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则安则怔怔地走向伏在地上的祖母,低头望着神容惨淡的老人,“祖母,是真的吗,您当真去威逼阿缨?您是想,活活把她逼死么?”
“安儿……”邱氏已知灾难临头,再不复片刻前的嚣张气焰,趴在地上哀哀落泪,“你快去追回你二叔,不要让他进宫辞官……”
傅则安悯然地看着祖母,偏过头,目光隐疼地望着那条长而华美的黛瓦长巷。
他既不知道,祖母怎会如此昏聩,也不敢想,阿缨听到那些话该是何等心情。
他那日在行宫下脱口说了句“遗腹子”,后悔莫当,而今日阿缨所闻,却比那日更酷烈残忍十倍百倍。
在他心目中的祖母,原本一直都是慈爱而善断的,哪怕性格刚硬一点,也只当是老人家的一点固执,并无坏心。可今日她出此下策,逼凌小辈的行为,像突然捅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窗纸,才让傅则安恍悟,原来家里人在对待阿缨的态度上,一向是如此随意惯了。
从祖母、二叔、再到他自己,其实内心深处,一直认定了阿缨乖巧懂事,只会听从,不会违逆。于是他们便吃定了她,如桑蚕食地一步步去……
欺她。
傅则安蜷紧的指尖刺痛了掌心,愧怍地收回目光。
那条巷子里,有他的未婚妇,也有他的妹妹,可他已羞于向她们求情。
他看看祖母,咬唇朝看守的甲兵揖手:“恳请参军容情,祖母年高老迈,经不起折腾。在下愿替祖母受责,跪多久都行,可否高抬贵手?”
他深知今日的事错在祖母,可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长辈受苦而无动于衷。
中参将林锐支牙一笑,“这话为何有几分耳熟呢,哦,是了,那晚在行宫外,傅郎君替令妹求情,也是这套说辞。当时卑职怎么回答的来着?”
——“傅郎君想替是替不了的,若想同当,悉听尊便。”
于是那天夜里,傅则安陪着傅妆雪一步步走回了家。
傅则安垂下眸子,顷刻的沉默后,无声脱下官衣与冠缨,叠置整齐放在一边,背对乌衣巷,撩袍跪在祖母身旁。
“安儿,你别跪啊!”邱氏一下子哭出来,“你快回去,不要在这里被人看着。祖母不碍的、祖母真的不碍……可你今后的路还长啊,你是后起俊杰,是江离公子,人人都赞你,人人都慕你……”
邱氏呕哑的哭音如啼鸦泣血,“祖母求你了,不要在这里……”
傅则安在老妇的泣不成声中闭上了眼。
他情知无法解救出祖母,眼看着长辈跪倒而自己站着,他自己的心关过不去。
陪祖母跪,是于心不忍。
背对长巷,是心中有愧。
耳听祖母凄苦的声音,他却在想:祖母有错,却到底将她的一腔柔爱都给了自己、给了阿雪,
却一丝一毫都未给阿缨。
而他自己与阿雪即使只相认短短数月,为了弥补她,也将自己的一腔友爱都倾注给了阿雪,
同样,也一丝一毫都未给阿缨。
傅则安忽然红了眼。
徐寔回到行宫复命时,卫觎正曲膝箕坐在殿宇外那座白玉长阶的顶端发呆。
弥天的高阳洒了他通身,宛如给那身帝释青襕袍镀上一层暗金。
徐寔将乌衣巷发生的事,与傅老婆子的恶毒言语,以及傅娘子的回敬一字不落转述一遍。
卫觎指尖捏着枚红铜打的槊纂儿,懒洋洋坐在那,好像只在晒太阳,半晌没应声。
“她神态如何,受委屈不曾?”
徐寔就知道他会问这个,早留意过了,微微一叹:“未见如何难过,见了我倒很欣喜,连声问主上是不是也去了。”
卫觎微默,“还说了什么?”
