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簪缨,老太妃立刻眉开眼笑地拉住她的手,簪缨笑着打趣一句,“老娘娘今日认得我。”
“你这个小囡囡哟,我便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这孩子的好。”
郗太妃在她的鼻头轻轻一刮,拉着簪缨缓缓共坐在榻上,看不够似的看着这小女娘的清眉秀目,心疼得不知怎样好,“只是外头发生这么大事,你一味瞒着老身。庾皇后……庾灵鸿,对你不好,都是真的吗?”
簪缨这才明白太妃叫她来的缘故。
她看了立在下首的李嬷嬷一眼,声音多了分娇气,“娘娘的耳目也太灵光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老只管颐养天年便是。”
“那便是真的了。”郗太妃面色发沉,竟恨得捶了下床榻,反把簪缨唬一跳。
“先太后去得早,可恨老身这些年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味在太妃苑里躲懒贪享受,皇宫里出了豺狼,我竟不知!”
簪缨低头默默,手上的力道忽而微重,郗太妃神情切切:“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阿缨放心,我只消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公道必为你讨回来。”
老人缓了一口气,又道:“我已命容芝去信到巴蜀,给我那多年见不着的阿儿说了京中情况。阿缨,你父母皆不在了,老身一想到你这么轻的年纪,便伶仃一人,心头就发堵。我白受了你这些年的孝顺,连这条朽命,都是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却从来也没庇护到你什么,实是不像样。你退了太子的婚,无妨,便让我认你做个亲亲孙女,让我那在蜀地称王的儿,做你义父,护你一世,就是宫里的哪个来了也别想欺负你!不知你嫌不嫌弃?”
让蜀亲王做她的义父?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说法簪缨从未想过,一时间惊得站起,“这自然不成的,老娘娘,蒙您看重,阿缨不敢高攀。”
“什么叫高攀!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便是我们一家子的恩人。”
老太妃露出个嫌小辈人瞎推让的表情,内里还是源于疼惜她,“我知道,你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才,文武双谥的开国公,自来也无第二份儿。我那不争气的儿,不过仗着个宗室的好出身,其实比你父亲所为,大大不如……”
簪缨却特别了解这位老小孩的脾性,她这是一不顺意就开始耍无赖了。
可贬低着差点登庸为帝的主儿来给她抬捧,她也受不起,仔细想了一想,还是道:“老娘娘,您的好意阿缨心领,此事断乎不可。”
漫说她当初答应徽郡王救人,图的不是报偿,便是要找盟友,要认干亲,也不能沾蜀王的边儿。
谁都知道蜀王心怀大义,当初为了社稷稳固,主动放弃储君之位,为大晋镇守西门,那么他必是不愿看到朝野生乱。而她现下盘算的,却是要把庾氏母
子拉下马,说白了,与谋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这若是结了亲,也无异给自己结了仇吧。
簪缨心内笑笑,好不容易把老太妃哄得忘了这桩事,辞出来,却见春堇匆匆走来。
“何事?”
春堇往正房瞟一眼,引小娘子走出院子,回禀道:“是东西两市的唐氏大查柜们,听闻了那桩传言,纷纷去杜掌柜那求问虚实,义愤填膺,吵嚷着集体罢市一个月。”
“这事我知道。”簪缨之前便听任氏提过,也不曾拦着,“怎么了?”
“这京城最大的两座市集便是东西市,唐家占大半,这一罢市,可不半个建康城的供给都难了么。”说到这里,春堇有些哭笑不得:
“旁的都好说,只像一些活鱼新鲜鸡子大鸭子的,讲究的人家,日日都要到市上采买新鲜的。一等豪阀自家有蓄场果园,次一等的门户便要靠大市上的牙人日日送到府上。张御史家的老太太胃口好,每日必要食一盅鸭血蒸甲鱼,关了市,张家人从旁处采买,几乎攒了一水池,那张老太太硬说不是她平日吃的味道,一日不食此味,人就萎靡起来了。张家人无法,竟求到咱们府上,只求唐氏蓬莱记每日卖一只甲鱼一只老鸭给他,花费多少都认出,还是那府里二夫人亲自上门来的呢,说,小娘子是最最心善的小菩萨,定会怜弱惜老。”
听到“小菩萨”三字,簪缨淡然一笑。
依稀仿佛,从前在宫里也听过这说法。
“我是什么好人么?”少女掩着縠纱团扇,只露出一双天真无邪的桃花眼,俏然轻眨,“去告诉张夫人,想吃甲鱼也成,我要的报酬,不在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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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不利于庾皇后的传言,原本只在高门圈子里打转,东市西市一瘫痪,罢,京里更多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谈论。
“……谢既漾、谢既漾!本宫与谢氏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她胡言乱语些什么?”
