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落扶住了青牛,感觉自己的神识都受到了扰动,无法清晰地探查周围的情景,眼角的余光却发现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耳边又听见了小九的一声惊呼。

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更确切地说,好像是被谁从极远的地方扔到这里来的。小九曾有被先生一袖子从山中打回别院的经历,看这个人的情况也差不多。此人形容约在四旬开外,看衣饰甚为华美,肤色白净,应是一位贵人,但此刻披头散发,衣袍上还沾有污血痕迹。

第065章、天子事

此人的情况跟当初小九摔回自家后院差不多,神色很有些发懵,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脸茫然,显然是不知自己落到了何处。这时青牛已冲了过来道:“伯益大人,怎么是你?”

小九也吃了一惊,随即也“认”出了来者。他虽没有亲眼见过伯益,但听虎娃讲过“故事”,伯益是当年跟随大禹治水的助手,如今在中华朝中的地位是仅次于天子的“假帝”,怎么会被一阵风刮到了这里?看刚才的场景,分明就像是先生曾施展的大神通手段。

青牛叫出这一声后,天地间风止云收,仰望又是一片万里晴空。伯益此刻已认出了青牛,惊讶万分道:“青牛,我怎么会来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牛嚷嚷道:“我还想问你呢,你刚才在哪里,又是怎么来的?”

年复一年草木枯荣,总有无数新生、无数亡故。而这一年,有三人逝去,其一是宝明国的先君,小九公子陪伴了他最后的一段时光。

而就在小九离开别院的三个月期间,别院田庄中也损失了一位壮丁。白筐子在雨中发呆,不小心着了凉,回去之后高热不退,不幸英年早逝。风寒是他的死因,但按照古时的说法,其人是结郁而终,因为心中一直在忧思小夏。

白筐子临终之前,在病榻上对他的弟弟讲述了自己这一生的情伤,而这段故事居然还流传到了后世。有人被他的用情之深打动,很多、很多年之后,还有人为此写了一首歌,歌名叫《误我一生》,词曰:“不该在那年遇见你…”

此歌多呻呻之语,但在有些人听来,倒也觉资资动情。但在当时,却没有外人去关注白筐子的一生情伤,小九虽知白筐子曾经的白日大梦,但也从来没有因此找他什么麻烦,太落更是毫不知情。白筐子不幸早逝,太落还出财货抚恤其家。

白筐子之死,寂寂无闻,顶多也就是田庄中众人伤叹一番。但同时还有另一个人的离世,却震动了天下。天子大禹,在出巡途中驾崩于会稽山附近。

帝舜和帝禹,皆驾崩于出巡途中,而且都葬在对他们而言有非常重要意义之地。九疑山,是重华施展抱负的起点;会稽山,是大禹鼎定中华之处。

后世之史,称舜死于“南巡”,称禹死于“东行”。其实这两个地方早年都在中华之地的南方,会稽山更偏东、位于百越之地。从这种说法也能看出,从舜至禹的年代,中华的版图向南大大延伸,已称会稽山为“东”了。

禹和舜的情况亦有区别。舜驾崩时,早已将天子位禅让于禹,完成了平稳的过渡。而禹驾崩时还在天子位上,并没有确定帝位继承人。

天子出行,“假帝”坐镇于帝都。万一天子意外亡故,暂时摄政以及召集朝臣与各部君首商推下一位天子,就是伯益的权责。自从皋陶大人离世后,伯益就被大禹立为假帝。

当天子的哀讯传来,便有亲信对伯益道:“尧禅位于舜,舜让帝子丹朱,而丹朱不受;舜禅位于禹,禹让帝子商均,而商均亦不受。大人于治水、治世皆有大功,德行可配天子大位,天子早欲禅位于您,可惜未及施行。您为假帝行摄政事,当继正位为天子。”

大禹早就想将天子位禅让给伯益,只是没有来得及这么做,事实果真如此吗?这只是伯益身边亲信的说法,最重要的依据就是,伯益的身份是假帝。假如大禹不欲传位于伯益,又何必立他为假帝呢?

