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夫人脸色瞿变,“你这孽障胡言什么!”
傅则安亦是心中震动,醒觉他刚才一心维护阿雪,不慎将太子殿下比作了……又惊于簪缨言中之意,动了几分真怒:“傅簪缨,谁教你的口不择言?”
本朝最为看重的便是孝道。
所有世家豪族,更以孝悌团结、同气连枝为宗族的纽带。就簪缨方才说的那番话,假如传出去,便是大逆,足以令她一世不可翻身!
簪缨不理,该说的都说了,唤了春堇向府外走。
傅妆雪跪在檀木地板上,怔怔望着那道决然离去的背影,漂亮的瞳仁中满是意外。
“阿缨!”傅则安追上簪缨的脚步,这个突然翻脸无常的小女娘,真是弄得他硬也不是软也不是,“咱们是一家人,何至于此……你、若心中着实不痛快,便在蕤园住一宿,明日为兄亲自送你回宫,还不成?”
簪缨早就想过,宫里若来要人,傅家定然二话不说就会把她交出去,所以她今日来,只打算与傅氏门庭划清界线,压根没想过住下。
她也绝不会再回宫。
可瞧瞧,眼下是宫里还没来人,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她送回那个“荣华宠爱都有”的好去处了。
这十五年来,因庾皇后严旨,她除了在皇宫和傅府之间
往来,再没踏足过其他地方,所以他们便想当然地以为,除了这两处,天下之大,傅簪缨再无第三个安身之处了么?
小女娘绷着脸穿过中庭,一袭白衣柔逸而又坚决,径直绕过影壁。
眼看便要出府,傅则安终于用了力气,皱眉拉住她的衣袖,“阿缨,你今日回来,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了,她平生顺遂,娇宠集身,今日波折亦全出于误会,究竟哪里来的勇气与执拗,小题大作,非要与皇室退婚、与家族决裂,还连他这个昔日尊敬的兄长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们哪里对不起她?
木色斑驳的门槛近在眼前,簪缨下意识抚住右臂,瞥目,桃花形的眼尾透出一抹嘲弄。
“许是,为了听谁贺我一句,生辰喜乐吧。”
今日乃她生辰,是她及笄。
傅则安悴然松开手。
今日出了这么多变故,他竟是忽略了这件事。
簪缨搴裙迈出傅府大门,一身削薄的纱衣顿时沐进浩大的熠熠溶金,伶仃身影,好似行将晒化。
傅则安看着女孩子雪白安静的侧颜,突然便觉得胸口间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还想说什么,忽闻西道上响起一串车铃声。
只见那当前坐在轼厢边上的,乃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葛衣男子,揪一个溜光水滑的发髻,留三撇山羊胡须。
离傅宅门口还有几丈远,男人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车来。他提袍跑到簪缨身前数尺处,又猝然停下,不敢惊扰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扑了扑襟袖,矮身张目,上一眼下一眼仔仔细细地望着簪缨。
甫一开口,竟是纯正的洛阳腔,夹杂几许颤音:“宫中之事仆已听得,小娘子别怕,唐氏不是无人,必为小娘子向禁中求个公道!”
上一次他在如此近的距离见到小娘子,还是在小娘子九岁那年,他受召,入宫献礼。此后小娘子一年大似一年,因须避忌,便再也没机会进宫去了。
时隔经年,男子实在太过激动,说完才发现忘记自报家门了。
正要补充,却见眼前娇花软玉一般的小娘子抿住微抖的唇瓣,挪着步子上前,轻道:“杜伯伯,你来了。”
杜掌柜听见这句委屈的声腔,一把老泪险些流出。
他向前探出手臂,又不敢触她,自责得跺脚:“杜某来晚了,让小娘子受委屈了,莫哭,莫哭……”
第9章
簪缨眨着水色的眸子摇摇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不会哭了。
就算上辈子剔肉时疼到极点,她心中有泪,也只是流不出来。
再说也不该让外人看了笑话。
她背对傅则安,对杜掌柜福了福,虽然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心里却对他感到十分亲切。“不晚的,杜伯伯,你是来接我的吗?”
