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簪缨五岁前记不住事,自己不曾有印象。
第13章
春堇在浴桶旁为主子掬水,回忆道:“奴婢是女君六岁那年调过来的,彼时大司马已经离京了,此后再未入过宫。之前的事却不清楚……哦——”
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了几分精神,“仿佛听说大司马在女君三四岁时,有一回在华林园怂着您爬树,险些吓哭了小女君。”
“爬树……”
“是啊,小女君可还记得,奴婢有一回失言犯错,差点被陆嬷嬷赶到永巷去,就是因为玩笑了一句此事,忘了在玉烛殿不能提起外人的规矩。当时,还是小女君替婢子求的情。”
春堇说着去看小娘子,才发现簪缨脑袋轻歪担在桶沿边,已经睡着了。
“呀,小娘子擦了身再去睡,当心着凉啊。”
簪缨闭起的睫毛有天然上翘的弧线,纤细的睫尾勾着烛光,在眼睑下方缀出一点柔薄的影。红扑扑的小脸,呼吸轻缓,有种天真无邪的情态。
春堇唤了她两声,叫不醒,知道小女君今日实是累坏了,也不忍心再把主子弄醒。
可这么着也不成,她只得将湢室外的任娘子唤进来。
任氏进来见状,目光立刻软得没了边,“小娘子这是太辛苦了,别叫她,我轻轻抱她出来擦身就是。”
任娘子看上去身材纤窕,手劲儿却不小,捧着一张大巾毯将人从浴桶抱出来裹住,也不曾惊醒了熟睡的少女,顺利地将她抱到薰好的香榻之上。
只是为小娘子擦拭身体时,任氏目之所见,手之所触,作为一个知晓人事的妇人,竟不由得心跳加快,红了脸。
睡熟的簪缨对此一无所觉,她无意识地慵转腰肢,唇角舒展,仿佛梦中犹有人唤着她“阿奴”。
西山行宫一夜无事,隔日台城的早朝却闹开了锅。
久驻京口的大司马回了京却不上朝,日日临朝的东宫太子倒破天荒缺了席。
眼底一片乌青的晋帝走上丹墀,龙椅还没坐热乎,御史中丞顾元礼便即出列,上奏道:“下臣斗胆,弹劾太子殿下行事浮散,私德不修!”
文武臣工面面相觑。
坏事传千里这句话是一点不错,关于昨日宫禁里发生的那点儿事,但凡长着耳朵的都听说了,何况当时还有许多大臣的内妇就在现场。
只是谁也不像耿直狷介的御史中丞,直不愣登就提了出来。
李豫冕旒之下的眼皮重重一跳。
同在文臣之列的傅则安一身玄青地朝服,闻此言,脸色与衣色也差不了许多,踏步而出欲要驳辩。
只是未等他开口,尚书右仆射陆抗捻了捻胡须,慢悠悠补上一句:“老臣附参中书令傅公,范则无方,治家不严,堕名门清流之颜面,致公卿士族之名蒙羞。”
这一下子,除了皇帝,眼皮乱蹦的又多了个一宿无眠的傅骁。
顾元礼出身于江南望族顾氏旁支,为人古板端正,且有尊老之美德,闻听声援,向陆抗揖手:“陆公先请。”
陆抗捻着黑白掺半的胡须,老神在在道:“无妨,后生先言。”
他两个一搭一和,还在这儿谦让起来了,皇帝的脸色越发不好看。然御史台干的便是犯言直谏的差使,不懂得看人脸色,顾中丞执笏朗朗道:
“昨日傅氏女郎及笄,太子殿下却佻达无状,失口妄言,使两姓生隙,更使傅氏女断簪退约,离宫而去,此事,陛下已知。天家无私事,此虽为后宫事务,亦是国事!册封傅氏女为储妃,此乃当年先皇后与唐夫人所定旧契——契者,大约也,何为大约?邦国之信。人君而无信,则不足以立身于诚,取用于民,故臣恳请陛下问责东宫,以安黎庶之心。”
皇帝似听不得“元后”二字,冕旒陡地一晃,声音微冷:“卿家不知后宫事,昨日情形,不尽
然如卿家所言,更不至于危言耸听,像卿家说的这样严重。众卿,还有余事要奏否?”
