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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高辛族长临走前,又多留意几眼这年少女子深邃初形的眉眼,道了句:“似我族人。”

  这句话不知怎的不胫而走,而后京中人人便都知道了,原来那个傅大非但渎职不作为、临阵起降心、与边关女子媾.和出一个私生女,那私通的女子,竟还是个鲜卑胡女!

  那傅家老太知不知?前中书令知不知?傅小郎君又知不知?

  若明知是如此,还当作个宝贝,却将真正的忠臣之女驱出族谱,就真应了那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傅家这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呀,真够人茶余饭后嚼个一年半载了。

  至于傅妆雪之后该何去何从,她眼下倒还没来得及上傅氏族谱,按理可以不从族流放。

  这等小人物,小发落,不值当惊动大司马发话。可他老人家模棱两可,监官便不敢放人。

  却是傅则安释身之后,在朱雀桥头立足半日,料理过祖母后事,赶来女狱中。

  短短几日不见,傅妆雪变得面容憔悴,瑟瑟无神,那些关于傅家人的种种惨事,她不敢听也不想听,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消息送进来,让她被迫知晓。

  尤其是祖母的死状,她听后在暗无天日的狱里三天不敢合眼,眼下身上套着一件污黄囚衣,只求出去,只求活命,哪里还有半分清丽少女的风姿。

  “兄长!兄长救救我!”看见了傅则安,傅妆雪如同看见九天下凡的菩萨,可怜地扑到木杆边哭泣。

  “求兄长救阿雪出去,阿雪害怕……听说傅家大半人都流放了,陛下与太子殿下特赦了兄长,我、我不在傅氏族谱上,不曾没做过恶事,祖母做下的事,我都不知情的,兄长可否帮我求情……”

  她本不是坚毅之人,要说有什么比流亡千里路更可怕的,那便是这几日不知明朝是生是死的囚禁了。

  傅妆雪实在害怕已极,才会一见亲人,便口不择言。

  等看清兄长的眼神,她才陡地失声。

第44章

  时隔一旬, 傅则安仿佛变了一个人,面颊枯索,瞳仁静沉。傅妆雪甚至在他的鬓角见到了银丝。

  他居高望着相隔一道狱门哭泣的小妹。

  这种楚楚可怜的神情, 放在从前, 他会怜会疼, 可如今只觉讽刺。

  “都不问一声祖母的身后事, 便急着撇清关系吗?”

  傅则安笑了一声,“白疼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兄长……”傅妆雪心中发慌,又哭起来,“阿雪只是害怕……”

  “无妨,不会不管你的。”傅则安看着她, 淡漠得像另一个人。

  他透过她看着那个他已经忘了长相的、在心中敬仰景行了十余年的父亲, 也透过她看自己。

  当初之所以爱护此女殊甚,其中有一半原因, 是私心里想通过她追寻一点父亲的高义遗风,他看见这个从边关远来的妹妹, 便能铭记父亲当初所赴过的北关, 所留下的功勋。

  他不是不清楚她是外室私生, 但潜意识里,矛盾地将这点上不得台面归咎于父亲在边关枯苦辛劳。

  他想着,对这个从出生起便过着苦日子的小妹好一点, 便似对在他幼年而亡的阿父补上一点未尽的孝心。

  如今功证变成了罪证。

  弱冠便生华发的男子眼神恻然, “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父亲,你, 我, 身上流的才是同一种血。”

  一种虚伪的自私自利的血。

  可他既然认了这妹妹, 如今再说看清了她的柔弱只是一种自保的工具,撂下不管,也是虚伪。左右都是虚伪,这条性命还是要保。

  他想保下傅妆雪,首先须征得大司马的首肯。

  卫觎在疆场上不喜猫戏老鼠的游戏,杀人不过头点地,等回到京城,倒起了些闲逸雅兴,说也成,还是两条路:

  “要么徒步流去岭南,要么江离公子当初带着她出席过多少高门宴会,介绍给多少人认识,如今便再带此女一门一户地登门,哪怕是筵席上侍酒助兴的仆人乐伎,也要一人一人挨个找到,当面解释清楚:‘这位是你的亲妹妹,是你们的父亲在边关与胡女苟且所生,你手足情深,爱护她甚重。’等一个不落的说完,她的命也就能保住了。”

