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玄穹反复念叨了几下,忽然从榻上跳起来,谁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疼得哎哟直叫。
婴宁赶紧把他搀起来:“你是被雷劈傻了吗?”玄穹龇牙咧嘴道:“快,扶我出门。”
“去哪里?”“你问的工夫都到了,就在门口!”
玄穹被婴宁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门口。婴宁正在纳闷,他径直走到告示牌前,伸出手去,把上面乱七八糟的贴纸哗啦哗啦都扯下来,很快露出底下的木板。玄穹敲了敲木板,似乎是空的,示意婴宁用尾巴去砸。婴宁一脸莫名其妙,但到底还是一甩尾巴,狠狠撞了上去。
别看她平日爱用尾巴扫玄穹,但都没用上真力,如今用力一扫,告示牌轰然坍塌。玄穹跳着过去,在那一堆断烂残木之间,很快翻出一本装帧朴实的小簿子。
“还真找到了?”婴宁惊讶地瞪大双眼,这也太简单了吧?
“这要靠脑子,而不是蛮力。”玄穹用手指点了下脑袋。婴宁的大尾巴恶狠狠地砸了过来:“哼,还不是靠我的蛮力才打破木牌?快说啦,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玄清说只有继任者才能领悟,显然是暗示秘密一定藏在与衙门相关的地方;再看那句暗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秘册藏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玄清觉得属于“淤泥'的地方。”
一个有洁癖加强迫症的道士,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是脏乱。整个俗务衙门最脏乱的地方是哪里?只有门口的告示牌。
桃源镇的居民们,天天在上面乱贴东西,清不过来,玄清对此一定极为痛苦。秘册藏在这里,真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谁能想到,如此重要的秘册,竟然就明晃晃立在衙门门口?
破解了玄清的暗语,玄穹躺回榻上,拿起秘册一页一页翻过去。婴宁想起还没找到干净布巾,转了一圈,在旁边椅子上搭的衣袍里,拎起一根布腰带,歪了歪头,然后去泡水了。
秘册不长,里面记载了玄清关于逍遥丹的调查资料。他也认为,逍遥丹很可能是在桃花源炼制的。可惜关于逍遥君的身份,大部分信息都指向那只飞蛾精,如今已没什么用了。
眼下三位真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疏散桃源镇居民,玄穹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是神荼阵眼的位置。只有确定它在哪里,才能挖出逍遥丹的炼制地点-而这一点,玄清帮不上什么忙。
玄穹也能理解,玄清没有明真破妄的体质,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发现镜湖真相,可不免有些失望。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发现末尾附了一份账本,里面抄录的,居然是凌虚子丹房半年的进出。
这可有点古怪了,玄清为何无缘无故去查凌虚子的账?玄穹细细读过一回,发现没什么出奇的,上面显示丹房每个月平均利润是三百四十两,相当丰厚,让这个穷道士眼热不已。但……玄清查这些做什么?
婴宁殷勤地把浸了清凉井水的腰带叠了一叠,搁在他额头上。玄穹觉得脑袋稍微清楚点了,翻覆看那账本,忽然注意到背面有一行淡淡的墨迹,应该是玄清额外添加的:“三元龙涎丹每粒二十两。”
“好贵啊!”玄穹的心脏猛地被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人家吃一粒,顶他小一年的道禄。
他记得凌虚子说过,毛啸天生多病,要每天服食三元龙涎丹,这东西凌虚子炼不了,只能从西海龙宫那里买。这么算的话,毛家每个月光是买三元龙涎丹,就要花费六百两,而丹房收入只有三百多两,亏空十分严重。毛啸的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凌虚子这些年亏空的银子,可是个极大的数目。
可玄穹和凌虚子接触了几次,发现毛家并不窘迫。毛啸日常在心猿书院里,挥手就能买雪莲蛛丝帘,天生富家子弟作风。毛家的开支与收入,明显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再联系到他炼丹师的身份,不能不有某种联想。
玄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所以才特意写在秘册里。可惜后面爆发了穷奇事件,他再没机会深入调查。
想到这里,玄穹把秘册收起,把腰带扯下来,从榻上晃晃悠悠站起来。婴宁讶道:“你……你还没恢复,这是要去干吗?”玄穹沉下脸色:“没时间了,我们走。”
“啊?去哪里?”
