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莽见这里没他的事,便要带兵撤走。走之前不忘跟簪缨提醒一句:“莫忘了,跟大司马提一提乞活。还有许我的粮,我的马,可不要差账。”
簪缨目光微微闪动,没有应诺,反唤住他:“大帅且慢。大帅是真心想入北府军?又如何确定我便能说动大司马?”
龙莽心道这不是废话么,好歹看在这几日与簪缨共事,观感不错的份上,没有粗鲁地带出脏字儿,只说:“你同大司马两家是世交,情同舅甥,这层关系大晋还有谁不知道?就是大司马为替你出气,断去废太子一臂的事,也传——”
他说到断臂二字,神色忽变,话音顿止,不再说了。
簪缨慢吞吞地说:“其实若想杀北胡,何用舍近求远,我现有一法,大帅可以参详参详。”
龙莽本已要走了,闻声问:“什么?”
簪缨轻敛一袖,不急不徐道:“如今灵璧已空,成了无主之城。大帅与其回濉水,何如就此占了灵璧?待豫州换了青天,我会想办法让此事过了明路,此后大帅便可在城中经营,岂不好?”
“我要灵璧干什么?给
你看家护院?等会儿,”龙莽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眉心骤然一折,直直盯着簪缨。
“你,从打一开始,就没想过替我引荐给大司马。”
他的声音已经沉了下去。
簪缨与之对视,却笑了,水亮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不让须眉的锋芒。
她当然没想过,从一开始就没想过。
小舅舅手底下不缺能人,她缺;小舅舅为了她能让出救命药,她也可为他以命相酬,但却不能只为他而活,她也有自己的事想作为。
簪缨仰起秀颈,注视龙莽道:“我从扬州一路行来,见京畿之地国泰民康,而一出徐淮,便渐有小队胡骑袭扰边鄙田庄之事,屡禁难止,百姓深受其害,豫州境内,尤为严重。
“豫州的乱象,大帅在此扎根多年,必也深知。既然官府不作为,那么我来。
“我身边幕僚出一主意,可招募民间武装力量,统一管理,再小股分队,分散驻守至每一个郡县田庄,仿斥侯军制,在各地之间设置负责联络的探子,一地有胡兵入境,则火速报信,四邻来援,最大程度保护百姓与田粮。”
这便是小舅舅常年驻扎前线无暇分出精力去做,而她恰恰力所能做的事。
簪缨见龙莽沉吟不语,像是听了进去,继续游说:“这个办法没什么高明的,就是琐碎,麻烦,费时,费钱。但我有钱,”
龙莽忽然笑出一声。
簪缨眼神却十分认真,“我有钱,只要龙大帅愿意同唐氏共襄此事,你要马给马,要钱给钱,我见贵部所用的铠甲刀器多是战场淘汰之物,甲多薄脆,刀多卷刃,我可以为乞活军全部换新,便是打造出一支精锐之师也不在话下。如此,对抗胡骑便是如虎添翼。”
龙莽眉间的戾气不觉涣散,使劲揉搓两下鼻子,没吭声。
簪缨却不觉敛起眉峰,“我知道,大帅自负勇武,窝在乡野许会觉得屈才。可大帅既口口声声言有杀胡之志,难道抵御入侵乡里的胡兵,就不算杀胡了?”
龙莽被问得心中一震。
再看这女子言语果决,哪里是之前求他办事时诚挚示好的姿态,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龙莽终于捋清了前因后果,郁闷地发现,这就是个小骗子。
可他满肚子火气偏偏发不出来,因为他心里跃跃欲试,竟有几分意动。
隐隐的,也对她的这份决断生出几分欣赏。
“朝廷会眼睁睁放任乞活如此坐大?”半晌,他沉声问。
簪缨很快接口:“此事交由我解决。我虽商户,在朝中还有一二人说得上话。”
龙莽嗤笑一声,“往常听说‘囊中有钱不如朝中有友’,你够豪横,两样都有。”
他话锋一转,“可我怎么信你,怎么确定你用我不是一如刘樟用孙坤,无事拿我当刀使,有事把我推出去了事?”
