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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下附和一片。

  簪缨红润的檀唇蓦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众慌忙低下头。簪缨的眸尾余光睐过卫觎,见他正漫淡剥着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内不轻不重道:“你们莫急着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轻的不止我,只怕还认为我领的是个杂草班子。”

  文士们凛然一震。

  簪缨抬睫下望,满座纶巾白衣。

  这些人里有寒士,有商贾,有兵贯,还有她这个女子。可正是这种种所谓“下品”身份的人,才撑起了人世间运转不息的底色。

  他们同样有才学,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换日的宿志与决心。

  天下英雄本无主。

  她笑容一敛,凝视众人,“给我争口气!天下人都在看着洛阳,洛阳人都在看着你们。”

  女子掷地有声的话音回荡在台阁。

  卫觎望着她的清逸侧颜,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营细问簪缨在山阳城的状况,葛神医说的一句话——

  女郎穿的那身显眼红衣,像极了要给这污糟世道冲冲喜。

  羽丰翼满的飞鸢,已经能够不借风势,扶摇而上九万里,可凌云,可冲霄。

  卫觎弛然悠往地一笑。

  那个马屁没拍准的青州文士听言,惭然之余,目光遽然静定,起身向上首郑重

  地一揖到地。

  余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长揖:“下属等必不负女君期望。”

  陪座旁听的檀依,静静凝望阶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

  距离簪缨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见眼前女子的神情语态,如见南山故人。

  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这番言辞,却唤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

  但很快,徐寔克制下来,垂下头似涩似甘地微笑。

  伊人已然如烟,幸有雏凤清于老凤声。

  簪缨手心里多出几颗剥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尝了,目光微微清亮,换了随常的口吻,“很甜啊。别只容我逞威风,大司马有何示下?”

  “石蜜醍醐腌渍的,自然甜。”卫觎闲话家常地扫眸往殿阁里望一眼,“你要用人,阁内诸君,先高低给个官职吧。”

  簪缨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她自己的名位未定,下意识便忽略了此点,实则她手底的人已出入北朝中枢,行经国之事,不能总是白衣相称。

  她道是,想了片刻,第一个向卫崔嵬眨眼道:“卫伯伯并未被南朝罢职,如今还是朝廷的中书令。”

  卫崔嵬心领神会,人合乎脾性了,连这种理直气壮抖机灵的赖皮也觉可爱。他笑着颔首认可,他这个老令公,便帮吾儿吾媳撑一撑场面又有何妨。

  他伸手下指,“小沈在老夫座下,算是寒阶代表,不若暂任从事中郎,将来另封官阶,是妥当的。再从学中提拔几位有才干的门徒进台省,不必接触中枢机密,做个文掾,就当作给寒士入仕开个先河,让底层的学子看到希望。”

  众人闻言称善。

  至于徐寔,功劳卓著,任一名谘议参军绰绰有余,长史的位置簪缨留给严兰生,剩下的佐长史、咨议郎等位置,便任凭卫令公去安排吧。

  若南朝廷的夫子们得知卫觎在北边名统未立,便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封官赐爵,大抵会愤懑欲绝。

  谁让他们不敢过江,这算什么,令其忧郁之事还在后头。

  “徐先生,”簪缨转头问道,“南廷如今对洛阳的态度模棱两可,暗中也在调集水师,军中有何举措?”

  谈过了文政,自然要过问军事。军政归卫觎管辖,簪缨不会指手画脚,但她想尽可能窥其全豹,心里有个分寸。

  徐寔才欲开口,一起在听的卫觎动了下睫,命道:“拿张舆图来。”

  徐寔老实地闭上嘴,房璇右很快将案上的军舆图送到上座。

  卫觎铺在簪缨跟前,语气柔和道:“你怎么想?”