皇帝有意想要揭过此篇,顾元礼却理直气壮道:“臣自知晓。”
同僚闻言,不由想起顾御史家的轶事——是了,他的夫人方氏,可是京城官眷中有名的“没遮拦”,连上街看见耍猴斗鸭的,都能当成个新鲜事,要约出好友来喋喋说上个五六七八遍。昨个有她在,回家不向郎君描述个绘声绘色也难。
朝臣中有人忍俊有人皱眉,神色各异。
皇帝面沉似水,只得说道:“太子今日一早,已出城去西山接人。小儿女口角玩闹罢了,阿傅是朕认可的太子妃人选,此事必无更改,卿可安心,不必再言。”
尚书省的令公陆抗便在此时颔首开口:“启禀陛下,老臣以为,诫东宫,此是其一,其二却源于傅家内宅治理不严,方生此枝节。”
他余光瞟向傅骁,话风一转:“那位惹事的傅娘子,听闻是已逝傅大夫之遗孤?时过十余年,关乎功臣血脉,非同小可啊,此事傅家可证实了吗?此女生母是何人?她是如何自雍北千里迢迢到得江南?这里有诸多疑问呐。老臣以为,在诸事查明之前,为傅大夫追封一事,还是暂缓为好。”
傅骁一听这话还了得!
他深知江左名门,顾、陆、朱、张,陆氏位居榜眼,而这豪族出身、资历老道的陆抗,更是一向不甘屈居于自身之下。
若说顾元礼的上谏还是出自一片公心,那么这位城府深重的陆老,便是一心想把自己踩下去了。
政敌间捅起刀子,真是不遗余力地往伤口上撒盐呐。他过世的大兄能不能配享太庙,是傅氏宗族能否在南朝更进一步的关键,若被人就此捉出把柄,岂非前功尽弃?
傅骁当即回言:“陆令公德高劭望,何以尽日盯住别家内宅事!傅氏与未来太子妃乃骨肉至亲,纵然偶有误会,也是我自家事,自会解决周全,何妨于先兄。望令公莫听无根物议,人云亦云!”
陆抗“嘶”一声疑惑道:“哦?老夫怎么听说,昨日傅府大肆破土动工,弄得地动山摇的,连几株花、几棵竹也连土挖去,半个园子片瓦不存,贵府——遭贼否?”
这个不光彩的短儿一揭,朝堂上的窃议声就变大了,还有不知是谁忍不住发出一声闷笑。
短短一夜,和未来太子妃离宫出走一样不胫而走的,便是这位傅氏女郎离奇地派人搬空了傅家半个府宅。
现下只怕半个建康的世家,都在暗地笑话傅家里子面子失尽,不成个体统。
傅则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有心争辩,傅骁隐忍地向侄儿摇头。不可,这时候与这些等着看傅家笑话的人争论,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避重就轻地向上首深揖一礼,“请陛下放心,臣,必尽早劝解太子妃回宫。”
“此言差矣。”
站在朝臣之首,一直揣着双袖阖目似在养神的王逍悠然睁眼。
这位已年过六旬的晋朝丞相,敛目视人时,目中犹有矍熠光采,“闻听傅氏女郎昨日起毒誓,亲口退了婚,那么她如今,应不再是东宫的太子妃了吧。”
此言既出,廷上连皇帝都平息不下的议论声,倏然便如雪点落进沸水,一片哑寂。
李豫目光下视,在袖中按住掌心,“王丞相有何高见?”
王逍又含笑遥头:“没有,没有。随口之言,陛下莫怪。”
可就是这和事佬一样的姿态,让李豫陡生厌烦。他看着王逍那张仿佛万事弗争的清癯脸庞,忆起二十几年前,父皇曾领着他的皇兄立于丹墀之上,欲立皇兄为储君,而王逍的父亲——前任丞相王穰,就站在今日王逍的位置上,出口反对,极力扶立他作太子。
只因皇兄的生母郗贵妃为名门之
女,家族势力煊赫,而他的母族却微不足道,无所依托。
琅琊王氏不欲分权于高平郗氏之手,于是选择了他。
说起来,王氏还算是他之所以能成为九五之尊的“恩人”。
可坊间那句童谣怎么说来着?王与帝,共天下啊……
李豫一言不发地起身转进屏风,向里头的燕殿行去,留给臣工们一个冷默的背影。
老态初现的晋帝脱下腕上的黄檀降真香木珠串,捻在手里,踩在蜀中红锦织就的地衣上,走着想着:他们当年摆拢父皇还不够,今日又想左右朕对继承人的择取吗,到了明日,南面之君,是否要改姓王?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何曾听闻世家门阀养兵持政,与君分权的道理……
“太子、太子呢?”李豫念了几声,御前黄门侍郎忙上前道,“陛下忘了,今日天未亮,殿下便去楼玄山接傅娘子了。”
李豫回省过神,似训又似纵地轻哼一声:“他是该长个教训了。告诉太子,今日接不回人,他也别回来了。”
而后又下谕:“还有,嘱咐傅家那叔侄俩,好好地去给缨丫头赔个不是。弄得清流不像清流,门户不成门户的,成什么体统!”
