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累死,要么被处死,要么战死,别无选择,”沉尾很悲哀,“我不想死,但我们别无选择。”
沉尾其实是个智者,白鳞想,如今连智者都看不到未来的命运有任何光明,看来真的是完蛋了。白鳞很伤心,但在伤心之余,他还是在想着那个人,那个寄托着鲛人希望的英雄。
厉风,海蛎老头,甭管你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你们究竟在哪儿呢?
六
罗坤很后悔,自己不应当再去听一次鲛歌的。
第一次听的时候,他隔得尚远,只是约略感到一点不舒服。但那天晚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发了什么疯,竟然会骑着马到了海岸边,近到了用肉眼都可以看见鲛人们鳞片反光的距离。那鲛歌传入耳中,忽然让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一种极度恶心的感觉从胃里泛起。这之后的两天里,他面色苍白、精神萎靡,浑身冷汗直冒。
“这很正常,有不少人族在近距离听到那样规模的鲛歌后,都会产生极度的不适应,”
随军大夫告诉他,“也许是那种声音的节拍和我们的身体有冲突。所以一般人听到鲛歌,都会远远避开,像您这样近距离去欣赏的,实在很少。”
罗坤苦笑一声:“我可不是去欣赏的。”
他不愿意向大夫多解释什么。事实上,大夫说的他早就知晓,他这样做只是想强迫自己击忍耐一下鲛歌的冲击,可惜效果并不好。
在历次人鲛战争总结出的经验里,专门提到过鲛歌对人族的杀伤力。这种歌声远远地听起来确实美好,有如天籁,但一旦靠近,却能对一部分人的头脑造成强烈的冲击——这就像晕船一样,有些人天生不会晕船,有些人无论怎样锻炼,风浪一起就吐得翻江倒海。
罗坤知道,父亲就并不“晕船”。那时候鲛族知道这一手对人族很有效,所以时常在双方短兵相接时利用鲛歌来弱化人族的战斗力,但父亲从不受此影响。在一场至今仍被津津乐道的战役中,父亲站在船头,耳中听着轰鸣的鲛歌,毫不畏惧鲛人的水压弩和长矛,以自己准确的箭法连伤对方二十余人,生生将一波鲛人的强击压了下去。
可惜自己不具备这样的素质。罗坤有些忧郁,如果是在过去,他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和敌人短兵相接,因为双方兵力悬殊。但现在,自己手中这支水军的力量也很薄弱,近年来的军费都填进了步军的消耗,只为了皇帝做了一生的北伐梦。如今烧了大把银钱的步军在北陆被又饿又穷的蛮子们揍得落花流水,自己还得在海上给他们玩命擦屁股。
真是岂有此理。他们只知道张口要钱,却不知道这边也已到了崩溃边缘。鲛人们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罗坤预计,不出两天,就会出现罢工甚至于暴动。然而天启的加急文书一天三封,意思很明确:鲛人累死就累死,哪怕还有一个活着,也不能停工或者减量。如果鲛人暴动,就迅速镇压,杀一儆百,让后来者只敢乖乖累死,不敢再生反抗之心。
谈何容易……罗坤捧着脑袋,被鲛歌震到的头还在隐隐作痛。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抢着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从第一次听到鲛歌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鲛绝不是—个坐以待毙的种族。更何况,那个逃走的海蛎老头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海蛎究竟是厉风,还是那个不知名的叛徒?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从他对自已学自父亲的擒拿手法的了解程度可以推测,这个鲛人对父亲的兵法应该也很熟悉,罗坤可以想象,一旦战事打晌,自己手里的这支孱弱之师会遭遇怎样的麻烦——他们甚至—想到厉风的名头都会吓得屁滚尿流。
罗坤无奈,只能抓紧士兵的操练,哪怕是临阵磨枪,也总比不磨好。如果我能把自己的部队带过来……他不止一次这么想,但也知道此事绝无可能。那样的话,皇帝在剿杀鲛人之前大概就会先灭了他,以绝后患。
这天下午,又一桩事情发生了——几名被纺织鲛绡折磨得要发疯的女鲛人不堪忍受苦役,向男鲛人求救,希望能一同逃跑。但那个男鲛人想到丁螺等人的下场,嘴上答应了,转头就出卖了她们。第二天早上,女鲛人们的尸体被吊了起来。想不到的是,刚到下午,告密者的尸体竟然也被挂起来了,而且还是被挂在一艘军舰的船头!