原本簪缨便打算离开傅府后,就雇一辆车去找杜伯伯,京畿道路她不熟,但报出唐氏商号的大名,总不会找不到。没想到杜伯伯来得这样快。
杜防风听了却微愣,诧异地看向立在一旁神色莫明的傅家大郎。
原是华林园的宫宴才散,那些参宴的贵妇夫人们,纵有庾皇后再三叮嘱,总有管不住嘴的。唐氏商会仗着在京中耳目通达,听到了风声,杜防风这才连忙驾车赶来探望。
他本以为,太子做出这等不雅事,小娘子伤心离宫,自然要留在祖家住下。
可看眼下情形,傅家,竟是容不下她吗?
杜掌柜胸中蓦地涌起一阵心酸与愤怒。
傅小娘子是东家遗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往日看着是宫里也拿她当珍,傅家也拿她当宝,表面做得叫一个溜光水滑。
是以杜掌柜虽有意与小娘子多多亲近,恨不能常常接她出来玩乐,苦于两边都把得紧,他又是个行商坐贾的出身,只好敬而远之。
没想到,他们一个两个的居然这样欺负,任凭小娘子大晌午头站在烈日底下,眼看脸上的血色都没了。
若是东家还在,哪能……
杜掌柜心中翻涌起千头万绪,强自压抑,应道:“是,仆来接小娘子。小娘子想去何处?是乌衣巷的宅子、青溪埭的府邸、钟山下的庄园,抑或落星涧的别墅,或者都不喜,且先就近寻个落脚的宅子,过后再选址建府。小娘子但请吩咐,仆等无有不应。”
簪缨虽知道自家颇有产业,不过在从前都只是个模糊的观念,杜掌柜说的这些地方,她一处也没去过。
这些年除了空误青春,蹉跎岁月,她错过了太多太多。
好在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将这些空白一一补回。
眼下要去哪里,她却早已想好了,多亏杜伯伯来得巧,省了她许多周折。“杜伯伯,我想去西山行宫,行吗?”
西山行宫建于京城西郊楼玄山一带,原是前朝吴国君主的行宫,李豫登基后,有一年下旨重修西山宫宇,赠予卫皇后。
正逢那年卫后与唐素义结金兰,唐素便请缨出钱修葺了行宫,算作送给义姊的礼物。
礼尚往来,葺成后卫娘娘又将行宫的一半殿宇划归在唐素名下,岚山澹水,雕楼凤阙,姐妹共享。
所以直到现在,哪怕旧主俱已香消,西山行宫仍旧是一半姓卫,一半姓唐。
“不妥!”一度插不上话的傅则安隐隐想到什么,后背陡生一片恶寒,“阿缨,你会把事情越闹越大的!”
她今日当众提出退婚,已经很荒唐,倘若再过傅门而不入,舍近求远出城住到山上的行宫去……
旁人会如何看待傅氏,又将如何议论东宫?
簪缨垂睫,他不懂么,她要的便是将事情闹得大大的。
“怎么不妥?”杜掌柜睨目反唇相讥,“此处不留人,真以为吾家女公子无处可去了吗?小娘子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妥当得很!”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二话不说,带着十二分小心将簪缨引至车边。不过看见那辆为了图快的轻厢马车时,杜掌柜又后悔不迭,怪自己虑事不周,惟恐小娘子坐得不舒服。
簪缨没有挑剔,上车后想起一事,掀起窗帷道:“杜伯伯,还有一事想麻烦您,蕤园中一应物俱,能否搬走?”
杜掌柜一
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小娘子这是被伤透了心啊,斩钉截铁道:“能。”转目一想,替小娘子周全道,“那么东家与傅郎君的故物,便先安置在东家之前住过的长乐桥巷的宅子中,小娘子以为可好?”
簪缨说好,嫩白的指尖捏着纱帷,特意加了一句:“阿父阿娘的屋里,有一床袁安卧雪图屏风,有劳杜伯伯手下人费心,不要磕碰到。”
杜掌柜笑着请小娘子放心。
他这一笑,簪缨雪白的脸上便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
才是久疏后的头一回见面,便命令人家做这做那,而且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她脸皮薄,自己也觉不好意思。
只是还有一样心事,不得不腆颜道出:“园中的草木,若要移栽,能否得活?伯伯,我想全部带走,可行吗?”