  簪缨看他一眼,又低头看图。她早已不是那个视舆图山川画线如蚯蚓的懵懂女孩,游刃有余地总揽南北江河局势,很快,拈了枚未开壳的白果落在一处。

  从容沉定的两个字。

  “取蜀。”

  卫觎目含精熠光芒,薄唇微动。

  徐寔险些抚掌而起,快色道:“不谋而合!娘子亦觉蜀地可攻。”

  他还以为唐娘子慈柔,只愿文取,不愿构兵相图。

  簪缨盯着地图上的那片巴蜀腹地,道:“从前蜀王坐镇在此,可保一方安稳,同时把控长江上游不出闪失。而今晋帝病危,蜀王领亲兵流连在建康不去,想是对那张曾经擦肩的皇座有了想法。人起了贪利之心,便会分心盲目,一旦分心,难免顾此失彼。蜀地今正空虚,若能趁虚而入打下来,切断建康的强援,大业可图。”

  她仿佛猜得透徐寔的想法,抬头对军师一笑,“先生别把我当了圣人,能兵不血刃,自然好,但若无视南北对峙下去的隐患,再拖出个百年划江分治,分裂国土,遗患的还是后人。”

  唯一的问题是,想要过蜀,先得过横栏在前的荆州这一关。

  “观白?”她转头低问,洁白的侧颈在透进阳光的窗格下闪着煦光,卫觎眼波雾起,思绪一瞬便飘到不知哪里了,捻了捻指,强自扯回来。

  他道:“我会亲自给谢世叔去信,邀他面谈,向他借道。他若不愿来洛阳,便折中在洛阳和襄樊两地间选个地方。他若肯赴会,便说明他心中也在摇摆,尚有得谈。”

  “若是谈不拢?”簪缨问。

  “那么,”卫觎眺望阁门外浩大的夏日,“便看龙将军何时凯旋了。”

  “将军!女君!”

  正在此时,城门司隶王叡怀藏一封文书进宫来,得知主君们皆在西阁,他快步穿过庭院,不及走进阁子,便激动高呼:

  “北雁国遣使来朝,愿归附女君,纳贡称臣!”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议阁里的人都喊愣了。

  满座皆惊,连卫崔嵬都掏了掏耳,面色迟疑。簪缨与卫觎对视一眼,下意识起身,看向诸人。

  “这又是谁的手笔 ?”

  她虽是问话,目光却直直落在傅则安身上。

  毕竟他腕下有惊雷,握翰搦管煽风造势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被怀疑的傅则安自己都愣愣半晌,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女君高看思危,不是我……”

  “女君,卑职已反复勘验过,当真是北雁使节无疑!”王叡语速飞快,随即将他从北雁使节那里了解到的消息悉数禀来。

  原是之前山阳城瘟疫爆发,再向东北,濒临北雁国境。

  这马瘟不知如何沿水脉传播了过去,连北雁的皇室中人皆染疫病,九死一生。

  多亏葛清营在簪缨的帮助下,研究出了治疫药方,并不藏私,公诸天下。北雁国百般打听到药方,这才救治了国民性命。

  这北雁是鲜卑族慕容氏当政,当年出兵助傅子胥夺回危城的高辛族长,便是从这支胡人宗亲中脱离出的部落,好巧不巧,慕容氏又与拓跋氏有世仇。

  闻听这场瘟疫便是北魏败兵引发的,差点失去心爱王储的北雁老国王勃然大怒。

  加上慕容氏知道中京洛阳已被南晋卫觎攻占,青州唐子婴的名望又靡盛在外,他这个窝缩于东北蛮边的小国之主,心怀感激加上权衡利弊,左思右想后,终于决意归顺。

  王叡说道:“礼部和鸿胪寺没人,北雁使节入城时团团乱转,过城关就被扣下了,卑职闻讯赶去,特验明其正身,检查文书无异,方敢来报。

  “使节此时正在四方馆等候女君召见,说北雁国无他,域中五千余匹战马,愿尽付女君驱使,换得女君年年庇佑,岁稔时丰。”

  说着,将手中已仔细检查过的信件呈上。

  议阁中人听到这里,对这意外之喜感奋难言,不知谁道了声:“这是善有善报……”

  信被卫觎接过去了,簪缨站在那儿怔了一会。

  善有善报?