他盯着那张无辜纯丽充满迷惑性的脸,心里还是过不去被摆了一道的郁闷,故意恶狠狠地碾牙:“毕竟你可会骗人得很。”
簪缨微愣,她是诚心招揽乞活兵,还真没反过来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她很快表明态度:“若有条件,你提,都可以商量。”
龙莽道:“灵璧归我。”
簪缨点头,“这是说好的。”
龙莽:“蒙城也归我。”
簪缨想了想,她在此城暂留,要这座城却没用,若龙莽能好生管辖起来,不再发生樊卓治下之事,能者多劳,未为不可。便又点头,道:“好。”
“叫声大哥。”
簪缨一下子愣住。
她不知他是怎么拐到这句话上的,只当是草莽枭雄惯爱混说笑,她的脸皮已不像从前那样薄了,叫他一声,也不会掉块皮肉,
当场便大大方方道:“大哥。”
龙莽哈哈大笑,“不是这个叫法,我的意思是,你我结义,结成异姓兄妹。如此一来,我才信你不会背地坑我!”
簪缨一时失语。
龙莽等了等,见她不啧声,了然一哼:“是了,你出身富贵人家,哪里看得上我这泥腿子。令慈唐夫人是曾与皇后拜过姊妹的人,我哪里配和小唐娘子攀亲扯故!”
簪缨哭笑不得,语调微微甜腻,“龙兄,你的脾气怎的说来就来?我本商籍女,发过誓这一世都不入士族,又有何高贵之处?”
资助乞活军和资助北府军不同,后者她可以放一万个心,但是对于乞活军,她急需这支队伍助力不假,却也担心他们坐大之后,野心膨胀,生出什么异心变故,叫她弄巧成拙。
结拜为兄妹……倒是一个比歃血盟誓更牢靠的办法。
根据这一次的合作,她对龙莽的为人也摸出几分根底,他虽不拘小节,却是个大节无亏,义字当头之人。
簪缨想定了便定了,一点不拖泥带水,“好,小妹愿认龙帅为义兄,此后同舟共济,绝不悖离。”
龙莽眉头一挑,看着她,“你真想好了?”
簪缨嫣然一笑:“是啊。这下子义兄不走了吧,也不怕我坑你了吧?我这便去告诉杜伯伯,请他准备好香烛,好向我阿父阿母焚香告知此事……嗯,再选定吉日,与义兄正式结拜,何如?”
龙莽听她顷刻间便思绪清晰地安排妥当,大乐,自然说好。
杜掌柜闻听此事,猝然一惊,劝小娘子慎重一些为是。
然而簪缨坚持,他无奈何,就按小娘子的吩咐准备了下去。
其后,这消息又不知被哪个碎嘴的故意透露给了傅则安。
受监于偏房中的白发郎君听后,眼波苦晦,沉默许久,轻声吐出两字:“也好。”
不管他人惊异也好,不乐也罢,龙莽却是许久没有过的高兴。晚膳与簪缨同案共食,为照顾小女娘的感受,不可一顿无酒的乞活帅破天荒没有饮酒,不住笑道:
“好,真好,我又有妹子了。往后我便叫你阿奴,听说南人都是如此称呼小辈。”
簪缨嘴里的饭险些噎住,忙道:“不要。”
她怕龙莽多心,又赶忙绞尽脑汁地解释,“这个……大哥的祖籍在洛阳新安,我祖上是长安人,皆可算是北人,不用如此称呼……平常就可。”
“那也成。”龙莽随得她,又想起一事,自说自话,“不过这样一来,大司马岂非长了我一辈,也成了我舅舅?”
“咳、咳咳!”
簪缨终究没逃过这顿呛咳,头埋得快要落进碗里,羊皮靴里的脚趾抠地,小声道,“也许以后是平辈呢……”
龙莽没听清她咕哝什么,只是目光扫过她的耳尖,粗手大脚的汉子也不懂,“白日被风掃着了?耳朵怎么红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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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无事,兄妹二人辞后,各去歇息了。
却在将要就寝时分,忽有传讯兵飞奔入驿馆,向簪缨禀报:“城外有一股队伍疾进而来,大约数百轻骑,穿的是豫州军服色,猛驰之中队脚犹齐肃非常。”
簪缨披氅惊起。隔壁房间,龙莽也听得消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披甲出来。
“想是豫州本部援兵,见孙坤败,又来夜袭。不知死活的东西,坏了老子好心情!阿——妹子别怕,大哥这便出城退敌。”
打夜战是乞活军的拿手戏,龙莽迅速召集部下,再度奔出城去。王叡携兵从旁策应。
簪缨不放心,也上城头观战。
冬日昼短,是时天色已黑。便见对面快马驰来,人数虽不足千,却隐含肃杀之气,势不可当。
王叡仓促之间来
不及准备绊马索,便令步兵在城外空旷处倒插枪矛,略略抵挡头一拨的冲马攻势。
然待敌方及近,王叡借着火光,紧盯为首那兜鍪覆面之人,惊了两惊,不敢确认,又努力认了两认,猛然高喊道:“止战!止战!自己人!自己人!”