那些花木,不乏父母在世时手植,她离开了,也不想让它们在傅府之侧淋风受雨。
杜掌柜每听小娘子问一句“行吗”,心就抽疼一下。
想当年东家走南闯北,性情何等飒爽恣意,须眉见了亦要低头。小娘子……真不知她究竟受了何等看不见的委屈,连提出个要求,都如此小心翼翼。
“行行行,小娘子说怎样行便是怎样行。您放心,就是一片叶一根草都不会落下。”
他二人问答旁若无人,傅则安素来从容有度,到此刻却好像第一日降生在世,神魂恍惚:“你们怎敢……蕤园是傅府的园宅,登堂入室,拆屋移木,传出去傅氏的脸面还要不要……”
簪缨恍若未闻,对杜掌柜感激一笑,便放下帘子。
杜掌柜心中熨帖,转头掉下脸子:“阁下大抵忘了一事,蕤园的地契还在唐家手里,小娘子是蕤园唯一的主人。只要小娘子高兴,旁人何从置喙?”
随即,他昂首高声吩咐跟过来的两个伙计,让他们就留在傅府门外等;又点了一人去东市商行叫几十号人来,按小娘子的意思行事;又吩咐一人回车行,速速套一辆宽敞薰香的舆车到城西门接应;又命一人去他府上,叫他家里那口子速来照应,小娘子的身边只有一个女使,要去西山行宫,没个管事的女人不成。
一应安排毕,杜掌柜甩袖坐上车驾,道声小娘子坐稳,而后在傅则安面前一击马臀,扬长而去。
“走,送小娘子上行宫!蕤园之事日落前要办妥当,若有人想拦,杜某不介意带着房契,敲一敲州令的衙前鼓!”
……
傅则安僵着步子回到正房时,傅妆雪正被老夫人爱怜地搂在怀内,拿帕拭泪,百般宽慰。
见了他,傅老夫人沉下面色叹息:“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个忤逆不孝的孽障……要我说,安儿你还是过于心软了,多余去劝,她心思发昏要与我傅氏断绝,哼,真到了族谱除名,无宗族作依靠的时候,看她能成何事,能去何处?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回来认错。”
傅则安立在地心,目光凝涩,半晌没应声。
“兄长,怎么了?”傅妆雪双眼还微微红肿,见大兄这般情态,莫名地感到不安。
第10章
见兄长默默,傅妆雪忍不住起身问:“是不是阿姊不肯回来,这都怪我不好……但阿姊淑达知礼,必不是讲不通道理的人,有什么我能做的,兄长但请吩咐阿雪。”
傅则安颓然地摇了摇头。
连他都无能为力,旁人能劝得了什么呢。回想方才簪缨眼神里的凉薄,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一直以来单纯得可以一眼望到底的小女娘,变得让他看不懂了。
当务之急,却是把蕤园的变动告知祖母,以免一会儿闹了起来,吓到她老人家。
杜掌柜的态度虽则无礼,可话说得不假,那园子的地契的确一直属于唐氏。只不过一家骨肉亲情,从前不曾分得这么清罢了。
可现在……他们若铁了心要闹,傅家真未必争得过理。
就在他措辞的当口,廊外响起仆从问安的声音,是傅家二老爷傅骁下朝了。
傅骁在朝中任职中书令,兼尚书仆射,位同副相,朝服等制乃是绛色大料朝袍,戴进贤两梁冠,腰佩印绶与水苍玉。世家子弟的修养,不可穿官衣拜见高堂,此为不敬,然而今日傅骁却来不及换衣,就顶着这一身风风火火进了正房,草草向母亲揖手见礼后,他劈头便问侄子:
“你妹妹出宫的因由你得知么,何以至此,连退婚之言也说出来?她在何处,唤出见我。”
华林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风声甚至传到了前朝。
傅骁余光瞥过低眉立在一旁的傅妆雪,他早先对于认下这个丫头,便是不以为然,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仅凭一块玉佩便断定她是大哥的血脉,过于武断。
不过看在母亲千疼万宠的份儿上,他也没有话说,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日地步。
傅妆雪感受到二叔父不善的目光,眼神怯弱,往祖母怀里缩了缩。
傅老夫人擎着姿态开口道:“她自己走了,我看也用不着找。她自己脑筋糊涂,吃到了苦头,自然会回来认错。”
“走了?!”傅骁被老娘不急不徐的模样噎个倒仰,跌手叹息。
后宅妇人哪里知道前朝凶险,不说旁的,只说太子在朝廷的地位,真当稳妥得铁板一块吗?王氏与庾氏素有积怨,如今庾氏家族式微,王家虎视眈眈地盯着东宫的言止德行,正愁挑不出错儿呢。
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外头必起物议,事因傅氏新认下的这个女孩子而起,若这盆脏水扣在傅家头上,也许连兄长的身后追封都成泡影!
