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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知后觉的庾灵鸿眼里闪现惊慌,不过很快,她便强打精神撑直身子,一寸寸站了起来,目光犀利瘆人。

  谁也休想伤害焕儿!庾灵鸿狠狠地想,谁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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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簪缨回到等在宫门外的马车上,檀顺总算松了口气。

  少年轻轻扯动她的袖摆,脑袋又凑近往她脸上细看了好一阵,“皇上不曾为难阿姊吧?”

  簪缨笑着摇头,檀顺紧跟着又问:“可说了庾皇后下毒的事?”

  “还不到时候。”簪缨回答。

  庾氏胆敢在宫闱弄蛊,单论这一桩,便足以致她于死地。不过在庾灵鸿一败涂地之前,簪缨还想让她亲眼看着,她最在意的儿子如何从东宫之位跌落,她辛苦绸缪半世的美梦如何在面前打碎,绝望佐泪,才好送他们母子团圆。

  小舅舅离京前不是不能像对待太子那样处置了庾灵鸿,却仍留下庾灵鸿一条命。是因为当初他答应过她,她报她的,他报他的,她先来,他不跟她抢。

  簪缨哪能辜负他。

  她故意用言语激怒庾灵鸿,便是要逼她忍无可忍,孤注一掷。

  庾灵鸿不出昏招,她还怎么将她嵌在脸上的面具一层层撕下来?

  回到乌衣巷,

  杜掌柜已听说小娘子送行大司马的回途被截去了宫里,担心不已,见到簪缨自然好一番嘘寒问暖。

  簪缨都道无事,她望着杜掌柜的双眼,温声问道:“杜伯伯,那位葛先生为何走得那样急?他于我有救命大恩,我还不曾当面致谢呢。”

  杜掌柜心思电转,这自然是因为葛清营亲口说的他只会治病不擅说谎,怕露出马脚,才随卫觎一道离京。

  杜掌柜自然地避开小娘子的视线,呵呵道:“葛神医一心钻研医道,不好外物,此前仆以重金礼谢,先生也都未收。”

  簪缨静了静,似娇似嗔地又问:“我服下的那一味药,不知是什么名目?醒后问了伯伯几次,伯伯总没说清楚。”

  杜掌柜心中微微一紧,心想小娘子莫非察觉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闲话?

  转念一想,又不大可能,当日屋中只有葛神医、大司马、徐寔和他四人,另外三个已离京,是决计不会透露分毫的,只要他老杜守口如瓶,便算是守住了大司马的一片用心良苦。

  想到这儿,他面上浮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苦笑,“那日见小娘子昏倒,老仆吓都吓死了,全靠大司马撑着全局。那位葛先生是大司马信赖之人,他取出随身带的神丹妙药说是能治,老仆庆幸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追问许多。”

  唐氏第一大查柜的目光怜惜柔和地望着簪缨,“小娘子,你过去十年过得太苦了,如今大好,无须想那许多。今后,小娘子再也不会淋一场雨便生病,再也不会骑着骑着马便突然晕倒。大司马走前留了话,说让小娘子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娘子,你说好不好?”

  面对眼中微含泪光的杜掌柜,簪缨不忍再追问,嗯一声,“好。”

  杜掌柜去后,簪缨也回到东院内室,换了身衣裳。

  看着春堇叠衣,簪缨出了会神,道:“昨晚姊姊说,葛先生进府那晚,小舅舅只留了几个人在房里。次日,小舅舅身边的那位背匣参军,颈子上多了一圈白纱,是么?”

  春堇点头道是啊,“阿芜经过时不经意看见那名将军的眼睛,还说像哭过的样子。奴婢却信不实,不是都说大司马带出的兵骁悍莫当,岂会轻易便哭呢。”

  簪缨垂眸沉默了一刻,“只有一味药,熬了十六个时辰,对吗?”

  这些细节在小娘子刚醒后不久,已问过她一遍了,春堇见小娘子神态严肃,认真回忆着说,“对,奴婢只看到杜掌柜捧着一个匣盒去的厨房。”

  她当时想要代劳,杜掌柜却分外紧张,坚持自己守在药炉旁一个通宵加半个白天,才将药熬成。

  簪缨颔首,方才她在杜伯伯面前提及“一味药”,杜伯伯也不曾反驳这个说法。又问:“葛先生来的时候随身背着药箱吗?”