黄门道是,随后想到那位一早就等在中斋外,对他哈腰谄笑好话说尽的显阳宫大长秋,斟酌着替皇后美言道:“皇后娘娘在宫里备好了朝食,还有清火的雪菊清心饮,陛下,是否过去用膳?”
李豫烦心地挥挥手,他现在一想到皇后在华林宴上出的差错就头疼。
他简直想不通,皇后往常那样审慎的人,怎会疏失到让阿缨一个人出了宫去?
阿缨自幼胆小,从未单独出过宫门,昨夜又是雷又是雨的,也不知她在外面怕是不怕,吃得好不好,可千万别受了风寒。
“令御膳房多做些傅娘子平日爱吃的备着,玉烛殿那边也小心候着。”李豫沉郁地看了眼日影,“不去显阳宫了,去梁妃那儿。”
“娘娘,黄门侍郎来禀,说陛下即刻要过来了!”
毓宁宫,梁妃萧氏身边的女使进殿通报,脸上充满喜气。
“真的,父皇要过来了吗?”正歪在案上百无聊赖学着女红的罗襦少女撂下竹剪,惊喜起身。
梁妃膝下育有一子二女,二皇子李星烺、二公主济和与五公主浈和,大女儿已出嫁,这便是那个小的,今年不过十四。
“我就说嘛,就中宫孃孃昨日办的那个宴会,丢尽皇家脸面,父皇怎可能不生气?”浈和公主嘟着小嘴,“早该来多看看母妃的……还有玉烛殿那位,哼,娇里娇气的,我看走了更好,不必往回找……”
“小五,又口无遮拦,嫌你父皇罚得你不够多是吗?”萧氏开口训说女儿,声音却同大多江南女子一样柔婉,即使疾言厉色也没多大威力。
她的一对秋水明眸亦蕴着淮左水乡的婉媚,望着殿门,“陛下不会来的。”
浈和不信,“怎么会呢?”
萧氏垂睫淡笑而已。
她虽日日矩守在这深宫中,对外头的事尚还晓得几分。陛下属意太子,王氏一族却与她的烺儿走动颇近,其实,王家能看中烺儿什么呢,不过是看中二皇子生母——她这个娘亲无用,没有家族助力,方便把控罢了。
陛下若不去中宫而来她这里,便等于昭告众人,太子失了圣心。
陛下向来看重太子,不会如此的。
萧氏连接驾的准备都没做,倚在蹙金双绣隐囊上,思绪一忽儿飘到玉烛殿的那位小女娘身上。
这些年皇后娘娘把那孩子管得严,两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在御道上见了,傅小娘子向她见礼都敛着神,不敢多说一句话。
可她见过那孩子小时候的样子。
分明是活泼灵巧,雪团一样的娃娃见人便弯起乌溜溜的眼睛笑,揖手撒娇讨果子吃,憨态可掬,讨喜极了。
浈和心思粗浅,有句话却说到了萧氏的心上:她情愿那傅娘子不要再回来得好……
这座深似海的宫庭,宫中深似海的人心,人心下深似海的鬼蜮伎俩,不是那样个柔弱纯善的女子可消磨的。
可惜,她的想法也不算数啊。
萧氏轻轻一叹,二殿外的小内监适时来报:“娘娘,圣驾方才已经到了毓宁宫门口,却又……折去郭采女的砚香阁了。”
“什么?”浈和不可思议地跳起来,挥舞着纤髾喊道,“为何啊!”