说句到家的话,太子母家势弱,他想坐稳地位,靠什么,靠的还不是与富可比国的唐氏结姻;傅氏与东宫紧密相连又靠什么,靠的还不是傅簪缨这条纽带。
即便是他,在一等士族遍地扎根的江左,凭什么是他屈于王司徒一人之下,跻身副丞相之位,领摄百官,还不是因为他的侄女是将来的太子妃,甚或更进一步,为一朝国母。
这中间利弊,盘根错节,一步错便可能万事皆休。
“二伯稍安。”傅则安亦知事关重大,看着傅骁满头的汗水,面含惭色,“是则安处理不当,明日小侄会上一趟西山行宫,再劝一劝阿缨。”
“西山……行宫?阿缨去了西山行宫?”傅骁瞠目结舌,只觉天旋地转。
他紧赶慢赶地回来,就是想阻止事态进一步扩散,谁料一个大霹雳接着一个大霹雳炸在他头顶!
副相大人几近惶惑地想:缨丫头那么乖的孩子,谁教的她如此行事……
那西山行宫是谁的地方?想当初卫皇后之死,牵涉到卫、庾、顾三大世家以及长公主殿下,多少年了,至今无人敢触陛下逆鳞,对此提起只字片语。
傅骁心里头凉一阵热一阵,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道声不成,便欲出门直奔行宫。
他才跨出房门,迎面
只见傅府的王管事跑过来,急道:“二爷,门口闯进来几十号人,号称唐记的伙计,抄着家伙进了西园就开始搬东西,护院拦不住!”
傅骁惊道:“什么?”
院墙那头的动静随着管事的话隔墙传来,仿佛地都动了几动,唬得屋里的老夫人摔落手中瓷盏,颤声道:“这是怎么话说,光天化日之下,进了土匪不成……”
傅则安心力交瘁般闭了闭眼,在全家人诧异的目光中,艰难开口:“不必管,随……随他们搬罢。”
傅家一团乱麻时,宫里也不好过。
暮色四合,李景焕笔直的背影跪在中斋云纹墁金地砖上,抱柱之侧的桂树长枝灯明光掠影,在太子的侧脸曳出一片暗色。
簪缨离宫三个时辰,他便在此跪了三个时辰。
上首龙椅中,晋帝李豫不冠不冕,银丝初显的发上不过一顶黑纱介帻,身上也只著一件绛缘玄纱常服,广袍无饰,如同最寻常的世家翁模样。
可当那双深沉内敛的眼睛扫过来时,又带有无法忽略的威仪与审视。
“教你磨砺体性,教你铨衡选事,吏部尚书左一口太子颖达,右一个殿下高才地赞你,朕还以为你真有长进。”
纵使保养再好,也是近五十的人了,皇帝的声音里不免透出苍色,睨目冷冷问:“顾前不顾后的孽障,你自来说,把缨丫头气到哪里去了?”
