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笑了笑,说:“对你而言也就是举手之劳,你在埃塞俄比亚负责翻译,住工房,参与了不少工程建设。项目初步竣工,也算圆满。你可能不知道,埃塞俄比亚是我接手燕氏后第一个大项目,意义不同。”

  她一顿,终于点题:“埃塞俄比亚毕竟太远,我虽和项目负责人经常对接,但工程中容易出现的实际问题所知不多。我最近想启动另一个海外项目,我想留你下来,给我做工程顾问。”

  燕绥请陆啸做顾问,是考虑过的。

  当初刚从索马里回国时,因这特殊到有人一生都不可能碰到的交集,燕绥对陆啸关注过一阵子。

  许是觉得这一趟出生入死,多少算得上有交情,燕绥动过提拔他的心思。但后来顺口问了问人事部,发现陆啸隶属埃塞俄比亚海外项目部的,就立刻歇了这个想法。

  此时提起,一是需要用人;二是陆啸除了怂了些,还挺好的;三是人干净,和燕沉没牵没扯,她用着舒服。

  况且,人也被她先调过来了,不从?扣护照的事她干得出来!

  ——

  陆啸犹豫了几分钟。

  燕绥猜到他的顾虑,沉吟道:“时间不会很久,短则半个月,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结束后我送你回埃塞俄比亚。顾问的薪资我直接结给你,可以先付一半定金,项目结束支付尾款。为我工作的这段时间,吃住我包。你还有什么疑问?”

  陆啸觉得……燕绥的柔软亲和都是假象,谈及公事时她的强势让他自然而然地把眼前的她和在索马里敢持枪威胁司机的女人拼凑起来。

  他那点绮丽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仔细地想了足足三分钟,他点头,老实道:“我还是喝敬酒吧,我怕你回头扣我护照。”

  他无心一句,燕绥拿筷子的手一顿,诡异地看了他一眼。

  陆啸和她一对视,内心顿时卧槽了一声:“……被我猜到了?”

  辛芽乐不可支,差点笑昏过去。

  ——

  吃完饭,燕绥去结账。

  燕绥这人想做表面功夫时滴水不漏,明明可以记在公司账上,她非要招来服务员,现金支付。

  她是盛远的熟面孔了,服务员见到是她,等打印收费单的功夫笑着和她闲聊了一句:“燕总今天过来怎么坐大堂?”

  “不谈公事就不占你们地方了。”

  服务员把打印单递给她:“这次消费不记在账上吗?”

  燕绥就喜欢这多嘴的服务员,笑眯眯道:“朋友过来,我尽地主之谊,记账上多没意思。”

  陆啸这朵小白花,顿时被哄得心花怒放。

  看破燕绥要扣他护照的事也不计较了,笑容满面地把两人送到酒店门口,在腹中打着送走燕总的草稿——

  一定要亲切!

  拍马屁要拍到恰到好处又不能显得狗腿!

  对对对!必不可少得感谢一番今晚的招待,还要表达下自己对未来合作的期许和展望。听说领导都喜欢这种句式。

  他正琢磨着,美滋滋地转头准备开场白。结果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身后哪还有人???

  ——

  燕绥看到站在立柱后的燕沉时,就停了下来。

  辛芽见状,自觉地避让开,给两人腾出说话的空间。

  燕沉脸上略有薄薄的一层酒意,眼里光芒大甚,就是和正中那盏璀璨的水晶灯灯光比也不遑多让。

  燕绥自那日和燕沉在他别墅一谈后,再见到燕沉心情难免复杂。她不欲和他交谈,微一颔首,抬步就走。

  刚走出几步,听燕沉叫住她:“小绥。”

  见燕绥停下来,他抿了抿唇,说:“听说你在这,我就下来等了。”

  燕绥皮笑肉不笑:“有事?”