除了海蛎老头,罗坤并不认为还有第二个鲛人具备这样的手段与能力。谁也说不清楚,那具尸体是怎么在艳阳高照的下午被悬吊起来的。罗坤隐隐有点兴奋,看来敌人也并不像外表看来那样沉得住气。他不动声色,立即找碴安排对几名怠工的鲛人实施酷刑,而且是公开行刑,他决定不给老头半点心理准备的时间,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逼他就范。
“这些人都是为了你而死的!”士兵们高喊着。他们在码头上喊,在船上喊,在沙滩上喊,力争把声音传得越远越好。傍晚时分,海蛎老头真的出现了。
先是几声从海面下传来的低沉的撞击声,紧接着就是一声轰然巨响。一艘军舰开始下沉了。虽然有着完备的防护结界和凶猛的海兽,海蛎老头仍然轻松突破防线,凿穿船底,毁掉了一艘船,而直到他已经凿沉了第二艘,水鬼们才作好下水虚敌的准备,但是海蛎老头早就跑远了。
罗坤很沉着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等待着。
果然,几分钟后,一名被从水里救起来的士兵匆匆忙忙跑向他,用颤抖的声音汇报:“那个……那个老头要我传话,说三天后的下午,老、老地方见。”
士兵趴在地上,哇哇吐出几口海水,直起身子补充说:“他说,‘就我们俩,单独约会。’”
七
起义的时间被迅速地确定了:三天后的下午。道理很简单,那正好是海蛎老头和罗坤见面的时候。不管当时的情形怎样,罗坤必然会把大部分兵力都调到自己身边,以防不测,毕竟他要见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厉风。
“那个时候敌人兵力空虚,我们可以趁机抢到武器,突破封锁线,逃回到深海里去。”传话者说。他冒着生命危险,在鲛人中传递着这个信息,以期团结到尽可能多的力量。
起义,起义,这两个字让白鳞一半热血沸腾一半惶恐不安。他想起爷爷一直撞在嘴边的光荣,同时也想起丁螺被晒干的尸体。鲛人并没有太强的家庭观念,爷爷和他除了有血缘关系外,从来没有一起居住过,他也只是在送葬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叔伯兄弟数目不少。
但能像爷爷这样寿终正寝的战士毕竟是极少数,鲛族和人族的战争史,大致都是鲛人拼死干掉数倍于己的敌人,然后全军疆没的过程。
这些白鳞本来不懂,都是沉尾教他的。
“我们会不会死?”白鳞知道,在这等应当人人奋勇争先的时刻提出这种问题,实在很煞风景,但他忍不住。
沉尾哼了一声:“所有人都会死,这还用问?”
白鳞讪讪地闭嘴,但过了一会儿又问:
“我们真的会死?”
沉尾翻翻白眼,抬头看天,那些星星忽明忽暗,有如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千万里之外注视着这个走向末路的种族。在一种传说中,鲛人的祖先本来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海底,后来就是因为受不了星光的诱惑,才上浮到海面,和这个充满罪恶与杀戮的世界会面、交融。白鳞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们要用珠铭和鲛绡一类的东西去和人族交换呢?为什么我们要向往他人的欢愉昵?如果我们就是自个儿安安静静地臆居于深海,不去和人族争地盘,不去炫耀自己所谓的文明,会不会现在的这些麻烦与痛苦都压根不存在?