  这番话传到簪缨耳朵里时,她正在麾扇园的小凉亭中学吹短籥。

  亭中竹炉泥壶湔春茶,阿芜摇扇等着水沸,徐寔扣膝轻打节拍。

  簪缨经卫觎教授两遍,便已记准音孔与曲调,试着吹奏,渐能呜然成调。

  听了阿芜的学舌,簪缨意外地看了眼同坐在美人阑上,负手看旧简的小舅舅。

  而后,她又将目光投在徐军师身上,抿了下吹得发干的唇皮,笃定道:“这必是军师的主意。”

  她不在意傅则安会做何选择,那家人的事,在她这里已经勾销了。簪缨只觉得这种一家家上门自揭丑事的主意,促狭之极,诛心之极,不像出自小舅舅的毛笔。

  徐寔一脸冤枉,“小娘子是对徐某有何偏见,还是对大将军有何光风霁月的误解?”

  难得大司马此日平易近人,亭子外围的数名武卫亲随大着胆子偷笑。

  卫觎视线虽未离开竹简,也若有似无笑了一声。

  那佩刀立在竹荫里的林锐见状便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大将军啊,初投祖将军时,身上高门子弟的习气重得很——大将军莫瞧我,这是祖将军原话嘛。祖将军欲磨砺大将军,马前卒都不要他做,命大将军专司阵前骂战。本以为大将军拉不下脸皮,谁知读书人骂起人更狠,加上大将军悟性高,营里头的糙话学得那叫一个神通,当时匈奴将领还给这独一份的叫阵起了个名字,叫‘文武骂’。文武骂一出,甭管临兵城下的胡人头头要守要战,就没一个不头疼的

  ,至今淮水一带——”

  卫觎摸起一颗松穰儿弹上参军的膝盖,林锐立刻住口。

  簪缨吃惊,忘了吹籥,眼神亮闪闪地扭头盯他。

  卫觎落下眼睫扫了女孩子一眼,不动声色,“听他胡说,假的。”

  簪缨哪里还肯信,饶有介事地哦一声,“原来小舅舅还会骂人。”

  她极尽想象却也全然想不出,那该是怎样一种场景。

  卫觎向上动了动唇角,不语了,纵容她取笑。

  林锐因为知道大将军想逗小娘子开心,以逐散她心中哀思,所以才敢大着胆子犯上一回。目睹大将军此刻的好脾气,他心中简直哀叹,平常若能分给他们十之有一,那必是如沐春风一样的日子了。

  这里正做着美梦,杜掌柜从那头的花园月洞门过来,手中捧着一本账簿,止步在亭下。

  “小娘子,瑞亲王府方才派长史送来了赙仪。”

  自从成忠公沉冤得昭,此公的机谋果敢,忠义气节随之传遍建康城。南朝门阀,最讲名望二字,故而京中的宗室王公与大大小小的世家闻风而动,知簪缨为父举丧,陆续都送来了赙仪。

  这也因为,乌衣巷的新蕤园如今水涨船高,里头不止住着成忠公独女,还赡养着一位蜀王太妃,又坐镇着一位大司马,更听说三吴首富也在马不停蹄地往京里赶。

  所以这座门阀,无疑已成为乌衣巷中最炙手可热的一幢府邸。

  若非忌惮住在里头的大人物来头甚多,不少世家便是腆着脸也想来走动走动。

  “天气这么热,难为杜掌柜操劳。”徐寔笑着邀客,“不如坐下喝杯茶,慢慢说话。”

  杜掌柜看了小娘子一眼。

  簪缨目光闪动,起身向卫觎轻道,“小舅舅,我过去说两句话,等我回来分茶。”

  规矩地禀告后,她方随杜掌柜走出麾扇园。

  茶炉旁的阿芜见小娘子离开,亭里亭外剩下的全是大司马的人,虽说天真无畏,犹豫了一下,还是撂下风扇随小娘子退出园子,心想等会再跟小娘子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一来,人走茶沸,无人去舀。

  园亭中难得的片刻轻闲时光,顷刻流散了个干净。

  林锐将身板绷直了些,玩色全无。

  徐寔看清卫觎明显淡下去的目色,笑着圆融:“小娘子越发长大了,有什么事还要避着人说。”

  卫觎撂下简子,露出一对漆沉的瞳眸。

  “文远以为,她向庾氏要蚕宫,意欲何为?”