但这种说法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在帝舜重华为天子时,皋陶为假帝,但最终继天子位的却是大禹。

伯益本人却对这种说法深以为然,已经做好了登上天子大位的准备,却又沉吟道:“我当示让于夏后启。”

重华、大禹当年都谦让过,伯益觉得自己也应该走一下这个形式,否则难显天子贤德。而亲信又说道:“天子谦逊,而那夏后启不应受之、亦不敢受之,否则将遭天下人弃。”

伯益随即举行朝会,正式行“代天子”的权柄,商议共推天子之事。朝会上当然有伯益的亲信主动站出来,赞颂代天子的功业仁德,认为伯益该正式继承天子大位。伯益却说道:“我当为先帝服丧三年,三年后,再让天子位于夏后启。”

其言下之意,就是认可了这种说法,并打算遵照舜和禹曾经的做法,以天子的身份为先帝服丧三年,然后再表态让位于夏后启。但伯益的身份毕竟还不是天子,这件事也不能仅仅在朝会上由群臣决定,所以他又顺势下令召集天下众君共商,要把大事就这样定下来。

不料消息传到夏后启那里,夏后启却不买账,甚至当着众臣属的面直接呵斥伯益企图违礼篡位,其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做这个决定,也不能代表天下为先帝服丧,更别提什么三年后再让位于他夏后启了。

伯益欲行舜、禹旧事,但他的身份却不一样。尧、舜驾崩时,舜、禹已为天子多年了,服丧三年再谦让于帝子,只是顺势之举。但伯益的身份还不是天子,的确没有资格提前宣布这样的事情,如此宣称反而是暴露了他的打算。

帝都中的伯益随即听说消息,夏后启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来到帝都参加天下众君之会。接到命令的各部君首,绝大部分也没来帝都,而是跑去朝见夏后启了。奉命来到伯益这里的各部君首只占十之一、二。

大禹在位时没有指定谁是下一任天子,但他并非没有继承人。大禹可不像宝明君,他只有夏后启这么一个独子。当年支持大禹的势力,如今也都不约而同拥戴夏后启,诸如夏后部、涂山部、重辰部…等中华大部都是这个态度。

伯益失算了,当他听说消息时,夏后启已在各部君首的拥戴下宣布继承天子大位,并率人马向帝都而来。夏后启可不是奉伯益之命来参加众君之会的,伯益决定弃帝都而走,但他却带走了人皇印。

人皇印最早是太昊留下来的,是中华各部联盟首领的信物,后来当然成了中华天子的身份象征,只有天子才能执掌。大禹出行时,将人皇印留在了帝都,伯益摄政便执掌了人皇印,将其带走许是心有不甘吧。

在他看来,若人皇印不在手,夏后启就算当了天子,也不是那么名正言顺。

夏后启大怒,随即发兵讨伐伯益,这一战被称为甘之战,甘心的甘,也有人说它是发生在甘地,亦被称为有扈之乱。有扈部与夏后部有仇,想当年因参与治水不力,该部还受到过大禹的严惩,如今他们支持甚至怂恿伯益对抗夏后启。

夏后启的追击有些仓促,身边带的只是随行人马,第一战竟然未能取胜。夏后启随即自陈过失,并召集本部人马以及各部军阵驰援,再战大破伯益以及有扈部人马。

伯益战败,在乱军之中被掀下了战车,眼见就要死于刀兵,战场上却莫名刮过一阵狂风。伯益被卷到了天上,等他回过神来,便落到了青牛与小九面前。

大禹驾崩于中华东南部的会稽山一带,而吕泽部远在河泛边缘的吕梁山与阴山的交界处,消息过了好几个月才传来。这时恰逢小九回到了宝明国,而宝明国更偏远,当时又处于那样的乱局,根本就没有听说中华天子事。

等弄清楚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又见到了青牛和小九,并问清楚小九与虎娃的渊源,伯益这才明白,应该是虎娃从乱军之中救了他一命。

听伯益介绍了自己从何处而来、又为什么会是如今这样,青牛也是目瞪口呆。隐居山中修炼,没想到世间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小九和太落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论是评说伯益还是夏后启,很多话都不是他们好开口的。