  她此世,此刻,父母偕亡地出现在此地,便说明这四个字于她而言,是不存在的。她当初做出去山阳的决定,也不是冲着回报去救人,若当日没有第二颗佛睛黑石,一切苦果由她担,那便又是另一重结局了。

  但既然天降喜事,她也断不会接不住。

  不但接得住,更要接得稳。

  因为这是她应得。

  那边厢,徐寔等人已经议到了重启鸿胪寺,说就着这阵风气,遣使与阴山以北的柔然、白题也致信通好,成与不成两说,先彰显出他们的实力与气象。

  在一片喧喧不绝的议声中,簪缨却清晰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笑,传入耳中,“我的阿奴是慕容国之主了。”

  她低头,看见卫觎坐在座上高高抛起一颗蜜渍白果,落下时抄手精准地接住,双指一捏,毕剥一声响,露出壳下白皙

  的果实。

  他扬颔无声地挑眉一递,那眉宇神采,是说不出的风流浪荡。

  簪缨眼珠一转,忽然坐下了,悠然提声道:“别忘了算上西凉国,也遣使去问一问那位女帝,可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潇洒倜傥的大司马面色一瞬变得古怪。

  卫崔嵬还问簪缨呢:“阿缨,西凉国怎么了?”

  簪缨目光故意不向旁扫,笑着转头问徐寔:“军师,西凉国怎么了?”

  徐寔了然,狡黠地看向装聋作哑的卫觎,明知故问道:“主公,属下不知,那西凉女帝怎么了?”

  卫觎按了按眉心,另一只手在案下拖住那只柔嫩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捏揉,难得无奈道:

  “大抵是,太岁头上动土了吧。”

  “——什么,北雁国归附唐子婴?!”

  南朝建康,内阁中,听闻此信的王丞相失神碰翻了手边茶盏。

  他的神情却比打湿的袖头更狼狈,难以置信地颤着胡须:“洛阳不过一伪朝廷,他卫唐二人皆乱臣!大晋尚存,边狄小国,何敢叛晋!”

第146章 人生在世,何必处处艳……

  此日建康的内阁小朝廷, 以蜀王李境和丞相王逍为首,加上礼部尚书,中书侍郎, 正为太子下个月的受禅大典商量细节。

  此前, 蜀王对于李星烺的让国之举模棱两可,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 最终也未点头。

  在重病在床的晋帝三番五次的催促坚持下,大臣无法,接受了晋帝逊位的诏令, 就当是为风雨飘摇的大晋换一番新气象。

  谁知就在此时,南朝廷接到了北狄小国归附洛阳的消息。

  非止如此,且闻不久之前,北边凉州道不战归降洛阳。

  只因转世佛子的风声一出,凉州敦煌郡太守府便被当地的寺僧包围请愿, 民情如水, 敦煌太守也就顺水推舟,不做无谓挣扎了。

  长安也被乞活帅部曲围困, 再无反击之力。

  卫觎夺下洛阳后并未停止他狩地拓疆的野心, 北地,正在一步步地蚕食周边旧属北魏的州郡, 壮大自身。

  天下气运彼长则此消, 此为亘古不变之理。议堂中,王逍罕见地茫然四望, “不过是救了几个疫民, 施了些药谷……如何就成菩萨了,煽动佛门,散布虚论, 这是妖言祸众!”

  他忽抬首问:“顾公何在?”

  左近伺候的秉笔太监躬身轻声提醒:“丞相忘了,顾太傅今日抱恙请休,未来朝会。”

  “太傅府……”王丞相如梦初醒,戟指道,“派人看紧太傅府,断不可令顾公重蹈卫崔嵬覆辙,南朝,南朝经不起再失股肱,再失人心了。”

  蜀王见王丞相颠倒失色,疑心至此,心中不禁纳罕,昔者琅琊王氏家主也是位高风跨俗,名士擘首人物,谁承想有朝一日会被打击成这般模样。

  他神色沉稳地劝解:“丞相稍安。顾太傅一心忠于朝廷,此乃有目共睹。若使太傅存叛逃之心,当初卫夫子匿时,他便可携家同去,何必此时。”

