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子妃娇宠日常1v1上一章:第26章
  • 太子妃娇宠日常1v1下一章:第28章

  他刚入宫殿,庾皇后随即便至。

  看着焕儿手腕上的纱带,她又恨恼又心疼:“你还去那丫头身前凑趣!她脱不脱籍姓不姓傅,又关你甚事,值当你巴巴地带着伤往宫外跑?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昨日卫家竖子伤了你,她可问过你一声没有?她如今是攀上了姓卫的,这两人一个张口就敢要蚕宫,一个众目睽睽之下便敢出手打伤当朝太子,都是要反了!还有你,不撑起太子的颜面去责难,反倒贴上去,打量着要气死母后不成?”

  庾氏昨日被一个小女娘在世家面前扫了颜面,正有一肚子冤火,加上李景焕的手腕被卫觎伤到,更是气得无以复加。

  她昨日便想带着太子去陛下那里讨个说法,结果陛下直接躲去了毓宁宫,没有半句对傅簪缨以及大司马的问责。

  ——卫婉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还向着她的弟弟。

  可焕儿是他的嫡子长子啊,医丞说焕儿的腕骨被打裂,若不好生保养,只怕将来写字都艰难!卫觎这是想让她的焕儿拿不起笔墨,批不了奏折,其心可诛!难道陛下就半点看不出来吗?

  李景焕只是不语。

  李荐见母子俩闹得不像,忙从中斡旋:“皇后娘娘请息怒,殿下晏归,原是京兆府衙出了一桩大事……”

  接着,他便将傅老夫人隐瞒傅子胥军功一事上禀皇后。

  庾氏却是第一回 听闻此事,怔在那里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往常只觉邱氏是个糊涂好拿捏的,却真没想到,邱氏既好被她拿捏,也好被别人拿捏,既愚蠢又胆大包天,不吭不响竟行出此事。

  她果不应与蠢妇谋事……

  庾氏心中正做此想,便听李景焕冷声发问:“母后,此前让邱氏去乌衣巷劝说阿缨,是您的意思吗?”

  庾氏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微紧,随即蹙起尖细的黛眉,沉沉道:“你在质问你的母亲吗?”

  李景焕直视庾氏,慢慢蜷紧手掌,接着问:“所以昨日让崔愉去乐游苑,也是母后的谕旨吗,母后,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的身量已高出庾氏许多了,庾氏想看清自己孩儿的脸,已要微微仰面。太子冷硬不减锋芒的视线让她心中发酸,眼色向外轻扫,李荐识趣地屏退左右。

  庾后语重心长道:“孩子,母后还能为什么,那丫头的心,眼看是归拢不回来了,能弄来她的钱也是好的。眼下当务之急,先把苑北行宫建成,为陛下把差事漂漂亮亮地办妥。昨日情形你也瞧见了,王氏亲厚二皇子,三吴首富又拉拢王氏,怪母后给不了你助力,你说咱们母子手里的牌,还剩下什么?你现如今只有牢牢抓住你父皇的器重,这关乎东宫地位,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李景焕有些陌生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一字一字道,“我一早要的便不是她的家财,母后不知吗?”

  庾氏气他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开窍,脱口道:“你想要她的人,也要一步一步来!”

  李景焕眼波如晦,心潮起伏。

  他曾以为,母后是这座宫里除他以外,对阿缨第二好的人,毕竟阿缨一直在她的膝下将养长大。可现在,看着她油然一副算计阿缨入骨的面孔,李景焕忽然恍惚,觉得她确实是说得出“她不是还有左手”、“迁她去萝芷宫”的人……

  他不明白,赖以信任的母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更令他不敢细想的是,在那场不属于他的记忆里,他做了母后的帮凶,一字未曾辩驳。

  那些零碎的片段,仿佛正一点点由假变真,一点点无视他的抗拒,浮出水面。

  李景焕的头自打离开京兆府后,便不再疼了。他见不着她,便不会疼,也不会想起更多事。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若他想安稳度日,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从此以后再也不见阿缨。

  因为李景焕直觉,后头的事不是好事,他不愿作想。

  可他做不到。

  今日在府衙里,他亲眼目睹簪缨一下一下地用簪子捅进周燮的胸膛,侧影却静得像冰。

  那种不动声色的凄厉与发泄,让他心慌得难以忍受,他只恨当时簪缨身边之人不是自己。

  他想保护她。

  哪怕余生见她一次便头疼一次,他也还是想与她朝夕相伴。

  “我要的是她的心。”李景焕疲惫地垂下与庾氏如出一辙的凤眸,“母后以后切莫再做伤害她的事,孩儿自有分寸。”

