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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是卫觎在动身前一日夜里,蛊毒突然发作。

  当时,簪缨尚在睡梦之中,黑暗的寝帐里,卫觎突然翻身压住她,纤薄衣料下的身躯滚烫,那双弥着浓雾的赤黑眼眸,被汗濡得湿沉。

  被惊醒的簪缨睁眼便听见他战栗的低喘:“阿奴……我受不了了,我想看你哭。”

  那不容质疑的语气底下,藏着一种兴奋的撕扯感与霸道的凶狂。

  簪缨经过短暂的惊悚,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黑暗中,她感受到贴在自己身上急若鼙鼓的心跳,闭了闭眼,心想:葛先生所说的难以自控的凶险,便是今日了吗?

  心中却奇怪地没有害怕,只是很轻很柔地说:“那你别弄疼我。”

  卫觎听到女孩甜软的声音,腹下凶器暴怒,发出一声不类人的闷吼。

  他埋头一口咬在她肩窝上,“不许这么乖!”

  他凶着一双浸冰的眉眼,随即翻过她身体下榻

  ,趁着还有最后一分理智在,知道自己不能再多留片刻,赤足奔出寝殿,去寻葛清营。

  临出门前,他不忘搜刮出这副凶煞身体内仅剩的温柔,压着满心戾欲,放轻声道:“阿奴先睡,不要怕。”

  簪缨在漆黑一片中睁眼望着帐灯,两行珠泪滑下眼角,没入枕芯。

  她没有跟出去,也没唤人来点灯,却在帐子中一直等他。

  那夜直到黎明将至,她才等回卫觎。

  男人带着一身浸过冰水的冷气,萧索疲恹,暮气沉沉,在昧昧的天光下,睫上全是白霜。

  簪缨挑开床帐,二人对视。

  簪缨看到他睫上凝的霜色,眼眶发红,试着唤声观白,招手,“你来,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卫觎顿了一下,眼里陌生的神色方慢慢褪去,坐在她身边。冰冷的手指勾住她一片衣角,不放开。

  簪缨为卫觎绞干冰冷潮湿的头发,取来牙梳,为他一下下梳头至天明。

  “观白。”木兰陂溪水汩汩,风气骀荡,两骑一停,簪缨清泠的目光向对面诸人身上一扫而过,转头观察卫觎的气色。

  “前日夜里的事,”卫觎盯着对面五丈开外那打头的一骑,唇边却带了点不着边际的笑,“你寝榻玉枕下铸有一条缎带,我告诉过你,有异便扯动缎带,埋线的暗道牵着殿外警铃,会有戍卫来控住我,保你安全。”

  说到这里,他才转头,那双含情的眼眸不轻不重点着她,“你不听话的这笔账,莫以为过去了,回去跟你算。”

  簪缨听他言语无异,心头微松,毫不心虚,回以从容漫淡的一笑,“算就算。”

  二人目光同时一变,身姿轻俊地下马,并肩走向谢韬。

  檀顺与姜娘腰系佩刀,紧随在后。

  谢韬同时下蹬,双方相会,这位辈分年龄皆最长的谢府君,望向今日初见的故人小女,最先开口:

  “小娘子在青州治事,动静机宜,于洛阳善举,我亦有闻。昔者内子颇为敬重唐夫人,我两家也算有过渊源,有些事,谢某本该伸手帮一把,奈何国事在先,私谊在后。小娘子善解人意,当能理解。”

  他这番先阐之言,便是表明立场,他此来是观风待时,听听他们有何话说,可不是来攀交情,投诚于你卫觎的。

  卫觎瞥睫,“世叔如此说,见外了。”

  卫觎与谢韬分别镇守北府与西府,曾有并肩为战的旧义,对谢韬的态度自然不似对待建康的那帮世家酒囊。只不过他发作的后遗症还未过,浑身透着一层疏离冷恹。

  谢止向卫觎一揖,“二郎见过大司马。我父今日冒险来此,若如此还落得‘见外’二字,未免人心不足,寒人心肠了。”

