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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算远,不算太远……”海蛎老头摇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悲戚。

  罗坤哼了一声:“那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三十年前那个跟在我父亲身边的鲛人叛徒?你不是厉风,厉风早就死了,对吗?”

  海蛎老头悲伤的意味更浓:“我的确不是厉风,厉风早就死了.这一点你没有猜错,至于叛徒……也是,也不是。”

  罗坤很不耐烦:“我听不懂,什么叫‘也是也不是’?你到底是谁?”

  海蛎老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三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人族一开始并没有找到太好的方法,因为鲛族是以海洋为家的,在大海里作战,他们占据着天然的优势,只是由于兵员实在太少,不能给人族带来真正致命的打击。”

  “双方僵持了大约一个来月,罗毅人将军突然宣布,他收服了一名鲛人作为斥候。此后这名鲛人只要手持他亲手颁布的令牌,就不必理会任何岗哨口令,可以直接进入他的船舱.同时他还严禁任何人私自接近这名鲛人,换言之,该鲛人只归他一个人管。”

  “按理说,这样的命令在战时的特殊情况下也算不得违规,但是人们都有些担忧,万一这个鲛人只是假意投靠,实则有什么阴谋诡计,总是这样两人单独会面无疑会很危险。但既然罗毅人对这些担忧完全不放在心上,下级们也无话可说。不管怎么讲,这名鲛人给战事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他时常在深夜时分手执令牌出入于罗毅人的座船,而罗毅人好像真的通过他掌握了许多鲛人的动向,很快让敌人陷入被动中。”

  “这些我全部都知道!”罗坤打断他,“你不必向我重复一遍。”

  “重复一遍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我刚才所说的话里面,包含一个非常关键的要点。”海蛎老头说。

  罗坤一怔,仔细回想他之前的叙述,老头徐徐说道:“你注意到没有,从头到尾.人们见到了罗毅人,也见到了鲛人,却从来没有人同时见到过他们俩?”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很不舒服,但罗坤很肯定现在自己所感觉到的那股寒意与湿衣无关。有一些让他恐怖的东西从心底升起,强迫着他去触碰、去思考。

  海蛎老头再次化生出双腿,也走到了木板地上。他来到罗坤身前,一言不发,右手探出直取罗坤的左肩。罗坤本能地左手一架,右手反击,但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这又是自己家传的擒拿绝学。由于父亲去世得早,他的功夫都是由姐姐教授的,但招式都已经记得很牢,不会有错。

  海蛎老头见罗坤并不反击,手上也跟着变招,这一次不再是擒拿手,而是一套掌法,招式开阔雄浑,隐然有风雷之势,罗坤这次甚至连招架都没有了,他猛然站起,狠狠一拍桌子:“你到底是谁?我父亲绝不可能把这些全都救给你的!”

  “他根本不必教给我。”海蛎老头回答,嗓音却起了变化,不再是那种难听的嘶哑嗓子,而是一种低沉诨厚的声音,那声音存留于罗坤童年的记忆中,虽然久远,却从未曾被磨灭。

  “你还是走上了我的老路,儿子。”过去的罗毅人将军、如今的海蛎老头叹息着。窗外,无精打采的夕阳正在斜射进来。

  罗坤许久都没有说话。在最初的极度震惊之后,他反而强行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很难相信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在一场战争中变成鲛人,这太不符合常理。

  “你的武功的确和我父亲的很像,声音也很像,”他缓缓地说,“但要模仿出这两点,也并非绝无可能。你还能拿出一些其它的证据,来证明……你就是我父亲吗?”

  “有点难,”海蛎老头说,“在鲛和人的形态之间变换,会使肤质发生改变。比如你一定记得我的背脊靠左有一块椭圆的胎记,腰上有一处刀伤,但现在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

  罗坤艰难地咽下一日唾沫:“那你就是没有任何办法证明了,是么?”