徐寔摇头,“只是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根马球杆打量,我问了两回,小娘子也未曾诉苦,还让我代话向主上道谢。”
可他进门之时,分明看见小娘子将头伏在狼颈上,姿影郁默。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折腾的。”徐寔也算老成端持的人,可这句话他忍了一路,不吐不快,“将军一早便让人盯住宫里和傅府两头的动静,咱们的人早知傅老太太要去乌衣巷,为何不拦住?为何非要让傅娘子听见那些腌臜话,非等她自己决意后再出手?”
卫觎蓦然抬起森黑的眼,“军师,你关心则乱了吗。”
徐寔骇然失语,便听他冷沉道:“从前在皇宫那个笼子里,今后在我这个笼子里,有何区别?”
“你看不出来吗,那孩子不愿意的。”
卫觎捏紧手里的铜纂,血肉之手,竟将那金属握出吱扭一声响。
可捏得再紧,最终还是淡淡地松开。
保护一只雏鹰的方法,不是不让她飞。
徐寔屏息惕望着卫觎,将肺子里那口气,慢慢慢慢地吐出。
——自己关心则乱是不假,可大司马若不是关心则乱,又怎么会露出这种杀人的眼神。
“什么?傅老夫人她疯魔了不成?!”
显阳宫中,庾氏听说乌衣巷的荒唐事,半盏茶泼在地衣上,瞳孔微颤,啼笑皆非。
她是让傅府向傅簪缨施压不假,却不是让他们使这种无用的下三滥的招数,尤其当着几大世家的面,大张旗鼓地撒泼打滚,只会是自取其辱。
庾皇后胸口哆嗦几下,发出了和王老夫人同样的喟叹:“傅家,不中用了……”
“娘娘,”大宫女关雎忧心忡忡道,“听说傅中书听信儿后,脱冠去太极殿辞官告罪,求陛下原宥其母无知失德。陛下即遣了原公公去乌衣巷,却仿佛不是帮着傅家,而是去安抚傅娘子的。原公公手上还捧着个盒子……”
庾皇后预感不详,“可知何物?”
“娘娘!”这时佘信躬着身从殿外来,一脸惊慌失措,“打听出来了,原公公手上拿的是、是城南两处皇庄的产簿……”
庾皇后腾然起身,眼尾与鼻翼两侧保养无痕的细纹,都似一瞬裂开来,“陛下是要妥协了么……是了,汉鼎和庙器动不得,陛下竟用皇庄、竟舍得动用皇庄去添补。”
她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充满不甘与不平。关雎看着皇后娘娘阴恻的神色,心头一跳,低低提醒道:“娘娘,傅娘子说的五日……明个便是最后一日了。咱们这头……”
还什么都没有整理。
“陛下那边已经松动了,咱们再不开库清点,便来不及了。”
关雎本着显阳宫大宫女的职责,从大局考量,不得不殷切提醒主子,“娘娘还没看出来吗,如今傅娘子是豁得一身剐,连和傅家除名分家的话都说得出来,连世族身份都不要了。奴婢真怕过了明日,她会不管不顾地跑到州尹府那里敲鼓,广而告之皇后娘娘欠、欠……”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了,庾皇后蓦然醒悟:是啊,现下傅簪缨像个小疯子一样到处咬人,什么丢人事干不出来,偏偏仗着大司马的势力,谁都动她不得。
自己若再不舍下一块肉去,只怕下一口咬掉的,就是她身上的肉了。
她筹谋了这几日,不成想到头来,还得向那个玩意儿服软。
庾皇后沉目切齿。
好狗儿,便先喂你一口饱,再哄你进穷巷,捉回你一顿好收拾!
太子从行宫带回来的那张清单,她打一开始便没打算还,于是也就不曾仔细看过。眼下无可奈何,这取来一看却发现,上面罗列之物之多之杂之繁,全然超乎她的想象。
庾氏随眼扫到一行字,噎道:“四十八斤香篆,本宫是什么丈二金身,用得了这么多薰香??”