  他一言落,有风起,水边芦荻忽摇荡而动,清澈深沉的水泊上一个个细小气泡鼓出又破裂,生出一圈圈细小的涟痕。

  两方间的气氛须臾之间暗流涌动。

  簪缨心里清楚,双方都在争夺一个话语权上的主动,好占上风。

  她莞尔笑道:“府君实对子婴过奖了。大司马之所以能顺利攻占洛阳,收复神州,赖有荆州在后为盾,协助之功。小女一早便欲随大司马拜访府尹,只恨没有机会,今日一见府君,便觉澡雪精神,心清神怡,实乃幸甚。”

  谢韬听后,爽声一乐,“从前便听二郎说过,小娘子是个会夸人的,左牵右绕把你请进挖好的坑中,还能保你甘之如饴。今日一见,诚知不虚啊。”

  他比手向那凉亭方向,“罢,莫站在这里说话了,亭中正烹着茶,岭山高岩二十年生的单枞,十六,移步吧?”

  卫觎颔首,“知世叔爱茶,此行特意带了洛阳宫府库珍藏的龙凤茶团赠予世叔,请世叔品鉴。”

  说罢,他虚揽簪缨入

  亭。

  这座八角凉亭中有美人阑靠相对两面,经年风吹雨打,露出木柞本色,虽然朴陋了些,亦不失为古风。

  阑座之间,一面紫檀棋枰已经摆好,卫觎见了,古怪地哂了下眉,“世叔好雅趣。”

  谢韬不接这小子的揶揄,含笑转看簪缨,“公牍劳形,我喜欢下棋时说事,唐娘子不介意吧?”

  簪缨道:“怪道人称谢府君为南朝风流第一甲。”

  说着,她目光不由看向谢止身旁那小小男童。

  此时众人的寒暄都道过了,男孩方敢上前,抬臂向簪缨鞠躬一揖,却是板板正正的学士之礼。

  男孩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道:“唐姊姊,梁麦听您的话,每日都有用功读书,谢太守心善,肯拨冗点拨我,我如今已读完孔孟,还在学诗。”

  原来此子便是当年簪缨路过梁家村时,从残害乡民的胡人铁蹄下从井里救上来的梁家孤儿。

  那满村百姓,唯一活下来的,也只有这孩子了。

  簪缨还记得,这孩子最初被救上时状若痴呆,不饮不食,她便烦劳任娘子好生照料他。当时任氏还未有妊,见这孩童可怜,当作亲儿一般照拂,这才使他慢慢地恢复过来。

  后来一行人离开豫州时,任氏和孩子处出了感情,舍不下他,想带他一起走。还是杜掌柜提醒说,他们做的事不乏凶险,带上这孩子未必是对他好,梁麦这才被留在豫州。

  只是簪缨启程那一日,这个一直木讷不言的孩子突然从屋中跑出,追上簪缨,用稚嫩沙哑的嗓音说:“恩人姊姊,我听说你们是打胡人的,我叫梁麦,也想入伍杀敌,行不行?”

  这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一双眼里却已被家破人亡的痛苦与仇恨占满。当时的簪缨远不如今日成熟,还偷偷抹了泪,她蹲下身,告诉这个孩子:

  “听姊姊说,想打跑残暴的胡人,既需要身强体壮的兵将,也需要读书明理的人,待你长大时,也许这片土地已经战火消弥,百姓安乐,到那时,世道的清明便倚赖读书人了。所以你先好好地活着,读书学道理,等长大了再言其他,好吗?”

  当年的小男孩郑重其事点了头。

  他那双乌漆圆润的眼睛让簪缨印象深刻,所以她第一眼看见梁麦,便认了出来。

  但不知谢家父子今日将这个孩子带来,有何用意?

  她暗自思索之时,谢韬将一盒黑子推到棋盘对面,自己一拂大袖,坐于棋局前,“唐娘子,可有兴趣与本府对弈一局?”

  谢韬一落座,那身飘逸的白纶绦带蓦地便增了几分气场,襟危而正厉。这是谢韬带兵多年、养气多年而来的一身浩然之气,非常人可模可仿。

  簪缨不由肃色几分,侧一步给卫觎让出位置,“小女棋艺岂敢献丑,府君想要尽兴,我相信大司马必不令府君失望。”

  谢韬却抬眸道:“南朝流传,卫觎将死,我与死人谈什么?”