意为停攻的鸣金锣声连连敲响,对方的战马正至城下。
王叡部下的北府兵自然令行禁止,然而龙莽的人却是杂牌军,不听军号,龙莽就看见抢先冲锋的兄弟被对手掀下马去,气血上涌,哪里停得。
“妈了个巴子的!止个屁!任他是谁,老子也削死他。”
他单骑冲向敌方首将,但见对面之人跨马握刀,身形枭悍高岸,兜鍪之下,一双凛丽剑目如电。
两刀相撞。
龙莽以双手刀对他单手刀,竟遽觉由腕到肩麻成一线,虎口已迸出血来。
他震惊于对方骇人的臂力,难掩惊愕。
城头上,簪缨瞪大眼睛,紧盯着那道昏昧中模糊的身影,瞳孔放大,呼吸逐渐变得紧窒。
她忽然低叫一声,快速跑下城楼,呼来汗血马,上马驰骋出城。
“大哥住手!他是大司马!”簪缨的心在怦怦狂跳,迎面干风吹脸,吹掉了她的白狐毛兜帽,将她水样的桃花眸吹弄起几道凌乱的涟漪。
她满心都在想: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然而她声量不够,龙莽并未听清,余光见到红色纤影出城,急得下意识道:“阿奴莫出!”
与他对阵之人眼锋忽作一厉,原本只出七分力的臂膀蓦地向下狠擢,正磕在龙莽刀刃中心,将他打落马下。
簪缨的斗篷在后扬起,一往无前地驰向那匹骏骑。
龙莽七荤八素地摔下去,才意识到什么,忙令手下散开莫冲撞到她。
马上,身穿豫州军服的首领稳停,向后微微抬手,身后即刻燃起一片火把照路。
星星点点的光,映进他漆黑如夜的眼。
他等着她奔驰过来。
蒙城的夜晚,一切都静了,只有簪缨驾马向前的身姿是生动的。
她到得扶翼跟前,用力扯住缰绳,分明驭马已经十分熟练了,这一下子,手竟轻轻地发抖。
二人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男子忽然夹马向前轻策一步,一言不发地俯身伸臂穿过女子腋下,就着簪缨的身位,把她抱到自己马上,面对着面,一把扯进怀里:“这是在玩儿什么呢?”
他筋骨有力的手臂揽住她后背,压向自己。
嗓音夹着夜寒,却是无下限的纵容,不责不斥,和从前一模一样。
背对城池的乞活军和面对城门的轻骑兵大眼瞪小眼,鸦雀无声。
龙莽躺在地上,心里:“……”
簪缨不管,她想卫觎太久了,眼也不眨地描摹他的脸,入迷地盯着咫尺之近的薄唇,被一份陌生又预演了许久的情愫舔|弄了心跳。
她此刻是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小女孩,轻易歪在他身上,双手紧搂住他腰,仰着脸儿,声音又甜又软:
“小舅舅,阿奴很想你。”
卫觎眸海定住。
上一次分别,在他看来分明是他伤了她心,不欢而散。
簪缨一点不见外地抱着他,眼神分外璀亮,悄悄的,又像立誓:“我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她纯挚的眼神几乎在无意识勾人。
连着奔袭两日两夜的卫觎忽然笑了。
他紧叩的牙关自己咬断了心里拧的弦,该松的手没松,倾身垂眸:“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何时认了个好哥哥,阿奴两个字,随便谁都能叫是么?”
