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缺作品集独踹唐营

《独踹唐营》

单雄信一生和唐公李渊结下了深仇大恨，一直到最后时刻，他落在了李渊的儿子李世民手中，仍然不肯释怀，这是因为李渊杀死了他的兄长单道。那一天暮秋的阳光昏昏沉沉，无精打采的飘洒在树林之上，鸟群在正午略带暖意的空气中拼命的叫嚷。唐公扯满雕弓，飕的一箭射出，从远处飞马而来的单道立刻双脚腾空，一个漂亮的倒栽葱跌在地上，顷刻间断了气。他胯下的马却恍然不觉，仍旧撒开蹄子继续跑着，在临潼的官道上扬起一路欢快的尘土。

　　李渊后来觉得非常冤枉，以为这起事故原本不是他的责任，而应该怪到晋王杨广头上。但是追根溯源的话，恐怕还是李渊的错。倘若不是李渊当年不肯接受杨广的贿赂，杨广就不会想要杀他，也就不会派人装扮成强盗在临潼山伏击他；倘若没有人伏击他，李渊也就不会形如惊弓之鸟，见到远处有人策马过来就胡乱发箭，白白送掉单道的性命。何况从单道的心口拔出的箭上明白无误的刻着唐公的大号，铁证如山，无从抵赖。

　　李渊后来开创了盛唐的基业，乃是一个大有作为的人，对于误杀一个人也不是太在意，于是对哭哭啼啼收尸的家丁说：人死不能复生，我多给你们点银子，也就是了。这句话令后来得到消息的单雄信无比恼怒：好你个王八羔子，爷爷岂能与你干休！考虑到单雄信是隋朝的第十八条好汉，这句话绝不是说说就算了的。李渊出言不慎，为自己惹来了几十年的麻烦。

　　单雄信身高一米八八，青面红须，型貌非常威猛。在得知自己兄长死讯的时候，他正打算去追赶秦琼。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秦琼虽然后来是大唐的护国公，那时候却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正押送完了一名罪犯，在潞州等待批文。鉴于当时*河蟹*机关的办事效率低下，批文一等就是两个月，而秦琼的食量又非常惊人，结果把盘费用光了。秦琼病急乱投医，想要当掉自己的双锏，可惜当铺伙计不识货，只肯按照废铜的价格计算那对金装锏。最后秦琼把自己的饿得半死的黄骠马洗刷一番，牵到集市上出卖，恰恰碰上了单雄信。

　　许多年之后，当单秦二人已经为了李世民而反目成仇之时，单雄信总会回想起秦琼卖马时的场景，并且开始额头暴出青筋，双手骨节格格作响。秦琼衣衫褴褛，头戴一顶肮脏的破毡帽，背上歪歪斜斜的插着一对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光的金装锏，手里牵着一匹蹄穿腿瘦、肚细毛长的黄骠马，满面愁容的走在街上。秦琼的脸色本来就很黄，这时候由于营养不良，看起来就象是涂了一层油漆，闪着穷途末路的焦黄色。而他身边的马也是病病歪歪，一路上看到绿色的东西就要抢上去啃一口，追的一个绿袍子的老头险些狗急跳井。单雄信每每想起当时的场景，就会愤恨不已，因为假如那时候他没有买下秦琼的马，秦琼一定会饿死在路边。而事实上，单雄信不但买下了那匹看上去比它的主人还要瘦的马，后来在认出了秦琼的身份——著名的隋朝第十三条好汉、人称小孟尝的秦叔宝之后，送给他盘缠，为他治病，与他结拜兄弟，可谓是仁至义尽。但是秦琼这个混蛋小子却恩将仇报，偷偷投靠了李世民，着实把雄信气了个七窍生烟。从此以后他一提到秦琼，便会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黄面贼！