  这平淡一语,遽令在场数人色变。

  “谢剌史慎言!”簪缨眉峰俄而一聚,眸光漆冷,娇声含怒,“我敬您前辈,理重阁下,诚心邀约,阁下此言何意!”

  谢止虽也觉得父亲所言突然,但听到这喝声,还是有些意外。

  在他印象里,簪缨涵养了得,即使被咄咄相逼也不会失态,何以因一言动怒如此。

  她受激,便说明卫大司马的事十有八.九……

  卫觎在簪缨的肩膀轻按,面上看不出忧怒,淡淡问谢韬道:“我若说此疾可治,十六恐让江左那些人失望,死是死不成的,想必世叔也不信?”

  谢韬神色如常地摆摆手,“确实,你不用与我解释真假,有些事,我赌不起。我承认你卫十六克复洛阳、统一北境的功绩,然如今北地安稳,那是你还活着

  ,你若出事——”

  谢韬说到这里,沉静的目光转视簪缨,“我很难相信她一个女子撑得住。”

  “所以今日我来赴会,与你无关,我只与唐娘子相谈。我想听一听,唐娘子要如何说服我。”

  这才是谢韬点名要簪缨来的原因。

  对于传言卫觎病笃危亡之言,谢韬不可置之不理。这天下有卫觎和没有卫觎,绝对是两种天地,说得极端些,就是天下安稳盛兴和乱世烽火再起的区别。

  谢韬若要做最坏的打算,就需要知道这个被卫觎一力推举到高位的女子,到底能承担多少。

  “听闻唐娘子也曾统率一州,谋定于中,喜怒不形于色。今听别人说卫觎一个死字,便动色轻怒。那么,请你告知谢某——”

  谢韬凝视簪缨,没有挑衅与试探,只是很平静地问,如同他的话是一句事实:“若有一日天下没了卫觎,你要如何对付南朝?”

  簪缨目色怔忪。

  她来前以为今日的主场会是观白与谢氏交锋,没想到,谢韬盯准的是她?

  她轻启檀唇正欲语,卫觎一把攥住她的手,冷笑道:“那就别谈了。”

  男人那身白裘陡然透出一种凛冽的霜寒,俯视如如不动如坐莲台的谢韬,眼底赤光隐烁,凶杀而不祥。

  “谢刺史,可以等着兵临城下,到时便知洛阳要如何对付南朝!”

  他的这副身子本就是阿奴的一块心病,卫觎不会让任何人像活剐她的心肝一样,一刀一刀地解剖开她,逼她面对他不能活的假设。

  这对她来说何其残忍?

  风中陡然响起鹤唳,一川烟草瑟然偃倒,梧桐叶落纷纷。这一瞬自卫觎身上透出的杀伐,真是煞气纵横。

  最小的梁麦与他身后那些僮仆忍不住在骄阳下打起了哆嗦,谢府亲兵鞘中的刀剑,如齿冷相磕,在鞘中不安分地嗡然低鸣。

  簪缨在袖下安抚地按了按卫觎。卫觎看着她,“走。”

  他不是欲擒故纵,而是当真失去了商谈的耐心。

  谢韬微不可见地动了下眉。

  谢止已有些惊愕,据他所知,卫大司马从前也非如此易怒的性情,何况今日说到底,是洛阳有求于荆州。

  他顶着山陂间一种无形的压力上前道:“大司马且慢,今日晤面不易,有话好说……”

  便在此时,围绕山陂三面的湖泊中,突然响起无数破水之声!

  一条条硕长的黑鱼自水下跃上岸来,那是数不清多少身着黑衣劲服的杀手。水珠自杀手身上淋漓而下,这些人手中的长刀映日锋寒,甫一上岸,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八角亭中一干人等袭来。

  “杀!”