一只紫胎青瓷茶盏被用力掼在地上,碎瓷斑驳。
庾灵鸿才从心腹被跺成肉泥的打击中回转过几分,唇色连着几日还是雪白雪白的,听说宫外风闻起,又一个气急病倒了。
她前日从昏迷中转醒,心虚过后,才反应过神来,卫觎若真从佘信几个嘴里挖出了什么旧事,依他的鬼脾气,早就冲到显阳宫来与她对质了,怎么单是调兵给朝廷示威,而半点没针对她?
庾灵鸿便心存了侥幸,自己调教出的心腹,也许终归是忠心耿耿的,便是恶贼百般淫威,也不曾令他们背主。
仗着这一点,那日焕儿回来后,任他如何着了魔似的追问,庾氏只道恶心头疼,敷衍了过去。
可这才几天,泼天的污水便泼到她头上了!
据宫人探听回来的消息,连庾灵鸿这三个字,都成了那些街头巷尾贱民胆敢议论的唾上物!
一想到这一点,庾氏的恶心头疼就成了真,后背一阵阵地发恶寒。
“陛下呢,陛下也听闻了吗?”
她声音发冷,从紫帷流苏榻上倾出半个身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紧女官关雎的衣袖,“他有没有申饬谢家,有没有?”
关雎为难道:“回娘娘,听闻陛下知道此事后……摔了一整张御案的东西,这几日都宿在梁妃娘娘处。”
“不中用的东西!”庾氏目露阴狠,一巴掌甩在关雎脸上。
“太子殿下……”
正这时,李景焕步履生风地走入内殿,一双凤眸怒气盈满,见了庾氏开门见山便问,“可是真的?”
庾灵鸿一见他,便捂着额头转向榻里,“母后头疼,你且退下。”
“母后,外界传言甚嚣尘上,您对阿缨……”
李景焕说不下去,眼底的痛苦比一地碎瓷更残碎更割
裂,抖着唇上前一步,靴底碾在瓷片上,发出令人齿酸的声响,“您到底做过什么?”
从长干寺见过傅则安后,他心中便有种不好的念头。
曾几何时,他嫌过阿缨的额发幼稚,只道她长不大孩子气;
他嫌她看的书都是女则迂腐之流,只道她品味枯燥不上进;
他嫌她胆子比老鼠还小,连去个稍远处的御园,也不敢,事事非要先征得母后的首肯,只道她是乖巧恋母……
他从未想过,这些会是母后有意安排的结果。
在他心目中,他的母后不是阴狭卑劣的妇人。
即便想起了前世的事,他也只是以为母后待簪缨有些苛刻,却万不曾想过,母后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将阿缨养废。
谁会对一个才丁点大的孩子,产生那种恶念呢?
李景焕还记得她刚被接进宫的时候,还在先皇后宫里养着。自己因为身份的避忌,不敢十分靠近,可那雪团似的小娃娃,远远一见到他,便羞赧地抿唇作笑,将脸埋在先皇后怀里。
怎就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他本以为,割臂剜肉已经是她经历过最苦最苦的事了……
他本以为,软禁冷宫已经是自己做过最混最混的事了……
李景焕眼光一鸷,直直跪下,声音已冷,“母后,给儿子一句实话,你到底还做过什么?!”
那膝下的碎瓷片就被他狠狠压着,磨透膝襕渗出血。在女使的低叫声中,庾氏慌忙扭过身,一见这场面,大喊道:“焕儿,你疯了吗?你快起来!起来!”
李景焕直视庾灵鸿,目光冷漠陌生至极。
他不怕外面那些传言是真的,他怕,还有比那些传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过,他却不知。
何等巨大的刺激,令傅则安一夜白头?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挥在他脸上,庾氏经过这几日连番打击,终于绷不住泣下,探出身子颤颤指他:“逆子,本宫没做过便是没做过,你宁信风言风语,也不信生你养你的亲娘吗?你就为了一个贱人,如此作践自己吗!”