  “也不尽然。”海蛎老头一面说,一面从身上取出一个鲨鱼皮做的革囊。他从革囊里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罗坤。

  “你一定已经把那封遗书倒背如流了吧,”

  他说,“那么你对你父亲的字迹,一定熟悉得很了。”

  四月二十八日 晴

  终于又来到了宛州,以前曾多次在湄海操练水兵,现在真的要打仗了,感觉有些奇怪,好像仍然是在演习一样。

  听取了形势汇报,其实这些在文书里都说过了。鲛族目前控制了几处重要的航道,但应该并不足惧,他们兵力太少,奇袭还可以,防御很难占优。

  厉风是个有趣的对手,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只好不客气地占他这个便宜了。希望最后能活捉到他。

  五月一日 阴,微风

  接了第一仗,不算太顺利。鲛人的水压弩射程很远,所布阵型又极为分散,令人防不胜防。他们在对付海兽方面也很有经验,我们准备的海兽群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

  但是鲛人那种游击突袭的战术杀伤力实在有限,只要保持船队阵型不乱,他们就占不到什么便宜。只能边打边总结经验了。

  临睡前补记一笔。处于我们控制下的鲛人奴隶们又开始唱歌,刘副将告诉我这叫做鲛歌,那仿佛是鲛人的一种习俗,又像是一种原始的本能。我来到采集区的海边,看着海里黑压压一片鲛人聚在一起,忽然打了个寒战。

  鲛歌声传人耳中,让我一阵阵地不舒服,险些呕吐。随军大夫告诉我,那是不少人都有的正常现象,但这种所谓正常现象发生在与鲛族作战的指挥官身上,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五月六日 暴雨,有大风浪

  之前我们预估五月的天气不错,但洋面上的飓风仍然是不可避免。鲛人的确是不可思议的生物,竟然能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组织起攻势。而且他们的秘术师也有着诡异的能力,能够影响天雷的方向,好几艘船都被雷电击断了桅杆。

  我越来越觉得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鲛人了,这个属于海洋的种族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相信我可以慢慢拖垮他们,但那并不符合我的行事作风。我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需要借助这场战争来迅速提升我的声望。也许可以采取一点冒险的行径。

  五月八日 小雨,无风

  近两日并无战事。鲛人的军队完全销声匿迹,派出去的巡逻舰找了两天,一无所获。

  入夜,鲛歌声又十分响亮,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鲛人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

  但无论怎样拷问,没有一个鲛人承认过这一点,他们都一口咬定,鲛歌并无任何意义。我不相信这一点。我打算明天乔装成普通的看守卫兵,到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去听一下,感受一下。从远古时代就流传下来的鲛歌,绝不会只是毫无意义的吟唱。

  五月九日 阴

  很难受。鲛歌声钻入脑子里,就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让我觉得有人想要把我的皮扒下来。头疼,先写到这儿,但我不会退缩。

  五月十四日 晴

  厉风又策划了一次突袭,佯装袭击我们的粮草库,实际上是放火想要烧掉船坞。他对风向的判断完全正确,幸好我事先有所防备,才没有让他得逞。

  我感觉我对厉风的手段慢慢有所了解了,而他对我也一样,我们俩好像有点悻悻相惜的味道。然而他对大海的熟悉是我望尘莫及的,这一课我无论如何也要补上。

  一个好消息是,我对于鲛歌已经渐渐适应了。入睡前,我又去了一次采集区,鲛歌带来的痛苦开始减轻,相反我感到一种畅快和愉悦。也许鲛歌的作用就是一种对身体与心灵的麻醉?听久了之后,连我都有点精神恍惚。

  我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能不能再近距离一点?我之前曾从河络工匠手里订购过一套外表仿鲛人形态的水靠,但这水靠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用,想要在海洋条件下作战是不可能的。但用来混在没有防备的鲛人当中,应该没问题吧。

  五月十五日 微雨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无法形容的恐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五月十八日 天气未知

  在房内躲了三天,我的身体终于复原,情绪也镇静下来,可以描述三天前发生的事故了。

  是的,事故,必须用这个词。即便是到了此刻,当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会感到难以置信,不确定我所“拥有”的那另一副相貌,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我变成了一个鲛人!