  她的态度冷漠,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看得燕沉唇齿发寒。喉间似有苦意翻涌,他笑了笑,无奈摇头:“也没什么。”

  这明显有后续的话听得燕绥眉心一蹙,耐心地等他后半句话。

  “明天在盛远,我的庆功宴。”他一顿,一字一句咬着音:“庆祝我成功收购公司。”

  他观察着燕绥的表情,哪怕细微的一丝变化也不放过。可令他失望的是,燕绥闻言,半点情绪起伏也没有。

  “那先恭喜了。”燕绥面无表情地道过喜,转身走向酒店前台,指了指站在原地的燕沉:“以后凡我公司在酒店有预约,有他在场,请务必通知我助理。”

  她的声音不大,正好让站在大堂里的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我退场。”

  话落,她再也不看燕沉,抬腿就走。

  围观群众辛芽:靠!我小燕总帅炸了!

  围观群众陆啸:???

  ——

  上了车,燕绥一言不发窝进后座,陆啸见势不对,再心疼打好的腹稿也只能忍痛咽回去。

  送走燕绥和辛芽,他转身看了眼仍旧站在原地的年轻男人。

  他此时正望着他的方向,没什么表情,唯那双眼睛,泛着森森凉意,似出神一般陷在回忆里。许是察觉到陆啸的探究,他牵着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那背影瞧着……有那么几分落寞的味道。

  ——

  刚离开酒店没多久的燕绥,手机一声嗡鸣,进来一条短信。

  短短的一句话——“明天出海。”

第八十四章

  郎其琛踢拉着拖鞋,把毛巾挎在肩上进寝室时,熄灯号刚好吹响。

  搁好洗具,他三两下爬上上铺,刚躺好,又探出个脑袋看向睡在他下铺的路黄昏,压低声音叫他:“黄昏。”

  路黄昏睁眼,猛得看到一个倒垂下来的脑袋吓得一悚,床板咯吱了一声,他没好气道:“什么事?”

  郎其琛还没出过海,对什么都好奇得不得了,眼看着明天就要登上军舰,内心激动,没话找话问:“我看你和胡桥偷偷带那么多烟,不是不让抽吗,纠察看到了怎么办?”

  “你懂什么。”路黄昏笑了声:“舰艇上的日子不好过啊,你想想,方圆几百海里内只有你一艘船,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海面上漂来个垃圾都要拿望远镜看看。一天二十四小时,扣掉正常的训练,执勤也有大把时间,不带点存货怎么打发时间。”

  胡桥刚躺下,他是南辰市本地土著,平日里对同为土著的郎其琛很是照顾,猜他是好奇军舰上的日常生活,好脾气地科普道:“你第一次上军舰可能会不习惯,起码要先晕个四五天适应适应。海上没信号,除非靠岸补给,所以手机大多数就是个摆设的物件。”

  “你放心,炊事班的手艺不错,哪怕十天半个月吃不到一口新鲜蔬菜也不会生无可恋。带烟是习惯了,还不得悄悄的有点娱乐活动啊。”

  胡桥说到这,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队长也带烟,长得帅就这点好,纠察看他抽烟都睁只眼闭只眼。”

  郎其琛被逗笑,傻乐着躺回去,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出神。

  直到不知被谁叫了一声,他哑着嗓子应了声,就听路黄昏说:“明天你找个机会问下老大,就问恋爱报告什么时候打。”

  郎其琛郁闷:“凭什么我问啊!”

  傅征这么凶残,他也很害怕的好嘛!

  几人异口同声:“谁让他是你姑父。”

  郎其琛:“……”

  许是没听到他答话,几人七嘴八舌起来。

  路黄昏:“你有保命符,我就不信你大喊一声姑父,老大会不应。”

  胡桥这时候和路黄昏站成一线:“保命符没用你不还有尚方宝剑?就让你姑姑往老大面前一站,你看老大敢不敢动你一根手指。”

  褚东关:“实在不行,你被老大扔到海里时,我们给你放根绳,你拽着游,省力些。”

  郎其琛听不下去了,猛得一个翻身,把被子盖过头顶,闷在被子里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才不去喂鲨鱼。”

  ——

  天一亮,集合,整队。

  军舰起航的鸣笛声响起,船只从军港驶离。

  远在半个城市外的燕绥似有所感,批注文件的笔尖一顿,恍然抬眼看向落地窗外海军部队所在的方向:“辛芽。”

  正给她倒水的辛芽一提壶嘴,水声一停,办公室里安静得连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燕绥视线未收回,仍看着海边,喃喃问:“你有没有听到船笛声?”