  他此言问得突兀。

  徐寔心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眼锋骤紧,又觉得不可能地掠了过去,淡然道:

  “大抵是心向着主公,想给卫娘娘出口气吧。那里毕竟是当年卫娘娘亲桑之所。”

  紧跟着,他微微压低声音,“大将军此番回京,除了为着小娘子的生贺,便是为祖将军请封。而今朝廷的追封已经下达,至于说服朝廷同意北伐,还要徐图,京口不能久离,六月十五过后,大将军便当回了。”

  见卫觎不语,徐寔心下微叹,道:“若是放心不下小娘子,不如一并……”

  “她不会走。”卫觎轻淡一句话,断了军师的提议。

  望着噗噗沸响的水气,他眸光深晦,手指连敲两下竹简,已是难得一见的躁虑。

  簪缨随杜掌柜出了园子后,接过账簿。

  她细细地看过瑞亲王府所送的奠仪,以便心里有个数,将来若有机会走动,依数回礼。

  这些人情来往,虽说有杜掌柜任娘子在前料理,是万无一失的,但其中门道她还是要学着分辨,至少做到心中有数。

  杜掌柜眼见着刚出宫时连五铢钱都不识得的小女娘,如今已看得懂账本

  ,心下感慨,想起方才得的回报,低声道:“颖东那边回信了,果然寻到一个叫乌龙与手的人。”

  簪缨闻听此言,精神一振,问他细情。

  杜掌柜便道:“据咱们的人传回的讯息,此人本是佃客,一家五口作为当地豪强公孙氏的荫户,耕田为生。主家性情残暴吝啬,此人又是当地有名的一个刺头,脾气不好,爱穷仗义,常被主君整治,到头来落不下好,便是饿孩子苦老婆。按小娘子的吩咐,已将这口人自公孙氏手中赎出身契,好生安顿了。不知小娘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

  簪缨不曾想到,两年后揭竿而起的一代雄杰,如今却尚是个看人眼色的落魄农人,想了想道,“且先如此,依旧叫人留意着。”

  杜掌柜应是。

  簪缨将账簿递还给他,顺手揪了片斜出枝桠的蔷薇叶,在指间虚虚柔弄,“朝中可有打听到什么动静?”

  “有。”杜掌柜微嘲地轻勾嘴角,“工部和户部这几日正打架呢,为的还是建行宫的事。工部迟迟等不到下播的款项,宫殿修到一半撂在那里,那头皇商们又催要得紧,想是求告无门,闹到了明面上,户部尚书坚持说当初拟建行宫并未走公帐,又举何处何处闹蝗灾、何郡何郡增兵饷,说死不能动国库的钱。两边正如此僵着。”

  簪缨眸光熠采,指腹下意识用力,翠绿汁水染上了指甲的缝隙,“还有么?”

  杜掌柜:“还有便是顾御史又弹劾了太子殿下,道傅家知情不报顶替功勋,致使成忠公蒙屈一纪有余之久,太子与那傅则安交情甚密,替他求情,脱不掉一个察人不清、徇私包庇的干系。”

  簪缨听他说“又弹劾”,方记起来这位顾御史便是上次她退婚时,当廷指责太子私德不修之人,不由失笑:

  “这位顾大人是何来头,如此敢放言。皇帝可曾难为他?”

  杜掌柜眯眼摇头,双手叉抱微凸的肚腩如安泰家翁。“这个时候越为成忠公仗义执言,越能邀名。陛下放任,老臣成精,御史台自然逮住义理大谈特谈。不过这位顾中丞倒未必是做戏。

  “其人耿介。”

  他说到这里,便见小娘子用清澈明亮的目光瞧着自己,唇边还有浅浅梨涡,回神放下了手问,“老仆何处说得不妥?”