  说罢,他也不行礼,转身便回自己的寝殿。

  庾后站在原地气得嘴唇发抖。

  李景焕一身寡郁地回到内殿,扫见书案上堆着几本国语策论与一册衙门里的官员考评,也不记得有几日不曾翻动过,无心于此,亦不要人伺候,坐在榻上倚囊假寐。

  不知时过几许,他似梦非梦,眼前正闪过萝芷殿的宫门,突听一道轻细的声音唤道:“殿下、殿下……”

  李景焕迷然睁眼,殿内视线昏暗,当已是黄昏。等他看清眼前的一张脸,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在他眼前的,是个年岁不大其貌不扬的小内监,然在他方才的梦境中,正是此奴向母后叩头进言,求将傅小娘子从萝芷殿中放出来,而被活活地打死。

  骤然见死人复生在眼前,李景焕心跳如擂鼓。

  “奴才该死!扰了殿下清梦。”

  那小太监也没想到自己会吓得太子愣神,连忙跪下,“陛下请殿下过去说话。奴才方见殿外没人,一时僭越,求殿下宽恕。”

  “你是御前的……”李景焕醒了神,始记起今夕何夕,看此人确有几分面熟,问道,“叫什么?”

  小太监低声回道:“奴才焉瞳。”

  李景焕又看了他几眼,移开视线,唤人来拧帕子拾掇了脸面,便往太极殿去。

  走在宫道上,焉瞳躬身随在太子身后,李景焕有一句无一句地问他些几岁进宫,在御前担管何职之类的话,而后状似不经意问:“在玉烛殿当过差吗?”

  焉瞳闻言轻怔,记起干爹教他的:眼下傅小娘子已离宫,不可在他人面前再提小娘子对他有恩的事。

  于是垂首摇头,说不曾。

  李景焕便沉默。

  皇帝人不在太极殿内,他身著一件随常白纱禅衣,背着手正立在雕镂祥云纹的古色殿门外。

  见太子来了,皇帝先往他腕间看一眼,继而淡道,“随朕走走。”

  李景焕应是,这对天家父子便沿着高殿的长廊漫行。

  眼下正值暮色四合,视线将暗未暗,混沌昏昧,皇帝不要黄门挑灯跟随,太子亦步亦趋,遇到拐角处,便抬手轻扶父皇的臂肘,过后再恭顺放下。

  皇帝余光瞧见那抹刺眼的白纱,终于开腔:“行啦,自己还伤着,就别扶朕了,朕还没老到看不清路。”

  说罢声音温和了些,“还疼吗?”

  李景焕一向比母亲更知道父皇对于卫氏的容让,因为他是看着显阳宫里那道枪痕长大的。父皇不会不知他是如何受的伤,但父皇只字不提,他便知,自己诉苦也无用。

  于是道:“不疼。”

  皇帝轻叹一声:“傅三郎的事朕已听安轸禀明,朕万万想不到,赫赫衣冠之国,竟使宵小弄计,国士蒙冤,朕心戚然。哦,阿缨的父亲如今已不在傅氏族谱上了吧——子胥,自古便是豪杰之名啊,真名士三字,他当得。”

  皇帝说到这里停步,眺望东边方向轮廓暧昧的钟山,又回头看着太子问:“大司马判罚傅氏时你在场,你以为,公允否?”

  他既如此发问,想听到的回答自然只有一个,李景焕眼底的晦色更浓了些,低头道:“公允。”

  皇帝点点头,继续向曲廊深处走。“他啊,是动了气了。朕原本想留着太子太保的位置给他,太傅的位置呢,留给顾公,正好这一回,大司马回京替祖松之将军求请加封事,朕还以为可以商谈商谈,没成想眼下出了这档事。哎,便别惹他了,就着礼部将阿缨父亲与祖将军的身后哀荣一并拟封了吧。”

  他的语气不同于朝会上议事,是父子私底家常话。家常话,便是真心话,越真,李景焕听后越是心绪翻涌。

  ——一国九五之尊,却对一个领兵的泥腿子一让再让,说不敢惹。那北府的兵权,要求着他领,他不敬地把兵符扔在地上,还要御前近侍跪着系回;太子太保的殊荣,也要求着他任,那厮却还不屑一顾。

  李景焕血气方刚的年纪,终于也忍不住迸出一句实话:“儿臣不稀罕他做太子太保。”

  太子太保,顾名思义是保卫太子安全的官属,大司马若遥领这个虚衔,便等于放下旧怨,认同东宫的地位。

  李景焕不是不懂父皇的良苦用心,但他不会向那人低头。

  那人只是有十万兵,将来也不见得能翻天!