“去找敖休一趟。”
婴宁双眼倏然一亮:“真人们让你在衙门待罪,你擅自离开,没问题吗?”玄穹道:“反正我已是待罪之身,功德肯定要被扣光的,不如搏上一搏。”婴宁拍手笑道:“小道士コ是心非,明明是要去救人,却还把银钱挂在嘴边。”“我可没那么高风亮节啊……”玄穹苦笑,“当初在紫云山中,天蚕茧里藏着胡蜂精,我不戳,大家都要死;我戳了,大家都活,我也能活,最多挨几句骂。我为了保命,两害相权只能选后者。如今又遇到这样的局面,形势逼人,我只能再去戳一次茧子。”
“那这一次,你必须带上我!要戳一起戳。”婴宁提前一步移到门口,神色坚定。
玄穹正要拒绝,婴宁握住金锁,难得露出恳求:“我在桃花源里一直找不到机缘,也抓不着心魔,再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都得戴着这个锁头,再也摘不下去了啦。”玄穹见她神色恹恹,拍拍狐狸脑袋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不是说过嘛,心魔一去,金锁自解。”
婴宁低下头去,却突然“咦“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玄穹心中突生警兆,只见婴宁手里是刚才那一条浸了水的腰带,反面弯弯绕绕,还残留着粉红色的符咒,只是模糊不清。她刚才只顾照看玄穹,没留意这些,如今眼神狐疑:“这不是我们青丘的符咒吗?为什么会在你的腰带上?”
玄穹忙道:“我们道门也有符咒啊,凭什么说是你们青丘独有的?”婴宁把腰带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这是我姑姑用的胭脂的味道。”玄穹还没想好怎么圆,婴宁心思已先转了好几十圈,瞳孔骤然一缩:“监锁人?姑姑让你当我的监锁人?这是开锁的符咒!”
玄穹暗叫不好,他本以为这东西写在腰带反面,婴宁怎么也发现不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让她去找布巾擦脸呢……婴宁浑身的火红软毛“唰“地全竖起来了,气得直哆嗦:“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亏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金锁的事,你却装作局外人一样!”
“我没骗你,是辛十四娘不许我说……”玄穹试图辩解。
可这一下,让婴宁更生气了:“哼,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只当我是个闯祸精!从来不肯信我!”婴宁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夺眶而出。玄穹正要开口,婴宁竖着毛,口中连珠似的喊道:“你们总怕我驾驭不了力量,不肯解开封印;可不给我解开,我怎么证明我行不行?长老是这样,姑姑是这样,现在连你都是这样!”
