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夜半,烛泪燃熄,簪缨头顶正上方的屋瓦上忽然响起三声忍不下去的敲击,一道不甚清晰的声音从上头透下来:“睡觉。”
簪缨耳尖一抖,这回倒抬头惊讶起来。
半晌,她眸光细细闪,唇角抿起一点重振旗鼓的勇气,乖乖吹灯躺下闭眼。
房顶,卫觎枕臂躺在倾斜整齐
的瓦面上。如银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让那张常年凛毅的面孔无端温柔了几分。
这个连续征战五十日又长徒奔波一整日的男子,在这么个硌硬不舒坦的地方,终于踏实地阖上眼好睡了一觉。
第79章
簪缨原以为这一夜自己必睡不实的, 翌日醒来,不觉却已是天光大亮。
睁开眼的瞬间,她感觉眼皮沉黏, 如同含了两泡水。
簪缨盯着帐顶怔愣一两息,拨开帷帘先问卫觎。
窝在脚踏上的白狼闻声, 懒洋洋地动了动尾巴。春堇近前回话, 道大司马天刚明时便出府了,说是进宫述职。
“大司马走前特意留话, 说会回来用暮食。”春堇轻道,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杜掌柜那边天亮以后遣人来问了几次,让奴婢等小娘子睡醒后,去告他一声。”
簪缨听后愧疚,微掩眼睫, “我将杜伯伯吓着了。姊姊告诉厨房,将我的朝食送至杜伯伯处,我过去与他同用。”
若说小舅舅是不露声色的体贴,出门前特意留话,告诉她他不是不辞而别, 好比将一根风筝线递到了她手里, 她扯一扯, 他便回应, 好让她安心;那么杜伯伯便是全心全意地为她周全。
独自承受一个沉重的秘密,又怎比得上宣之于口来得轻松?杜伯伯是为了不让她伤心, 才选择自己一个人扛着。
昨日她不得已, 用苦肉计逼得杜伯伯吐露了实情, 这一夜, 想来伯伯也被自己折腾得辗转难安吧。
簪缨吩咐妥当,方命女使取来手把镜,照了照眼皮上的水肿。
多亏昨晚冰敷得及时,除了有一点红滟,并未有明显的痕迹。
只因簪缨五岁后从未有哭过的经验,所以才特别敏感些。
她眼中已无昨日的凄惶之色,平静地盥洗更衣,选了件孔雀蓝小袖抱腰襦裾,便过去杜掌柜的厢房。
走出堂外的门廊,簪缨抬头望了望自己的屋顶。
那里自然已经空无一人。
实则府内知道昨夜大司马幕天席地睡在这里的,统共也无几个,只有保护簪缨的暗卫十人察觉了此事,心中惊奇不已,却不敢编排大将军的行事。
簪缨行至杜掌柜夫妇居住的偏厢小院,杜防风与任娘子见了厨下的布食安排,已知小娘子要来,俱等在月亮门边。
等看见簪缨那身孔雀蓝的锦缎华裙,任氏眼前一亮。
她还是头一回见小娘子穿著带颜色的衣裳,只觉气度清华,那雅蓄的颜色也衬得小娘子的玉靥秀颈更为白皙。
她当先拧了把杜掌柜的胳膊,抢先道:“昨儿不知老杜怎么冒撞了娘子,惹得娘子伤心一场。小娘子若有委屈,尽管同我讲!妇人做不得什么大事,帮小娘子出出气还是能的。”
杜掌柜带着满腹担心,小心觑望簪缨神情,懊恼自己没能守住秘密,白费了大司马的一片苦心不说,还平白惹小娘子跟着着急上火。
结果簪缨回以一笑,浅浅梨涡,皎若朝阳,老掌柜紧皱了一晚上的心立时便化开,配合着任氏龇牙咧嘴。