  “你啊。”皇帝也未怪罪,只是漫不经心地嘀咕,似教导不像教导,似闲谈也不像闲谈,“看一个人,不可只看表面。就算是敌人,吾儿也该看透他表里春秋。十六啊,他和王氏相比,已是一片公心。你可知整座南朝、不,南北两朝,最不想建乱的便是他了。”

  李景焕只觉父皇偏心偏得开始强词夺理了,拧眉一吐胸臆:“一片公心?父皇,他是狼子野心!”

  “他是一把好用的刀!”

  皇帝见太子还是不懂,也侧头加重了声音,继而,又徐吐气息,恢复漫淡的语调,“朕已说了,看人不可只看表面。面上的野心昭然,正是没有野心。”

  他的目光,随着眼前更为沉暗的光线变得虚渺,声如飘絮,“十六和唐素傅子胥,其实是同一类人。可惜了。”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皇帝回过头,在暗暗的天光下,勉强辨出太子神情倔强不服,笑了一声,终像寻常家翁一般拍了下太子肩膀。

  说出的话却温情殆尽:“朕打算,册封阿缨为公主,作为她父功勋的奖赏与弥补。”

  李景焕怔然抬头。

  下一瞬,他拂袍跪倒,失色失声:“父皇,阿缨是儿臣的太子妃!”

  她若成为公主,他们之间便再没有可能了。

  皇帝也为难,“她既不愿,不当勉强。”默了默,声音里多了分不易察觉的凝滞,“是朕亏欠了那孩子。”

  李景焕惶急

  之下,没听出其中深意,唯揖手急急道:“求父皇三思,再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定能弥补过往,将阿缨请回宫里。父皇……”

  他眼里泛起幽湛的光泽,“儿臣心里没有别人,只心悦于她。她也只能是儿臣的太子妃。”

  皇帝半晌没言声。

  自己喜爱的儿子,跪在脚边揪着他袍角不放,李豫倒是没再提册封公主这茬儿,只是静了一下道:“傅家落难,还以为你会替那个傅家小娘求求情。”

  李景焕闻言促然松开手,是啊,他今日完全忘了傅妆雪。

  他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她。

  或者说,他下意识地抗拒着想起那个女子,害怕傅妆雪出现在另一个自己身边,更怕自己想起什么不可控的场面,更怕,他所如今想起的一切,阿缨悉数尽知。

  最终李景焕只平静道:“父皇明鉴,儿臣对她并无情意。”藏在背后的左手,指尖抖得厉害。

  ……

  乌衣巷,新蕤园。

  簪缨一觉睡到大晚,醒来觉得腹饿,才知天已黑。

  春堇和阿芜过来服侍,说大司马不让叫醒她,这一觉睡透了才好。簪缨揉眼坐起身,缓了缓神,踩着白袜绕出屏风,便见春堇口中之人正坐在案边烛下。

  夏日的晚风撩动他鬓丝,男人骨骼分明的指间夹着一截短竹,右手一柄小剔刀,仿佛雕琢着什么。脸上无神情,轻垂的睫毛染了光影,有一二分专注与漫淡相侵的意味。

  “小舅舅。”簪缨初醒的声音绵软,唤了一声,好像还没有想明白,他怎么会坐在这里。

  卫觎抬头,一张凛丽无情的面孔在灯烛下添了分生动。

第43章

  “小娘子, 大司马已经在府里住下啦,杜掌柜才在麾扇园里安排妥当呢。”

  阿芜嘴快,将此事报告给小娘子。

  那麾扇园是府中一个连着花园的小别业,清雅幽静, 园中也有轩阁几间。

  簪缨听了, 一愣之下自然喜欢, 一想便知小舅舅这是为了照顾自己,不好意思地走过去。

  “我竟睡到了这时……小舅舅一直在这里吗, 削的什么?”