  “天哪,有、有刺客……快来人……”亭中煮茶洗杯的仆人们反应过来后,吓得屁滚尿流。

  谢止亦被这惊变攫住,下意识退守父亲身边。

  檀顺和姜娘一瞬长刀出鞘,默契地后背相靠做出应敌之姿。

  簪缨耳闻杀声回望,被卫觎挡眼搂在怀内。

  不见他眼一眨,发一令,那些刺客在接近凉亭的半途,便被潜伏在暗中的北府暗卫冲出拦截。

  接下来,便是一场刀对刀肉搏肉的血腥厮杀。

  那刀尖相撞的金属声令人齿酸,很快,有一蓬蓬的鲜血染红碧草。

  谢韬不愧为领兵之人,到此时依旧神色镇定,只是也不由起身道:“这并非我之所为。”

  他深知卫觎的实力与戒心,他人都来此,没理由搞这种没有意义的伏击。

  卫觎半侧着脸,似笑不笑:“那看起来,是府君治所风声不严了。”

  簪缨便在此时捏了下卫觎的手指,卫觎垂下眼眸,二人对视一眼,簪缨脱开他的怀抱,在漫山

  遍野的厮杀声中,她迅速调整心态,匀平呼吸,神色平常若无事,走到谢韬的对面,敛袖坐下。

  “既然府君钦点小女对弈,小女敢不承教。”簪缨拈起一颗黑子,落手下于星位。

  黑白须争一着先。

  现下是她坐着,谢韬站着。

  “小梁,闭上眼睛不要听,别害怕。”

  梁麦先时见兵出于水,挥刀袭来,的确胆寒心惊,后来发现唐姊姊他们安排了援军埋伏,在亭外围织成一张细密大网,那些黑衣杀手根本进不得身,便不那么怕了。

  孩子摇摇头,目光晶亮地望着簪缨,见唐姊姊轻弯唇角,那张漂亮之极的面孔上却露出一种讥讽的狠色,直视谢韬道:

  “阁下以为是洛阳有求于荆州吗?若今日谈不拢,我可向府君保证,回去以后,不管卫观白如何,洛阳在中秋之前必发五十万大军,兵分六路,全力攻南!”

  谢韬倏然一怔,继而笑了一声,这样一个娇柔女子,怕连枪杆刀柄都没摸过,敢与他谈用兵之道?

  好啊。

  谢蹈瞟一眼神色淡然甚至还有点骄傲的卫觎,不睬他,拂袖落座,拈一白子应手落下,“六路?好大的口气啊。某愿闻其详。”

  漫山厮杀,佐成推演沙盘的助兴之乐。

  卫觎长身立在簪缨的美人靠后,既是她想要下这一局,他便为她遮风,挡血。

  谢止亦神色郑重站在父亲身后,仿若掠阵。

  梁麦,这个出身微寒还不知自己将来会跻身何等高度的乡村孤子,安静地在亭子里,为对弈双方烹茗添茶。

  一场足以改变天下格局,铭载青史的上蔡会谈,入局之人,五人而已。

第157章 杀人,她不会,吞地,……

  “第一路——”

  草木葱茏白云浮缓的山野间, 一片格格不入的杀戮声不绝于耳,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冲散了凉亭中清雅的茶香。

  簪缨仿若充耳不闻, 利落地落下一子, 目光同玉棋子一样沁凉镇沉:

  “二十万主力军自洛阳发,过兖州项城, 豫州蒙城, 直抵寿春。寿春要害之地,名在谢二兄治下, 实已为乞活军占领, 尽在我手,由此经淝水,过巢湖, 过濡须口,乃破东关、将军岭, 再自长江顺流而至京城建康, 乘舟籍水七百里,不过朝发夕至之功。”

  卫觎在她身旁, 嘴角轻扬。

  谢韬淡淡听之,不予置评,落下一白子,“夹。”

  簪缨反夹一手, “第二路, 小女留在青州的水陆两军, 由青州琅琊国直攻彭城,沿下邳-广陵-长江一线部署,与前路大军呼应, 谋图建康。”

  谢安落子:“断!”

  风动鬓发,簪缨长一手,口中不停:

  “第三路,许昌新野武备军,再兵分两路,一路,直攻谢刺史所镇的襄樊城;

  “第四路,攻荆州义阳,取江上游江夏重镇,扼断水路。则荆州自身难保,无法援助建康。”

  “多承娘子看得起本府,分两路兵来对付荆州。”谢韬双目微敛,透出精光,开始第一次反驳:

  “娘子空会纸上谈兵,怎不想想,你兵分数路,我合精锐而打一,你攻城费五倍之力,我守城以逸待劳。他卫十六也不是真能分身十六,他若领主力,则不得攻荆州,若攻荆州,则难控全局。况今下看来——”

  谢韬瞟向卫觎那身刺目的狐白大氅,“他能不能领兵还两说。那么自身难保的是谁?吃亏的又是谁?”