簪缨见状,心头酸软,都到了这个时候,杜伯伯依旧严严实实地瞒着任姊姊,未曾告诉她昨夜真相,见到她,第一个念头还是担心她是否伤心过度,扮鬼脸逗她开心。
“不是杜伯伯的错,是阿缨不懂事。”簪缨对二人叠手一福到地,“阿缨多谢杜伯伯的费心护佑,昨夜因我的缘故,让伯伯担惊受怕了,阿缨在此赔礼。事急从权,万望伯伯宽谅。”
“啊呀,这是哪里的话?”大清早的,杜掌柜不敢受此大礼,连忙扶起簪缨,眼角发湿,“是仆做得不够好,小娘子你放宽心才好……”
任氏看出他们有事商谈,她嫁给唐氏第一大查柜这么些年,不该问的事向来不多嘴,将二人送进房中,便退了出去。
屋中食案上,已摆好了白米鸭丝粥、索饼、莼菜羹、豆腐乳等几样主食与小菜。
簪缨与杜掌柜面对而坐,杜掌柜还不时往她的眼睛上看。
惹得簪缨不得不又解释一遍:“杜伯伯,我当真好了。”
一夜而已。
她便平静得与昨晚那哭痛心肠的女子叛若两人。
杜掌柜欲言又止,最终像个不知如何安慰闺女的老父一般絮絮地道:“小娘子宽心,往西域去的商路仆已遣人打探着……大司马那边也不会束手待毙,会派兵卒推进,总归是天无绝人之路。”
簪缨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想从南朝去往西域只有两条路线,一是西洋海路,二是沿着古茶马丝绸商道的陆路。漂洋过海风险不小——”
言及此处,簪缨的睫毛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敛袖给杜掌柜夹了一箸菜,接着道:“且在海上漂泊的时日不好估计,归期难定。这条路虽也是双管齐下之一,更大的希望,却还得压在陆路上头。倘走陆路,大晋与西域之间隔着一个北朝,想绕是绕不过去的。小舅舅才打下东兖州,北朝此时定是在摩拳擦掌盯着他呢,他固然可以派军去西域,却无法公然派大军前往,只能伪装成小股商队。伪商队,则不如真商队,在这一点上,唐氏比军队更有优势。”
最重要的一点,是万万不能让北朝发现卫觎需要西域的一味药救命。
商家讲囤积居奇,兵法里又有釜底抽薪,北朝在地势上近水楼台,如果被他们料敌先机,知道了卫觎的致命软肋,只消把守住通往西域的各条路线,便足以消磨掉北朝这最大的敌手了。
簪缨边吃边与杜掌柜商量着,“目的要藏得深,形迹要使得巧,与北朝探子的周旋更要谨慎。如今不比我阿母当年在时,可横行西域诸国。当时阿母一来掌控着唐氏全局,说一不二,二来又有‘唐夫人’的远名,人人敬让三分,纵使与柔然国的皇太后平起平坐谈生意,也当得起。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今不过空挂个名头,若无伯伯从中联络,唐氏家大业大,各派掌事都未必心服我,自家如此,遑论各国。是以需从长计议。往后伯伯收到了什么消息,还请不厌指教阿缨。”
末了簪缨又加上一句,“不知我这浅薄想头是也不是?”
杜掌柜听得颇为刮目又老怀欣慰,仅仅一晚上,小娘子就想得如此长远,还瞎谦虚什么“是也不是”的。
他可是知道,沈阶晚间不在府,所以这些想法,只可能是出自小娘子自己的心智。
直到此刻,杜掌柜悬了一晚上的心才算彻底当下。
他恍惚又见当年东家随意咬着一张索饼,与他们这些老伙计画炭议事的场景。
“是,很是。”杜掌柜连道几声,不自觉用上了请示的口吻,“那么离京的事宜,也要继续交割吧?”