  三天前,当我穿着水靠扮作鲛人,混在一群鲛人当中,倾听着他们的鲛歌时,我竟突然变成了一个鲛人!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第一次处在鲛歌的中心近距离聆听,我原本觉得心旷神怡,那歌声仿佛是在荡涤我的灵魂。但在月上中天的那一刻,鲛歌声似乎突然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放大了,在我的体内产生了凶猛的震荡和共鸣。我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疼痛,那痛感很快扩散到全身,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我撕裂一样。眼前的月光变成了紫红色,似乎在透过我的皮肤射入到我的体内,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阵阵的灼痛。我以为是鲛歌对异族的影响终于发作的缘故,赶忙强撑着离开鲛群逃回营地,刚刚把房门关上,我就晕了过去。

  昏迷中我产生了许多莫名奇妙的幻觉,在幻觉中我好像是一条鱼,在海水里自由地游动。我到了很多地方,几乎游遍了海洋的每一处角落,那种舒畅的心情无法言说。

  苏醒过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从人在外面敲门,提醒我应当起床了。我试图从地板上站起来,但就在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差点由于恐惧而凝固——我的腿不见了!那里现在只有一条鲛尾,长在鲛人身上的鲛尾!

  我颤抖着抬起手,手肘上现在布满了鳞片,我知道,这种鳞片能在战斗中变成鳞甲,那是鲛人天然的铠甲。我再摸摸自己的头顶和肩背,鳍,那里长着长而坚硬的鳍!

  我咳嗽了一声,发现我的嗓音还没变化,连忙告诉从人说我病了,最近两日的一应计划全部取消。从人问我要不要叫大夫过来,我忽然暴怒了,怒吼起来:"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任何人不许进我的房间,违者斩首!

  这是命令!"

  接下来的时间我开始思考这种变化产生的原因。无疑这是鲛歌引起的,而且和该死的明月有关——三天前正是月圆之夜,难道明月的力量和鲛歌掺杂在一起……不会那么简单,我想,从一个人完全变化成一个鲛人,光靠外部的力量,怎么可能完成?除非……除非我身上,本来就流淌着鲛人的血液。


  罗坤猛地将那本日记扔到了地上。

  “胡说!这是假的!”他咆哮着,“我家世代从军,将门之后,第一位成为将军的先祖诞生于四百多年前,怎么可能和鲛人有什么血缘关系?”

  海蛎老头捡起日记,轻声说:“其实你已经相信了,儿子,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对吗?”

  罗坤像只泄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他想要哭,但也许是激动过度,反而哭不出来。他想要上前去拥抱自己的父亲,诉说对他的想念,却又无法把眼前这个疤面驼背的老鲛人同记忆里英气勃勃的父亲联系起来。

  “你先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情吧,”他双手抱着头,“让我再好好想想。”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完蛋了,这样的尊容,别说指挥作战,要活下去都难。但我很快想到了随军秘术师廖玄,我曾经帮助他逃过了一次诛九族的大罪,他绝对不会背叛我。”

  “那个时候,他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于是我隔着门命令随从把他请来。他看到我的样子虽然也很惊诧,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告诉我,这样的转变恐怕是不可逆的,但他可以用秘术帮助我化生双腿,每天维持一定时间的人形——多么可笑,我本来是个人,现在却要用秘术来变成人!”

  “三天之后,如我在日记里记载的那样,我又恢复了本来的样貌,虽然过程是痛苦不堪的,而且这形貌每次只能维持一两个对时。”

  “这之后我做了一次实验,在下一个月圆之夜,挑选了几名士兵,按同样的方法把他们放到鲛人中,很遗憾,他们都并没有变身,充其量被鲛歌吵得连续几天没办法睡觉。”

  “可见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变成鲛人,我所做出的判断也许是正确的:我真的有鲛人的血统。所以在这之后,我开始向廖玄学习秘术,过了几个月,我慢慢地可以自己生化双腿了。”

  听到这里,罗坤将视线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店主,那店主微微点头,示意罗坤判断正确:“罗将军武将出身,学习秘术却进境神速,实在是个罕见的奇才。”

  罗毅人苦笑一声:“你还不如说那是鲛人的特殊能力。”

  他接着对罗坤说:“我的性子一向是从不怨天尤人,在任何逆境下都要想办法夺取胜利。消沉了几天后,我想,既然身为鲛人的事实已不可改,我还不如就借助着鲛人的形态,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个种族的诸多习性。所以我凭空捏造了一个所谓鲛族的斥侯出来,其实那个鲛人就是我自己。”

  “所以此后的战局得到了扭转?”罗坤问。

  罗毅人点点头:"我在蚊人形态下,脸型和人族的脸大不相同,谁也认不出来。鲛人的语言本来就不算复杂,何况我出征前就曾苦下功夫学过,混入鲛群后很快就熟练掌握了。

  我慢慢弄明白了鲛人的习性、鲛人的思维方式、鲛人的种种弱点,也开始懂得利用鲛人特殊的感官预判海洋天气,那可比人族甚至河络族造出的仪器准得多了。"

  “我明白了,”罗坤叹息,"当鲛人在这方面的优势不复存在之后,厉风也无能为力了。

  但是最后一战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杀死了厉风吗?为什么这之后你隐姓埋名,再也不露面了?"