就在这时,忽听山林间有一人开口道:“伯益大人,我早劝过你,你又何必如此?”众人扭头一看,竟是子丘走了过来。

子丘身为济丘部伯君、中华济丘氏大人,曾赶到帝都劝说伯益,但是伯益没听他的劝。今日伯益被虎娃以仙家大法力从战败的乱军中摄至此地,子丘好似早就料到,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小九赶紧迎上前去行礼道:“子丘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小九若称“先生”,就专指虎娃,而对于子丘,便会特意加上名号。子丘一指伯益,又一指小九道:“我是为他而来,也是为你而来。虎君当年让你留在此地修行,并说将来有事相托,指的就是今日之事。”

小九追问道:“今日何事,先生想让我做什么?”

子丘:“先说他的事,再谈你的事。”然后又扭头朝伯益道,“你尚未回答我方才之问,何苦如此,又何故如此?”

伯益毕竟修为不俗,此刻已特意整理了一番仪容,身上血污尽去,发丝亦不再散乱,除了衣服还有几个破口,表面已看不出丝毫狼狈。他向子丘回了一礼道:“我只是不甘。”

这件事情,几乎没人能说得清,哪怕再过千年之后,历代后人都没法说得明明白白,反正各有各的道理。而“不甘”二字,几乎道出了伯益的所有感受。

伯益出生在尧为天子时,历经尧、舜、禹三代天子,也正是中华帝国发展与扩张最快、动荡与变化最大的时期。他所亲身见证的天子更迭都不是父传子,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于禹,皆因重华与大禹有治世之功、受各部拥戴。

伯益身为大禹治水最重要的助手,也自认为是有大功的,各部君首亦应支持与拥戴他,再加上他为假帝这么多年,曾在天子出行时摄政多次,继天子大位更是顺理成章。

伯益在内心深处早就把自己当成下一任天子了,不料事与愿违,当然是心有不甘。在伯益看来,这简直是对他整个人生的否定。

子丘却摇了摇头,反问道:“轩辕禅位于少昊、帝尧乃帝俊之子,你可有不甘?帝舜曾让位于丹朱、帝禹曾让位于商均,若子不可承父位,他们又何必如此?你若想将夏后启比之丹朱、商均,却不知自己并非舜、禹,因而有今日之难!”

子丘的话其实是揭开了一层假象、伯益所看到的假象。谁说在禅让制下,就不可以子承父位?实际上青帝、炎帝、黄帝这三代天子世系传承至今,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天子位都是父传其子,若无子则传其弟、传其侄。

别说是天子了,各部伯君之位、国中的各级爵位,基本也都是这么传承的。伯君指定一个儿子为继承人,而且从小就培养他,当他可以成为下一任伯君时,便完成禅位交接。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吴回传位于禄终、禄终传位于昆吾。

假如没有这样的传统,重华又何必推让丹朱、大禹又何必推让商均,他们不是多此一举吗?伯益之所以有那种错觉,是因他生在一个非常特殊、几乎不可复制的历史时代。

帝尧难道不想传位于丹朱吗?可是丹朱不肖,当时能继承天子大位者,除重华再无他人。帝舜难道不想传位于商均吗?可是商均无能,天子大位非禹莫属。伯益虽有不甘,但他也必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如今天下民众、各部君首皆不会认为“除益无人”、“非益莫属”。

如果丹朱有重华的本事、商均有大禹的威望,他们早就是天子了。并非天子大位父子不可传承,伯益看到的只是某种假象。

重华和大禹敢让位,那是真敢,他们很清楚丹朱和商均不可能点头、也做不了天子。伯益做出三年后要让位于夏后启的姿态,并不是真让,只是想先稳住夏后启再说,而夏后启根本不吃这一套啊。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伯益自己身上,不论他再不甘,也得承认那是自己的才能、实力、威望并没有到达他所认为那个地步。

伯益闻言却还是有些不甘,又说道:“子丘大人可知,启继位后立国号为夏,并下令天子位由嫡长子相继,废禅让之制。他又用九州所献之金铸成九鼎,以其父之名号称禹鼎,象征千秋万代、天下鼎定。”

子丘问道:“天下众君的意见如何?”