庾氏被废那日,簪缨便向他提出要离开建康。只不过昨日意外陡发,杜掌柜怕女公子短期内缓不过来,便有些拿不准。
现下看来,倒是他这老家伙不如女公子经得起事了。
簪缨点头道,“要的。”
走是一定要走,端看小舅舅打算何时离京外任,一同结伴走就是了。
“郗老太妃那边……”杜掌柜提醒。
生意上的交关都好处理,不过是小东家换个地方,京城的生意盘照常依旧。只是这人情一宗上,便要费些心思。
簪缨显然也虑到这一层,表示她会亲自与太妃娘娘回话,务必安抚好老人家。
二人又说了几句离京前琐事的交接,早膳也吃完了。
簪缨起身告辞时,走到门边,心有不忍,转身又道了一回:“杜伯伯,真是对不住。”
杜掌柜乐呵呵地摆手,“小娘子与仆之间,哪消说这个。只是仆心中有一问——要是下回再有这种事,小娘子还会不会用眼泪来对付老杜啊?”
簪缨只想了一霎不到,颔首轻道:“会的。”
知道他们瞒着她是为她好,却不妨她使手段查出她想知道的。
只是大概不会再用这种笨办法了,积攒十年的眼泪,昨日一夕,算是流尽了。
昨晚夜半,得知小舅舅就在离她那么近的房顶上,默默守着她,簪缨就已明白,她的眼泪除了让心疼她的人更心疼,毫无用处。
再难的路,无非是枕夜望星,迎风执炬。
纵有风露之侵,烧手之患,也只是向前而已。
再难,总难不过困于樊笼刮骨割肉。
她还没到只剩哭的时候。
杜掌柜听了也没甚意外,故意叹口气:“仆可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看来以后有什么事,再也不敢瞒着小娘子喽。”
簪缨弯了下还有些肿的眼眸,玉立女郎,澹澹静静。
她说不。
“是因为知道有人纵容着我,我才敢为所欲为。伯伯你多疼疼我。”
第80章
前一日在石子冈, 振军凯还的卫觎一槊扯断了罪太子李景焕左臂,其后,卫觎吩咐副将用军中的法子给他止了血, 吊住一口气,连同那只断臂,一道送回了宫里。
同时囚禁废后庾氏的尸黎密寺也由大司马的人手接管。
此后庾氏下场如何,皇室之人不得插手。
对于卫觎做下的这两件逆反昭天之事, 内宫震动不已,却不敢问责一声。
半个太医署的医丞在东宫忙活了大半夜,止血生息的药不要钱的往外掏,又是内服又是外敷, 才勉强救回太子一条命。
即便如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李景焕失去一臂, 失血过多,又接连受到了得知簪缨身中不治之毒、与生母余生将被人以畜生对待的刺激,脸色灰白如鬼,高烧之际, 他干涸口中反复呢喃着“解药”二字,太医们亦不解其意。
众人只知道,经过了换丹一事,加上他如今断臂, 李景焕在太子这个位子上, 是快坐到头了。
皇帝这一夜半步也未踏足东宫的殿门。
次日罢朝, 李豫独自站在太极殿的丹墀下, 面对上头那张坐了半辈子的龙椅出神。
那些给大司马请功的或是弹劾他瞒君欺国的奏章, 满满堆了整张御书案, 李豫看都未看。
听闻卫觎觐见, 皇帝的心颤抖了一下,随即召见。
卫觎身不卸甲,剑履入殿,目光英锐如新发之硎。
行至近前,军靴带动襕甲响,凛冽扑面的征伐之气让身穿龙袍的李豫都不得不微微抬头望他。
李豫目光复杂地注视眼前的年青将帅半晌,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窘促地笑了一声。
“爱卿谋得好兵事,瞒天过海,功烁南北。朕已见线报,知我朝这一胜大挫北胡,爱卿居功至伟啊。”
卫觎只是冷淡地注视他,眼中仿佛带有一抹讥讽,并不接话。
李豫心头泛苦,哑声把话说下去:
“朕拟加赐你为相国司马,遥领兖州军事,仍旧留在北府方镇拱卫京城,可好?昨日发生的事……是他们母子两个咎由自取,你不必放在心上。焕儿已不成了,朕自顷心力衰怠,也觉大不如从前了,新太子的人选,任凭你主张,你看好哪一个便选哪一个,你便是储君的辅弼大臣,将来一人之下,位同亚父。”
李豫那双抠搂的眼睛深深注视卫觎,“十六,朕将大晋的将来托付给你。”
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帝王,在年轻的大司马年前,由始至终却都是商量的口吻。与其说是提前托孤,不如说李豫在表明他的退让,他可以不计较卫觎的叛逆与逾矩,他的目中无人,甚至可以将为臣者最大的权柄拱手相授。
他愿意予取予求,只要卫觎能让大晋江山的当家者,继续姓李。
卫觎却听得冷笑连连:“遥领,便是节我兵权,不准我亲自调度兖州军事。留我在京中,便是要我与一家独大的王丞相针尖对麦芒,好方便施展帝王制衡之术?