  王逍听闻,从北雁归洛的打击中稍稍回缓过来,轻叹一声:“教王爷看笑了,然我朝危在旦夕,王某岂能不多虑。”

  他定神,很快针对北朝的变化做出部署:

  “着令扬州、江州方镇驻军火速进京勤王。

  “白石磊水军加紧巡防。

  “以石头城为堡垒主镇,加强台城西北线的防御兵力。

  “本相这便去书荆州,请谢府君全力防守长江上游一线,协同京城行事。”

  就算南朝的军力无从与卫觎带出的数十万铁骑抗衡,但幸在还有长江天堑,他来再多骑军,在水上也施展不开,双方真要进行水战,未必不能殊死一搏。

  而今谢韬手里的荆州西府军,便是南朝用以对付北府军最大、也是最后的倚靠了。

  王逍从前胸襟旷达,并无多疑之病,然当此草木皆兵的时刻,他难免杯弓蛇影。

  他不但担忧顾沅变卦,也疑虑谢韬北投。

  好在,王逍对与自己齐名的陈郡谢氏掌家人的性情还算有几分了解——谢韬看重名声,素有“俗尘不染”的风雅名号,不出意外,他不会与卫觎同流合污;再者,谢韬的族女皆在乌衣巷,料想他会有些顾忌。

  即使如此,王逍还是准备派一位兵部侍郎去荆州节度,趁着新帝登基,下一道褒奖诏书,示以对谢刺史的荣宠,也相当于在那里放一只眼睛,方能安心几分。

  “王爷还有何补阙?”王逍不忘向蜀王请询道。

  卫觎带领嫡系将帅一走,南朝堪用的将领所剩无几,除谢韬之外,便是掌有亲兵的蜀王了。王逍在李境初至京城时,还有忌惮提防之心,可到了要动真章的时候,也只有捧托拉拢。

  “丞相所虑甚是。只是……”

  蜀王听他部署,无甚指摘,心中却隐隐担忧另一事,威重的脸色微凝。

  “本王而今驻京,蜀地空虚,家慈贵太妃尚在蜀中,倘若卫觎部曲此时西征——”

  蜀亲王以孝义之名闻于当世,除了当年的让储之德令李氏宗亲津津乐道,他身上的另一桩品格便是孝顺。

  虽说他与生母郗太妃两地分隔多年,却年年四季都上贡蜀地土产进京奉母,又送长子进京,代他承欢阿母膝下。

  两年前李境在簪缨跟随大司马离京时入京,便是为接母妃还蜀。

  也是因为唐小娘子曾对他母亲有救命之恩,别看蜀王防备卫觎,对簪缨却从未中伤过一字不是。

  王逍怕蜀王耽于孝字,此时回蜀,那京中守卫军无疑就失了主心骨,老丞相目动神采,极力陈说道:

  “王爷放心,有荆州治所襄樊在前,北军如何过江攻蜀。且蜀地距京师遥远,攻蜀何益?”

  而后,王逍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再说尚有世子坐镇在蜀国,王某一向闻得令郎早慧特达,机警有锋,有伯阳甘罗之才,子承父统,王爷何忧?”

  他口中所谓的世子,便是李境的幼子李涵兰,是李境送李容芝至京城几年后,同蜀王妃诞育的小儿子,视若珍宝珠玉,而今不过十五六岁。

  自古说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其实王侯之家,对幼子的宠溺也不见得少。

  蜀王听闻丞相夸奖自家孩儿,自是舒心。

  想想巴蜀还留有三万兵骑护境,在他的治理下一向太平,加之还有长史辅助王妃,他便也不再提了。

  眼下,还是以拱卫京师为重中之。

  何况,蜀王眸色深沉,不动声色地捏了下粗粝的指节。时值帝位更替之际,他也该当在建康守着。

  东宫。

  宫内的太子詹事正忙着与礼部接洽太子登基的吉辰、礼服、祭祖、颂祝等流程,宫娥们则卖力地往廊柱上缠红绸。

  地砖如水漫泄的清凉内殿里,李星烺身着一领玉袍常服,正坐在榻边望窗发呆。

  殿外种有大片芭蕉,在木芙蓉妖娆怡红的衬映下莹莹碧绿,一片生机。

  太子身边还坐着一个淡妆秀丽,年龄不大的少女,正是五公主浈和。

  她也学着皇兄的模样踢踏着两足发呆,望着直棂窗外的盛灿阳光,幽幽道:

  “谁也不曾告诉我,檀大郎是那个模样啊……他怎么说跑就跑了,北边就那样好么。”

  咬定了不肯下嫁商户子的五公主,就因那日在太子书房的屏风后偷窥到檀依的相貌气度,自此便像患了相思病,恋恋不忘。

  李星烺听见五妹妹这时还能为儿女情长烦恼,转头望向那张天真的小脸,悒郁稍缓,不禁一笑。

  浈和的坏脾气,在皇室接连大变中已经收敛了许多,此时也未转头,咬唇轻道:

  “皇兄别笑话我不懂事啦,我都懂的,皇兄不想做这个皇帝,小五就是想逗皇兄笑一笑。”

  李星烺张了张嘴,眉头恸然一蹙。

  半晌,这书卷气满身的文秀少年低道:“小五对不起,哥哥无能,不能给你一份随心所欲的好姻缘。”

  浈和呶着小嘴,无所谓地耸耸肩,“皇兄别这样说,皇家有几个公主又能像皇姑母那样恣肆无忌呢?”

  “——长公主殿下有她的风华高贵,也有她不为人知的难处,人生在世,何必处处艳羡他人。”

  珠帘外忽而传来一道柔婉嗓音,梁贵妃簪钗挽帛而来。

  兄妹二人看见母妃,连忙起身迎出见礼。

  “母妃……”李星烺动了动僵硬的嘴角,有些不敢看那双永远温柔,永远包容他的眼眸,小声道,“您是否觉得,孩儿同父皇血脉相肖,是个遇事退缩,扶不起的懦夫,令人失望……”

  他忘不了

  那日他自作主张地让位于皇伯父时,母亲那个震惊复杂的眼神。

  母妃不曾责备他,可李星烺依旧自惭无颜。

  因为哪怕是此刻,外面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他的登基大典,太子内心深处依旧觉得,他当不了这个皇帝。

  若他能够自主,皇伯父不肯接受帝位,他都想逊位给洛阳的那位大司马了。大司马马上能战,马下能治,驱逐了匈奴,威名震慑寰宇,除了不姓李以外,在李星烺眼中,没有人比他更具君主之象。

  他只求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死人了……让百姓安安稳稳地休养生息,铸刀剑为犁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皇帝姓不姓李,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怎么想都没用,没人会把他的想法当回事。

  太傅这几日也没有进宫,必是亦失望于他的软弱了。

  “星烺,抬起头来。”

  萧氏的声音依旧和煦柔软,李星烺依言抬头,便见母妃眼含笑意,风华清蕴。

  萧氏一字字道:“我记得论语中有言,君子守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哪怕山河变色,至少这一刻,吾儿位居东宫,便依旧是国储。纵你不愿承当,这个与生俱来的身份,如汝发冠,子路尚可正冠而死,吾儿便无勇气正冠以待吗?”

  李星烺怔忡地注视母亲半晌,喉咙酸胀如堵,眼中漫出热泪。

  他强忍泪水未落,蓦然揖手鞠拜:“儿臣空读万卷书,竟不及母妃一言。”

  “儿臣懂了,我虽不肖,亦不敢委堕先贤之志,该我职责,李星烺愿尽力克当。”

  顾二郎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趋步穿过府院,脱屐入父亲书房。

  檐下风铃叮叮作响,云影舒卷,时而在纱窗上酿出变幻的光影。室内,顾细婵跽在矮足黄花梨案对面,正为祖父素手烹茶。

  少女身上一袭谷鞘红的蔷薇花纹纱裙铺延在地板上,人比花娇,亦如一朵鲜嫩开放的蔷薇。

  “父亲,打听清楚了,”顾徊接过阿婵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山阳城治疫确有其事,缨小娘子也确实带领几十护卫与武僧在城中逗留数日,亲自为疫患擦洗喂药,研治药方,救治上万百姓,并非虚张声势。”