“唱歌吧,”沉尾忽然说,“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一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连岸上竖立的灯塔都熄灭了。在这一夜没能赶回港湾的渔船全都被撕成了碎片,船上的渔民没有一个活下来。然而就在这样的飓风之中,鲛人们的歌声仍然透过大海的怒吼,远远地传了出去。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了,白鳞紧张得浑身发颤,似乎身上的鳞片都要抖落下来了。鲛人们交换着跟色,敷衍地做出于活的样子。
临时推选的首领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几名鲛人突然扔下工具,开始互相口角,并很快发展为斗殴。斗殴牵扯的范围越来越大,终于演化为一场混战。负责监管的人族卫兵发现情形不对,连忙跳上小船,赶过来制止。鲛人们就在这时骤然发难,正在“斗殴”的鲛人一同扑上去,将几名猝不及防的卫兵打翻并制服。然后所有的鲛人都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钩,扔到大船上钩住,随即沿着这简易的绳梯爬上去,不要命地袭击所有能见到的人族。他们用简单的工具、用双手、用鳍用牙齿攻击着,他们毫不畏惧人族的利器,即便被长枪刺人身体里也毫不退缩,一个个都混不畏死一一因为他们清楚,这一次不成功,就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了。
白鳞被安排和几名同伴一起上岸抢夺军需库。这是关键的活。出乎意料的,看守军需库的人并不多,而且见到鲛人们穷凶极恶地逼上来,几乎没有抵抗就赶忙撤退了。
这一群劳工都出身贫贱,没有谁接受过秘术的祝福,也就无法像海蛎老头那样化生双腿。他们只能利用鲛尾的一伸一缩向前行进,有的干脆像从水桶里掉到地下的鱼一样,拼命拍打着身体平移,再借助双手的力量,慢慢挪动着打开库门。
所有的人都傻了,站在、或者确切地说趴在原地不动了。白鳞动作稍慢,呼哧呼哧跟着挤进去,也愣佳了:“怎么是空的?”
没有人回答他。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是空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没有必要欺骗自己了,他很清楚,他们上当了,这是一个陷阱。人族就是想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起来闹事,然后把他们一网打尽,当然,人族绝不会杀光他们的,只会如三十年前那样,把所谓“精英分子”全部杀掉,剩下的鲛人群龙无首,只能任自他们欺凌。
最大的那艘海船出现了。白鳞听人说过,那是指挥舰,是罗坤的座船。果然罗坤就站在船头,以胜券在握的姿恣嘲弄地看着已经被驱赶到一起的鲛人们。
“那是假的,是吗?”被砍瞎了一只眼睛的沉尾突然大喊越来,嘴里往外喷着血沫子“那天的两艘船,其实是你自己弄沉得,厉风没有来,他根本就没有来,对吗?”