“别做梦了。”他厌烦地吐出四个字。
从前只以为李豫寡恩薄情,不意他还做得出这等能屈能伸的嘴脸,不计较昔日爱子的断臂之痛,反而费心讨好自己,为子孙后代计深远。
可惜,这样的识时务,在强横专权的世家面前,越退让便越会被蚕食干净。
谁做新太子有何区别,左不过是被世家摆布,长成新一代的傀儡。
南朝百年自诩衣冠正统,看起来风光犹在,又刚完胜北朝一场,可卫觎心知肚明,这座风雨飘摇的江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哪有臣子只手遮揽国政的朝廷?又哪有如他这等武将可以当面指摘天子的盛世?
卫觎何尝不愿等一个君明臣恭的安稳社稷来到,他情愿在御跸前
低下一头——可眼前之人,配吗?
废世家,征北胡,改奢靡,取才士,复君权,是文武两事,这一文一武都需要漫长的时间炮制,卫觎不缺耐心,他而今最缺的只有时间。
但凡他还有多几年的命……
男子目光骤冷,手掌不觉在佩刀的镡柄上重重握紧,抬起眼皮望向皇帝,气息沉冷道:
“兖州的事,不劳皇上费心,我不日便离京赴北布属。告知两省兵部,扬徐兖三州之事,自今起休得指手画脚,敢将手伸得太长,李景焕是前例。”
言罢扬长而去。
留下一串铁甲摩擦声的步履,一步步都踩在李豫心上。
李豫闭眼长叹一声,身影显露出无限的苍老意态。
寥落几许,他睁眼疲惫道,“去毓宁宫。”
皇帝摆驾梁妃的宫殿,萧氏得信后,略微准备了下迎出接驾。
这些日子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萧氏便避在宫里抄经书做针黹,两耳不闻窗外事,且约束一双儿女谨言慎行,不让他们掺和东宫的事。
此日她身穿一件家常的淡蜜色宽绦广袖裙裾,简素无纹,然而行走起来却飘逸婉约,有洛神之风。
李豫见了她,愁眉微松,上前握着萧氏的手一同入殿,口中道:“朕这几日身上抱恙,冷落了你,你却也不过中斋去瞧瞧朕。”
萧氏礼仪得体地见礼奉茶,螓首低颔:“妾身资质愚顽,不敢惹陛下心烦,知道前头有平嫔妹妹照看着,必然周全妥当的。”
比起平嫔功利昭昭的心机,萧氏淡雅如菊,从不出头冒尖。而从萧氏母家无势却位分在平嫔之上,也不难看出李豫心里的倾向。他看着萧氏曼雅如画的婉丽面庞,连日焦恐的心神略微安平,轻声道:
“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与她真像……”
萧氏明知皇帝所指为何,没有露出多余的神色,只是欠了欠身。
李豫问:“怎么不见二皇子?”
萧氏目光略动,语气平常地微笑:“才去西苑书阁找书去了,若早知陛下过来,妾身必扣住他在宫里等着面君。这孩子,成日就知浸在纸页子里,庶务一概不通,是被妾身教养坏了。”
李豫摇头,“二皇子仁心纯孝。你将烺儿教得很好。”
他没有透露出过多心思,说完这句话,又坐了一时,感觉身上疲累便打道回宫。
李豫的仪仗离开毓宁宫大门后,李星烺方从帷幕后走出。
这个年纪还很轻的皇子,手中尚且不忘捏着一卷刚才看到一半的老子衍。
见母妃坐在茶座上失神,李星烺走近,疑惑轻问:“阿母,方才您为何要让儿臣躲起来?”