玄穹咳了一声,伸手说其实吧……婴宁后退几步,一阵冷笑:“我就知道!你这个臭道士,从来只当我是个恃宠生娇、只会添乱的大小姐。什么心魔?你们才是我的心魔!”她跺了跺脚,一瞬间变回原形,“嗖“一下子跑掉了。
玄穹呆了呆,懊恼地挠了挠头,嘟囔道:“你倒是听我说完呀……”可眼下没时间去哄小狐狸了,他只好叹一口气,披上道袍和黄冠,一瘸一拐离开俗务衙门。
此时整个桃源镇都陷入一片混乱。三位真人发布的疏散命令十分突然,语气又很严厉,让居民们有些措手不及,到处都是人和妖怪跑来跑去,活像个被烟熏的蜂窝。
一路上,不停地有妖怪喊住玄穹,问他怎么回事。玄穹无心解释,只说大家要遵从道门命令。他很快来到敖休的府上,只见一群扈从正在闹嚷嚷地从里往外搬东西。龙府里的珍奇太多,里里外外已经堆了几十箱。
敖休正在指挥扈从,忽然看到玄穹来了,先是一喜,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道长,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你跑你的……”然后偷偷塞过一把珍珠。玄穹板起脸来:“你是让我死,不用这么破费。”敖休赶紧赔笑道:“吭!我忘了道长清廉,才不会被财物迷惑,等我送两个姬妾过来伺候。”
玄穹看看府邸门口堆积如山的行李,眉头一皱:“道门只让疏散,你搬家做什么?”敖休道:“不瞒道长说,这一次我立了功劳,道门把消息送回龙宫,我爹大喜,准许我回去啦-我爹这是第一次正眼看我,夸我表现出色,简直都不像亲生的了,这都是托了道长的福。”
敖休一对大龙眼眨巴眨巴,玄穹道:“只要你以后别碰逍遥丹,别的我也不奢求。”敖休一拍胸脯:“我已经立下重誓,以后每天只饮十坛酒,只找五位姬妾陪侍,绝不荒唐度日!”
玄穹把敖休拽到一旁:“我如今来,是问你一件事。西海龙宫,是不是出产一种三元龙涎丹?”敖休道:“对,那是我家里特产,道长想要,我给你弄几坛子?寄到哪里?”玄穹道:“我不是要这个!你们卖给凌虚子是多少银子?”
这可把敖休问住了,他抓了抓龙须,把一个管家喊过来问了句,回答说:“每粒二十两。”
玄穹暗暗点头,看来玄清调查得很准确。他一把抓住敖休胳膊:“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设法把凌虚子约出来,但不许提我。”敖休一脸莫名,但既然道长有命,也只得遵从。凌虚子是西海龙宫给敖休找的监护人,他出面约见,一点不难。很快敖休回来,说凌虚子恰好不在家,只有他儿子毛啸在。玄穹看看天色,觉得不能再拖延了,说我去见毛啸也行。敖休跟毛啸关系不错,很快就将这只小狼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距离心猿书院不远。
毛啸刚刚站定,就看到那个额前飘着一缕白毛的小道士阔步从拐角走出来,脸色不由得一变。
“毛啸,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玄穹踏前一步。毛啸下意识地龇起牙呜呜了一声,脖颈上的毛都竖起来了。旁边的敖休喝道:“吭!道长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龙威天生可以震慑群兽,毛啸又靠西海龙宫的丹药吊命,他只得敛起凶性。玄穹没时间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你父亲凌虚子,可能涉嫌炼制逍遥丹,道门现在需要知道他在哪里。”
毛啸一愣,随即大怒:“胡说八道!我爹是正经道门授权的丹师,你就算是道士,也不能信口污蔑!”玄穹一把抓住他的颈毛:“你每日吃的三元龙涎丹,一个月要六百两开支,你爹炼丹一个月的收入只有三百多两,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填补亏空?”
毛啸梗起脖子:“我家有祖产不成吗?”旁边的敖休听到玄穹的指控,也有些骇然:“道长,道长,不是我包庇啊,凌虚子这人虽然絮叨,可人品还是不错的。他如果偷着去炼逍遥丹,那也得先孝敬本太子这边才……”
玄穹和毛啸同时瞪了他一眼,敖休讪讪闭嘴。玄穹继续道:“你自己家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凌虚子日日给你服食三元龙涎丹,还供你吃喝玩乐,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家里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毛啸怔了怔,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玄穹叹了口气,这位大少爷真没关心过自己爹是怎么赚钱养家的,觉得银子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态度愈加强硬:“毛啸,我明确告诉你,你爹为了保你的命,可是付出了太多心血,甘愿为西海龙宫打杂,甘愿日日炼丹炼到头秃,甚至……”他停顿了一下,厉声道,“不惜铤而走险,去沾染逍遥丹这等危险的物事。”
“你又没有证据……”毛啸一怔。
“所以我才来问你啊。”
毛啸气得笑起来:“如果真如道长所说,我爹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什么要出卖他?”
