老林同志。
不过老林正在埋头点火,根本没看他们。
“为什么要对不起?”裴之倒是很平静。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林朝夕低头想了半天,回答不出,以至于他们洗完菜,回去找老林的时候,还保持着沉默状态。
老林那边,灶头的火还没点燃。
他拿着一个放大镜,见他们过来,让他们赶紧放下东西,观察即将腾起的青烟。
“你们马上要见证的,是自然的奇迹。”
老林很兴奋地说。然而无论她和裴之,都没说话。
老林很快察觉到异常:“洗个菜而已,这就吵架了?”
“什么自然的奇迹?”林朝夕迅速扯开话题。
“怎么了?”老林问,“表白失败了,你这么尴尬?”
林朝夕拼命摇头,示意老林别再问了。
“没有,是正好讲起我家里的事情。”裴之说。
老林随口问:“对啊,你家里怎么了,连她在周末都有人来看,你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妈反对我来夏令营,我一个人来的。”
“哦,那你爸呢?”老林随口一问。
“去世了。”裴之再次重复。
老林握着放大镜的手抖没有一丝颤抖,语气也很寻常:“丫头也是刚才问了这个,所以特别不好意思?”
“应该是吧?”裴之倒也非常平静,如实回答,“她说对不起,我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
“对啊,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老林也同样抬头问。
林朝夕站在风里,说不出话。
“这既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他的错,不用觉得抱歉。”老林说,“而且死亡有很多含义,有时遗憾,有时是解脱。”
闻言,裴之认真地点头,像非常赞同老林的观点。
林朝夕抿了抿唇,他看着老林和裴之,总觉得老林这句话意有所指。
而裴之当然也很快反应过来。
裴之:“师父,那天在公园,为什么特地叫住我?”
他指的是和章亮一起进行雏鹰小队活动的那天,老林最后叫住他,碾压他的事情。
“看你长得帅,有点不顺眼啊。”
“我觉得不是。”
他目光清亮,就这么看着老林,像不得到正确答案誓不罢休。
裴之认真起来,老林都不是对手。
阳光不断汇聚,枯叶洞穿,火苗终于窜起。
老林放下放大镜,终于看向裴之:“我见过你们,你爸带着你逛公园,和你下棋,带你坐小火车……”
老林这么回答,裴之却问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
裴之:“他有次在公园发病,您也在?”
“是啊。”
“听说是位公园管理人员,把他从河里救起来的,是您吗?”
老林表情纠结:“好像是我,但我一直不知道,是不是做对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认为。”裴之说:“但对我来说,谢谢您那次救了他,让他又多陪了我一年。”
他们坐在土灶边,闲谈间,火已经生起来,烟味非常清淡。
故事非常简单,甚至完全可以从对话中了解全貌。
裴之的父亲也很喜欢带他去那个公园玩,老林记性太好,很早就记得这对父子。
儿子很聪明,而父亲也显然是个聪明人。
但真正让老林记住裴之父亲是因某日清晨,他从公园的那条河里把人救了上来。
不像那些对生活绝望而自杀者,裴之父亲始终保持一种游离而兴奋地状态,甚至还想再下去,老林花了很大功夫,才把人制服。
那时老林知道,裴之的父亲是位精神分裂症患者。
裴之说,直至最后自杀成功前,他的爸爸一直都没有过过太清醒的日子。
他又说,其实他爸爸每天都活得很清醒,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也挺好,因为不管怎么样,他都还陪着他。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没办法……
讲到最后,故事讲完了,铁锅内传来菜饭的柔软香气,又有点焦味。
裴之自始至终都没有眼眶红过,像在讲别人的事,又像因为这件事他已经想过很多遍,完全理清楚条理,所以再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哦,那是很遗憾。”老林说。
“遗憾什么?”像刚才反问她一样,裴之也这么反问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