萧氏怜爱地望着他,眼神中还有一抹藏得深沉的慈悯,问道:“烺儿想做太子吗?”
李星烺惊了一刹。
他立即摇头道:“不想。孩儿有自知之明,哪里是做一国之君的料,余生只想饱览书籍,闲来栽竹酿酒,做个闲散王爷罢了。”
萧氏提醒他,“然眼下太子的局势不明朗了……按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李星烺心中猛跳,终于明白了母妃让自己藏起来的原因。
这些日子外面闹得再怎么凶,他也不过是听母妃的话闭户读书,从没产生过什么非分之想。因为下意识里,李星烺觉得精明能干的平嫔娘娘膝下的四弟,比自己的胜算大得多。
他心知母妃性情,必也无此争竟之心。
所以二皇子求助般唤了声“母妃”,向她摇摇头。
他真的不想做太子。
萧氏何尝不愿自己的孩儿能做个富贵闲人,平安一生。可是,“烺儿想过没有,倘是六岁的四皇子立为皇储,其外家黎氏与王、谢、陆、郗几大世
家间的笼络与博弈,便无休止了。”
还有,主少则国疑。
今日她所见的陛下,比起上一次见,却是老态龙钟了许多……
李星烺无心于权势,却非懵懂无知,听母妃点拨,很快想明了其中关窍,神色纠结不安:“可是母妃,我真的不成……纵使真是我……也不过受制于王司徒罢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趣儿?”
萧氏目光温柔,“母妃理解你的心思,母妃也不愿意如此。但烺儿可想想你的皇伯父,当年他主动放弃太子之争,去戍守西蜀,只因不愿朝内结党纷争乱象从生,祸了大晋。
“忍痛放弃,与主动承担,同是一苦。但烺儿,你身为大晋的皇子,已享受了十余年寻常百姓望而不可及的安逸荣华……”
见李星烺怔忪无言,梁妃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她站起身轻抚爱子发顶,“母妃书读得没你多,一个深宫中的妇人,胡言几句罢了。好孩子,莫伤怀。”
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
皇帝并不知毓宁宫发生的这场对话。
他才回到中斋,服用了一碗参汤,便听底下人回禀,说太学掾士傅郎君,伏阙跪呈了一份檄文上来。
“是从前太子的那个伴读傅则安?”
皇帝疲累的心神已分不出更多情绪,接过那份文书,只见绢帛上首四个大字,曰《讨庾檄文》,眼皮子陡然一跳。
他展开檄书,一字字地过目上头讨伐庾氏罪行之辞。傅则安用笔老道,使用春秋笔法,含蓄而激烈,将庾灵鸿的毒恶面目揭露得一丝不剩,却又不涉簪缨的闺名。而追责之苛刻,直逼前朝末引起八王之乱的贾皇后。
李豫看得两手发抖。
撂下那张薄薄的绢帛,他沉寂半晌,咬牙说出两个字:“甚好。”
“将此檄传阅于史官,令记录于青册,警示后世。并誊写下来发布告,昭告天下黎民,以正视听。”
既用人家的文书,还要名留青史,那么一个九品小吏的品阶便承载不下写檄者的名字了。
李豫随即擢复傅则安为文学博士,又召见他在中斋中见了一面。
无人知道君臣二人谈了什么,只是傅则安出宫时,袖中多了一道密而不宣的圣旨。
他回到太学府,宫里随即便来了御前黄门,宣读傅郎君复职的圣谕。太学里的一众祭酒与太学生听后大吃一惊。
待弄清前因后果,有人忍不住讥讽起来:
“恭喜傅博士啊,写了那种钻营圣心的檄文,一朝又鸡犬得道了。那庾氏,其罪虽罄竹难书,可阁下到底是与太子总角结交,情谊深重。而今一见东宫没落,便唯恐落于人后地落井下石。好啊,好令我辈佩服!”