  春堇摇摇头。

  “知道了,姊姊去吧。”

  春堇退出房间后,坐在榻边的簪缨低头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地吐散。

  被指缝封住的温热气息濡脸。

  薄软的绣履底在脚踏上轻轻蹭过,趺草一般,拂羽一般。一想到那个人曾坐在这里守了她两日两夜,她脚底便踩不出力气。

  她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但这么多不寻常的细枝末节堆在一起,足以让她产生一种直觉。

  杜伯伯有事瞒着她。

  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

  簪缨心中默念杜伯伯告诉过她的几味药材。

  其中运日鸟的羽毛和银环蛇的蛇胆,是剧毒之物,簪缨对医道所知不深,不知能否单凭一味药以毒攻毒。不过这两物不算难找,若是两者其一,簪缨反而不甚担心。

  龙漦香,西域独有的香料,与龙涎香一字之差,便要珍奇难得许多。

  好在唐氏一趟商船

  往返,总不会只购进一份,库房里应当还有余存。

  唯独那白鼋甲,不是轻易能找到的。试问世上有几人见过白色的龟鳖,更何况是百年老鼋的龟甲?哪怕富可敌国,想得到如此一样奇物,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偏偏此物最坚牢,最符合需要熬煮十六个时辰的特性。

  “会是白鼋甲?”乌发雪肤可堪入画的少女放下手,清眸含雾,喃喃自语。

  簪缨想得很通透,只要她服下的不是这四味药,那么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若是——

  那她便在佛睛黑石和金鳞薜荔之外,再牢牢记上一笔。

  眼神不再稚气的簪缨在无人室宇中,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她伸出两根白嫩细长的食指,分别抵在唇角两边,无声往上推了推。

  眸光始终很安静。

  小舅舅愿她快乐地活着。活人,总不能被恐惧压死。

第71章

  卫大家在太学旁的阙殆馆开坛授学, 这位有着江左楷模之称的玄儒大师时隔十年再度出山,消息一经传出,瞬间风靡京城。

  无论是热衷谈玄的名士, 还是慕名而来的后生, 都成为卫崔嵬的追随者。

  哪怕一场束脩一万钱, 那些身家不菲的门阀子弟也照样趋之若鹜,坐无虚席。

  也无人质疑卫崔嵬是贩学求财, 晚节不保。只因卫崔嵬当着天子和朝臣的面,说讲学收的资金全部用于边关军费, 为国出力原已无可厚非,何况那领兵作战的还是他的独子。

  不同于卫觎在江左名士圈子中谈之色变的名声, 卫崔嵬的德望与名誉却是极佳。尤其当朝最讲究一个风骨,像卫崔嵬这般明明是大德贤师,却选择隐居避世, 更令各路府公名流向往。

  “奴婢听说,有人将卫大家比作冬日日,将大司马比作夏日日。说什么……冬日的阳光是雪中送炭, 可亲可爱, 夏日的太阳是烈火浇油, 可畏可怖。”

  阙殆馆对面的旗亭复道靠阑上,绿衣婢女阿芜扳着指头, 给小娘子转述她听来的闲言。

  簪缨拈起青瓷杯呷一口解暑饮子,笑一笑, 不当回事道:“小舅舅在太极殿前踹折了读书人的脊骨, 那些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们心里自然憋着气。”

  话音一顿, 她目光淡了些, “也就只敢在人离京后发发牢骚。”

  她视线下望, 正好能将街衢对面的阙殆馆收入眼底。

  透过半开的馆阁菱窗,能看见一名身着广袖白纱袍的老者盘膝而坐,美须眉,丰神姿,宠辱偕忘,侃侃而谈。

  偶尔清风吹入室,大袖翩然的老学儒意态更显飘逸。

  只见其人不闻其声,簪缨已觉得如沐春风,唯一不和谐的声音,是距此地二里外,有一片闹哄哄的喧杂人声。

  那里也有人在设坛讲经,讲的却是佛经,布道者乃轻云寺的住持法睿大师。

  因为不收钱,讲的经义又通俗易懂,吸引了众多市井之人聚而听之。

  不止是这一处,近日建康城涌入了大量布道讲经的僧人,各大寺庙门前,香火鼎盛远超往日,仿佛有人专门要和开课的卫崔嵬作对一样。

  簪缨捻指沉思起来,立在她身后的沈阶神色静默,不去打扰。

  随小娘子一同出行的任娘子则负责给簪缨添茶。

  正这时候,旗亭的木梯传来一阵脚步声,檀顺快步上得楼来。簪缨闻声转头,“查出来了吗?”