  “没、没有啊。”辛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落地窗外,映入眼底的只有南辰市高低错落的钢铁森林。她屏息听了听,刚想笑她幻听,视线落在她难得惆怅落寞的脸上,忽然就什么都懂了。

  她压下壶嘴,把水线添至八分满,正欲悄悄退出去。

  燕绥叫住她:“继续吧。”

  自从燕绥吩咐辛芽微博上有个风吹草动都要汇报后,辛芽几乎每天都能整理出一份列表。小到微博广告合作,大到媒体约访。

  今天倒是有些不一样。

  ——

  辛芽:“几天前,有一艘油轮在近海口翻覆,大量石油泄露。因还在调查事故原因,这几天讨论较多的都是石油泄露造成的生态影响。”

  燕绥头也没抬:“然后?”

  油轮倾翻的事她听说了,只不过前两天她正在为利比亚海外建设项目焦头烂额,除了关注是谁家这么倒霉意外,并未放在心上。

  辛芽见她没什么反应,小心翼翼看了眼她的脸色,提醒:“我实习期没正事干,研究过造船厂的记录图册,这艘油轮是燕氏造船厂售出的。”

  燕绥提笔正要勾出笔锋的字顿时用力过猛,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她盯着那坏了她一整排书法字迹的黑弧,目光幽幽地问:“你刚说什么?”

  “这艘油轮是燕氏造船厂五年前出售给马来西亚的,因为是新型号,又仅此一艘,所以你大概不知道。”辛芽瞥了眼燕绥的脸色,见她蓦然黑了脸,瑟瑟发抖:“我怕自己记忆出错,上午特地跟大燕总求证了下。”

  燕绥拧眉:“你继续往下说。”

  “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但不知道谁先提起的,质疑好端端的一艘油船怎么会在近海口翻覆,引起石油泄露,把矛头指向了燕氏造船厂。”辛芽盯得紧,加之她管理着官博,网上但凡一点有关燕绥的风声,或粉丝或路人,总有人会来官博,以提醒,质疑,告知等方式让她知道。

  所以这个风头刚冒出来,辛芽就看到了。

  她想了想觉得事情可大可小,没等到日常汇报时间就提前来说了。

  燕绥沉思片刻,当机立断:“你赶紧给海事局打电话,询问下最新进展。”

  她利落地滑着鼠标搜索油船翻覆的新闻,记住发生事故的坐标,拎起座机话筒快速拨出一串号码。

  辛芽见状,片刻没耽搁,立刻出去给海事局打电话。

  ——

  数秒后,电话那端“咔”的一声轻响,老船长的声音清晰地透过电波传来:“喂?”

  “是我。”

  老船长熟悉燕绥的声音,听她语气似有些紧绷,没打诨,直接问道:“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燕绥划着听筒的指尖一顿,忽的低头笑起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是这样,我想跟你打听一个地方。近海口,三江汇流的地方,坐标和定位我现在给你发过去,你跑海多,给我看看这个位置。”

  老船长满口答应了,看到燕绥发来的坐标,在纸上比划了几下,顿时了然:“你是不是想问油轮的事?”

  “我那天看见新闻,就觉得那艘船眼熟,后来仔细回想,想起来这船就是我们厂出去的。当时为了实用性,更改了甲板室的设计,我记得清楚,全靠这点辨认。”

  老船长心里通透,燕绥不说,他也猜到她是来问什么的,不等她问,主动说道:“那艘船倾覆应该是操作不当,船只倾覆的方位正在三江汇流地,海底暗涌多,水流急,浪头大多藏了险。我们跑船的,每次经过都尽量离得远远的。”

  燕绥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大半。

  挂断电话后,她切换到网页版的微博,未登录,进入官博首页。

  油轮倾覆是无法预料的意外,于燕沉而言有如天助,能加快他玩弄网络舆论的步伐,从而提前给燕绥施加压力。

  但事故原因与造船厂无关,这是无论怎么引导舆论都会澄清的事实,他不会在这上面花费时间,那他的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