  卫觎借着灯火看了看她的气色, 摊开掌心, “短籥(yuè), 营地玩意,逢丧不作乐声,边关吹这个为战死的将士送行,都说可安游魂。”

  他说着吹开竹上的浮屑, 将削成的短竹管放在唇间,试了两调。

  久握丈八长槊的手指按动调孔,亦赏心悦目。

  短籥的音色呜哑低沉,不似中原丝竹明丽之音,却意外地令人心静。

  心中怀念先人,便不忌讳谈生死,簪缨望着在他唇下婉转成调的青竹, “舅舅教我。”

  卫觎回手从座边又摸出一枚短竹笛来, 比他手上的小一号, 同样六孔, 只是孔距更近。他坐在席子上没挪身, 扬手递交给她, 说:“先吃饭。”

  簪缨将短籥在手中把玩两番,精心地收好。

  她晌午睡下之前没正经吃什么,此时确实饿了,卫觎也还没吃,等着她回内室把鞋子穿好,同案用了些粳米粥与菰菜羹。

  撤席后,簪缨问了问杜掌柜外头的动静。杜掌柜说案情已达天听,陛下下谕,令刑部连夜细审。

  说是审,其实该交代的罪魁祸首在白天都交代了,又有大司马发话在先,其余的都是走个过场。

  簪缨又问,“褚先生如何?”

  杜掌柜道:“已在小东阁安顿下了,请了郎中诊脉开调养方子。此时应还未歇息,小娘子要去看望?”

  簪缨正有关于阿父的事想问一问他,不想等明日,听说人还未休息,便去了小东阁,走前不忘道:“小舅舅。”

  卫觎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唤便接口,“随你同去。”

  考虑到是有关北地边关的战情,又叫上了军师同往。

  小东阁里,褚阿良在两个健仆的帮助下在浴桶中洗去一身污垢,此时正躺在专为他准备的软榻上,还有婢子喂他喝药。

  吃了半辈子苦的人,享不了福,他心下正不自在,听闻小娘子过来瞧他,忙推开药碗道,“怎敢劳烦小娘子。”

  说话间,簪缨几人已绕过步幛入室,见了褚阿良。

  簪缨不让他起身,自在榻下命家仆搬了垫席来坐定,卫觎主卿二人则坐对面。

  褚阿良一个人见人躲狗见狗嫌的瘫子,居然凌居上首,一时感慨莫当,“白日口不择言,说了得罪女郎的话,女郎见谅。”

  簪缨却道:“先生不曾说错,先生在外求助无门时,我在禁内一无所知,确是我这作女儿的不称职。”

  她的目光始终安静坦然,“先生,阿父在兖州城中时,食宿可好?尽日做何事?说过什么话?”

  她想问的,说到底是这些家常事。

  好像多知道那些随风的往事一点,便能多靠近她素未谋面的阿父一分。

  另一边的徐寔闻言心酸,掩饰地低了低头。

  褚阿良知无不言,他揣得出几分小女娘的心情,说道:“三郎主常常上城头向南而望,一提起家中待他归家的妻子,脸上便多了笑意。当时三郎主从信上得知唐夫人有喜,那样个含蓄人,嘿,拉着小人喝了半夜的酒……”

  回忆至此,褚阿良沧桑的眼纹里也展出笑意,“边地酒烈,三郎主酒量又不行,醉了哑了,还在呓语,说可想要个女儿,只是这话不敢写在家书上。反复说了好几遍。”

  簪缨目光动了动,很轻地问:“是么?”

  “皇天在上,这种事,小人岂敢巧言媚主。三郎主说女儿像唐夫人,他看着喜欢。”

  褚阿良随即想起一事,动了动支撑的臂肘,略换了个姿势。

  “那会儿,小人随三郎主易装至鲜卑部落,其实心中也有不解,曾问郎主,若此行盟成,他会不会功成身退,将功劳拱手让给傅容?女郎,可知郎主如何作答?”