他的语气,弥漫着慢条斯理的晦沉。
他眸底的黑渊,想要把人吃进去。
第101章
簪缨目光投进那片浓郁的深渊, 被其中的强势包裹住,一点不觉怕,心里反而泛起细密的酥悸。
她软了声调:“没有, 我没让。”
“你,没让。”卫觎蜻蜓点水地重复,由那道清冽的嗓子念出, 有种漫不经心的欲念。
好像只是无意识做着她的回声,心已飘渺到别处。
他的瞳色那么黑,最深处却已开始涣散。
他正努力地让自己放开手, 再尽快将黏在簪缨脸上的视线移开。
只是一个不费吹灰的动作而已,无需耗费任何意志力, 但卫觎连呼吸都浊重了,在心里一下下斧凿自己,艰难地做着抵抗。
小舅舅的眼神和在小酒馆的那晚很像。
簪缨为自己的愚蠢和迟钝而生气,她得有多笨, 才会在那个时候祝愿小舅舅和他喜欢的人喜结连理?
他会喜欢谁?
除了自己,小舅舅还会喜欢谁。
那时候在他身上看不懂的隐忍与失控,簪缨此刻一目了然。她更紧地抱住卫觎的腰, 目光大胆又纯稚,“小舅舅,你是醋了么?”
卫觎被这句话惊醒。
他自己心虚,将簪缨所言归结为不知深浅的玩笑话,受不了,跳下马,暗中喘息一口。
而后又神色如常地将簪缨接下来。
簪缨一跳下来, 还要去看小舅舅, 龙莽犹豫着走上前。
他在火光下看看这俩人, 第一次见到大司马本人的激荡心情,都被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代替。
大司马和他义妹一见面,就这样儿那样儿……又那样儿这样儿……这他妈是甥舅?!
龙莽不知该不该开口,可若不说点什么,好像更是尴尬。好在簪缨抢先介绍:“这位是濉水乞活帅龙莽,我新认的义兄。”
她怕卫觎反对,纤纤细指下意识扒住他袖口的铁护腕,说:“小舅舅,义兄非敌,此次守蒙城多亏他……”
“我知道。”卫觎道。
他收到军隼衔在口中送来的珍珠耳坠时,是四天以前。
尽管看到那东西的最初一刻,卫觎心跳都紊乱几下,但那只是瞬间的事,他确信有王叡在,若出变故,三百精兵会死战到最后一人。徐豫皆无一合之将,亦无强兵,低于三千人拿不下王叡部,而倘若有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他的耳目。
接下来探听得知,傅则安携旨护驾,簪缨坐守蒙城,又被乞活兵不费吹灰之力攻破城池,卫觎很快便猜出了几分缘由。
那小女孩不在他跟前时,一向比他看得见的时候更敢施展拳脚,有勇有谋。
所以,他随便派任何一支部队前来驰助都好。
但他依旧在边关年关临近时,花了两日时间安排好西北线的军事布防,自己过来了。
徐寔在过程中默默帮他布排守将,揪断了几根胡须,却一句劝阻的话也没说。
卫觎自暴自弃地想,军师也觉得他无可救药了吧。
可他无法。
不亲自来看一眼,他的心放不下。
“在大司马面前岂敢称帅。”龙莽抱卷道,“早闻大司马勇力绝人,马上六斛弓,马下可开十石强弓。今耳闻不如一见,某以为世人小看了大司马,便是十二石弓也拉得!某真心敬服!”
“射不主皮。我听过你,”卫觎剑目淡矍,“曾跟上任车骑将军参加过彭城之战,杀敌之数不输主翼。足下膂力并不逊色,是刀不趁手,不如减轻一分,钝锋,加宽血槽,改握刀手法。”
龙莽出身于贫农之家,摸爬滚打走到今日,无师无长,全凭一身力气自己摸索出来的。他敬佩卫觎不假,却更信自己的刀,听他如此说,反骨使然,便有些不悦。
龙莽干笑
道:“这一把我还嫌它不够重呢。”
卫觎便不多言。簪缨好不容易插上话,“小舅舅,你来了,兖州怎么办?”