  “没有。”簪缨俏俏道,“原来杜伯伯也知朝局。”

  “哎哟,小娘子抬举人了,我一个商人,哪里知个什么子丑寅卯。”

  杜伯伯乐呵呵的,目光瞧了眼麾扇园的方向,又话风一转,“不过,小娘子欲知这些事,为何不问大司马?他身边的徐先生,非常人,人不在一京亦览一京事,向他求教不会有错的。”

  簪缨眼里的笑意褪了一点,回首轻道:“小舅舅早晚要回京口的。”

  她做的事,私心里也不想牵扯进他。

  ……

  随着六月十五的临近,傅氏一案尘埃落定,十三日,傅家在判男丁离京赴岭南,却在这天清早,又生出一桩不大不小的枝节。

  孙氏要与傅骁和离。

  南郊离亭中傅骁一身白布素衣,面上胡髭横生,早已没了中书令的风流雅度。

  他颤抖地捏着手里的包袱,本以为妻子今日是来殷殷送别的,却没想到,听到如此噩耗。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着眼前相伴二十载的枕边人,“连你也要舍我而去吗?”

  孙氏今日穿一身玫红曲裾,挽了个油光湛然的飞天髻,虽脸上习惯了不施粉,气色却比往常在傅府亮丽许多。

  站在一众灰扑扑的流人中,如灰坷枯草中的一株华英。

  她淡道:“莫作此态。这些年我扪心自问,你扪心自问,我伺候公婆尽心尽力,为你傅家生儿育女,对得起任何人。那两个没能养成的孩子……这

  些年我常常伤心思念,你母亲却一味将此事怪在我头上,我也从不曾辩驳。则庭离家不归,她亦要怪我没有教管好孩儿,奇怪,仿佛整个二房只我一个是活人,出了什么事,罪魁都非我莫属,可我,也从不曾争辩什么。”

  她抬起含泪的双眸,“你可知则庭离家时同我说过什么?他言祖母心性坚悋,苛待于我,此府非久居之地。他要去游学,还想带着我一同走,说定能靠本事养活我。那时我只以为小孩子异想天开,坚持不允,没想到他便自己半夜里悄悄走了……再也没回来,再也没回来……”

  孙氏说到这里目色一定,将眼泪抹去,“现下我才想明白,我儿所料不错。都说大房之子才质不俗,若我儿在,也未必输得他!

  “傅骁,你一味顺从亲母,如今她终于将家搅散了,你也尝到了苦果,求仁得仁,怨不得谁。我与你断,旁人说我见风转舵也好,说我不守忠贞也罢,都无所谓。

  “我只是,想清楚了。”

  她将和离书掷在傅骁身上,决然转身。心中想:连阿缨都能心明眼亮地抛了泼天尊荣,悬崖勒马,她自苦自误多年,只以为一味忍让便能修得正果,却是时候向那孩子学一学了。

  于此事,簪缨并不知晓。

  便是听说了,她也没心情理会,只因这日入夜,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突访新蕤园。

  当那一主一仆在堂厅的灯光下,掀落黑色软绸兜帽,簪缨看清为首之人的脸,微微静默。

  当朝皇帝易装夜访她这小小家宅,真是委屈了。

  “小娘子,陛下担心你这几日逢丧伤心,又知你不愿入宫,特意出宫来探望小娘子的。”原璁在侧旁极力地赔笑暖场面,“小娘子莫愣着了,快同陛下坐下说说话吧。”

  在他看来,陛下如此纡尊降贵地深夜造访臣子家中,旁人不说肝脑涂地,亦当诚惶诚恐。

  可簪缨却想起,白日里小舅舅接到了京口军情,带人出京回军镇整顿防务,去前向她作保,十五日凌晨前必定回来。

  ——若皇帝当真心中坦荡,又何须趁着大司马不在时过来?