　　黄面贼卖马的时候，形容落拓，单雄信认不出来。后来王伯当给他指明之后，他着急的想要去追赶，这时候家丁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二员外，不得了了！大员外在临潼楂树岗被唐公射死了！雄信没有办法，只好先去料理后事。当然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秦琼在来到潞州之前，先经过了临潼，并且在那里把晋王的亲兵当成了强盗，上前一阵冲杀，救了李渊一命。李渊惊魂未定，随即一箭穿心，杀死了单道。所以如果没有秦琼的话，唐公应该已经死在晋王的刀下，也就不可能弯弓搭箭，射杀单道了。这样分析的话，秦琼对于单道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雄信却救了他一命——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巧。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雄信都在思考自己应该怎样为兄长复仇。单道每一天都要在他面前出现，有时候是在书房，有时候是在饭厅，有时候是在厕所，面色青紫、满身尘土，胸口不停的流出黑色的血液，声音嘶哑的对他说：二弟，你可一定要为我报仇啊！这股声音萦绕在他耳边，一直响到他临死的时刻。那时候，雄信被绑在唐营里的柱子上，尉迟恭手里拿着宝剑，准备砍下他的头，单道无比忧伤的出现在他眼前，一面说话一面流血，伤口处可以看见心脏在悲哀的跳动：兄弟啊，现在把你也陪上了。

　　事实上，雄信早就打算把自己陪上了，因为李渊屯兵太原，实力雄厚，自己单枪匹马，胜算太小，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努力。最初的时候，他打算雇用刺客暗杀李渊，为此他踏遍了大江南北寻访有水平的刺客。他从江南找到了塞外，从高丽寻到了扶桑，几乎倾尽了家产，前后雇用了不下两百名手段高超的杀手，经这些人的手砍下的脑袋足以让大运河断流，但是他们一到唐公身边便音讯全无，而唐公本人却始终活的逍遥自在。这件事看起来不可思议，分析起来也不足为奇，因为唐公有个小儿子叫做李元霸，是隋朝的第一条好汉。李元霸杀人有个怪癖，喜欢把人哧啦一声撕成两片。那些重金雇用的刺客，没有一个人见到了李渊，都被李元霸抓住两腿扯成了两片，自然也就没办法再去杀唐公，也没有办法回去退钱了。

　　最后一名刺客派出去之后，雄信坐在家里，百无聊赖的等待着。经过了两百多次的失败，他已经对刺客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由于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他只好这么办，以免单道在他面前抱怨。他坐在书桌旁，一面忍受着单道的心口散发出的血腥气味，一面构想着新的方案。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他的结义兄弟之一，徐勣徐茂公找上门来，说了一通患难相扶、生死与共之类的话，要他参与*河蟹*。这时候雄信感到一道桔黄色的闪电劈开了他的大脑，令他恍然悟到杀掉李渊的最好办法：*河蟹*起兵，攻占天下，那时候李渊也就不在话下了。

　　与单雄信结拜的兄弟一共有三十九个人。这帮人中包括神机妙算的徐茂公，骁勇善战的罗成，神箭无敌的王伯当，脸黄的像得了牢瘟病的秦琼，卖柴扒的程咬金，个个都不是非凡人物。这帮人从山东开始*河蟹*，聚义瓦岗寨，声势闹的非常的大。单雄信感到希望到来了，只需要瓦岗军不断的东征西讨，迟早有一天要和李渊碰面，报仇的机会也就来了。

　　那段时间瓦岗寨和李渊的势力都在迅速的扩张。雄信为了使自己的报仇大业更为稳妥，打起仗来总是不惜性命，经常搞的遍体鳞伤。他在战杨林的时候被囚龙棒砸伤了肩膀，战裴元庆的时候被一锤子震下马来跌破了屁股，战尚师徒的时候被剑削掉了半个耳朵，四明山围攻隋炀帝的时候被冷箭射掉了两颗门牙，每次都急的单道嗷嗷叫：老弟，悠着点儿！你死了，俺的仇就没人报了！