“她不是贱人。”李景焕顶着脸上火辣辣的指印笑了一声,“儿子才是。”
他与震惊不已的庾氏对视几眼,无声起身。
难道只有卫觎会把人跺成肉泥吗。
他侧目,目光冰凉如雪粒子,落在已然呆住的关雎身上,对外吩咐一声,“带走。”
庾氏始料未及,险些整个人都从榻上栽下,既不理解儿子的变化,又隐生恐惧,“你要做什么……”
“殿下、娘娘!救奴婢……”
一片哭喊声中,关雎被带离了显阳宫,两个东宫宿卫右军押着她带到东宫石室,推在地上。
石门轰然阖闭,李景焕立在她面前,耷下眼皮,“说。”
蒹葭死亡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关雎从太子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什么,她这几日做噩梦,也害怕过自己有一日会步蒹葭的后尘,却万万想不到,抓她审她的会是太子殿下。
关雎伏地发抖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这些事,蒹葭姊姊是娘娘的贴身女官,奴婢是后来的,是德贞十、十八年调到显阳宫的……奴婢愿以双亲亡灵发誓,奴婢真的不清楚……”
李景焕木木地看着她,懒得去推算她所言真假。
即便她说的是真,又如何呢,她不知道,不该死吗?
他无法对生母做什么,难道还不能杀一个小小婢子?
太子身上素来被人称道的沉稳大端在此刻荡然无存,唯有阴厉,阴厉得可怕。只消他一个眼神,关雎身后的两个士卫便会立刻拔刀出鞘,血染暗室。
关雎也觉察到自己死到临头,突然一个头磕在地上,痛
哭道:“殿下,您可还记得那年您为小娘子喂药,是奴婢递的帕子!那年您教小娘子临帖,是奴婢在旁边磨的墨!”
李景焕愣了愣,她口中提到的那个人,仿佛一道符敕,将他眼里麻木的杀戾气一点点压制下去,接着,数不清的悲哀浮现出来。
咬牙良久,他终于压住下令的手,哑声道:“滚。”
关雎带着一身冷汗死里逃生,软着双腿几乎是爬出石室,二卫亦领命而退。
昏暗无窗的静室内,只剩李景焕一人。
他在四周无人的空荡中,从腰封内摸出一柄匕首。
“孤真的比不上卫觎狠吗?”
他慢条斯理地卷起绣着玄鸟纹的袖管,咬鞘在口,将那锋利的刀刃对准手臂,狠狠划下一刀。
血流湿衣。
人却似没有感觉。
在那道鲜红的新伤之上,已有两道开始结疤的可怖旧伤。
他一刀一刀都赔她。
等他查清她小时经历过什么,无论那是什么,他想方设法,都弥偿她。
再等等孤,再理理孤,阿缨。
第55章
“明公公命小的来告知贵人, 平嫔娘娘近几日称身子抱恙,召母家嫡姊妹进宫。皇后娘娘抱恙,闭守显阳宫不出。”
秦淮河畔, 罢市萧索、人迹寥寥的大市中, 一间庄铺大门紧闭,铺内,内府庶事小太监阿福一身布衣行头,改换头面来给唐家送信。
自打内府总管明公公在还财于唐家一事中,亏空的把柄被唐氏捉住,为保小命, 他不得已做了杜掌柜这只老狐狸的耳目。
好在对方所问都不涉及天子行止,否则明公公就算拼了性命不要, 也绝不敢做这里通外合的勾当。
堂内竖着一面蟹爪纹薄琉璃屏风,隐见一道纤细窈窕的朦胧身影。
杜掌柜站在屏风外头, 见小内监传话毕, 让人带着他从后角门离开, 而后转入屏内, 轻道:“这位平嫔娘娘, 便是四皇子的母妃?”
坐在屏风后的正是簪缨, 且思且点头,“是啊。”
皇上膝下三个皇子, 太子为庾氏所出,二皇子为梁妃萧氏所出,三皇子早夭,这位平嫔黎氏便是四皇子李月澄的生母。
簪缨与后宫妃嫔们的私交都不太多, 不过倒听过太妃苑里一个说法:梁妃拙静, 平嫔轻黠。
她微微挑动眉心, “不利皇后的传言一出,她这是坐不住了?她想做什么?”