  他就算藉口是来探望郗贵太妃,都比说是来看她更体面。

  旁人视李豫为九五之尊,敬之仰之,簪缨却是在他身边生活了十几年,在他膝头背过诗,摇他臂膀撒过娇。

  而今视他,不过如同一位不称职的家翁,没有半点敬畏可言。

  她既不让座,也不奉茶,只是一身素白衣裙站在皇帝对面,望向那双日渐混浊的眼眸,淡淡道:“陛下,你当真不知道吗?”

  原璁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这小娘子问的是什么意思,生怕她的无礼顶撞到陛下。

  下一刻,他却看见陛下慈爱的神色骤被打碎,错愕地抬眼看向小娘子,捻着珠串的手指颤了一颤,停滞下来。

  簪缨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不假,但看庾灵鸿对她的种种规训,她心底深处对庾灵鸿产生的恐惧,都佐证着庾氏在幼时教养她时,并不如她所说的视如己出。

  那么作为皇宫主人的皇帝,对此会一无所知吗。

  她叫了他十年父皇,“傅簪缨”三个字在他的眼里,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是一个女儿、一把钥匙、还是一只傀儡?

  他今日的温情,做给谁看呢?

  埋头恭候在门廊外头的杜掌柜,罕见地露出严阵以待的神情,惴惴不安。却不想天子方悄无声息地来到府上,随即又默然而去。

  这一夜,李豫一来一回,见了簪缨的面,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簪缨也只说了两句话。

  她的第二句是:“请转告太子,后日我不欲见到他。”

  六月十五,簪缨为父迁棺举丧。

  徽郡王李容芝向宗室请旨,破格为成忠公引幡,如约回京的大司马卫觎,不卸战甲,亲自扶灵。

  王氏、谢氏、陆氏、周氏、郗氏等世家纷纷派子弟前来祭国士。

  簪缨此前吩咐杜掌柜,此日要在礼仪之内,极尽排场煊赫之能事。她从不是张狂之人,却又不解释为何,然唐记上下皆是一心听从小东家吩咐的。于是秦淮河边,幡棚十里,半座京城,素银成雪。

  簪缨素服洁白,素发袭腰,额缠孝带,手捧神牌,身后的青帏嵌璧丧车上,漆黑而巨大的棺椁肃穆静默。

  她给阿父引路,去同阿母团圆。

  在她身后,卫觎黑衣扶棺。

  沿途每一幅张起的素白灵幔上,都印有一枚金黄色的马蹄金花押,那是唐氏商号的印记。

  于是这一日的街头巷陌,已渐渐从人们记忆中淡薄的唐夫人,与生前名声不显的成忠国公,这对传奇伉俪,又再次出现在每个人的口中,无人不晓。

第45章

  从仙鹤观到北郊象山, 辒凉车走了一个时辰。

  从前簪缨走过最远的一段路,也不过是退婚那日,从华林园穿过半座宫城走到东止车门。今日的路程几倍于那次, 簪缨心里却一点也不觉累, 到了后半程,却终究体力不济, 由任氏搀托着,仍坚持一步步走上山, 亲眼看见父亲棺椁入土为安。

  漫山肃穆, 礼部侍郎念诵旌表,簪缨跪在墓前焚化了一卷亲手抄录的《孔子世家》。

  万言成灰,一切礼毕。等下了山,簪缨的双腿与脚心酸疼得仿佛已经没有知觉, 乘坐小轺车回。

  上车时, 卫觎搭了把手, 看着那张细秀透白的小脸,问了声可还好, 簪缨点点头。

  “车上备了龙眼汤和枣栗软糕,用一些。”

  簪缨欲言又止。

  风拂过她的孝带, 她整个人仿佛是从白雪里脱身而出的,唯有发与眉目黑似点漆。极致的白, 极致的黑, 使这个干净纤细的少女看起来惊心动魄,生怕一阵风过来便会把她吹走吹散。

  风无孔不入,卫觎给她关上了车厢门, 仍是温声不火的缓柔语气, “你服心丧, 不必在饮食上头自苛。回府还要拜来客,守灵堂,不吃东西撑不住。”

  “好。”簪缨在车里应声,“听舅舅的。”