不料玄穹声音比他还大:“这不是出卖他,而是救他。你知道逍遥丹害了多少人?前不久,波奔儿灞家的娃娃,差点被一个食丹徒吃掉,还有之前青丘的沐狸、银杏仙……就连敖休也差点沦丧-如果这些丹药是你爹炼的,这是多大罪过?”
毛啸再如何凶暴,也只是只小狼而已,被玄穹这么当头棒喝,半天方嗫嚅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证据。”
“你也听到疏散的消息了吧?我告诉你,这次疏散,可能整个桃花源秘境都保不住,其中原因,与逍遥丹关系匪浅。若你爹牵涉其中,罪过可不只是炼丹那么简单!泼天的祸事!如今还是俗务道人来询问,等到护法真人来过问,你可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你这个当儿子的,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老爹越陷越深,最后被道门送上磔妖台打个万劫不复?”
毛啸不知道眼前这位道士其实是待罪之身,被这么一喝,身形顿时缩了下去。
玄穹语气趁机缓了缓:“你只要说出你爹如今在哪里就行。若他是无辜的,我当众道歉赔罪;若他确有问题,你也算及时举发,将来道门判罚可以酌情考虑-所以你配合道人工作,是最合算的选择。”
毛啸脑子一时间乱成一团麻,不由得痛苦地蹲了下去:“我爹如果真牵涉逍遥丹,那也是为了给我买药啊……我去举报,你们把他抓了,我岂不是就要死了?”
玄穹看了一眼敖休:“我可以做主,让西海龙宫以成本价继续供给你,敖休?”敖休恨恨道:“本太子每次都从银杏仙那儿辛辛苦苦拿货,你爹就在边上看着,可真行啊!吭!-你听道长的话,丹药本太子给你供!”
毛啸还是摇头:“为了自己的性命出卖父亲,总是不对的。”
“毛啸,玄清生前给你专门建过一份档案,把你胎里病的事特别做了标记,叮嘱继任者要额外关心一下。他说你性格虽然偏激敏感,却是个明事理、知分寸的孩子,若要调解纠纷,务要问明缘由,不可随意定性。”
“玄清“这个名字,似乎带有一种法力。毛啸怔怔听着,两只狼眼竟开始流出泪来。玄穹道:“他正是因为逍遥丹而殉道,你……是要辜负他吗?”
这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毛啸的心防。小狼仰起脖子长啸良久,方才哑着嗓子道:“我爹每隔三日,总会去镜湖附近的草还坡,说是去采集那里特有的地煞草。我说过几次想去看看,他都不许,说那里阴冷,怕我受了风寒……我……我只知道这些了。”
玄穹点点头,拔腿就要走。毛啸一口叼住他的袖子,乞求道:“道长,道长,若我爹,若我爹他……你可要救救他……”说完胸口起伏,喘息不定,竟像要发病似的。
玄穹叹了口气,冲敖休使了个眼色。敖休毫不客气地酝酿一口龙涎,直接喷到小狼脸上。毛啸双目一阵迷离,四肢伏地蜷起身子,似乎好了一点。他吩咐敖休看好这只小狼,然后转身离去。
草还坡是桃花源北面一处阴森的所在,地陷卑湿,坟冢遍地。早年道门开发秘境时,把历代失陷在里面的尸骨,都收殓于此。等到妖怪们迁居至此,居民去世后也大多下葬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的气息愈加阴沉,地煞汇聚,也滋养出了一些偏阴的草药。
玄穹走在坡下,前方老果双翅伸展,不时张开嗓子张望四周,一脸晦气。这老头本来收拾完家当,准备先跑了,不料玄穹上门二话不说抓了他的壮丁。草还坡范围太大,有了老果的无声声波,可以探查很多隐蔽之处。
“您说这桃花源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疏散呢……”老果一边四处打声波,一边絮絮叨叨。玄穹无心给他解释,只是敷衍道:“云天、云光、云洞三位真人一起做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
“那就应该听真人的,赶紧离开呀,还在这种鬼地方转悠干吗?”