“小五,收声,不许闹了。”萧氏丝毫不意外,招手让幼女近前来,温柔地为她理好弄歪的襟领。
她正想翻一翻经书打发时间,侍女阿嶙从外面回来,至她身侧耳语:“娘娘,太妃苑里的郗贵太妃又闹起来了……太妃数日没看见傅小娘子,发了脾气不吃不喝,一时叫嚷傅小娘子被坏人抓走了,一时又说阖宫人都想害她,水米不进,谁劝也不成。娘娘看,这怎生是好?”
萧氏听后,不免有些头疼。
这郗贵太妃上了年纪,从前年起脑子便糊涂了,犯起病来胡言癔语,异想开天,如同老小孩儿一般。
整个后宫里,也只有傅娘子有耐性儿哄着陪着,能降得住这位老祖宗。
萧氏问:“显阳宫那边不管?”
侍女低声道:“怎么不管,那位老祖宗的儿子还在蜀地当着王,宫里哪敢让她出闪失。听说皇后娘娘先后派了好几拨人过去,却不成,都被老太妃打了出来,说只要傅小娘子。”
萧氏明白了,傅簪缨这一走,往常帮庾皇后省下的琐碎事,可不就找回庾氏身上了么?
她揉了揉眉心,扶着侍女起身,“如此,咱们带上些软和好克化的糕饼,去看一看老人家。”
第14章
一夜山雨后,涤净的朝岚轻笼在行宫殿宇的绮檐青瓦,丹槛炫日,栝柏松椿,碧叶一新。簪缨一夜好眠,在软榻上醒来,下意识先去摸头上的簪子还在不在。
昨晚春堇服侍她睡下时,不曾取下那只墨玉簪,所以不但簪子在,簪缨的头皮还被绷得发疼。
“小女君醒了,今日是还想戴着这只簪子呢,还是换支别的式样?”春堇见小女君起身,忙端水捧帨近前伺候。
簪缨都不记得昨夜她是何时睡过去的,揉着饧饧的眼,下榻,趺坐镜台前。
她手指抚过阿娘曾经用过的凤纽铜镜,对镜照面,一时转动左脸,一时凑上右脸,将头顶那只男人式样的发鬏看来看去。
半晌,她才不舍地拈下了玉簪,轻轻搁在案子上,抬手松散开长发,散披于肩。
“寻个檀木盒好生放置起来,这是我的及笄礼物,岂能天天戴去外头呢。”
春堇听出来了,女君这是喜欢呢,只在心情放松的时候,小女君软侬的嗓音里才会透出那种小小的娇气。
她既觉心酸,又感庆幸,往常千捧万宠的小女君,想要什么没有,昨日偏是礼不成宴不就,连个同她庆生的人都无。
幸好还有大司马,为小女君补上了这份缺憾。
“还有,”簪缨眸光清明,“我已离宫,姊姊不要称我女君了,我不是什么女君。”
春堇说好,拿起梳子为她盘一个精巧的随云落雪髻,“那奴婢便唤小娘子。”
亲捧着几套衣衫进门的任娘子,才进阁子便听到这句话,笑着接口:“那小娘子也千万别再喊我什么‘伯母’了,我何曾如此老了,小娘子若不弃,便也叫我声姐姐吧——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阿傅睡得很好,昨晚多有劳烦伯、任姊姊,当真失礼。”簪缨起身见礼。
她很喜欢任娘子身上的洒脱爽利,这种蓬勃无拘的性情,是她在宫中多年,从未见过的。
说完,簪缨又故作为难:“我唤你姊姊,却叫杜掌柜作伯伯么?”
任娘子大笑起来:“那又如何,我不嫌他倚老卖老,他也别耽误我青春年少呀!”