　　后来程咬金总是取笑单雄信：单二哥，你这么拼命是何苦？咱们都是兄弟，还用得着去争功么？雄信嘿嘿一笑，并不作答。这时候秦琼总是非常慷慨的站出来，焦黄的脸上泛出义气深重的红光：你这卖柴扒的匹夫，休得胡言！单二哥，你的仇就是俺秦琼的仇！俺对天发誓，定要手刃李渊这贼子，为兄长出气！雄信每次听到这番话都会感动的热泪盈眶，毕竟他不是未卜先知的徐茂公，一点也想不到秦琼最后会毫不犹豫的投奔到李世民的帐下。在雄信的眼中，秦琼、徐茂公、罗成是多么值得信赖的朋友啊，直到最后这些人接二连三的背叛了他，他才不得不在愤懑的怒火中醒悟过来，原来朋友都是*河蟹*养的。

　　关于秦琼和罗成，有如下一些事例可以补充。秦琼和罗成本来是表兄弟，互相传授锏法和枪法的时候各自发了毒誓，决不私瞒一路，否则必遭天谴。后来或许是为了证明誓言这个东西是可以应验的，秦琼留下了杀手锏，罗城隐藏了回马枪，结果两个人发的誓都应验了，罗成被刘黑闼万箭穿心射死，秦琼得了怪病，吐血身亡。倘若雄信泉下有知，必然可以大慰其心。

　　至于徐茂公，那是一个才智卓绝的人。开始的时候，三十多个结义兄弟为了谁来当瓦岗寨的领导人而争吵不休，险些拔出刀子火并。徐茂公眼见程咬金头脑简单，容易糊弄，于是精心安排了一场表演，炮制出了一张天帝的神谕，让咬金当了混世魔王，从此作了瓦岗寨实际上的主人，而程咬金却一直在天命的幻境中得意洋洋，以为自己的人生之路都取自那张粗糙的黄纸。后来程咬金嫌当皇帝太辛苦，辞职不干，他又力荐李密入主，那是因为李密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得不听命于他。最后眼见李渊的势力越来越大，有问鼎天下之志，立刻投到了李世民手下，后来被封为护国军师英国公。由此可见，单雄信的朋友们都是绝顶聪明的，识大体的，懂得随机应变的，唯独他自己一个人傻不愣登，非要逆历史潮流而动，被李世民砍掉脑壳，实属咎由自取。

　　雄信第一次和唐家正面交锋，是在十八家反王与李渊争夺传国玉玺的时候。当时炀帝被宇文化及绞死，玉玺和美妃萧后也被抢走了。徐茂公眼见隋朝气数已尽，立刻鼓动李密发兵抢夺玉玺。李密遂发下十八道矫旨，遍约各家反王，兴兵征讨宇文化及。十八家反王合兵一百八十万，在紫金山把宇文化及杀的片甲不留，玉玺也被李密抢到了手，但是萧后却落到了窦建德手里。

　　徐茂公和李密正在谋划怎样干掉窦建德，夺走萧后，这时候众反王忽然嗅到空气里飘来了一阵不祥的金属味道。在一百八十万兵马的前方，一阵浓烈的死亡气息缓缓的逼近，席卷了整个山头，随后一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堵住了大军的去路。一个尖嘴缩腮的小个子骑在一匹瘦瘦小小的马上，手里拿了两只硕大无比的铁锤，对着前方大叫：哪个孙子得了传国玉玺，快给爷爷送过来，饶你们不死！随着这句话，联军中响起了一片惊惧不安的叹息：我的妈呀！这不是天下第一好汉李元霸么？