李景焕低头握紧双手,一言不发。
庾皇后在旁一看,便知这小冤家的倔脾气犯了,连忙笑道:“陛下请息怒,今日之事全系误会,臣妾在场看得分明,皆是事赶事话赶话,也并非……并非都是焕儿的错。臣妾已派佘信去傅家接人了,待阿缨回来,定押着焕儿给她赔不是。”
她一面说,一面暗自观察皇帝的神色。
晋帝李豫子息单薄,与元后多年无子,年过而立才同庾氏有了李景焕这个长子。平时管教归管教,可从小到大宠爱起来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还曾几次当着臣工面前,手指李景焕笑言:此儿肖朕。
像这样大动肝火地罚跪,还是头一遭。
不过见皇帝沉吟不再发作,庾皇后心里就有了底,知道陛下这一大半的火气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多年宫闱生涯,她深谙趁热打铁的功夫,又许了几句“绝不会让阿缨受委屈”云云,便听大殿外传来声响,心道应是佘信回来复命了。
果然不一时,原公公在外请示一声:“陛下。”
“可是阿缨回来了?”庾皇后从棋子方褥上起身,亲亲热热地迎向殿门口,口中道:“你这孩子气性也大了些,黑天暗路的,可别唬着……”
几乎在同时,一直默默跪着的李景焕眸底生光,扭头去找她的身影。
就在几个时辰前,当他结束宴席急匆匆回到玉烛殿,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不见簪缨的人,却听查找回来的亲卫禀报她已出宫去了,那一刻,李景焕懵在原地,同时气急败坏地生出一股压不下去的心火。
往日多行一步路都要怯生生问人的兔子胆儿,怎么就敢一声不吭地跑了?
紧接着,少女摔断的玉簪、与那双冷冷含冰的眼眸在他脑海里重合,李景焕明知这人丢不了,还是被搅得慌了半寸心神。
——待这丫头回来,定要狠狠地罚她抄字!当时李景焕碾着牙想,罚到她红着眼睛来求饶,保证下次再不敢乱发脾气,再不敢乱跑,他才肯松口,再低下头好好哄一哄她。
可跪过三个时辰后,李景焕心里的狠劲卸了,想,还是别罚了,她那么娇气的一个人,便直接哄哄,也不当什么。
怀着此种无奈又失而复得的心情,李景焕转过头。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那道身影。
只
有原璁一人,掬着拂尘惕然躬身:“陛下,傅小娘子不在傅家,傅家说……”
李景焕眉心一皱。
李豫道:“说什么?”
原璁立在大殿门口的阴影下,垂首低道:“说傅小娘子去了……西山行宫。”
“轰!”
一声闷雷,骤然在阴翳的夜空响起。
庾皇后浑身打个哆嗦,心窟冰冷,一时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西山行宫,是那个人的故地……尽管这些年陛下从未提起过她,但庾灵鸿清楚,陛下是将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锁在了心房最深处,不准任何人碰触。
庾氏咬住牙,傅簪缨那个丫头,究竟中了什么邪祟,她是嫌今日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大殿陷入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寂静,李豫垂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又一声雷响,伴随潮湿的夜风吹起殿内重重幔帘,昭示着一场大雨将至。
李景焕听着雷声,忽就忆起与阿缨食同案、寝同屋的小时候,小豆丁害怕打雷,总会抱着小毯子悄悄绕过屏风,爬进他的帐子,然后把自己蜷成一个团儿窝进去。
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令人不耐烦的娇弱,娇到连打雷也怕,弱到淋上一点雨气便会风寒。
西山在城外二十余里,雨天夜路上山,她怎么受得了?
他有些跪不住了,动一动膝,似欲立刻飞出城把人揪回来。
皇帝就在这时开口,语声轻沉,却挟着如有实质的压迫感,将太子的膝盖钉回地面。
皇帝好像忽然想起个不相干的问题,声音却是哑的:“大司马进京……住在何处?”
第11章
出西城门,簪缨的马车便换成了铺有软垫的驷驾宽厢轺车。
楼玄山距内城毕竟遥远,杜掌柜紧赶慢赶,到达山脚时,天色还是暗了下来。
夜里走山路有些危险,当然,杜掌柜带的人在马车四周点足了灯笼火把,绝不至于跌到小娘子。只是马车上不去山,走官道又绕远,只能换成简易的四人抬竹轿,吴人叫“竹兜兜”的,如此护送小娘子上行宫。
与傅则安所担心的不同,杜掌柜才不在乎小娘子想去哪里,他只担心小娘子途中会否受委屈。
“怪杜某准备不周,小娘子玉体娇贵,这般潦草出行,若受了颠沛,不慎磕碰着,我如何对得起东家?”