立在身后的沈阶适时接口,“‘病中’胡乱抱怨几句,黎氏女出宫后再‘不慎’失口几句,这从宫里流传出的消息,总更真些。这位娘娘,大半是想给甚嚣尘上的风闻添一把火,为她的皇子搏条出路。”
簪缨闻言淡哂,纵使东宫不成了,顶上还有二皇子,平嫔的算筹也打得太早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转头看向沈阶,“当如何?”
沈阶颔首轻望已初有镇定风度的女郎,“围城打援。”
……
“此言当真?事关中宫,岳夫人可不好乱说呀……”
西城,左近瓦棺寺的街上有一家出了名的茶乐坊,店内所供的金屑禅茶与玉峰细糕誉为西城一绝,一壶动辄千万钱。品味既高,弹乐又雅,颇得那些富贵闲逸贵夫人的喜爱。
这不,今日著兰裾挽高髻的黎小屏便邀了些好友,过来品茶闲话,此人却正是宫里平嫔的姊姊,嫁了司徒西曹掾岳家。
听到有人质疑她的话,黎氏忙压低声音:“怎么不真,前日我进宫,听平嫔娘娘说,早年间有一次,亲眼见着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在宫墙下烧了些泥人竹蜓,看着都是小孩子的玩意……
她眉毛跟着眼睛走,说得绘声绘色,呷了口金屑茶,继续道:“还有一回,娘娘在御园中抚琴,碰巧那傅小娘子在附近玩耍,被琴声引了来。当时小娘子还很小,站在古琴前听得喜欢极了,忍不住想来摸摸,没过多久却有个奶姆过来,将小娘子抱走了。待我妹子下次去向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却道是小娘子嫌指尖儿疼,不喜学琴,她心疼,便不曾逼着学。”
对座几位夫人听得一片哗然。这虽都是小事,但久居后宅的妇人心思何等机敏,联想近日传言,本不信的,都信了几分。
座中的御史夫人方氏恍然拍掌:“怪道,上个月华林园那场及笄宴,我也进宫了的,当时便见那小女娘意态伶仃,似有吐不出的委屈,这若是真的,她这十多年在宫里,这、这……”
毕竟事涉中宫皇后,方氏性子再大化,也不好把心里话说出来。
但黎氏今日请来这位原本没有多熟的顾夫人,看中的便是她口无遮拦大嘴巴,眼中微芒闪过,团扇掩口,状似无意地引导道:“哎,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方氏膝下至今无儿女,听到这话,真切地点头,“是啊,可怜,那位小女娘瞧着可乖了,真不该受此一劫。”
“——何劫之有?尔等是在聚众议论皇后娘娘吗!”
一声突兀的断喝打断谈话,众夫人一回头,只见小庾氏与小庾氏的妯娌公孙氏携仆带婢地出现在这金屑茶坊二楼。
方才说话的正是公孙氏,一脸义愤怒容,众人便有些讪讪的。
唯有黎氏稳坐席间,对面是皇后娘娘的庶妹,她还是四皇子的嫡亲姨母呢,宫里有位份尊卑,在外,她可不比这失了家势的庶女矮半头。
黎氏转动眼珠,不慌不忙一笑:“不过是些闲常话,我们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啊,二位夫人莫不是听岔了,可莫要无事生非,给皇后娘娘添乱呀。”
“你敢说不敢认吗?”
小庾氏其实不愿跟这群长舌妇多纠缠,最近各路议论愈演愈烈,直指皇后无德,让她大觉扫脸,要不是妯娌相邀,她根本不想出门。
可她不出头,她的小婶子公孙氏素日却是最爱通过她攀附皇后娘娘的,以为皇后膝下尚有太子,这区区谣言,断然动摇不了东宫根基,哪里肯放过表忠心的机会。她举起的指尖左右摇摆,最终选中了方氏,高声道:
“你!是不是你,说什么那个小女娘苦命、可怜、受劫?她养在皇宫,能受什么劫,你这是在攀污当朝国母!”
“我……”方氏当头被扣了个高帽子,懵在当场。
她天生爱玩爱热闹,郎君笑她是属鹦鹉的,学舌别人的话能一字不错,自己却是个最不会拌嘴的,结巴半天,也只是道,“你胡说什么?”