伯益:“我闻天下众君皆屈于夏启之威,不得不纷纷表态支持。”

子丘摇头道:“当时我就在场,亲眼见到的情况却与你所闻不同,天下众君并非屈于夏启之威,而是欣然遵从。你可知废禅让之制、立嫡长继位是谁人谏言?”

伯益神情愤慨道:“子丘大人既在场,当然比我清楚。”

伯益最不忿的,就是夏启的这个政令。如果嫡长继承制取代了禅让制,那么像他这样有才德功业之士,就永远失去登上天子大位的机会了。假如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联合有扈部起兵抗击夏启了,直接把人皇印交出去便是。

子丘却叹了口气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就是我的谏言。”

嫡长继承制,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嫡,其次是长。所谓嫡就是正妻所出的嫡子,身份和地位毋庸置疑,若有嫡子多人、则立嫡中之长。若无嫡子,可立长子。假如一个人既是嫡子又是长子,那么继位便是名正言顺,除非犯了过失受到处罚、被明确废掉了继承人的身份。

第066章、人皇印

子丘的话中带着神念,解释了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谏言。确立嫡长继承制,不仅是为了确立名正言顺的标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保证世系传承明确有序,可稳固天下民心。

在现实的情况下,它有效、合理、简单实用,不仅能解决某种已堆积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近乎无法解决的纷争,也更符合人性。它也不仅只是帝位传承制度。

禅让之制,其实来源于原始部族中选举首领时的共推之制。比如推选一位最强壮、对附近地形最熟悉、最擅长找到食物、最能组织与保护大家的人为首领,这是很正常的做法。而且当时部族中有价值物资都是公有的,并无父子传承制度。

共推制实用的前提,就是这个部族的规模不能太大,所有人彼此之间都很熟悉、事实上的发言权没有差别,才能有效地推举出符合标准的首领。假如部族的规模稍大一点,哪怕只是超出几个村寨的范围,那么共推的结果反应的就不仅是个人之间的比较了,而是各股势力之间的抗衡与妥协。

太昊整合中原各部,被推选为联盟之主,在此基础上而有中华之国。太昊为天子、传承青帝世系。

实际上从太昊留下青帝世系传承时起,天子传承就已经脱离了原始部族中的共推,禅让只是一种形式,表面上还遵从了共推的原则,绝大多数时候就是父子传承,只是以共推的名义。这与世事的变迁有关,首先是私产的出现,伴随着财富、名望、社会地位的积累与传承。

以父系为主的家族单位出现在部族中,家族财富的传承就是父传子的。有些东西比如财货可以分成很多份、传给很多个儿子,但有些无形的东西是无法分割的,比如说家主只能有一位、宗族的族长也只能有一位。

社会的变化导致了社会意识的改变,不能说它不合理,因为总要有一个传承的办法,而除此之外却是没有更合理的办法。夏启为天子后,废禅让制、立嫡长继承制,为何天下众君拥护?因为各部君首自身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也意识到必须要解决传承有序的问题。

尧、舜、禹同处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他们并不是三个时代的人,禹治水功成时,尧仍在世、居于平阳城中。在尧为天子的晚年,中华隐患丛生,又遭遇了那一场大洪水,可以说到了内忧外患的顶点,差一点就分崩离析。

假如不是有重华和大禹力挽狂澜,帝尧在后世的评价中还会是一代贤君吗?大洪水是祸亦是福,既是灾难又是机遇,伴随着大禹行遍天下各部治水成功,建立了另一条无形的精神纽带,江河就似血脉,整合了统一的中华。

大禹不是颛顼,没有像颛顼那样每到一个大部就娶一位妃子,并将与这位妃子的后代送回去当部族首领、从而建立血脉联系。大禹打造的是另一种纽带,更稳固、更持久,但在这种情况下,禅让制已经很难有实际意义了。

仅仅是形式上的天下众君共推,便已经很难做到。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众君朝会就是涂山之会,自涂山始至会稽山圆满,先后用了多长时间?有的伯君从离开部族赶往涂山,直至从会稽山出发回到部族,最久的用时近两年,还有国君就病死在回去的路上了!

死在路上的国君是谁?上上代的宝明君啊,小九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