  罗毅人正在出神地望着下坠的夕阳。酒馆里的光线已经很昏暗,廖玄点起了一盏灯,那灯油是用鲸鱼的油膏所制,十分耐燃。

  “这样的灯,在内陆只有王公贵族才点得起,在这里却是平民家用,”罗毅人说,“大地和海洋,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啊。所以我的心中才会越来越迷惘:我已经变成了鲛人,现在却要利用鲛人的本能去屠杀鲛人,这样做究竟对是不对?”

  罗坤默然。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抱着他去看水军高大神气的战船,一面指点一面说:“我们人族,不但要做陆地的王者,也要做海洋的霸主!儿子,你要有这样的志气,长大之后,把鲛人从我们的海洋里赶走!”他可以想象,当父亲发现自己竟然是多年来一心要驱赶的对象时,内心会有怎样的矛盾和痛苦。

  “战局越来越有利,我却越来越容易陷入长时间的困惑中。”罗毅人说,“我们摸透了鲛人的习性,活捉了一些俘虏,当他们在酷刑的煎熬中慢慢死去时,我却总想到我自己。很多次在睡梦中,我成为了被人族宰割的对象,而当我惊醒后,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松了一口气:‘不必怕,我是个人族啊’。但低下头,看着身上的鳞片,那种恐惧与折磨又加深了一层。”

  “我有时候甚至想,我既然是一个鲛人,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种族,带领我的族人和人族作战呢?如果同时有我和厉风,鲛族即便不能取胜,也尽可以想办法图得自保。但我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这一生的战功、声誉、财富,全部都是人族给我的,何况你和你姐姐,还有你母亲的坟墓,都在中州,我怎么能背叛你们?”

  罗毅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似乎是要把这三十年郁积在心中的苦闷都发泄出来。罗坤听着父亲的经历,心里却在想:我呢?我也能够变成鲛人吗?

  “现在你们都知道最后那一战的大致经过,其实,那一战是完全不需要打的,”罗毅人说,“鲛族军队的绝大部分力量都已经被我们摧毁,他们已经完了。并不是吹嘘我的指挥有多么高明,双方实力原本就差得太远。按照我的计划,战争到此就可以结束了。但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命令,命令要求我出动全部军力在附近洋面进行扫荡,并且驱使海兽袭击位于海底的鲛人村落,杀死所有反抗者,并将剩余的鲛人带回去作为奴隶,此外.对于已经处在我们奴役下的鲛人也要进行彻底清查,凡与叛军有勾连者,格杀勿论。”

  “要是在过去,这样的命令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不,也许没有上司下令,我也会这么做。但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同了。鲛人于我而言,差不多就是同族,在战场上和他们刀兵相见,对于一个军人而言或许还不至于太为难,但要对平民施加屠杀和掠夺,我却已经不可能下得了手了。”

  罗坤呆了一呆:“那你最后……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

  罗毅人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我苦思冥想了整整两天两夜,最后才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既不想公然抗命,也不想去屠杀我的同族,那唯一的选择就是……毁掉我军的战斗力,让他们无力去完成那些残忍的命令。"

  罗坤皱起眉头,“毁掉我军的战斗力?”

  “是的,我那几天夜里在海中游出去很远,无意中发现一片海域的水流温度不对,动物活动异常,那是有大风暴的征兆。当时已是七月,恰值飓风频发之时,我想,如果能用假情报将战船带到那一带……”

  “可你这样是把几千个兄弟的命拿去送掉!这和你杀鲛人又有什么区别?”罗坤打断了他。

  “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罗毅人说,“所以我才选择了那片海域,因为那里有一座小岛。我谎称鲛人斥候发来消息,说第二天将有大批鲛人在那一带聚集,招募新兵。由于数月来鲛人斥候的消息从来没有错过,因此没有人怀疑。按照我的计划,我们本应当在那座小岛停靠,这样飓风起时只会毁掉船只,人却可弃舟上岛暂避。只要没有了战舰,一切的计划便都无从谈起。”