　　其后发生的事情把紫金山变成了一个露天的屠宰场。李元霸挥舞着铁锤一通乱砸，锤到处纷纷落马，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他。秦琼挺着枪冲了上去，被李元霸说了一句：恩公，您还是退开吧！立刻转过马头跑开了。罗成一枪向李元霸刺去，被挡了一锤，马上狂吼一声，在喷出一口鲜血后翻身落马，一直到李元霸抢走了玉玺后才艰难的醒过来，并且在随后的半个月内始终说话含含混混。程咬金大骂一声：小畜生！待爷爷来取你狗头！策马欲上前，但是他的马却在这关键时刻临阵脱逃，驮着他向反方向跑去，急得他拼命用鞭子抽打。聪明人在这个时候的表现大致如此。

　　单雄信眼看着李元霸像打苍蝇一样展开杀戮，惊得脸色煞白，然后单道就突然出现了，痛苦的抚摸着自己被李渊射穿的心脏，透过布满紫金山的鲜血气息和垂死的哀号对他说：二弟，这个李元霸，就是杀你大哥的李渊的儿子哪。雄信蓦的爆发出一声怒吼，震碎了弥漫在整个战场上的怯懦与退缩，举起枣阳槊就向李元霸打去，结果被一锤子震裂了虎口，栽倒在马下。李元霸这一锤力大无穷，雄信被震晕了过去，也就没有办法知道这场战斗的结局。徐茂公大叫道：李将军，请勿多伤人命，我们献出玉玺便是！这件事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那就是李元霸得寸进尺，不但夺走了玉玺，还要众反王递交降表。净秦王徐元朗不愿意写，被他提了起来，哧啦一声撕成了两片。李密大怒，跳起来想要拼命，却被秦琼和徐茂公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最后李元霸大胜而回，单雄信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正看到程咬金制服了自己的坐骑，大呼小叫的冲了回来：那个兔崽子呢？你们怎么放他跑了？

　　许多年之后，单雄信独踹唐营，被绑在柱子上，准备斩首。他努力睁开被血痂蒙住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满脸悲戚的秦王李世民。在李世民的身边，他的结义兄弟们一个个热泪盈眶，像看一头烤乳猪一样看着他，令他非常的不好受。他开始后悔，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季，倘若他能够果断一些，一剑砍了李世民，就不会有现在的下场了。但是他当年被秦琼劝阻住了，没有杀掉李世民，所以最后被杀掉的是他。

　　那个雨季到来的时候，单雄信和秦琼穿着油布雨衣，站在瓦岗寨（当时已经改名叫做金墉城）城头，作例行的巡视。大雨从不可知的地方不可阻挡的落下来，织成一张难以冲破的网，两个人在网中无可奈何的哆嗦着，不停的用手抹去顺着发髻流下来的雨水。后来他们就发现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李世民，在劈头盖脸的七月雨水中淋的精湿，不住的打着喷嚏，距离金墉只有几百米。这件事是单道的功劳。本来李世民奉命讨伐王世充，打的洛阳城岌岌可危。后来他在探营时，看见了一只白鹿，于是开始追赶，殊不知这是单道幻化出的影子。单道领着李世民，忽而走上大道，忽而穿越小径，忽而涉过河流，忽而越过山岗，最后一直把他领到了金墉，领到了雄信的面前。雄信在狂喜之下，和秦琼一起悄悄下城，轻松的捉到了李世民。李世民正在四下张望，奇怪那只白鹿怎么会突然消失无踪，却发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出现在自己眼前，那就是雄信。雄信嘿嘿狞笑着：唐童！你往哪里走？一剑砍了下去。随即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却是秦琼一锏挡住了他。秦琼说：这是要犯，怎么能随便杀？应该交给魏王发落。于是雄信只能不情愿的把李世民押了回去，交给了李密。