一身白头黑袍的傅则安神色平静,任人言说,不与争辩。
太学生们含酸的含酸,挤兑的挤兑,有多少是真正不屑傅则安人品的说不准,却十个里有九个都是暗恨自己:怎么他们就没想到这个出风头搏陛下青眼的机会呢,反被姓傅的抢了头筹。
还有人不依不饶,勾唇讥笑:“好一个‘江离公子’,这等两面三刀翻脸无情的本事,我看该是江左第一伪君子!”
傅则安淡淡看去一眼。
说话之人,原是当日在太极殿外,被卫觎踩在脚下碾断了骨头的膏粱子弟,伤好后成了高低肩,形容猥碎。
傅则安面上依旧不见怒色,静了静,低声道:“江左第一伪君子,这个名号,我认下了。”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眼光,径自离开太学,回到秦淮南岸寄住寺庙中的小木屋,开始收拾远行的包袱。
他意料到簪缨在此事了结后,不会再在建康久留,她不喜欢这里的浮华虚伪。
鸟
儿破了笼,是要振翅高飞的。
所以他在宫中时已向陛下请命,托辞想编一部大晋朝的《山水志》,欲前往各地州郡采风。
陛下许是被他的一头华发所动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怜悯,准了奏请。
他没护过阿缨什么,这是她第一回 出远门,他想远远地陪她一程。
傅妆雪就站在逼仄的屋角,含泪看着这一幕。
自从她被火玉佩烧伤腰部,抬回木屋后将养近两月,才不淌脓水结了疤。
可那块留在皮肤上比巴掌还大的丑陋伤疤,注定要跟着她一辈子了。
傅妆雪平生最珍惜的两样东西,一是自己的容貌,二便是她那一身细白如乳的好皮肉,而今白璧生瑕,她每次看到都伤心万分,无从疏解,整个人都干瘦黯淡了许多。
眼见兄长收拾包袱,她哀愁地泣问:“阿兄要去哪里,要撇下我吗?阿雪就只有你了,阿兄走了,我便活不下去了……”
傅则安简单地装了几件衣衫,背对着她,淡漠道:“我写了份东西给陛下,恐惹怒一些人,会来找麻烦,托人送你去会稽郡,那里有我信得过的旧友。你活不下去比活得下去,要难些。”
傅妆雪哭着说,“寄人篱下地活下去吗?阿兄,不,我不愿意!你为何要如此狠心?”
她忽然灵光电闪,哪怕对外面局势一窍不通,也直觉出什么,“——阿兄是不是要去找簪缨姊姊,何以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啊……”
傅则安目光沉寂,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嗯,以后不会再有偏心的事了。”
-
与此同时,小长干里的一幢瓦房院子里 。
沈阶看着放在地上的三箱赉赐,与面前锦袍中年男子平静对视,狭长丰俊的眼中隐生锋芒。
来人自称是王丞相府中的长史,贵足踏践地,从矜贵的站姿上便可看出一股子纡尊的劲儿,抬举地半笑道:
“我家府君近日听门客推荐了一个秀才,名叫伦云方,虽无品阶,然丞相爱才,今破格收在幕下,供府君驱策。这位伦郎君呢,又向府尹推举了郎君你,极力言说郎君是大才之人,这不,府尹命某礼贤下士,郎君这便与家人交代一声,随某去丞相府吧。”
沈阶听到伦云方的名字,静了一瞬。
伦云方的确是自己的朋友,然而中年男人这番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什么礼贤下士,堂堂一个日理万机的丞相,岂会把时间浪费在他这种无名小卒身上。
无非是庾氏母子倒台后,王氏对暗中促动此事的女郎有些忌惮,想是打听出了他在为女郎出谋划策,便想挖他去做个入幕之宾。
任不任用的无所谓,只要把他留在眼皮底下,便能少了无谓的担心。
沈阶只说了一句话:“家母好静,走时记得把东西带回去。”
长史心中嘿了一声,这年轻小子说话连婉拒都算不上,嘎嘣脆地就把他给撅了回去——他是不是没听明白,自家可是丞相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