罗坤点点头:“不错。我知道你们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厉风身上,所以故意安排了这个局。对我而言,厉风并不可怕,鲛人战士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厉风领导的鲛人战士。如今我抓不到厉风,先把他可以鼓动起来的有生力量全部消灭了,威胁也就不存在了。”
沉尾大口吐着鲜血,眼看已经不行了,但他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狂笑起来。罗坤静静地等着他笑完。沉尾喘息着说:“你小看了鲛人,也小看了厉风,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罗坤居然也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可怜虫!你们都以为厉风就是那个卖杂货的老头子,可是你们错了,他根本不是。”
“你胡说!”沉尾奄奄一息地说。
“我没有胡说。”罗坤回答,“他并不是厉风,而是那场战争中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鲛人,可惜你们崇拜厉风,却仇恨他。”
沉尾的脸已经没入了海水里,眼看就要气绝身亡,听到这句话,又猛地挣扎着抬起头来:“你说的是……你说的是……”
“没错,就是他,”罗坤的脸上现出残酷的笑意,“他不是你们梦想中能拯救你们脱离苦海的厉风,而是当年一直为我父亲效力的那个鲛族叛徒。”
这话对沉尾是最后的重重一击。他已经说不出话来,脸上还凝固着惊骇的神情。白鳞却顾不上去思考海蛎老头身份的问题了,他的胸中陡然间充满了对罗坤无限的恨意。在这股怒火的驱使下,他奋不顾身地向着罗坤游去,身上转瞬间中了十多箭,但他仍然咬着牙,拼命地从水中高高跃起,一头撞向罗坤。
但那条海船是如此的高,即使不受伤,自鳞也是绝对不可能撞到罗坤的。罗坤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淡淡地看着白鳞一头撞到坚硬的船板上,然后栽进了海里,白花花的脑浆混合着红色的鲜血流了出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白鳞吸引了过去。
谁也没能料到,就在此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站在罗坤身边的一名军官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发难,双手闪电般探出,用当日罗坤曾用来擒拿海蛎老头的招数剪住了罗坤的双手,然后合身一撞,两个人登时从高高的甲板上坠落,扑通一声坠人海中。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跳下水去救援,然而两个人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就已经消失不见了。救援的水鬼中有一个目力不错的,隐约看到在很远的深海处,似乎有两个高速移动的黑点。
八
把罗坤拖下水的军官名叫万成晋,但罗坤心里很明白,万成晋那样一向散漫愚蠢的贵族子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夫——他抓住自己的那一下,使的正是自己最拿手的擒拿绝技,而且连自己躲避的招数都算准了,令自己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
撺进水里后,他感到对方的身体立即起了巨太的变化:双腿合在一起,变成了长长的鲛尾,身上柔软的皮肤化为鳞质,背后和头上生出鳍,而一张人发也从脸上脱落下来,露出了本来面目——那张布满刀疤的可怖面孔,自己已经好几次在恶梦中见到。
是海蛎老头!他杀死了万成晋,剥下死者的脸皮附在自己脸上,然后改变了自己的形体,混到船上,跟在了罗坤身边,等待着时机。
当那个白痴的鲛人飞蛾扑火般向自己撞来时,他抓住了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一刹那的分神,把自己带入了水中。
鲛人形态的海蛎老头在海中简直就像一支利箭般飞速行进,很快远离了湾区。他想干什么?把自己拖入海中生生溺死?罗坤有些恐慌,拔出随身的佩刀,向海蛎老头刺去。在水的阻力面前该如何发力,是罗坤从小就练习的本领,但在海蛎老头面前却好似儿戏。他轻巧地挡住了这一刀,把佩刀夺了过去,并顺手往罗坤的脸上罩了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个鱼鳔做成的气囊,可以供人在水下短暂呼吸。可见老头并不打算马上杀我,罗坤略微宽心,索性不再多想,只等着看老头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
与鲛族相比,人族的身体对水压的承受能力很弱,下潜到一定的深度就会有危险。但海蛎老头看来对人族的特性很熟悉,始终保持着一个适当的深度,并没有让罗坤太过难受。当然他也好受不了,因为老头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完全睁不开眼睛,也并不知道老头把他带到了哪里。
最后等到哗啦一声出水时,老头才停了下来.罗坤睁开跟,愣住了,发现自己竟然正处在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间酒馆里,酒馆里没有半个酒客,显然海蛎老头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而站在一旁的店主,看来就是他的帮凶。
“喏,你约我下午在此处见面,现在太阳还没落山,我算是践约了吧?”老头慢吞吞地问他。
罗坤不答,从水中游到木板地上,在一张桌子旁坐下,一面喘着气、一面思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海蛎老头早就看穿了他的计谋,并且做出了应对措施,但他并没有阻止鲛人们的起义,而是眼睁睁看着他们白白送命——
这老头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不去领导鲛人们的暴动,或者阻止他们送死。”海蛎老头说。
罗坤点点头:"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老实说,对于你的身份、你的举动,我曾经以为摸透了,现在才发现其实还差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