提起已故的唐夫人,杜掌柜又不觉哽住喉头。
簪缨腹内酸楚,忙道:“杜伯伯万莫如此说,我劳动大家折腾了这一出,心下已然过意不去。”
杜掌柜身旁伴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梳妇人发髻,容貌姣丽,正是闻讯赶来的杜掌柜之妻任氏。她见状翻个白眼,口锋爽利道:
“行了,在小娘子面前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丑。这有什么的,小娘子怕黑不怕?一会儿仆妇亲自举着火把在前头给小娘子引路,咱们的伙计都是稳当的,阳气也壮,绝不会让什么邪啊祟的近小娘子身。何况老圆的月亮还在头顶挂着呢,小娘子别怕,全不当事。”
这位任娘子乃落魄世族出身,落魄到什么程度呢,她少时亲眼见证了祖宅里一大家子人,由诵读传家到耕田养家,再后来食不腹饱,又被迫由耕改贾,做起买卖。
说起工商杂类,总被读书人所不齿,但到了饭都吃不上的境地,谁又有力气拾掇士人尊贵的颜面?任娘子在字都认不全的时候,便学着摆弄算筹,至今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坐市交关却是一把好手,识尽人情世故,练就一张利口。
杜掌柜都年过四十了,在外那么威风决断的一个人,被婆娘数落一通,讪讪不敢高声。
他嗡哝着:“谁哭了……要我说你的嗓门最吓人,可歇歇吧……”
任娘子又翻眼皮,还嘴硬呢。
白日里她在家中听到小厮的传话,忙不迭乘车赶到西城,也不知是谁一见到她,便捂起通红的眼睛,啜动着肩膀说不出话。
当时任娘子真被吓到了,她嫁给老杜这么些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还以为小娘子有什么不妥。
结果杜防风将她拉到一旁,发哑的声音依稀还难受,对她说:“小娘子方才,竟行大礼与我说了句‘对不起’,还说,十分抱歉辜负了我这些年的费心照料……阿任你说,小娘子她但凡、但凡……”
他说不下去,任氏却陡然明白了夫君的未竟之言。
——被养在紫宫金殿的小娘子,有唐氏余泽供奉着,有天下顶顶尊贵的人宠爱着,但凡她过得舒心自在那么一点,也不会说出那声“辜负”。
任氏上京晚,此前一直没机会见过傅小娘子。
当那道车帘子一掀开,她第一眼看见那白如堆雪,巧如玉琢的小女娘,便明白老杜为何如此心疼了。
这小女娘的眼神太乖了。
听她软软地唤自己一声“杜伯母”,哪怕任氏比她大不了出几岁,心也登时软化成一滩水,恨不能立刻去好好疼惜她一番。
“杜伯伯,杜伯母,我不娇气的。”
山脚下,簪缨听着杜掌柜夫妇二人为她的事拌嘴,唇角轻翘,随即又自觉不厚道地压下去。她的目光在月色与火光的映衬下潋潋发亮,宣誓般重复一遍:“我一点也不娇气,真的。”
竹轿她可以坐,颠簸她不怕,黑夜她也不怕。
因这一切不是什么人提着线操纵着她行事,而是她自己,是傅簪缨,主动选择的。
前世临死前她
有多少不甘心,就有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就会多努力去摆脱那个软弱无用的自己。
杜掌柜和任娘子看清簪缨眼里的认真,那片熠熠的执拗,因沾染了尚未褪尽的稚气,格外令人动容。
从见面伊始,她不曾抱怨过一句有人辜负她,却自陈,她辜负了人。
这样好的小娘子啊,岂是没有人疼的。
任娘子忍不住轻抚簪缨的发鬓,柔声道:“那就上山。”
如任娘子所言,往行宫去的山路虽有些曲折,好在那石阶路修得甚平整,抬竹兜的健仆臂力也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