  卫觎翻身上马,徒步扶棺来,打马护轿回。

  殊不知,在山路一侧的半山峦上,早早来了一队精简禁军。禁军所拥护的为首之人一袭雪白蟒袍,立在山岩边,目不转睛下望轺车。

  正是太子李景焕。

  他是在父皇回宫后才知道父皇去过乌衣巷,李景焕当时很怕父皇与簪缨提了册封公主的事,连连追问。

  然皇帝对此一字未提,最终也只是透露,簪缨不愿这一日他露面祭拜成忠国公。

  她不想看见他。

  他听她的,就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一看她。

  然而只遥望一眼,太子的头疾再次发作。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雪白纸钱落在李景焕眼前,他头颅中猛地一锥,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满城素白,阖宫举丧,他早起时还见过的父皇,闭着眼面容灰败苍老地躺在一口巨大的金棺中,他自己身着丧服一步步走上龙墀,登基为帝。

  “……”李景焕发出一声难忍的,掌根紧压在额角,不能自控地蜷起身子,痛倒在地,冷汗透骨而出。

  “殿下,殿下!”

  ……

  唐记的人护送小东家回到乌衣巷,那府里早已搭好了灵堂。

  簪缨吃过东西,身上攒了些力气,在灵堂点上长明灯与三根腕子粗细的香柱,便听仪门外唱礼,二殿下与四殿下前来吊丧。

  这二位是宫里的皇子,代表朝廷前来吊唁忠良,杜掌柜不敢怠慢。他迎将出去,便见二皇子李星烺牵着四皇子李月澄素服进门。

  四皇子还不到六岁,迈过门槛时脚步还蹒跚了一下,诸事不懂,只是随着皇兄对灵位敬香,慢拙地作了一礼。

  簪缨在家眷主位上福身回礼,卫觎与她并肩,一身煞气的黑,在那片柔白旁也收敛起厌压威势,亦向唁客颔首。

  “姊姊,节哀。”

  四皇子转身之前,看到这个不认识的姊姊一身白服,就像是从遇仙画里走出的人,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叫完才发觉自己做的和出宫前母嫔教的礼数不一样,慌张地扭头看了皇兄一眼。

  其实他在宫里见过簪缨几面,只是看着眼前这个额发梳起面容清美的姊姊,完全没认出来。

  李星烺用眼神示意弟弟无妨,下敛视线向簪缨道:“成忠公肝胆义节,当照千古,还请小娘子节哀。”

  “多谢。”

  皇子之后

  又有朝臣来吊,朝臣之后又有将军、尉丞,譬如那日在京兆府从头至尾听闻了案情的京兆尹与大鸿胪,又有尚书省,御史台……簪缨回礼时说得最多的,便属这两字。

  前来哀悼者,见成忠公幼女清弱如此,或多或少皆心生怜惜。又见大司马竟站在家属位陪同,倒像成忠公的家里人一般,又微微疑惧。

  一看见他,众人便想起来时路上,朱雀华表上挂的那两颗风干头颅、便想起傅氏一家人的惨状、便想起傅则安兄妹登门时,那一番连自家听着都替他们害臊的言辞,哪里敢受这位的回礼,放下赙仪就匆匆告辞。

  出门时见二皇子与四皇子尚且逗留,臣子间又不禁交换眼色

  ——代表宗室来奠国士的差使非同小可,两位齿序低的皇子一道前来,固然哀荣已极,却怎的不见正统储君的踪迹?

  正神思各异,仪门外唱道:“江乘县顾公至!”

  “顾老先生也来了?!”

  “可是那位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吗……”

  来宾闻声惊诧之极。

  这位顾沅老先生当年与皇室交恶,可是发过永不入京的誓言的,此公名高德劭,一诺千金重,难不成今日竟为成忠公破例了?

  簪缨此前并不曾向江乘顾氏致帖,她敬重顾老先生,哪里有后辈丧礼请长辈来唁的道理。

  听见唱礼,她也倍觉意外,张目看去,来者不是顾沅又是哪个?

  她连忙迎去,搀扶顾老进灵堂的少女身着一套白襦兰花色裙裾,粉黛不施,正是顾细婵。

  顾沅见了簪缨,放慢语调宽慰她了几语,而后不理满室惊异的视线,上前为亡者捻了三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