  卫觎静静看向她。

  簪缨只想了一瞬,眉目清明,挺直脊背,掷然成声的嗓音,仿佛与隔着山川岁月的另一道声音重叠。

  “当仁不让。”

  这一瞬间,褚阿良好似从眼前这位年轻女公子的神采中,又追寻到了当年意气蕴藉的郎主,忍不住击榻道:

  “是,就是当仁不让!女郎颇肖,颇肖。”

  烛火未歇,这一谈,便谈到了三更天。

  褚阿良许久不曾与人正常说话,此夜胸臆尽吐,终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簪缨说要余生奉养他,褚阿良咧着嘴拍拍自己的废腿,给婉拒了。

  “文臣死节,将军死战,那么多人都没回来,小人是侥幸捡回的一条命。女郎不欠小人什么,小人也当不起如此厚待,糊涂日子过惯了,还是觍颜向女郎求一间茅屋,白日沐阳,夜里听风,如此了了,便是了。”

  簪缨答应。

  在屋里时徐寔一直没说话,等三人走出东阁,吹着夜半清风,他方斟酌着语气,对簪缨缓声道:

  “听刑部那边的回话,周燮交代了,他扶棺回京时,唐夫人并非无所疑,反复细问了他三遍使臣在高辛族长面前的言辞,以对比细节。周燮皆按子胥公的说辞回答,只不过将他的身份冠在傅容身上,九真一假,唐夫人终是没寻出破绽。小娘子要知,并不是那小人机智过人才使阴谋得逞,而是子胥公做的局,百密无疏,机颖无双。”

  簪缨却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脆弱,听了默然一许,转向卫觎,语气松泛:

  “小舅舅,徐先生真好,当初因着邱氏跪逼我,也是像这般,说了我阿娘一筐好话来安慰我。 ”

  徐寔听了这话音,便放下心地笑笑。

  他也是时至今日,方知那名郎君的内里乾坤,心志高远。

  当初唐夫人下嫁区区一庶子,不少人皆道此子无出众处,替唐夫人不值。

  今日再看,他不配,还有谁配。

  簪缨虽为解嘲,过后还是向徐寔福身。

  她霎着眼睫,轻又认真道:“我知道的。”

  月初无月,卫觎抬头望向长幕如墨的夜空,“世人欺他,他不欺世人。”

  这一夜,风凉如新水。

  朝廷对于傅容冒名顶功之案,很快查明真相。

  五日后,晋室张告示昭谕天下,德贞九年陈留之战,真正与鲜卑高辛氏结盟救危者,不是傅容,而是子胥公。

  其身后,独女代父脱籍,朝廷为告慰忠魂,追封子胥公为开国郡县公,谥号成忠,配享太庙,皇帝又特令以郡王之礼厚葬。

  同时,朝中也一并追封了几位在此前百年的北伐中勋功卓著的将领。

  其中便有祖松之,封为抚绥征北大将军,加镇平侯爵位。

  “‘成’是文谥,‘忠’是武谥,世叔是南渡以来唯一一位获文武谥的晋臣。”王三娘来看望簪缨时如是道。

  非但如此,抛开一品亲王爵不说,开国郡县公的爵位仅次于嗣王,蕃王,朝廷又册了成忠公生母于氏为一品的诰命,又为了补偿忠臣之后,将傅氏本支抄没家产,尽数归于簪缨所有。

  不过看着簪缨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的小脸,王三娘又握着好友的手神色泫然:

  “若是世叔与唐夫人皆在……便好了,他们定将你当成宝贝一样爱宠。”

  什么爵权富贵,都比不上有知冷知热的父母在身边。世道浇薄,补不上这份温情,只好拿冰冷的死后哀荣来添。

  这场真相残忍的大变,若换作发生在王三娘身上,她早受不住倒下了,却是往常看着比她还娇弱的阿缨,气色不衰,平和地应对恩旨,处理事宜,是个外柔内刚的。

  就是看着还是瘦。

  王三娘又絮絮地开解她省哀思,多加餐。

  簪缨不由微笑:“三娘放心罢,为了双亲天灵安心,我不会作践自己的。是真的食量小,你也知的,我一吃多便心疼呕吐,小舅舅也不许我逞强多吃。近日补汤倒是没间断地喝。”

  王三娘听她如今对大司马一口一个“小舅舅”叫得顺口,又是放心,说实在话又有些羡慕。

  现如今外头时时传扬,说大司马越过刑司省,亲自插手傅氏一案,台城亦要退避一舍。这固然是因卫唐两家情谊深厚,未尝没有大司马要替唐氏遗孤出头出气的意思。再者,他不避嫌地住进乌衣巷,这份明目张胆的撑腰,也足以令外人侧目忌惮了。

  簪缨又问三娘,“这回与傅则安的婚事可做罢了?”