春堇听这位娘子说话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一声。说过了玩话,任娘子轻敛神色,将外阁间儿的仆婢遣去,说起正事:“小娘子,今早的朝会上有些动向。”
她便将今早朝中有人弹劾太子等等诸事,告诉了簪缨。
此为庙堂政议,并非庶人可闻。然而唐氏商行在京城的耳目通达得超乎想象,这又切身关乎于自家小娘子的利害,所以杜掌柜早就留着心眼打听,那头一散朝,这边的消息便传进了耳朵。
簪缨听说有耿介之臣弹劾了太子,又有人参告傅骁,丞相还在朝堂上意无意地暗示了一嘴,提醒皇帝,她退婚后便不再是太子妃……目光一睇一睇地明亮起来。
她无意识压住右臂,低喃:“比我想象中好。”
从当初计划退婚时,簪缨便清楚,她势单力弱,又怀璧昭然,想要彻底摆脱皇家,光靠决心是不成的。
杜掌柜所接管的唐氏商业固然能做她的后盾,可一来,她在宫里被庾氏愚化教养多年,对于自家的产业、人脉、势力、能力等都不甚了了,当时人在宫内,拿不准外头的深浅;二来,她也不想让杜伯伯和唐氏直面皇室的刁难与压力。
她岂能因为有了后盾,就背靠大树好乘凉,把一切都丢给杜掌柜去应对呢?不,唐氏在保护她,她也想尽力地保住唐氏产业。
所以她需借势,需要第三方势力的介入,去分散皇宫里那些豺狼的视线。
那便是王氏了。
簪缨对朝政一窍不通,她压根不知谁是傅家的政敌,也不懂得世家之间的恩怨争斗。只不过她记得上一世,就在
自己幽居萝芷苑的两年后,皇帝病笃,丞相王逍多方走动,欲改立二皇子李星烺为太子。
此前在玉烛殿,陆嬷嬷严防死守着各类闲言杂语,簪缨就像活在一只琉璃笼子里,虽见万里长空,却不知风动云动。后来被扔到了冷宫,许是觉得她没用了吧,禁守反而不严,她才能从春堇和底下爱嚼舌根的小太监口中,断断续续得知一些前朝的消息。
犹记得她当时发着高热,听到这件事,很希望王丞相能成功。
她不管什么乱臣贼子,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东宫换了人,她也许便可以离开萝芷宫,甚至有机会离开皇宫了。
可惜最后王逍没能如愿。
这也引来了李景焕登基后对世族的出手整治,而后世家势力反扑,晋朝陷入内乱,再然后,引发了各地的流民起义。
但不管怎么样,王氏不愿意看太子得势是肯定的。
所以听闻她提出退婚,乐见其成的王氏一定会使些绊子,那么皇帝也好,庾后也罢,都要抽出盯她的一半精力去对付别人了。
先前她回傅府,大动干戈地搬空蕤园,也是为了把动静闹大。
建康城一共便如许大,此事能传遍京野最好。然后,她再去西山行宫,利用此地不容忽视的渊源,唤起朝中人记起她与皇室婚约的来历——那是她阿娘和卫娘娘的约定,与庾皇后的太子并无干系。要是能由此激起些舆论,便更好了。
这些便是她觉醒前世记忆以后,窝在玉烛殿不出门,思索了四五个昼夜才想出来的一步棋。
她迟钝,幼稚,脑子里空得像张白纸,只好一个人琢磨很久很久。
最后决定试着把水搅浑。
搅浑水的要旨,是把更多人卷入。所以她需得穿一身饱受非议的白衣、需得让宾客亲眼目睹太子与傅妆雪的事、需得当众退婚、需得闹一闹傅府让左街右巷听闻、需得大张旗鼓地去西山行宫……
簪缨知道,这套计划或许并不成熟,还很可能出现她始料未及的变故,但这已是她动用所有的脑筋,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
——所幸,天不绝人,结果比预料的好太多了。
簪缨神色雀雀地走出寝阁,曲裾如莲,广袖生风,她用双臂用力推开殿门,雨后清新的空气瞬间涌进肺腑。
是个好天气。
少女站在翚檐高张的殿宇之下、长阶之上,仰面,用脸去迎接金色的明媚的阳光。
今日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凭一只孱弱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也能卷起一阵风澜。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却令簪缨心绪激荡。
睁开眼,有点点碎金的光缀在她眸底。
这只是个开始,簪缨在心里对自己说。事不宜迟,她还要去请杜伯伯列一张账目单子。
“小娘子去哪里?”追出来的春堇忙不迭道,“行宫的阶子高,当心跌着!”