　　关于这一件事，必须要交代一点，那就是在此之前，徐茂公经过一番形势分析，认定李渊将会取得天下，于是背着李密起了个文王先天神卦，在三十多个结义兄弟面前明白无误的算出，李渊将是真命天子。最后徐茂公意味深长的说：咱们得福祸与共哪！众人默然。所以秦琼要阻止雄信杀李世民，所以众将极力劝阻李密诛杀李世民。最终李世民被判了死缓，死缓后来改成了无期，再后来遇上了大赦，平安的返回了长安，把李渊惊喜的老泪纵横。在这件事当中，徐茂公的做法是无可厚非的，秦琼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唯有雄信糊里糊涂，不识大体，还打算到天牢里去暗杀李世民。幸亏徐茂公未卜先知，早就把李世民转移到了秘密监牢里。雄信在天牢里左转右转，怎么也找不到李世民，只好郁闷的放弃了。这说明雄信虽然勇猛，要比拚智商的话，和徐茂公还是不在同一档次上。

　　徐茂公算出了天下属于李渊之后，金墉城的文官武将开始越来越少，后来的说法是，李密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开始变得残暴无道，一个个的逼走了众手下。当然也有人提出质疑，那就是李密一向都是礼贤下士的，没有道理忽然昏庸起来，当然这种声音不符合历史的需要，所以很快的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是，金墉城由于众将纷纷离开，兵力大损，很快被王世充灭掉了。李密带着剩下的众将投奔了李世民。还有四个人没有去，他们是单雄信、秦琼、程咬金、罗成，后三个人不去的原因据说是为了顾全单雄信的兄弟之谊，不过据罗成的家丁回忆说，那时候罗成脚上长了个大鸡眼，根本没法行军打仗。按照这种说法推论，或许三个人仅仅是为了休息一段时间才这样做的。不过如你所知，这段历史发生在隋朝末年，年代太久远了，所以谁也没法探求出事实的真相。一千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历史的尘埃掩盖许多事情，再改写许多事情。

　　徐茂公起先天神课的时候，金墉众将都为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点燃香烛，在手里捏死一只黄雀，在一盆泥土里埋进了一枚铜币，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乌龟壳放在案桌上。案桌被厚厚长长的桌布盖着，桌布长可及地，上面写着十八家反王、六十四处烟尘和唐公李渊的名字。徐茂公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桌上的乌龟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不安分的跳动起来。它先是摇摇晃晃的来到了孟海公的名字上，又厌恶的走开，连续爬过了沈法兴和高谈圣，停在了李密的名字上。但是没等众人欢喜的惊叹声发出来，它又不屑一顾的摆摆身子，跳到了刘武周头上，正当众人盘算如何去投奔这个鼻生三窍、脑后鸡冠的刘武周，龟壳却又翻了一个身，跑到了唐璧的地盘上。大家开始不耐烦起来，打算去吃个午饭再回来看结果，这时候乌龟壳嘣的一声跳将起来，稳稳当当的压在李渊的名字上，滴溜溜的打了一个转，不动了。徐茂公停住了嘴里面的咒文，神情肃然的说：大家都看到了吧。众将一齐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随即纷纷说道：天意！这是天意哇！天意难违哇！

　　许多年之后，程咬金在口授他的回忆录《咬金是这样炼成的》的时候，不无得意的指明了这一事件的真相：在那一个光荣的时刻，天意就通过我的手放射出了神圣的光辉。其实这件事情说穿了一文不值。在卜卦的时候，大伙都很惊讶的发现最喜欢凑热闹的程咬金居然没有在场，但事实上，他就在现场，在大家看不到的桌子下面。那个时候，他手里抓了一块巨大的磁铁，而那块乌龟壳的肚子里刷了一层铁粉。这件事就是绝顶聪明的徐茂公一手炮制的。

　　众将看到天意选择了李渊，脸上都显得非常悲伤，那是在为李密和金墉默哀；眼睛里都投射出坚毅的目光，那是他们都为自己的未来做好了打算。在一片哀婉的叹息声中，只有单雄信一个人发出了真正发自内心的悲叹，这一声沉重无比的悲叹击中了他的结义兄弟们内心的脆弱，竟然令案桌都颤抖了一下，把徐茂公吓得嘴唇发紫。从兄弟们坚定甚至略带喜色的目光中，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的孤独，这种孤独促使他离开了金墉，想要到别的地方去碰碰运气。或许在这一时刻，他已经比较清醒的意识到，他的三十八个兄弟已经不可能为他复仇了。结义的时候，“吉凶相共，患难相扶，如有异心，天神共鉴”的誓言，已经在雨季的潮湿空气中慢慢腐烂，慢慢消散了，只有单道的心脏还在痛苦的蠕动，流出黑色的血。