  王蓿醒回神,苦笑一声,“你家出了这么大事,还惦记着我。傅氏……从高门成了衰门,这桩事,自然做罢了。”

  这里该追封的追封,该报怨的报怨,傅氏一族连日来却是泡在凄风苦雨里。

  因唐氏请来的堪舆高士算定,本月十五宜动土迁坟,簪缨便着手准备,到那日将阿父的棺椁从傅氏祖茔仙鹤观迁往北郊象山,与阿母的衣冠冢合茔,补举一场丧礼,为阿父守灵。

  在此之前,邱氏和周燮这两个祸首的头颅要挂在朱雀桥的高杆上,给前人告罪,以警示来者。

  砍头之前,凌迟也落不下。周燮的凌迟行刑,由大司马帐下参军亲自操刀,一千零八刀,刀刀见骨,就是吊着一口气不让人死,眼瞅人不行了,灌一口参汤再继续。

  据说活剐时,北府兵卫就按着邱氏在对面看,这老妇在狱中由女医确认过脉象,确实疯了,眼下是疯无可疯,可还会本能恐惧,知道那是血那是肉,于是周燮嚎不出来的,邱妪替他嘶嚎,周燮最后一口气断,邱妪也随即胆裂而死,坊间话说,就是被活活吓死的。

  刑场三里外有一片三品下官吏的府巷,按说人声不可能远扬至此,可府中臣僚,偏就听见了那持续将近一个时辰的凄厉嘶喊,过后连做了三天噩梦不止。

  因此也对大司马行事的恐怖之处,有了全新的认知。

  这却还没完,邱氏的死状,很快一五一十地传到傅氏叔侄所在的诏狱中。傅则安听后当场呕出一口血。

  傅家的流放名册随即誊录出来:傅氏五服内,除妇人,除十岁下五十岁上男丁,全部流徙岭南荒瘴之地。

  举族流迁,亲故避及,连个上下打点的人都没有。即使有,大司马的眼里不容沙子,或有与傅骁交好的老友,觉得昔日的中书令落得如此下场,刑罚得过于重了,有心向朝廷求情,有明白人指点他,想想昔日的庾氏,那还是实打实的外戚呢,一门公的公,侯的侯,还不是都死在岭南,如今大司马没有赶尽杀绝,已算发慈心了。

  那些旁支的傅家族人觉得冤枉?这些年,仗着长房大郎有军功,二郎是副相,嫡孙为太子伴读,小娘子又是准太子妃,傅家人走出门去也是露头露脸,处处叫人捧着,日子过得够滋润了。可这些风光是他们的吗?

  该还了。

  唯独有一件,就是关于傅则安的归处,文书上语焉不详。

  只因太子殿下亲自为这个自小相交的伴读求情,陛下也道:祖母犯罪,不及孙辈,可为此族留一线

  薪火。

  但宫里又不直接下旨,而是把意思递到乌衣巷去商量,美其名曰,簪缨为此事苦主,全听她意思。

  御前的黄门郎谁也没胆子去乌衣巷,最终还是推了大总管原璁出头,战战兢兢地去了。结果新蕤园大门都没开,就传出一句话:

  “网开一面也行,大司马给傅郎君两个选择,一,随族人流放岭南,二,留在京城做个九品文掾。”

  世上有死凌迟,也有活凌迟。

  自九品中正立,人人望品,求者奔竟。三品以下之官便称下品,四品以下无世族。至于最低末的九品,世家门阀里头有句俚俗语:狗都不食。

  这是要高门子弟穿乞丐衣,还要他以最低卑的身份,日日出现在昔日故交、追捧拥趸的面前。

  比死更辱人。

  傅则安沉默一昼夜,偏就选了第二条。

  京师于是哗然。这边傅则安还未出狱,便有无数冷嘲热讽水一样泼在他身上,道他心性至伪,道他气节全无。

  更有那拜高踩低,当年文采声名不如傅则安的人,趁机谣传他当初与庶妹过从甚密,行止可疑,必有苟且之事。

  大有将昔之洁君子,今之过街鼠踩到泥里的架势。

  而说到傅妆雪,她在女狱里,由朝中派人接到京城的高辛族长仔细辨认过,确定当年那位风度怡人的晋朝使者,与此女并不相像,也算为此案添了最后一笔盖棺定论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