“你一只蝙蝠精,还怕坟地闹鬼?”玄穹嗤笑道。
“小老是活的,活的谁不怕死的?”老果哼唧哼唧,忽然头一歪,“好浓的海腥味啊。”
玄穹一听,精神一振,闻到海腥味,说明距离目标不远了。他问老果哪里传来的,老果瞪着眼睛:“不是哪里,是到处……到处都是海腥味。”
玄穹再一分辨,脸色大变。这说明云天在镜湖上施展的临时封印,快要阻不住蜃气外溢了,形势更加紧迫。他对老果一挥手道:“算了,你就探查到这里吧,赶紧回桃源镇,还能赶上疏散。剩下的,我自己来。”
老果愣怔片刻,忽然开口:“道长,你这次怕是私下行动吧?”玄穹眉头一皱:“你胡说什么?”老果道:“小老只是瞎,可还没聋。桃源镇的疏散,是云洞真人在负责-哪有真人在后方管民政,却让一个道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侦察的道理?”
玄穹还没想好说辞,老果忽然咧开嘴,露出个难看的微笑:“当年玄清道长,也曾私下里借调过我一次,去棘溪那边查访。他和你风格不同,可小老心里清楚得很,其实你们都是一类人,都是用了心思在做事。所以道长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不必跟小老解释。我还撑得住,咱们再往深处找找。”
玄穹沉默了一下,额前白毛飘忽:“也好,你若觉得受不住了,不要逞强。”然后把坎水玉佩挂到老果身上。
他们慢慢深人到草还坡的深处,这里温度陡降,阴气弥漫,而且海腥味越发浓郁。老果明显飞得有些吃力了,眼神也渐渐有些迷离。坎水玉佩只能清心,却没有破妄之妙。玄穹正要劝他快快退去,老果却突然张开嘴,朝着某个方向拼命吐出一团声波:“那边……那边有异常……”玄穹目光一凛,让老果赶紧撤离,然后收回玉佩,提着桃木剑走过去。
这一带的坟冢明显变多,而且多是平地起一个硕大的坟包,无碑无围,大概是早期桃花源误入者的群葬之地。阴森的雾气缓缓在坟包之间流动,遮蔽了坟包轮廓,看上去好似不祥的群兽匍匐在阴煞之中。每一处坟头,都被腐黑色的剑形草叶覆盖-这应该就是凌虚子要采的地煞草。
但老果说的“异常“,绝非这种。玄穹继续深入,绕过不知多少处坟包之后,赫然发现里面矗立着一座高大的丹炉。这丹炉有三丈多高,四灵通风,上有饕餮纹路,通体赤红碎金,品级比帝流浆飨宴上用的那一尊,要高出很多。
丹炉之下,有熊熊大火烧着。可因为草还坡这里特殊的环境,火焰被四周的阴寒约束在丹炉下方,无法外溢,而烟火也被雾气所中和。要隐蔽炼丹,这可真是个天造地设的好地方。
而此刻站在丹炉之前正在施法的,正是那一只谢顶的老狼。”凌虚子!”玄穹跳到空地上,大声喊道。
凌虚子缓缓转头,一看居然是俗务道人现身,狼眼陡缩,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不过这老狼并没惊慌失措,两只爪子依旧有节奏地掐诀作法。玄穹开始以为他要反抗,再仔细一看,发现他是在徐徐把灌注在丹炉内的法力撤回来。
待得所有法力被收回之后,丹炉之下的火焰悄然熄灭。凌虚子这才从容开口道:“丹药炼制,讲究阴阳相济,不可突然撤力,否则有爆炸之虞-这是我们丹师的脸面问题。”
玄穹道:“你都偷偷炼逍遥丹了,还说什么脸面?贫道既然追查到了这里,就不必多说什么了吧?”