  身着一套洒红色束腰劲装的少年点点头,抹了把汗走到簪缨近前,挤开沈阶的位置,低下襟怀,散出一片少年人鲜活的热息。

  “查清楚了,是太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东宫詹事府暗中走动,支持大量僧众显露人前。”

  簪缨眉心微拧,“从未听说太子佞佛。”

  李景焕这人,对外物的依赖一向淡泊得很,既不信道也不信佛。他如今都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还这么不消停,其中必有个缘故。

  任娘子沉吟着:“难不成那位和卫家作对作上瘾了?”

  簪缨想了想,摇头看向沈阶。

  沈阶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静,“且不论大司马如何,卫大家是陛下看重的人,太子不当在明面与陛下作对。依阶浅见,太子此举,在于造势。”

  经他一点播,簪缨明白了几分。

  她目光望着阙殆馆,放下纹纨扇低喃:“现如今南朝的国教为道教,皇上笃信甚深,而世家王氏更是世代信奉五斗米道,又与九莲峰的张天师关系匪浅。太子想要在朝野竖立自己的威信,最快的办法,莫过于以宗教的声音煽动民众。”

  佛教是外来的教义,衣冠南渡后,方在民间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传播。

  只因始

  终有道教压着一头,虽京师寺庙广立,佛学仍无法跻身成为南朝第一教。

  所以两教内部关于佛道之争的博弈一直存在。

  沈阶又道:“女郎可记得昨日的消息,御作局在苑北行宫外开建一座钟楼。”

  簪缨问:“有何深意?总不会是让信众过去敲钟,募钱建宫吧。”

  沈阶目光清亮,但笑不语。

  “难道还真是……”信口一说的簪缨被自己惊住。

  她转念一想,又觉这个设想确实合情合理。当初她想拿修建行宫的条件,和皇家交换废掉庾氏,打的主意便是接手行宫后,唐家不做那出钱的冤大头,而是募集各大皇商,暗示他们可以出钱命名行宫内的亭台匾额,借此分担费用,相信愿意往脸上贴这个金的有钱人大有人在。

  谁知宫里一直不曾松口。

  今日簪缨才恍然明白,原来李景焕有自己的筹谋:他想先推动佛经在百姓间的传播,让大量民众信佛,等待时机成熟,再找一位佛门高僧在钟楼坐镇,以祈福之类的名义开放敲钟权利。

  不用很多钱,哪怕一千钱敲一钟,平民百姓负担得起,以此来换一个心安何乐不为。

  且不说皇家沦落到靠百姓募钱,丢不丢人寒不寒酸,仅以结果论,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既可对抗王氏,又能顺利建完行宫。”沈阶道,“太子是想一箭双雕。”

  簪缨心中却想,不,还有第三雕。

  李景焕知道皇帝将薨于两年后,他无法劝李豫戒服道家的丹药,他想救他父皇,便要利用这次机会釜底抽薪,以佛教压服道教,从根本改变李豫的观念。

  试想,如果李豫对佛学产生的兴趣超过了道教,那么便不会一心服用长生丹,两年后便未必会死,那么,留给李景焕腾挪布局、巩固地位的时间,便更充足了。

  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

  少女嘴边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既然太子病中还这样费神,咱们便添一把火,帮帮他吧。”

  她转向任娘子:“任姊姊,让杜伯伯通知大市上的诸位掌柜,这段日子多摆些精雕佛像、观音像、念珠手串之类的来卖,乘好这阵东风,令逛集市的人耳濡目染都是这些。

  “还有,帮我往长公主府送一封信。”