  “但厉风破坏了你的计划,是么?”罗坤恍然大悟。

  罗毅人忧郁地答道:“是的。他和我一样,都把彼此当作劲敌,当得知我打算大规模调动舰队的消息后,他猜测我一定是打算发动总攻了。他也明知以鲛族残余的兵力绝不可能和我军相抗,于是制订了那个亡命的计划,决定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刺杀我。”

  “其后的事情还无人知晓,现在我讲给你听。我们刚刚行进到半途,厉风突破了秘术和海兽两道防线,冲上了我的船,不容我说半句话,就向我动手。我那时犯了一个错误,还觉得可以向他解释清楚,于是将他引入船舱,把门关上。但是鲛的力量比人大,他又招招拼命,我竟然没能找到开口说话的机会,眼看着船就快要沉了,最后我没有办法,硬受了他一招,被他的鲛尾狠狠抽飞了。那一下伤得极重,身上的秘术再也无法维系,我的双腿变成了鲛尾,然后全身也跟着慢慢变化,恢复了鲛人的模样。厉风登时住了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最后你没有出去,因为你鲛人的模样不能被人看到?”罗坤问。

  罗教人长叹一声:"当时我本来想,我们都是鲛人,即便沉到海里也没关系,因此索性就不出去了,在海里我们说话更方便些。

  谁都没料到我们会遇到那一股潜流,船被迅速卷了下去,如果被吸进海沟,谁都逃不了,厉风听完我所讲的话以后,略略思索了一下便对我说:‘我有办法把你送上去,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交给你?”罗坤有些疑惑。至于怎么把罗毅人送上去,那倒是不必细说——鲛人在利用水压方面有不少诀窍,只是,将罗毅人推出潜流后,在反力之下,厉风肯定逃不掉了。

  他为什么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解救敌人?

  罗毅人疲惫地来到水边,滑了进去。他身上的秘术效果慢慢消失,又变成了鲛人。

  “你看到了吗?”他对罗坤说,“我和厉风都是鲛人,但地位截然不同。他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彻底扭转鲛族在人族面前的颓势,但我却有可能。”

  “所以在那略一闪念间,他就做出了判断,并且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罗坤感慨着,“厉风不愧是一代枭雄。但是这一次,他判断错了,你在这之后隐姓埋名地躲了起来,并没有继续做你的将军。”

  “是啊,如果我还是接着做我的将军的话,一切都会不同。”罗毅人说,“那一战只要取胜,我升官进爵都是理所当然,到那时我是彻底清剿湄海的鲛人们,还是暗中帮助鲛族,一切都看我的选择。事实上,刚浮出海面时,虽然还没有确定站在哪一边,但我的确打算继续回到军伍中去。可是当我游回到岸边时,忽然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因为我又听到了鲛歌。鲛人奴隶们聚集在海中,哀悼着沉入海沟中的英雄厉风。与此同时,我看到岸上悬挂着的点点灯笼,那是人族在纪念他们战死的将军。那一刻,两个对立的种族在陆地与海洋中仇恨地对望着,而我,仿佛是一个躯壳里同时拥有两个灵魂,体会着两种冲突的悲哀、愤怒、憎恨和杀意。突然之间,我觉得这世界很荒谬。”

  罗毅人回想起那一夜。鲛人们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仍然在结束了一天的繁重工作后聚集在海中。夜间的海面上阴风怒号,海水剧烈地翻卷着、涌动着,这样的夜晚任何人族的船只都不敢出海,鲛族却习以为常。他们能够在水中自由地呼吸,能够听见人族所无法听到的海洋的声音,能够在幽暗的海水中清晰地视物。当他们手挽着手在水中抵挡风浪时,就如同一道脆弱却永不会倒下的墙。他们将所有的情绪全都融在没有歌词、没有意义的鲛歌中,那声音压倒了海洋之神的咆哮,在晦暗的月光下呈现出血的颜色。

  那一刻罗毅人感到鲛歌声深深地植入了他的内心,溶进了他的血液。他恍恍惚惚地想:我真的是个鲛人吗?