关雎难堪地提醒:“娘娘忘了,您说唐记的七宝犀香独具一格,这些年分赏出去的,还有被小庾夫人搜罗走的……”
唐氏之香,妙就妙在秘方独绝,无可替代。显阳宫若要按绢布上备注的那般原原本本还回,只能是从唐记的香铺买来,再送去。
可内监出去打听回来的消息,更令人吃惊:“回娘娘,唐记的七宝犀香三日前忽然价格大涨,由千钱一两,涨到了万钱一两。”
万钱一两?!那一斤便是十万钱,四十八斤,就是足足四千八百贯。
她从哪里去弄这四千八百贯?
庾氏紧咬银牙,陡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丫头,早已做好了套在等着她。
这还只是那长长账单上,最微不足道的一样。
第27章
天色昏昏向暮, 白日的暑气仍余留未退,原璁奉旨到乌衣巷时,傅家祖孙还跪在原地。
那些玄锦玄靴的北府骠骑围守严明, 纵使重甲加身,汗也未见一滴。为了给往来观觇的行者照个亮,特意加了灯笼,于是便照出早已支撑不住的傅老夫人跪躺在地, 嘴角惨白,虚汗淋漓, 胸膛像一口破风箱呼呼的倒气儿,任傅则安心焦如焚也无济于事。
见原公公来, 傅则安抬起通红的眼眶, 忙问二叔如何,傅老夫人闻声挣扎着仰脖儿, 呕哑着嗓子问:
“天使大人……我儿他不曾辞官吧?求天使向陛下美言几句, 我儿素来兢业、恭谨……”
原璁以帕掩鼻, 皱了皱眉, 嗓音含着冷漠的低柔:“傅中书啊,还在太极殿前跪着呢。老夫人今日可是闹出了建康城百年来没有过的新鲜事, 可不是简单的辞官二字,便能解决的,过后问不问罪,都未可知。”
邱氏听后,绝望地悲鸣一声,栽倒在地。
“祖母!”
原璁皱皱眉, 申斥归申斥, 过后又转向中参军。来前他得到陛下暗示, 多少还是得与大司马的人讲情讲情,毕竟若真跪死了一个,不好看相。
林锐听到原公公勉为其难的求情,勾起唇角:“原公公是晓得我大将军脾性的,非卑职不容情,公公完不成差事,回头顶多被陛下数责几声,大将军的军令,是真杀头啊。”
他支起森白的牙齿一乐,“不然,您亲自上西山行宫问问大司马去?”
原璁心底打了个激灵,心道果然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他有几颗胆子,敢去惹那尊煞神?
求情本就是捎带手的,原璁堆起假笑,呵呵两声,便撂下手不再管了,还是将东西送到傅娘子手中要紧。
他手持檀盒叩响府门,却是杜掌柜亲自来开的门。
杜掌柜立在槛内的阶台上,一见面就皮笑肉不笑道:“哟,是哪阵风将御前总管大人吹来了?”
原璁今日就是挨怼的命,却还得讨好人家,扮相笑道:“陛下听闻小娘子受了委屈,特命老奴来探望小娘子的。”
而后捧上装着皇庄账簿的盒子,压低声音:“国鼎难移,这两所宫庄,都是一等一的沃土良田,还请小娘子笑纳。”
杜掌柜讳莫如深地捻动三绺三羊须。
双方都知道,宫里派人来明为抚慰,实则是为抵平鼎器礼器的账。可同不同意这个交易,还要看傅娘子的意思,杜掌柜硬梆梆撂下一句:“等着。”回身往里院去请示。
原璁满脸苦笑。
东院里,庭燎薰亮而静谧,堂屋中的青瓷绵羊灯槃也掌上了烛火,将一室宽平的枫木地板映漾出澄澄水光。
簪缨正跽在几席上煮茶,长而软的广袖堆在股膝两侧,与柔白的裾缘含混依偎在一处,给那纤曼的身姿添染出一种柔如花雪的美。
听到杜掌柜传报,她侧过脸想了一想,道:“可。”
说实话,那些笨重生锈的铜鼎与裂痕满布的旧朝琮器,于国是社稷象征,于她却无用。之所以在账册卷首大记一笔,一是为明心志,也为狠撕一撕宗室的脸皮。
如今看来,皇家原来还要一分脸,那么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宗室的百亩御田,实惠多了。
簪缨眼里浮现出一点畅快之意。
那厢原璁得了首肯,大出一口气,忙不迭交接,随引路小婢至东堂廊下头。他不敢走近,隔着门遥遥一拜:
“奴才给傅娘子请安。”
簪缨不睬他,对着风炉低垂长睫,手持竹杓舀出一勺滚沸的茶汤,倾入葵口青瓷盏中。
原璁半晌不见回应,不由仰觇。灯下情景却是仕女低眉,长睫似羽,纤髾分茶,翘指如兰,灯烛的浅澄光色渡在女子的侧颜上,静美不可方物。
他赶忙垂首收回视线,心中纳罕:从前在宫闱所见的傅娘子,同样是淑丽的,却无此般澹澹如万顷水波的静气,这气度不像从庾皇后手底调理出来的,倒有几分比拟卫娘娘……
他心头微凛,不敢再想下去,讪笑着说:“小娘子近来可好,陛下这几日常挂着小娘子,想念小娘子做的一手好茶汤,说小娘子何时空了,不妨回宫小聚,那里永远是小娘子的家——”
原璁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在说到“家”字时,簪缨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端起面前的茶盏,慢不经心地倾倒在地。
由左到右,酹地一线。
此为祭死人。
“小娘子你……”原璁色变。
簪缨挑起眼线,神色不动地问:“皇上这是要降罪么,圣旨何在?”
原璁艰难地挤出一丝笑,“这是陛下的家常话,绝无逼迫,更非降罪,哪里有圣旨,小娘子莫误会了陛下。”
“既无圣旨,便恕不奉陪了。”簪缨说完,疑惑地看着门外之人,那嗓音甚至仍然软糯无害,“原公公还有别的话?”
原璁哪里还敢多呆,躬身告退。
转身时他抹了把鬓角,竟有湿意。
回想方才傅小娘子的短短数语,无一字不和气,却就是令人无端的惊疑难安。
夜半,整个傅府空如坟冢。
打从晌午便出门上香的老太太没回来,一家的顶梁主宰傅骁没回来,傅则安也没回来。
诺大的府邸眼下全由二房夫人孙氏支撑着,前厅灯火通明,她一趟趟差人去宫门外打听,一趟趟派遣家人去同傅家交好的官秩家中,请求援手。
前厅火急火燎着,住在离老太太上房最近的逊梅轩中的傅妆雪,只知祖母和兄长夜未归家,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让身边的小丫头阿愿去前头打听,孙氏却不愿与她多分说,只一味道:“无事,请二娘子早睡吧。”
傅妆雪心中却愈发不安,阿愿是个半大的孩子,天真安慰着:“兴许是老太太回城晚了,二爷与大郎君去接人,又或马车半道坏了,以此耽误了。二娘子莫担心,不会有事的。”
傅妆雪白着脸摇摇头。
阿愿怎么能明白她的心情呢,不,任何人都不会明白的。从簪缨阿姊退婚那一刻开始,一切就背离了她的初衷。
傅妆雪原本并不是想搅黄太子殿下和簪缨阿姊的婚事的,她也从没想过,让簪缨阿姊离开傅府。
她怎么敢。
她的母亲是个胡族女子,在南北朝廷交界的边陲乱城,胡人俘治的汉人百姓苦不堪言,而一个当垆沽酒的胡女,同样低贱如草。
更不幸的是,这样一个女子却又姿貌出众。
娘亲曾告诉她,一个女人想在那种地方活下去,就要掌握察言观色的本领。因为在那里,掌人生死的是男人、强壮的男人、做官的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会吃女人的那一套,最多是口味不同:有人喜欢柔弱温顺的,有人偏爱刚烈不驯的,有人中意高洁出尘的,也有人爱那外表烈性,关起门来却放荡如娼伎的。
母亲教她,“你必须在见到一个男人的三面之内,便判断出他属于哪种类型。记住,他是什么,你便是什么,男人是风,而你只能做一根草,草,是没有骨头的,但草蔓依附东风,可以一岁一荣,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雪儿。”那个女人在死前近乎癔症地抓着她的手重复,“只有活下去。”
傅妆雪不知母亲是否便是用了如此手段,才与父亲有了她。总之她没出生时父亲便死了,对她来说,有父如同无父,她依然要与母亲相依为命。