  这边吩咐已毕,阙殆馆的正门也打开,卫大家上午场的讲学结束了。

  簪缨见状,立即带人下楼。

  到得街面上,日光更炙,那学馆门外仍有一大群玉冠飘带的学士围拢在卫崔嵬周围,态度恭敬地揖手话别。

  卫崔嵬十年关门闭户,修得一副散仙般的好脾气,笑呵呵地挨个应承。

  簪缨便耐心等了一阵。

  直到卫崔嵬的学生都散去,那袭白袍身边只剩一位老管家,簪缨方叠手款步走去拜见。

  一掌宽的绮罗抱腰飘带随她行走的微风翩跹旋转,一袭洁白香云纱裙,流风回雪,簪缨到得老明公近前,低头下拜,声音侬软:“簪缨见过伯祖,身年小不知礼,迟来拜问,给卫伯祖请安。”

  卫崔嵬听见糯糯嗓音,眉梢已是微抖,抬目凝视这名素容发,白襦裙的妍姿女娘。

  方才在她走来时,他心中便有一种猜测,听她自报家门,老人家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他嗫嚅着嘴角,轻问:“你唤我什么?”

  老人此刻再无谈玄论道时的挥洒自如,反而有些情怯若惊,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囡囡。

  卫家与簪缨的渊源颇深,簪缨早便想来拜见小舅舅和卫娘娘的父亲了,听这一问,她也茫然,眉眼轻软下去,觑目试探着数道:“您是先家君家慈的伯父,便是阿缨的伯祖,我没有算错辈分吧?”

  簪缨身边的人都笑了。

  对面卫崔嵬身边的管事轻山,听到少女天真的言语,也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来,慈爱不尽地望着簪缨,对郎主轻道:“老爷,女公子来给您请安了。”

  “请安好、请安好。”卫崔嵬拿大袖掩了掩眼角,放下袖子后细看簪缨的面容,又喜又愧,“阿奴,长得这么大了,你这孩子……竟不记恨我吗?”

  簪缨奇怪道:“我为何记恨您?”

  “当年,便是老朽拦着阿觎带你走,才害你留在了庾氏身边。你……”

  卫崔嵬明白过来,呵了口气,“是了,阿觎根本不曾与你提过老头子吧。”

  簪缨想起小舅舅的确说过一嘴,说当年信了某人的鬼话,当时她还以为小舅舅骂的是皇上。

  她看看老人微红的双目,忙笑着说:“不是这样的,是小舅舅从不曾说您坏话。”

  女孩娇笑起来的样子很乖,那双桃花瓣状的水润乌眸在明亮日光下,美丽如两颗晶润的琥珀。

  卫崔嵬目光温暖起来,呵呵道:“你这孩子嘴甜。”他看看她身边的人,视线落回簪缨身上,越发和蔼,“怎么不到馆中坐坐?若是阿缨来听我的课,我定分文不取。”

  簪缨听出老人语气中的戏谑,不好意思道:“阿缨不才,不敢喧宾夺主,影响伯祖的授课。”

  以她现下的身份,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前段日子她一直与大司马同住一府,外头那些子虚乌有的议论,簪缨自己也听到了一些。她旁的都无甚所谓,只怕一进阙殆馆,里头的人不瞧别的,只顾瞧着她了。

  那岂非有负了卫伯祖的一番心血。

  不过她却不吝将身边的沈阶介绍给卫崔嵬,“伯祖,蹈玉是我结识的才士,伯祖有暇时若能指点他一二,阿缨便多谢您了。”

  沈阶没料到女郎会将他引见给卫大家,一怔,忙向卫老先生揖首。

  卫崔嵬见此子容止不俗,点点头,道了声后生可畏。

  “阿缨若无事,愿不愿意……随老头子回敝府坐坐?与我多说些你的事。”