  他说话之际,手里下棋的速度丝毫不慢,非但不慢,且一着比一着更快,仿佛不经思索信手拈来。

  这位雅号的风流刺史谢氏家主,本就有着棋道上品的称誉。

  簪缨的棋是半道出家,与此等高手过招,不能输势,迫于应对,脑中又思索回应之言,又忽闻谢韬中伤卫觎,骈指捏在手中的棋子一紧。

  然她神色不乱,依旧专注地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寻找应接之手。

  在这片倏尔沉默的空当中,卫觎忽一掀长裘,攫下腰间的红铜槊纂,甩手力击一个突破了暗卫防线正向亭子奔来的死士。

  卫觎臂力绝伦,那枚铜纂正中死士膑骨,死士神色一瞬痛苦扭曲,应声倒地,被跃步而来的檀顺抽刀搠进胸口,横死当场。

  “弓来!”卫觎喝一声。

  亲卫听令,立刻将挂在坐骑鞍角上的长弓与箭囊抛向大司马。

  卫觎扬臂稳接在手,三箭搭弓,弓弦在那双遒壮的膂臂间拉出一道令人心骇的满圆,连珠箭齐发。

  箭矢正从三死士的胸口透穿而过,将人倒钉入地。

  谢止目睹这手箭术绝技,心神鼓荡,谁言大司马战力已失,这分明还是那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卫十六啊!

  殊不知,卫觎找到了杀人的手感,体内血液器嚣如潮,闻到血腥之气,他更觉兴奋,提步便要加入这场野战,肆意屠戮,以逞杀心。

  簪缨思索棋局,头也未回,“观白。”

  卫觎步子已经迈出,被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声,立步醒神。

  他抑住杀心,撑弓而立,侧转狼一样的眸子笑了一声,语气桀骜:“府君难道不知,卫十六病得越重,仗就打得越疯?”

  谢韬道:“强弩亦有消力时。”

  卫觎道:“荆州西府和京口北府互为掣肘,知己知彼。府君擅长的打法,十六一清二楚,不必亲临,亦可布署。而我征战北方新近整合的数十万兵马,有多少新将,降将,羌将,他们的打法配

  合,府君摸得清吗?”

  “而且我们女公子,”卫觎轻轻弯起剑目,看着围剿已临尾声的满地尸骸的木兰陂,“还有两路兵马未发呢。”

  簪缨微微含笑。

  梁麦茫然地睁大眼睛,他既不懂那个夏日衣裘的男人上一刻还那么凶狠骇人,为何语气突然温柔得不得了,也不懂唐姊姊明明头都未转,看都没看那人,为何听完他的话,便笑了起来。

  簪缨想起了洛阳的每个雨日,他把她揽在怀里看舆图的情景。

  “阿奴看,若使蓬莱岛水军环海南下,用唐氏出过海贸经验丰富的舟师掌舵,便有望从通州登岸,攻建康个措手不及……”

  而在很久以前,他教她的第一课,便是遍数建康周围御敌的堡垒。

  当时无知无畏的她还给过一个评价,道建康如弹丸,垒多而易动。

  簪缨的目光再次从容起来,举棋不定的那枚子,终于下决心落入边线的争夺中。

  霓裳娇媚的女子眼望谢韬:

  “第五路,青州水军环东海登入通州,迂回包围建康。”

  “第六路,便是从始至终未离京口的三万北府精骑,策应其余五路,直取建康!鲸鲵之首不日可悬,府君以为然否?”