　　雄信离开了金墉，四处游历，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有一天他牵着日渐苍老的坐骑经过洛阳，突然看到一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场景。他挤进人群，看到午门旁一座高高的彩楼，彩楼上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该女子身材异常魁梧，几乎抵得上两个半雄信，一双圆睁的大眼睛仿佛两个摊好的鸡蛋，满脸的脂粉扑簌簌的往下掉，唇边的胡须依稀可见。雄信一打听，原来这是王世充的妹妹青英公主在抛绣球选婿。他看了看青英公主，叹为观止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准备转身离去，单道又一次及时出现，对他说：兄弟，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这时候公主抛下了她的绣球，单道轻盈的飞了起来，抓住了绣球，把它引向雄信的方位。雄信强行压住自己胃部的剧烈痉挛，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绣球就在空中划出一道怪异无比的弧线，精确的落到了雄信的头顶。雄信作了驸马，仍然保留了复仇的最后一丝希望。

　　这之后，秦琼、程咬金和罗成突然找到洛阳来投奔他，原来是罗成的鸡眼越长越大，有点像龙眼了，三个人想好好歇息一下，让罗成得到治疗。雄信非常热情的收留了三人，这个时候，他心里对友情还有最后一丝奢望，因为他以前曾经救过秦琼的命，他以为秦琼无论如何不会背叛他。这说明雄信对于人性的不值一文还是没有太清醒的认识。结果到了刘武周以尉迟恭为先锋侵犯唐界，李渊退兵乏术，徐茂公又跳了出来，到洛阳勾走了三人，气得雄信的一张脸由青转蓝，由蓝转黑，半个月都没有换回来。

　　尉迟恭日抢三关，夜夺八寨，杀得唐家狼狈不堪，徐茂公打听到秦琼等三人在洛阳，决定去把三个人都招过来。他打扮成游方道人，悄悄混进了洛阳，秦琼立刻去向单雄信辞行，说是母亲在家病危。雄信听罢，慌忙把三个人一起赶上马车，送了几分厚礼，备酒送行，四个人都留下了伤感的眼泪。等到秦琼等人擦掉眼泪，跳上马车出城，雄信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叔宝兄的老母不是早就亡故了么？他迅速的登上城楼，朝远处望去，看见马车荒晃悠悠的来到一株大树旁边，徐茂公就从树后钻了出来。雄信当场勃然，几乎就要晕死过去，嘴里爆发出愤怒的呼喊：你们这几个狗贼，日后休叫我撞到你们！

　　这时候雄信渐渐的明白过来，自己往日始终沉迷于友情的甜蜜歌声中不能自拔，一直要等到被友情的刀锋割破了面颊，才会不情愿的意识到，友情之花总是开过即谢的。对于昔日歃血为盟的三十九个兄弟来说，友情就仿佛唾液一般，可以随时分泌，也可以在转瞬间蒸发殆尽。可惜他领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距离他的死期已经并不遥远了。李渊早已立国号大唐，自己为开国之君，被后世称为高祖，势力飞速的膨胀着，王世充根本无法与他抗衡。秦王李世民带着秦琼等人，收降了尉迟恭，荡平了刘武周，率领大军杀奔洛阳而来。

　　这时候又一个报仇的绝佳良机落在了雄信头上。端午节的时候，唐军放假一天，秦王和徐茂公在洛阳城外的御果园赏玩，被雄信在城头看到了。他感觉到一股兴奋的血液从心脏喷薄而出，流遍了四肢五脏。他提起枣阳槊，从城里飞马赶到御果园，但是当老天把机会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沉不住气了，还没有接近目标就忍不住大叫一声：唐童，俺来取你首级！