  一见这小小女郎,卫崔嵬自然便想起唐夫人,继而又想起自己那故去的长女,心绪万千,难以言说。

  她若不主动来见,卫崔嵬是断断不会去打搅她的,然等他发觉小女娘如此体贴可爱,老人私心里又想与她多相处一阵。

  卫崔嵬心知肚明,倘若阿觎在此地,他绝不会容许自己接近这孩子。

  可他不是没在么。卫崔嵬心里打着鼓想,老头子活了一把岁数,耍回无赖也无伤大雅吧。

  簪缨却有些犹豫。

  她眼下所谋事事针对东宫,暗中的风险说小也不小,所以一直有意和旁人保持距离,避免牵扯到无干人等。

  最近她连王三娘、谢女郎都见得少,若此时去卫府,她心里虽乐意至极,就怕给卫伯祖带去什么麻烦。

  卫崔嵬一见女娘迟疑,便知自己贪求了,仍旧笑得和气,慈声道:“罢了,阿奴快回家吧,天怪热的,莫晒伤了。”

  说着他向她摆摆手,转身和管家登车。

  簪缨看着那道分外寥落的背影,咬唇想了想,于心不忍地唤住老人:“伯祖若不嫌弃,那阿缨便叨扰了。”

  卫崔嵬身形一顿,转过脸的双眼都在发光,“好,好。”

  簪缨便只留下阿芜在身边,让其他人先回去。

  而后与卫崔嵬同乘马车,来到坐落在青溪埭旁的卫氏府宅。

  辚辚的车马停在门阀石阶之外,大门一开,卫崔嵬毫无架子地比手让小囡囡走在前头。

  他毕竟是祖父辈的人,簪缨觉得老人家客气得过了头,有些发赧。

  然而一想到他是小舅舅的阿父,心中的亲切又冲散了那点拘谨。簪缨知道怎样能讨得长辈开心,

  俏皮地咬了下丹唇,却之不恭地当先绕过影壁。

  走入庭院,簪缨脚步却是一滞。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卫府,原以为这座百年老宅内,必定雕梁入画,绿木成荫,可让簪缨始料未及的是,她眼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没有树木花卉,也没有假山流水,簪缨一眼望去,旷寂四方园宇内,除了裸露坍圮的土石,便是大片荒草。

  仅留的几处被草掩住路径的荒败亭子,也拆毁得只剩个破败的地基底座。

  簪缨忽然想起杜伯伯曾与她说过:有机会去卫府做客看一看。

  那一日是她询问杜伯伯,小舅舅是如何养活的北府兵。

  簪缨心口发闷,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从他人口中听闻,与自己亲眼所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忽而心想:建康豪门大族,家家后继有人,谢家有,王家有,陆家有,就连式微的庾氏也有。可是曾经的北地大族、曾经的皇亲国戚卫家呢?

  世人都说,卫家出了个一身反骨的反叛,他们明面上叫他煞神,背地里只当卫觎一匹见谁咬谁的疯狼,都怕着他,躲着他,骂着他。

  他越是把整个卫家都赔进北伐大业里,他们越要骂他,是狼子野心,是图谋不轨。

  卫觎从不屑解释一个字。

  簪缨心里却不平,那些骂他的人,谁的家里是这样的?

  她心情复杂地转头去看卫老先生。

  卫崔嵬倒是一副安贫乐道的神色,依旧乐呵呵的,“一棵名贵树种,能换一把精矛,一条金尾锦鲤,能换一副革甲。矛利甲厚一分,打仗便能少死一人,做儿子的会算账,老头子哪能不支持。”

  他抚须笑道:“人生在世,三餐一榻,我有间屋子住便成了。”

  随着一老一少在这勉强称得上园子的空旷院子里走,一间间家徒四壁的房屋在簪缨眼前展现。簪缨越看越沉默,一叶而知天下秋,资养北府军的投入,搬空这一座宅邸哪里尽够,眼前的触目惊心不过是她看得到的,以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想必卫氏宗族百年的家资底蕴,也都倾覆进北府这口无底洞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老人:“那伯祖的房间里……”

  卫崔嵬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的那一刻,险些捧腹笑出眼泪,“老头子一张睡觉的床榻还是有的,不用担心这个。”

  又冲她眨着眼睛道:“阿缨可别被吓着了,敝府虽简陋,一杯清茶尚奉得来,阿缨爱吃什么,只管说,我叫管家买去!”