小庾氏头疼地暗扯妯娌袖子,示意她可快些算了吧。黎氏与朋友交换一个眼色,悄然后退,安心看戏。
公孙氏却逮住了这个从岭南嫁到京城的蠢妇,冷笑道:“足下夫君还是朝中御史,闻听还是什么言出无改,耿介不阿呢,却纵容妇人整日在外口无遮拦,有辱风度。呵呵。”
“尔呵尔屁!”刹那之间,方氏从一脸茫然转为眼射寒光,“笑我可,说我夫君半句不是,跟你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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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家,那头闹起来了。”
距金屑茶坊三里外,一处越瓷窑场,一身素襦八破白纱裙的簪缨站在高埂上,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被划分成一间间方块窑洞的广袤土地。
这是唐氏在城内最大的一个产瓷场。
杜掌柜和沈阶一左一右站在少女身后,使女春堇在怕晒的小娘子头顶撑了把遮阳花褶伞。
听到伙计回信,簪缨没急着表态。她看见埂下搭起的狭长棚亭中,几名瓷工正在给冶制完成的上品瓷器外面,包一层厚厚泥土,又在土中掺些黑色小粒子,好奇问道,“伯伯,他们是在做什么?”
杜掌柜笑回,“这批青瓷瓶器是要销往海外扶南的,要经船走海上丝路。瓷器娇贵易碎,为防途中破损,便外裹沙土,土中又有蔓草种子,每日淋上些水,不几日便会生出藤曼牢牢缠住瓷器,可不费一钱保护瓷器无损,所以南朝瓷场多用此招。”
都说商人低贱,可商人的智慧同时也是刁钻无穷的。若非杜掌柜解惑,便是让簪缨想上一年半载,也绝想不到这上头去,登时自惭无知。
她点头记在心里,而后未曾回头地对那伙计道,“请御史夫人到茶坊三楼上座歇息,清一清场,我清清静静地请顾夫人喝几盏茶。”
沈阶望着女郎侧脸,微微含笑。
金屑茶坊本钱足,格调高,只纳名流贵客。坊中三层楼阁,若说二楼已是清贵已极,那么三楼雅间便是非皇亲国戚、高僧名士不敢登楼。
并非有何禁制,只不过在十几年前,此地有过一场集何氏家主、王氏五郎、谢家才女、卫氏十六、高僧法显弟子、小仙翁葛稚川之族孙在列的挥麈清谈十局,听得楼下士人如痴如醉,余韵绕梁三日不止。其后,便有了
约定俗成,谁认为比这几人才学更高,身份更显贵,方可登楼,要不然,便是隔墙撂娃娃——丢人呐。
此桩雅闻逸事,也是令这间小小茶坊水涨船高的原因。
虽然后来公认谈玄第一的卫十六投军去了,让许多清流名士大叹不值,也不妨这规矩一年年延续下来。
所以当方氏听说有人要请自己登楼时,三分诧异之外感到七分兴奋。
要知道她那官拜御史中丞的夫君,都还无缘登上三楼呢!
其他夫人们见茶坊掌柜亲自出面,神色为难地请她们下楼时,都大感受辱,当即怒了,“我等花了银钱来吃茶,何以赶人?!”
那掌柜的是个圆滑人物,躬身便笑:“贵人们肯赏光小店,是小店蓬筚生辉,然则茶者,吃的是个清,静,和,寂,伴着瓦棺寺禅钟,好品出一二分禅意,更是受用无边。若因争端吵嚷致使清茗失香,仁雅失和,岂非得不偿失?”
心中却想:店里煮茶的金屑泉水,全倚仗着唐记每日从外郡汲取新鲜的泉水送来,顶头上宪发话了,那是开玩笑的事么。
然他若是露出那等市侩嘴脸,像黎氏、公孙氏这些贵妇圈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依。偏偏掌柜的谈吐风雅,有理有据,她们再闹下去,可不就坐实了泼妇之名?只得扫兴而去。
却到底是平生第一回 被店家往出赶,心里憋屈的不行,又不能学方氏那个张口就骂的粗鄙样子,只好在下楼前狠狠剜了方氏几眼。
方氏反正觉得狠狠出了口气,心头大快,对这些恶婆娘回以妩媚一笑,倩然登楼。
不多时,一辆简雅的青缯小车停在茶楼下。
簪缨上楼,与顾元礼的夫人方氏相见,福身见礼,微笑道明来意:“方才听说夫人因我的缘故,与旁人发生了些龃龉,这都是小女子的不是。夫人却公心高义,还替我说话回护,特来奉茶一盏,敬请夫人赏脸。”
第56章
方氏生得肌骨丰腴, 脸若银盘,是个面有福相的年轻妇人。她见了簪缨,早已喜欢, 忙不迭还礼:
“有劳小娘子费心,这如何好意思。方才我亦不曾说上什么话, 那群得势不饶人的,竟似要吃人,还要多谢小娘子替我解了围。”
簪缨回以一笑,二人便对坐款谈。
簪缨也不刻意说什么,只是聊些家常话。喝完茶,方氏觉得这小女娘颇合眼缘, 诚邀簪缨去观斗鸭。
“何为斗鸭?”