跟出来的任娘子仔细观察簪缨的面色,放轻语气道:“小娘子是不是唬着了,别怕,有你杜伯伯在外呢。再说,确是太子行事不端么,此事赖也赖不到咱们头上。”
“我不怕,”簪缨回头笑说,“我找杜伯伯商量件事。”
她迈步下阶,路过中台的芭蕉丛时,看见这处聚拢着十几个人。
其中有年轻婢子也有中年仆妇,自觉地列成两排,当头的是一名容长脸年轻女使,托着一只薄铜錾金托盘,正一面叮嘱众人务必仔细照料小娘子,一面下发赏钱。
簪缨在宫中时也见过宫婢们领月钱,只是她们领的是银锞子,不像那托盘里,放的是一贯一贯的铜钱。
她步子顿了顿,走过去,白嫩如葱的指尖拈起一枚铜币,有些陌生地在阳光下细细打量。
这些被紧急调来伺候傅
娘子的婢仆,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小娘子真容,连忙见礼的见礼,问安的问安。
却听这位久居宫闱的小娘子问:“这是五铢钱吗?”
婢子们大为奇怪。
后排有个圆脸绿衣,稚气未脱的小婢,艳羡地偷瞧女公子那张仙子一般的容颜,又听女公子声音糯糯的,好似吃过的饴糖糕,心里喜爱,大着胆子接话:“是五铢钱,女公子怎会不认得钱呢?”
五铢钱是钱币里最小的单位,一枚便是一文,三岁孩童都知此事,富甲天下的唐氏后人,怎么可能没见过一文钱呢?
“阿芜,不可无礼!”
“别说她,确是我之过。”簪缨轻声给那小婢解围。她在宫里没什么机会用钱,此前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过用玉雕成的五铢钱装饰,像这样货真价实的铜币,还是第一回 摸到。
是啊,她怎么可以不知道呢,白手起家的唐家先祖,便是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起如今诺大家业。
数代人的心血,她怎可以不辩人面兽心,就轻易交出去了呢?
簪缨雪腮绷起一道紧俏的棱廓,举起铜币对着太阳,透过方孔,注视碧空上那小小却璀亮的一点。
她的目光干净,专注,沉静,仿佛一池积水的深潭下有什么正在涌动,可没人能看清那是什么。
“留神眼睛。”
忽然一道低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像一颗突然投入水中的石子。
一只劲薄修长的手掌,虚虚遮在簪缨眼前。
这是一只指腹与掌心处皆生厚茧的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掌纹凌厉。
簪缨张眸回望。
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身披长袭的大司马,没想到眼前却是一位褒衣博带的清隽郎君,穿元锦轻衫,冠墨莲玉簪。
衣,还是黑衣,可他身上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度,却与昨晚那气息疲冷,睫上生霜的男人不同了。
他今日不穿裘了。
下人们无声退下,卫觎撤下手掌,低头告她道:“以后不可直视太阳。”
像长辈在训诫贪玩的小孩儿……簪缨又想起了昨晚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心窝发热,低头说“知道了”,又扬起脸问:“大司马昨晚睡得可好不好?用过朝食不曾?”
卫觎一顿,这该是他问她的话,今日,她倒不疏远害怕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精巧的随云髻上。
簪缨仿佛知道他在看什么,说道:“我将大司马送我的簪子收藏妥当了。昨日,多谢大司马为阿傅及笄,此事,我……”
她心中感念,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言说,正思忖着,余光里突然纵进一抹白。
未等她明白过来,一只巨型动物便扑到了她脚下。
卫觎反应极快,在簪缨发出惊叫前抬脚一拨,将那畜生踢到了一丈开外,同时伸手在女孩儿臂上轻拽了一下,防着她跌倒。
两只飘逸的大袖卷缠在一处,一触而分,逸带黑袍男子严严实实地挡在梨白曲裾少女面前,又退避到合适分寸。“莫怕,是你小时抱过的那只,不咬人。”
大司马的手指不像昨晚那么凉。
那么他今日应是不怕冷了……
簪缨脑海莫名地冒出这两句话,呆呆地低头,才看清那呜咽蜷缩在几截台阶下的,竟然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狼!
被卫觎眼风扫过,身长逾过半丈的白狼委委屈屈地卧在原地,蓬松的大尾拖在地面,不敢一动。
“它是认出了你,想扑过来找你玩。”卫觎目光锁着她,再次确认,“真没吓着?”
这时任娘子和春堇也拥上来,连声问簪缨受惊没有,方才那一幕,直把她们吓出一身冷汗。
簪缨白着脸摇头,“何谓小时候?小时……
我怎可能抱过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