  最后一名死士,怀着连行刺目标周身十丈之内都未能靠近的愤懑不甘,倒了下去。

  暗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尸首。

  方还刀剑锵鸣的山谷,瞬间静了。

  不留活口审问主使之人?没必要。今日这场刺杀,若非谢韬自导自演,便是建康那方得知了风声,特派死士来截杀卫觎与簪缨。

  幕后主使究竟是皇室也好,蜀王也好,世家也好,不过都是他们即将纳入口中的盘中餐,鱼肉与菜脯,又何必费功夫分得那么清楚。

  谢韬听完簪缨的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面前的棋盘恍然变作了一面旌旗林立、杀气溢腾的沙盘,随着这女子的推演,波澜壮阔地辗转腾挪。

  谢韬不得不承认,簪缨改变了一点他对她的初始印象。

  谢止也在望着那局棋,他亦粗通兵事,若一切真如阿缨所言,那么整个江南都将被战火舔舐殆尽,如此严峻的局势,父亲要如何应对?

  风炉上的茶壶盖被沸水顶得噗噗作响,紧张得屏紧呼吸的梁麦,这才发觉茶汤已沸腾良久。

  那些僮仆被方才突然冒出来的大片杀手吓破了肝胆,到此时还头重腿轻,心悸失色。梁麦提起茶壶,为在座之人斟茶,只是似不常做仆役之事,动作有些生涩。

  好在无人在意,只有谢韬接茶时道了声,“只怕茶汤老了。”

  簪缨道:“明公风雅之士,何必将就。嫌旧茶煮老,泼了,换杯新茶不好吗?”

  谢韬摇头不接她的机锋,呷了口茶,指甲轻敲枰沿,“六路……我一路一路听下来,倒没有西蜀的事了?”

  簪缨笑道:“谢府君说笑了,今日我来请府君借道伐蜀,是为了投入最少的兵力达到最大的成果,荆蜀一破,江南便再无屏障,接下来便可不再死人。可若府君不愿,那么我舍近求远打西蜀何益,集中兵力主攻沿江固堡,直捣黄龙才是正理。”

  谢止听她一口一个伐蜀,破荆,还什么直捣黄龙,神情有几分啼笑皆非。

  而今天下还不在她手,自家这一方还都是南臣,这小娘子什么都敢直言出口……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从旁抄起簪缨的茶杯,簪缨转头,看见卫觎就着她喝过的唇印,把剩下的那点茶底子喝了。

  卫觎低头,看着她阳光下白嫩的耳垂,失了会神,“渴了。”

  谢韬轻咳一声,卫觎睫梢扫过去,“我在谢刺史眼里不已是个死人吗,也会因我心境动摇?”

  谢韬被后辈针锋相对,蓦地也认真作色,不再看卫觎,面向簪缨,眼光含笑,又似无情:“难为唐娘子将这些话背得滚瓜烂熟,想来出发之前,大司马没少教你。你既出题,且听本府破一破此局,如何?”

  簪缨并未因谢韬话里的轻视而动怒,点头:“愿闻其详。”

  这局棋,才至中盘。

  谢韬前半盘布局已成,落子如飞,“娘子纸上谈兵说得慷慨激昂,一口气便要投入二十万兵力,且不说洛阳是否真有百万雄兵,首要的问题,师出何名?

  “卫觎收复洛阳,尚未临朝称制,还可勉强以晋之大功臣论。一旦发兵,你们要弑君?篡权?可有想过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何篡之有?”卫觎忍不住冷笑,“我定功后,请南朝君臣迁都洛阳没有?请了。替李豫老儿在皇宫中替他暖殿没有?也暖了。我是左等右等,可李豫既不渡江,也不封赏,所有战死士卒,至今未见南朝半分抚恤。他昏庸懦弱,怕担恶名,急不可耐惮位于子,如此君王,可称为君?”

  谢韬一眼看出这个小子是在给簪缨争取长考的时间,还“暖宫殿”,亏他想来!他重声道:

  “观棋不语,我是与唐娘子说话。”

  卫觎毫不在意地一哂。

  “大司马之意便是我之意。”

  簪缨没有凝涩地接口,落子,“昔大司马在京口,使胡人不敢南向,今在洛阳,六州不敢异谋。圣贤都说,汤流放桀,武王伐纣,是诛一残暴独夫,未闻弑君。”

  谢韬道:“北方初平,娘子才得仁善佛子之名,这么快又要烽烟再起,死于途者以十万计,娘子心中可安?”

  簪缨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缺一不可。至于仁善,不知府君对我有何误解,我的仁义只对亲友,而非敌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