令傅妆雪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母亲向她演示过的,那许多种不同的睇人的眼神。
都说什么相由心生,从一个人的眼神便可看出他的心相——其实不是的,眼神也可以后天练成。
只要猜出对方性情如何,爱好如何,便可投其所好。若对方是粗俗鲁男子,你眼波似水,便足以惹人怜惜;若对方是格调高华的公子哥,你目露坚韧与清傲,便可令他动意攀折。
后来边城饥荒,母亲病死,无数流民从北向南逃亡奔命,傅妆雪活不下去,也被裹挟其中。在那条长长的流亡路上,她就用母亲唯一教给她的东西,一次又一次保住了命,甚至幸运地保住了清白。
但她不敢停下。
她从未觉得,那是一条寻祖归家的路,在生死流亡中,她每一日都死守着母亲留给她的那块玉佩,心里却不知道,母亲口中的那户大官人家,是否会接受来历不明的自己。
即便接受了,她也不过是从一个看人眼色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看人眼色的地方。
哪怕祖母与兄长对待她的怜惜与爱护,已令她喜出望外,她依旧不敢放下自己的武器。
她怕若不按照他们的喜好,扮演好一个可怜孙女,一个懂事妹妹,他们便会不喜欢自己。
而遇见太子殿下,也许是她这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她记得那日,是一个初春的晴日,太子殿下着一身玉白胜雪的大带襕袍走来,翩翩如谪仙。
那是一位尊贵高华到让她不敢接近的人物,傅妆雪并不敢拿自己微末的保命伎俩,去试探当朝太子,只是本能太过熟练,下意识变换了一种眼神,睇去一眼。
太子殿下回以的目光中,带起片片涟漪。
傅妆雪陡然心惊,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愿,自那一刻起,全然改变。
低贱地活了十四岁的她,开始肖想一个至尊至贵之人。
可即便这样,她也从未想过挤走傅簪缨的位置。她从家中听到许多关于那位堂姊的事,她知道这位堂姊出身富贵,且与太子殿下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也听说她被皇后教导得端庄柔顺。
所以傅妆雪想,她需要傅簪缨这个对比。
她什么都不与她争,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太子殿下自然便可以发觉她身上的不同。她也并不奢求什么高品阶的名份,只要太子殿下能分给她一份关注,于她同她阿母那苟且偷生的前半世而言,便已是扬眉吐气。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傅簪缨要留在原地,不能出现变故。
一旦傅簪缨有变数,就好比眼下,无论是太子殿下的注意力,还是兄长的关注点,就全都被她吸引走了。
若傅簪缨执意不回头……傅妆雪脸色惨淡地揪紧衣带,有些不敢往下想。
失去了月光照映的石子,是不会发光的。
可是根据她的所闻与对傅簪缨的观察,那分明是一个没有自己主意,像娇花一样天真肤浅的女孩子,所以她实在想不通,傅簪缨为何会突然决绝地提出退婚,又弃傅家而去?
蜡烛燃到了底,傅妆雪昏昏沉沉等到了后半夜,终于听到上房传出动静。
她披了外衫,连忙赶去,看见的却是兄长背着昏迷不醒的祖母进屋,跨进门槛时,他自己也踉跄了一下。
二叔则衣冠不整地在旁,哭唤母亲,命人快请郎中。
傅妆雪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二叔、大兄……”她紧张地揪着袖角,声音怯怯的,“祖母她老人家怎么了?”
“孽障!”傅骁不见这小女娘还可,一见这丧门星,顿时新火勾旧恨,“都是你这来历不明的小妖孽惹出的泼天祸事,明日趁早将你送去农庄,这一世再不许出现在京城!”