  簪缨捧场地跟着抿了抿唇。

  她想了想,一边漫步一边软声道:“前几日听到淮北传回的携报,北府兵已过颖水,和北朝镇南将军在谯国的第一场遭遇战,以八千对两万,大胜。伯祖可放心。”

  这道携报是前线先传回朝廷,再由杜掌柜探听出来告知她的,也不算什么机密。

  卫崔嵬听后,反而摇头轻叹:“凭先声夺人,一鼓锐气,先胜一战自然容易。只是这场仗不好打啊。”

  簪缨眉头微皱。

  这些日子,她从太多人口中听到过这种说法了,只是没想到,力主支持卫觎北伐的卫老先生也会如此说。

  她疑惑:“您不是支持小舅舅的吗?”

  卫崔嵬漆黑的胡须在风中轻摆,闻言一笑:“他是我儿子,虽说我这个老子做得不称职,却不能看着他孤立无援,满朝文武,无人支持他,老头子自然要做他的后盾。只不过……从大局来看,南军要北进洛阳,行军千里,最怕粮道后续不继,只能求一个速战速决。这百年间,北朝与咱们打过何止一次交道,咱们想速胜,难道胡人便不会用那拖字诀,坚壁清野,扰敌游弋,将十万大军生生的拖垮吗?你只看到第一战阿觎以少胜多,那是他托大不愿投

  入势均力敌的兵力吗,不,正是因为行军速度出现了参差,他只能用轻骑前锋先战,占下一个首胜的优势。之后大军若想深入中原腹地,只会一场比一场用时更久,投入更大。”

  卫崔嵬目光深远地望着北方的天空,“太险了。”

  他心中道:除非……

  簪缨沉默良久,却只道:“我相信小舅舅。”

  卫崔嵬离奇地望着神色清倔的小女娘,说不出那种暖烘烘的心情是欣慰还是什么,“现如今,也只有你肯帮他说一句好话了。”

  簪缨回以微笑,虽平和无锋棱,却无端坚定。卫崔嵬心血来潮,忽然捂着肋骨,“哎呀。”

  “伯祖?”簪缨吓了一跳,忙去搀扶。

  卫崔嵬叫出第一声,寂寂庭除还是寂寂庭除,没有人理他。老人恼羞跺脚道:“哎呀!哎呀!”

  这一声落,数道黑影带着满身的不情愿现身在两人身旁,只是比起之前多了一倍人数。

  卫崔嵬看着出现在簪缨身旁的陌生暗卫,怔忪一瞬,随即展眉自语,“他果真想得周全……”而后,又向自家的暗卫首领瞪眼,“当着客人的面不给我面子!”

  卫府暗卫领头面覆黑纱,从仅露的一双眼睛却也能瞧出无奈,不敢多看簪缨,与她身后的暗卫一点头,都是卫觎一手调教出来的,显然相识。

  簪缨这才明白卫老先生在干什么,哭笑不得。

  卫崔嵬心安理得地眨眼睛,“府上没别的好玩的,想给阿缨看个新鲜。你可千万别告诉阿觎。”

  人都是小舅舅安排的,他若想知道,瞒得住才是怪事吧。簪缨转念一想,难为卫伯祖终日守着这样一幢空宅,无后生小辈在身边含饴弄乐,他心中苦闷,又能与谁言说?

  便带着哄劝的口吻道:“若伯祖不嫌叨扰,日后阿缨多来陪伯祖聊天喝茶,好不好?”

  卫崔嵬闻言,明显失神片刻。

  他忍住点头的冲动,弯眸摇头:“好孩子。罢了,阿觎知道会不高兴的。”

  簪缨欲言又止,便没再坚持。她不曾留下用膳,又陪着老先生逛了逛,便告辞出府去了。

  望着那道背景,卫崔嵬心中没来由闪过一句话:她本该是卫家的媳妇……

  -

  就在簪缨在卫府逗留之时,长公主府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具名是新蕤园,李蕴拆开信件一看,却是簪缨请求她未来三天连日去佛寺上香。

  李蕴看着这封没头没脑的信发了会呆,既一头雾水,又有些压不住的气急败坏——小妮子求人便求人,难道不该亲自登门说明前因后果,才显得出诚意吗?写在信上算怎么回事。

  而且看字迹遒秀有劲,恐怕连她的亲笔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