　　秦王听到这一声喊，转身便逃。这时候徐茂公飞奔上前，一把扯住雄信的战袍，大叫道：单二哥，看小弟薄面，饶了我主公吧！雄信气的七窍生烟：快放手！他父杀俺亲兄，怎能饶他？徐茂公叫道：你可要顾念着我们的结义之情啊！这句话说的理直气壮，几乎把雄信说蒙了，等他反应过来结义之情究竟为何物的时候，李世民已经跑远了。他恨恨的拔出刀子，割断了被扯住的袍子，朝着秦王追了过去。

　　此时在不远处洗马的尉迟恭听到了动静，飞奔过来救驾，雄信知道自己不是敌手，决心先下手为强，对秦王穷追不舍。看看自己比尉迟恭快了一步赶上，雄信怒吼一声：唐童，纳命来！一槊打下去，却听的叮当一声，一支箭从未知的方向射来，把他的槊撞歪了。尉迟恭在这一瞬间冲了上来，隔开了他和秦王。雄信在功亏一篑的懊丧中回头张望，只看到一张焦黄的脸一闪即逝。

　　唐军围困了洛阳，雄信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了。事实上，早在他立誓为兄报仇的时候，他就已经用浓重的笔墨写就了自己的命运：不能报仇，就把自己的性命也陪给李家。他坐在洛阳城内，陪伴着一天比一天茁壮成长的妻子，心如止水的看着王世充徒劳的搬来四路救兵，看着这些注定要被剿灭的军马在唐家的铁蹄下溃不成军，血流成河。窦建德的兵马一上来就被秦琼砍得大败而归；孟海公的几名武艺高强的夫人都被尉迟恭接二连三的捉去做了老婆；高谈圣手下有个和尚会施巫术放飞钹伤人，却被李靖用在月经里浸过的弓箭一一射破。总而言之，王世充连同几家反王都一败涂地，眼看洛阳即将不保。

　　在一片失败的悲伤与恐惧之中，只有雄信还镇定自若。他把自己的家财全部散给了下人，命人把自己的府邸拆了，把所有的砖瓦石块都运到城上协助城防。在此之前，他和自己一直看到就觉得恶心的妻子喝了一杯告别酒，公主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与她的外表不相符的坚韧与刚强。她对雄信说：你想要做什么就只管去吧，一听到你的死讯，我即刻自刎。雄信泪眼模糊的看着一团肉球般的公主，发觉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爱过，但是他不得不在一阵心痛的震颤中承认，这个发现来的太晚了。世界上一切的美好事物，从这一刻起，就将不再属于他了。因为他已经打算一个人、一匹马去独踹唐营，把自己的命一齐送给唐家。他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站起身来大踏步的走了出去，没有看到单道热泪盈眶的站在一旁，从心脏里挤出的血迹已经呈现出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绿色。

　　雄信在马圈犹豫了半晌，想要挑一匹好马，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从瓦岗寨就一直跟随他的那匹老马。这匹马见识了雄信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和他所经历的每一次令人扼腕的失败，岁月已经在人和马的身上都刻下了无法抹平的沧桑印记。他轻轻的拍着老马的头，说道：老伙计，再陪我走最后一遭吧。老马默默的点点头，认可了雄信和自己的命运。于是雄信骑上马，提起枣阳槊，拚尽最后的力气大吼一声，打进了唐营。