傅妆雪的心猛猛一跳,猜想这又是和傅簪缨退婚的事有关,却不明底里。
不等再问,又听傅则安哑然道:“二叔,先给祖母诊治要紧。阿雪,你且先回房去吧。”
傅妆雪看着兄长的背影,睁圆的杏眼中满是惊慌,“哥哥……”
“听话,回房。”
傅则安的声音依旧算得上温和,然而由始至终,没有转头看她一眼。
傅妆雪看不到他的神情,所有察言观色的手段都失了效。
一室的煌煌灯影,家主奴仆,全都背对着她。傅妆雪耳中嗡然一鸣,突然响起那条荒道上,千百个流民为了争抢一块干饼的嘶吼声。
她脚底失重,如陷泥沼。
五月二十二,台城早朝,司天台长官郭瑞向天子进言,称昨夜廉贞星大炽,化气为囚,主桃花,犯天枢,宜向东南散金,以克木气。
乌衣巷就在宫城东南。
于是一箱箱金珠玉宝、绣锦奇珍,流水般送入乌衣巷的新蕤园中。
“还什么廉贞星大炽,什么犯桃花,为了遮脸,真是什么话都好意思说。”任氏对此冷嘲热讽。
簪缨听了只一笑,心知这是皇家给脸上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一下子还回这么多东西,又一趟一趟地搬运,入尽全京城人的眼,总不好大剌剌说是皇室外欠的吧,只好弄出一套天象变异的玄虚来粉饰。
可只要是个聪明人,哪能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这不,东西前脚才运进乌衣巷,王家那头的帖子便送来了。
这回不是王三娘的簪花帖,而是王氏家主的请帖,盛邀簪缨参加王家办的赏荷宴,是时品酒赏乐,结诗交友。
“六月初一,乐游苑。”
簪缨念出上头的时日地点,心想,王家这是知道自己从未去过乐游苑,在这上头下足了一番心思。
可昨日邱媪前来闹事,谢氏与楚氏都为她出头说了句公道话,唯独王氏不闻一声。
今日天家才有了示软之意,王家修好的请帖即刻便至。
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既不冒险,也不失机。
簪缨想起小舅舅对王氏一门的评价,果然恰当中肯。
杜掌柜问小娘子要不要答应,簪缨对于该如何与王家接触,仍有些不得其法,便压下道:“我再想一想。”
杜掌柜见小娘子为难,笑着出主意,“不如问一问大司马?”
簪缨唔了声,“哪能事事都麻烦他。”
听说昨夜直到后半宿,北府卫才将傅家那班人弄走,都是冲锋打仗的兵将,却大材小用给她守了半夜岗。
照这样下去,她只觉要欠小舅舅越来越多了。
就在此时,跨院那头管织造的二查柜禀进一事,道东宫箱箧陆续送至,他对账时却发现,清单上特别标明的一批香囊样式,被替换成了左春坊织造的御用香囊,以两倍之数抵付。
二查柜拿不准,来请示傅娘子与杜掌柜如何处理。
春堇将话传进内堂,簪缨听了,前一刻还像小孩子一样柔软的眼波顿时冰冷,哼笑:
“原来我亲手缝制的心意,就值两个赔一个,好大方的手笔。”
她低头略忖片刻,“既如此,将香囊扣下,分发给这些分记掌柜们的妻女戴着玩罢。他们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算我借花献佛,送一件小小谢礼。至于我原本要的,再去找东宫的内侍官问,明白告诉他们,不然东宫有本事也变出两个皇庄来,抵我几十个香囊,否则赖账无益。少还一个,闹将出去,司天台好不容易算出的帝座被犯、散金了事,可就了不了了。”
这头源源不断地送着,皇宫里的太仓署、内库司、珍玩库几大内库府门大开,没点算统计完的账单还有许多。
内库司掌司明德欲哭无泪,上头下达了死令,就给他一日时限,处理的却是如此多贵重又琐碎的物件,急得他直抽自己大嘴巴。
抽完,又顶着两片红脸蛋子去找原公公求救:“大总管,原大总管,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老祖宗!您哪怕给我三日四日呢,好叫我提前找根好梁儿,裁尺白绫……眼下,就一日期限,您去看看内府乱的,二十来个小奴几来回地对账装箱,越急越乱,越乱越急,内府如今根本没有这么多的府存银钱,这个亏空它添不上啊!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