她方才只顾欢喜,却才想到这个严峻的问题。
卫觎余光瞟见她被冷风拂动的鬓丝,“先进城再说。”
他提前吩咐了属下以刀背对阵,未伤人命,两部整点兵马一同入城。
乞活军不用龙莽多嘴一提,主动缀于兖州军之后。
卫觎带领的兵队人数虽然精简,却凝聚着一种无声的势,乞活军人多势众,可在喋血与战火中淬炼出的煞伐之气面前,自发便被压住了一头。
簪缨裹着樱红色的斗篷,仗着有披风遮掩,伸出手挤进卫觎的指缝,与他十指相叩。
卫觎本就放慢着迁就她的步履一滞。
心里若隐若现地浮出一种异样感。
阿奴以前不会这样黏人的。
她从前尽管亲近他,有时也比在旁人面前更娇赖些,却始终有种乖巧的分寸劲,他看得出,她内心深处还是尊他如长,所以不会肆无忌惮地造次。
此日重逢,她身上的分寸消失了。
卫觎深晓自己肮脏的心思,问题都归在己身上,便想:是因上一次不告而辞,强硬送走她,让她产生被抛下的不安了?
他抽了一下手,簪缨随即握得更紧,卫觎不再挣开,随她牵着。
入城后,至驿馆,杜掌柜已得知城外来军是大司马所领部下,在问口迎候,任氏则带领厨房的仆妇们准备热食汤水,犒劳军旅。
沈阶亦披衣未寝,等着结果。当看清大司马的脸,他微微吃惊。
在他计算中,大司马纵使得了信,以他今日坐的位置,轻重相权,是不会舍兖州亲赴豫州的。
他却当真来了。
卫觎经过时侧目瞥此子一眼,见他青衫落拓,衣领微微凌乱,一截露在外的瘦硬锁骨,在月色下呈出玉石之质。
卫觎眸色微暗,脚步未停,不轻不重道了句,“好个名士风流。”
沈阶猛省失仪,下意识错步后退。
簪缨却未理会那许多,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卫觎,心里头那句话,轱辘了好些日子,不意今夜乍逢,欣喜不能自胜,打定主意一定要对小舅舅说出口。
她将人引进自己堂室。
卫觎觉得不妥,被小女娘拉着胳膊不放,狠不了心拒绝,跟着进去。
一时落座奉茶,簪缨自己褪了外氅,叫服侍的人都出去。
烛火盈盈地映着她欲语含羞的眉眼,正欲开口,卫觎却目不斜视地将王叡叫了进来。
“自离京口以后,把所有发生的事详说一遍。”
簪缨不由睁圆眼,香舌打结。
她失算了,依小舅舅的脾气,来了这里,怎么可能不过问这些事。
杜伯伯发往兖州的通信,她都令他报喜不报忧,小舅舅想知细情,也只有问王叡这个近身护将。
王叡便知大将军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定是与他算账,单膝跪拜,哪里敢隐瞒。簪缨便在旁听着他一笔一笔地交代:她是如何插手军户之事,如何召狼咬伤樊卓,如何入城在蒙城县令面前假作骄蛮,如何与龙莽谈判,又如何做局引孙坤上钩……
这些事做起来是一回事,当面听别人一板一眼地叙述出来,又有另一种尴尬。
簪缨偷觑红烛烧短,一边急等他们说完,一边又渐渐地心虚,小声道:“小舅舅,咱们自说话吧,这些事明日再问不迟。”
卫觎剑眉轻锁,如积阴云密雨,却没有责她,望向她手腕:“疼不疼?”
簪缨原想说不疼的,转念一想,巴巴伸出双腕,并拢着怼到他眼皮底下。
“疼的,当时流了好多血。
不过现今好了。”
春堇生怕小娘子肌肤留疤,所以伤口结痂以后,一日三次地为她涂抹祛痕膏。
饶是如此,在明烛光下,犹可见细细的粉痕留在玉腕之上。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她胳膊抬得那么高,供到他唇边,竟像想叫他吹一吹的样子。
卫觎厌恶自己莫名其妙的遐想,挥走王叡,微瞥开眼睫,“这一路你受了不少罪,害怕了没有。有什么话着急对我说?”
初逢时他那一身放荡难持的劲儿,已收敛得无影无踪。
簪缨明知他在故作冷淡,也知道他顾忌什么,抿住下唇,直直看他,“小舅舅,我做下了一个决定,也许所有人都不赞同我,你会支持我吗?”
卫觎想也不想道:“不怕,无论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里。”
他终于看她,煦煦然的静色,问她想要做什么。
簪缨心跳如鼓,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