  ——

  燕绥腾出午休时间,列了个表单,手写了她能猜到的燕沉的下一步计划。

  从已知推测未知,有太多的干扰和未知性。她看着行云流水般的那几行字,心头忽起烦躁,掌心一握,把纸揉成一团掷进纸篓里。

  她指尖划着屏幕,落在通话记录上的“傅征”二字时,鼻尖忽的有些发酸。

  一直以来,她都没把程媛当回事,但那是因为燕绥从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她能理智的推算她的动机,洞悉她的每一步计划,即使有超出掌控范围的她也能一笑了之。

  燕沉却不同。

  他们曾经并肩作战,在燕绥刚接手燕氏的那段灰暗时光里,人生仿佛一下进入低谷。她失眠,易怒,人前伪装出运筹帷幄的云淡风轻,人后熬夜恶补资料,用一年的时间去学习别人十年的积累。

  那时候陪伴她的,是燕沉。

  他曾真的别无二心和她挥荆斩棘,开疆扩土。那是被她接受的伙伴,是可以交心的交情。

  人一旦用过心,就难以再接受背叛。

  如今燕沉做的不止是背叛,更是摧毁。

  燕绥可以当面给燕沉放狠话,也可以意气用事地在盛远前台拍桌子说有他的场合她就退场,但当眼睁睁看着燕沉一步步推进他的计划,一步步催化着燕氏进入危局,她还是无法做到她以为自己能做到的淡定自若。

  她这会无比怀念傅长官的解压方式,他总知道她需要什么。

  她后悔昨晚没有回他短信,不然打个电话听一下声音也好啊……偏偏钻了牛角尖,莫名其妙置气。

  承认一句“舍不得,我不想你走”对燕绥而言不难,难的是这些话她想说却不能说。一旦说出口,对傅征而言,就像是上了枷锁。

  他走得越远,就越不踏实。

  ——

  她正出神,辛芽轻叩了叩门扉,叫她:“小燕总。”

  燕绥回过神,姿势不变,收敛起刚才独处时倾倒而出的情绪,稳着声音道:“进来。”

  辛芽一蹦三跳跟只兔子一样蹦进来,笑眯眯地把平板递给她:“傅长官邮件。”

  燕绥的私人邮箱大多公务,大部分时间都由辛芽处理。只偶尔有文件传输,她会自行接管。

  此时听她提到傅征,她还有片刻回不过神来:“你说谁?”

  “傅长官啊。”辛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把平板递到她眼前,指着发件人一字一顿道:“你看。”

  燕绥接过来,盯着他的名字良久,语气比辛芽更奇怪:“他今天……出海了啊。”

  ——

  邮件的标题只有一个字——致。

  她点开阅读。

  空白的背景下,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手写的恋爱报告,除了燕绥的身份证号空着,其余都填写完整。

  她下滑,看到他的备注:“只差你了。”

  没有任何格式的,他空了几行,留了一句:“定时邮件,一天一封。善于给女朋友制造惊喜大概是我今年唯一及格的项目了。”

第八十五章

  之后的邮件果然是一天一封,定时发送。

  傅征话少,指望他长篇大论情话绵绵显然不太实际。他也不负燕绥所望,邮件内容通常言简意赅,偶尔是一张以前在海上拍的照片,偶尔只有短短数字的只言片语。

  聊胜于无。

  ——

  周日,燕绥起了个大早来公司加班。

  这周有陆啸当顾问,项目策划进程比预计时间提早近一周完成。

  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敲定利比亚海外建设项目的终版企划案,琢磨着半个月后就启程去埃塞俄比亚,等辛芽定机票的空档,她刷了刷微博。

  上周油船沉没事故原因迟迟未揭露后,舆论照燕绥所猜想的那样,被人故意引导着推向燕氏造船厂。

  因营销过度,燕绥那会正招黑。

  油轮是燕氏造船厂出厂的言论就像是恰好递到他们手中的剑,直指燕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