凌虚子平静道:“不错,事已至此,辩解也没意义,不如省掉无谓的口舌。我束手就擒,但请道长容我把东西收拾一下,不可留下一堆半成品,教世人误会我丹术不佳。”
玄穹点头:“丹药是证物,你别碰,其他的收拾干净,省得我整理了。”像凌虚子这样的丹师,多年沉浸丹道,根本没有斗战之能。玄穹也不怕他做什么手脚。
凌虚子大袖一摆,把丹炉以及相应器具一一收起,一丝不苟,丝毫不慌乱,就像是一位给学子展示炼丹流程的老师。玄穹在旁边看着,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家伙太平静了,简直像是一直等着道门来抓似的。
待得器具收完,凌虚子转过身来,任凭玄穹用捆妖索捆住自己,这才淡淡问道:“不知道长是如何追查到我的?”
“是毛啸说的。”
凌虚子先是一怔,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意料,可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也好,也好。至少可以保住他自己。”玄穹见他误会,替毛啸多解释了一句:“你儿子是担心你越陷越深,最后万劫不复。他不是出卖你,而是希望我来救你。”
“甚好,甚好。我自己勘不破这个迷障,倒要让毛啸那小子来棒喝,真是造化使然。只是这孩子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才好……”凌虚子苦笑一阵,忽又露出忧色。玄穹知道他担心什么:“我已经跟敖休打过招呼。三元龙涎丹,他会以成本价,继续供给毛啸,你不必有后顾之忧了。”
凌虚子闻言,顿时有些失态,喃喃道:“敖休居然肯帮忙?”玄穹道:“那家伙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何况还有我盯着呢。”
一听这话,凌虚子整个身体骤然松弛下来,鬃毛根根趴伏,仿佛肩上卸去了一座山峰。
“自从那日你问我炼丹之法,我就有些心惊肉跳,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自从开始干这个营生,我就知道不是正道,可为了犬子的性命,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熬着。这哪是我熬炼逍遥丹啊,分明是逍遥丹熬炼我,我没有一刻可以弛然而卧,永远心惊肉跳,连狼毛都掉得精光……如今至少……至少犬子无恙,我也得了解脱,多谢道长成全,多谢。”
凌虚子双目通红,也不知是熬夜烟熏的还是被蜃气影响的,说着说着,垂下头去哽咽起来。这只谢顶老狼,这么多年来,终于获得一刻的心神放松。
玄穹心中暗暗感叹,本因执念,一成心魔。凌虚子一心为了儿子性命,当初失足是缘于此,如今认罪也是缘于此。不知为何,他心中忽地想起那只小狐狸来……如果她还在身旁,大概也会有一番议论吧。
他定了定神,对凌虚子道:“你若真感激我,就老老实实说出真相。蜃气深藏在湖底,你一只狼妖,没有明真破妄的体质,没法下去采集,是不是还有个合作者?”
凌虚子一时很是惊讶:“道长果然查得仔细,不过我与他并非合作关系,而是被他胁迫,参与其中……”玄穹道:“那个人,有明真破妄的体质,所以可以去镜湖里面收集蜃气,对不对?”
凌虚子老老实实道:“镜湖之下,有两处阵眼,分别被神荼和郁垒两棵桃树镇压。郁垒阵眼的位置,最宜采蜃气。但蜃气极易消散,无法远运,所以要把搜集起来的蜃气,运至神荼阵眼,先凝炼成丹坯,再运出镜湖,送到草还坡这里,我再做进一步炼制,最后交给逍遥君,在棘溪开炉焖烧,直接发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