　　秦王正在中营下棋，听到雄信打进来的消息，并不慌张：他是我要招降的人，就让他出出气吧。结果雄信从东营打进去，把北营、南营、西营团团杀遍。这期间他不断的遇到昔日的结义兄弟，这些人不知道为何，一看到他就慌慌张张的低下头，并且迅速的调转马头。雄信长叹一声：今天我恩仇两报了！打马奔向中营。这时候他往日的结义兄弟们都在苦劝秦王：主公，快把这个不知好歹的疯子擒下来吧！秦王笑眯眯的对罗成说：罗爱卿，你去替孤把他拿下吧。罗成立刻手足无措：我、我的鸡眼又开始疼了……秦王又转向秦琼：秦卿，你没有鸡眼吧？秦琼的黄脸上居然难得的现出了红色：我、我不大好去吧。最后和雄信没有交情的尉迟恭领命出去，把雄信拿住了。

　　最后的时刻，雄信被绑在中营，耳听得秦王唠唠叨叨的劝降，心中默默的想念着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才爱上的妻子。他的三十多个结义兄弟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不断的搭着腔。他看着这一张张忠实而真诚的脸庞，明白自己马上就将被处死。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过往的一生总会像电影一般，在眼前飞快的掠过，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截住那段光阴，却最终只能感叹生命的卑微和死亡的伟大。透过时间厚重的铅幕，雄信看到那个最初的正午，在一阵令人迹近疯狂的杀戮之后，已经失却了冷静的唐公弯弓搭箭，一箭洞穿了哥哥单道的胸口；他看到潞州的斜阳下，一个落魄潦倒的黄脸汉子牵着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在集市上充满期待的左顾右盼；他看到济南府的贾柳店，三十九个男人刺破自己的胳膊，每人喝一杯血酒，誓言生死与共，患难相扶；他看到一个个踌躇满志的刺客，被一个尖嘴缩腮的小个子倒提起来，撕成两片，内脏混杂在鲜血里流了一地；他看到那个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季，一个手足无措的白衣骑士站在雄伟的金墉城外，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看到一张神秘的桌子，上面的乌龟壳压着“李渊”两个字；他看到在洛阳的彩楼上，一个型貌极为恐怖的女人在准备抛绣球……在这一幕幕色彩鲜活的场景之中，雄信恍惚的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它就像一个无边的黑洞，把一切的生命与美好都吞噬了进去，还让人在被吞噬的时候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子。

　　雄信沉浸在回忆之中，完全没有听到秦王说的是什么。秦王最后叹了一口气：算了罢。对牛弹琴……斩！雄信明显可以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都用一张张忠诚而悲痛的脸，来向他劝酒，以表达昔日的结义之情。在他们中间，单道一脸的忧郁，泪水流满了那些蛛丝般的皱纹。所有的人中间，只有尉迟恭面无表情，手中紧紧握着执行死刑的剑。这时候一团苍蝇嗡嗡的在人群中打着圈，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被单道伤口处散发出的腐烂气味所吸引过来的。直到这一刻，雄信才在一种醉酒般的飘然中明白过来，李渊的那一箭，并不是为了杀死单道，其目的仅仅是为了把雄信的一生都深深的埋葬在那注定不可能完成的复仇之中。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单雄信执迷不悟，冥顽不化，被正义的秦王李世民砍了脑袋。关于单雄信最后有没有喝他的兄弟们敬的酒，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在第一种说法中，单雄信恶狠狠的拒绝了所有人的酒，并且将心中所有的郁闷都化作了一句话：你们这帮*河蟹*兄弟！在第二种说法中，单雄信笑容可掬的喝下了程咬金的三杯酒，并且接受了他的良好祝愿：单二哥，愿你来生做个有本事的好汉，把这帮没情的朋友，一刀一个，慢慢的杀他。按照前一种说法，雄信愤懑的说出了真话，我们知道，说真话的人都是悲观主义者；按照后一种说法，雄信快乐的欺骗了自己，我们知道，欺骗自己的人都是乐观主义者。我们还知道，一个人若是欺骗了自己，就说明他对这个美好的世界还存有最后的一点希望。所以，在彻底的摆脱掉了那个缠绕他一生的命运的时候，或许雄信真的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