  他看了看低头在案几上写着隶书,闻声不语的父亲,犹豫一下,放低声道:

  “还有便是,今晨传来消息,北雁国也归附洛阳了。”

  满头花白的顾沅笔锋微滞,没抬头,喜怒不辨地问:“十六称帝了吗?”

第147章 这真可谓双喜临门

  “尚未。”顾二郎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只是据闻他与缨小娘子已住进了洛阳宫,北边的朝省,也按部就班组建起来了。”

  顾细婵顾着自己负责的那炉茶, 螓首低垂, 不声不响。

  顾沅沉默半晌,终于放下笔管, 看向神色间门不乏纠结的次子, “二郎,你也想效仿卫公行事吗?”

  顾二郎心中有一句“有何不可”, 他这些年因小弟之死,对晋室并无好感, 只是深知父亲恪守忠恕之道,此身此世不会做晋之叛臣, 所以有些话不好出口。

  他只能拐着弯道:“父亲, 其实咱们皆知, 卫观白不是暴戾恣睢之人,他也有经国治世的能力……”

  “世上不是暴戾恣睢又有才能者, 何其多也, 难不成个个都要篡权自立?”

  顾沅平静地反问:“当今太子仁善, 有近贤远佞之德, 老夫还不服老,有信心将太子辅弼成一代明主。他卫十六真想澄清天下, 就一定要造反不成,他若肯低下一头, 一心辅佐亲帝,他想改革修法,大家亦可坐下来细细商谈, 循序渐进,修文厉武,焉知晋室不可再图百年?”

  顾徊不语了。

  顾沅饮了口茶润口,转头看向一直装憨的小孙女,露出一点慈蔼的笑意,“阿婵心里有话,为何不说,你不是一向与阿缨要好吗?”

  顾细婵俏皮地吐吐舌,“大事自然有祖父与二伯商略,阿婵如何敢插口。阿缨姊姊么……”

  容长脸面的红衣小女娘抿出一抹甜甜的笑,“这二年间门我听闻了她不少事迹,佩服她得紧,唯一的愿望,便是想哪一天能再见到她,像从前那样一起说话玩乐一回,就好了。”

  对面的父子二人相视一眼,顾徊让细婵去瞧瞧厨房做的甜糕如何了。顾细婵会意,施礼而退。

  顾徊目视娇娇女的身影离开,转而正襟危色对父亲道:“阿父,儿子知您心之所望,旁的我且不说,只说说阿婵。您想必也看得出,太子殿下对她……有些心意,京城无秘事,太子也非城府深沉藏得住心事的人,今下,顾氏就是建康各方盯住的一块肉,阿婵的前程,您可为她考量过?”

  老太傅一瞬沉下脸色,“阿婵天性自然,我不会让她嫁入宫中。”

  “当年,卫世伯又何曾舍得让先皇后嫁与帝王家?”

  顾徊气息微急,目色中显露一丝痛苦,“世族门阀之间门的斗争与联合,自南渡以来,何曾有片刻停歇,身不由己四个字,我顾家切肤体会得还不够多吗?父亲,顾徊冒着忤逆之罪请问一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阿婵最终不得不嫁与太子,您想看阿婵步卫皇后的后尘吗?”

  这番话,牵扯到当年在诏狱绝食殉情的三郎顾凌霜,那是顾沅心底最深的隐痛。

  若非关乎一国兴亡,家族兴衰,顾二郎断不会诉诸于口,去撕裂老父心头的伤疤。

  他言罢,自己先泪水涟涟,起身,又扑通跪下叩首,“儿子大不孝!”

  顾沅目光静默半晌,没有怪罪,摆手让他起来。

  他的儿子以为,他坚持守护南朝,是他一片愚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