  “我也会和你一样吗?”罗坤终于问了出来,“我也会变成鲛人吗?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父亲?”

十一

  青藻其实还没到年龄,但由于华族在北方的战事急需经费,之前被征召的劳工又死了许多,他也被召去了。

  到达海岸时,他从岸边竖立的一长排绞架上认出了他的哥哥白鳞。虽然有血缘关系,但鲛人松散的家庭令他们并没有过太多接触。

  尽管如此,那具颅骨粉碎、面孔歪曲的脸还是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悲戚。

  容不得他多想,卫兵们几乎是用鞭子抽打着,命令他们立即开始干活。青藻尚未成年,体力差得远,没折腾上几天就病倒了。人族的规矩是生病了也得坚持干,否则就不给饭吃。当青藻以为自己死定了时,同屋住的涣央主动替他承担了他的那份定额。

  “你哥哥是个很好的孩子,死得真可惜。”

  涣央说。这个中年人原本身体强健,在几个月疯狂的压榨后已经瘦弱不堪。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受苦?”青藻很想不通,“九州这么大,为什么人族一定要来欺负我们?”

  “因为我们很弱,仅此而已,”涣央回答,“这不过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太多为什么可讲。”

  “可为什么要我们弱他们强?”青藻喃喃地说,“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不能生而做一个人族昵?”

  涣央的回答吓了他一大跳:“你就算生为一个人族,说不定身上也会流着鲛族的血呀。”

  “你这话什么意思?”青藻大惑不解,看看手臂上的鳞片,摸摸背后的鳍,“我们和人族怎么可能是一回事昵?”

  “你就把它当作一种自我安慰的谎言好了,”涣央把身体平躺,捧成长长一条,懒洋洋地说,“我们鲛族总是被人族欺凌宰割,总需要一点自我安慰吧。”

  “什么自我安慰?”

  涣央打了个呵欠:“唉,累死了,你这孩子真多话……一个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神话而己,你知道,各个种族都很自大,所有生物都觉得自己才是九州最古老最有智慧的,我们鲛也不例外。那个神话说,在荒神和墟神⑥创造世界的时候,整个世界上只有海洋,海洋里只有唯一的一种智慧生物,那就是鲛啦。后来两位大神打啊打啊的,身上的血肉滴落到地上,才形成了大地山川。我们的一些祖先看着那从来不为他们所知的全新世界,感到好奇,就离开海洋,走上陆地,结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忘记了回家的路。”

  “他们从此再也无法回到海洋中,鲛尾也变成了双腿,他们就是大地上那些生灵的祖先,但他们身上鲛人的血液永远不会消失——唉,都是编出来哄小孩子入睡的瞎话……睡觉啦!”

阅读提示

①屋巢:
鲛族传统民居,用水草编成,在海中悬漂,崖巢之间用水乃至部族。屋巢是最适应鲛族迁徒生活的特色建筑。大的鲛族部落也会开采浮石,种植快速生长的珊瑚充当构架,建造可以浮游的城市。也有些固定在海底的城市,当鲛人迁徒时就会废弃。一部分鲛人由于部族的联合,生产力增强,便占据好的海流地带,驯养鱼类,种植海底植物,定居生活。

②潍海:
九州三大内海之一,在北陆与东陆之间。后文提到的湄海,即这个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是宛州西南近海,邻接浩瀚洋。

③鲛族都是由门户相当的男方到女方家走婚,在繁殖出小宝宝后自然分手。在鲛族中,更换伴侣是正常的事,愿意厮守一生的鲛人才会受到全族的嘲笑和蔑视。这也是鲛族家庭观念和血亲关系淡漠的原因之一。

④鲛人想在陆地上行动,必须先用法术化生双腿,否则只有以车代步。化生双腿一般需要七至十五天,可以加速化育,但很可能对躯体造成伤害。

⑤角质鳍:
鲛人背上有鳍,其中男性的鳍为角质,而女性的鳍是透明软质,因此看起来男性凶恶而女性柔美。另外男女鲛人的皮肤特质也有区别,鲛人肤质平常与人类类似,但进入战斗状态后男性鲛人的皮肤会迅速转变形成坚硬鳞甲状皮肤,如同披上盔甲,女性则无此能力。

⑥荒神和墟神:
九州世界是由精神的主神墟和物质的主神荒共同创造的,他们是九州最高的神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