“小娘子不曾看过?”见这谈笑从容的小女娘也有茫然的时候, 却呆气得可爱, 方氏咧唇笑道,“哎呀呀,那个可有意思了!”
簪缨确不知斗鸭为何物, 左右无事,便随她去了就近的斗鸭池。
建康依江傍水,一大盛产便是鸭子, 故京人喜食鸭, 做法更是层出不穷。蓄养的鸭子吃不完,自然便衍生出新奇玩法。
斗鸭之所却不忌讳男女同席,只见那水池栏杆外, 观斗凫的妇女不在少数。簪缨被方氏拉住手,挤进去内围, 耳边充斥着喝彩鼓劲的喊声。
但见几对肥硕的大白鸭正在池子里捉对扑翅搏斗, 溅起水花如雨。
簪缨目不转睛, 新鲜地看着这野气十足的场景,从最初的懵懵然,到后来也品咂出精彩,跟着笑了好几声。
“小心水花入口!”方氏在栏杆外一边下注,一边拍栏喝彩,一边给簪缨解说,一边有经验地用纨扇遮住小女娘的樱桃丹唇,简直快活乐无边。
一直到两人分别,方氏回了家中,她还美滋滋地回味着那几场酣斗。下值的顾元礼回府,方氏忙不迭将中指上新得的金刚石戒指晃给他看,“今日我斗鸭赢的!”
顾元礼自己褪了官袍,交给女使,一眼看出那枚戒指不是俗物,声音古板,神色和气,“赢了谁的?”
方氏笑眯眯:“是唐氏那位缨小娘子。”
顾元礼听妻子如此说,目色一动,细问缘故。
方氏便一五一十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顾元礼听罢,先不问别的,拉住方氏的手问,“那些人欺负你了吗?”
“也没什么,左不过是说我言行粗鄙,不识体统的那一套罢了……”方氏娘家在岭南是种荔枝的大户,在当地绝不算低末,只不过嫁到风雅浮华的建康,一句商户低贱,便足以定了人的品级。
不过仅仅低落一瞬,方氏又笑起来,“好在有缨小娘子,她帮我出了口恶气,阿顾,你没看到那个姓公孙的离开时的脸色,比她头顶别的翡翠簪子还绿呢,哈哈!”
顾元礼眼底的冷光一闪而逝,他笑看着自己向父母请命求娶回来的小妻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告诉她,“阿方,可能,那位缨小娘子的目的并不单纯。”
没想到方氏毫不在意道:“我知道呀。她告诉我了。”
刻板如老吏的顾元礼难得地怔了怔,“她告诉你了?”
“是呀,临别时,缨小娘子对我说,她今日与我碰面,其实是与顾御史顾府君你有关,说我回家一提,阿顾你自然便明白了。”
方氏自己的心已经够大了,却还从没见过这样把心思摆在明面上的人,便是想提防,也提防不起来了。
她人不聪明,回了府半晌才琢磨过味来,今日西曹掾夫人邀她去吃茶,故意说些宫里的秘闻,原是没憋什么好屁。可是对那位缨小娘子呢,尽管初识,方氏却从心里觉得她可爱。
硬要说的话,便是那小娘子眼神干净,说话实在,让人舒服。
至于官场上的弯弯绕,方氏从来不懂,也懒得去费脑筋。
今日那些官妇人围着她口吐恶言,方氏当时吵不过,回家来却也不会跟顾元礼如何告状,因她知道,她的夫君是正直之人,不会因为私
怨去弹劾同僚。
顾元礼已经明白了那位女公子的意思。
数日前,他才在朝堂上弹劾卫觎为国之贼,今日那名与大司马相交匪浅的女娘却帮她妻子脱困。
这是明晃晃在打他的脸,在问他,她都可以不计前嫌,他为大丈夫,却忍见妻子受辱吗?
听阿方的描述,今日茶坊中人,有平嫔一派,有皇后一派,那个四两拨千斤的小女娘,是逼着他站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