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外的灌木丛中,一左一右有两道身影疾退,就连携带的硬弓都不要了。那是另外两名刺客,他们见刺杀已失败、小九绝非他们所能对付的,于是立即遁走。这反应不可谓不快,也非常冷静,逃遁前还不忘射出一箭掩护。
小九已将玉簪插回发髻中,伸出双手凌空一抓,那两个正欲逃遁的刺客身子前扑,却凌空向后翻了个跟头,似被无形的力量卷起摔到了地上。小九的反应也够快了,及时将他们留下了,但随即却微微一惊。
那两人也死了。他们被凌空卷起时就已意识到今日是逃不掉了,很果决地拨出随身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落地时眼见亦是不活。毕竟距离有点远,在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小九能做到这样已是极限,就算想留活口也没能留下。
小九并没有上前检查尸体,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就是这么静静地在原地站了很久。青牛从山林中迈步走到了他的身边,用牛角碰了碰他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平生第一次杀人被吓傻了?”
小九的声音有些低沉:“我还不至于这么胆小,又不是没见过这般场面!”
小九说他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不仅指其本人小时候在宝明国中的经历,也指见知中的经历,甚至还“经历”过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虎娃给他讲的“故事”,玄妙常人难测,包含着莫名仙家神意,待小九的修为到了地步,定境中便宛如亲身经历了那些场景。
青牛:“那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小九:“我七岁时就被送到了这里,从来没有和什么人结仇。谁会这等手段暗杀我这样一个人?不仅派来了一名修士,另两人也是精锐死士!”
青牛叹了一口气:“对付你,他们本以为能轻松得手,却没想到却是来找死的…我已通知了管事太落,他很快就会赶来。”
青牛刚才在洞府中,怎么通知远处别院中的太落?但它既然这么说了,想必就有其神通手段。话音未落,太落就已经赶到了,健步如飞穿过山林来到了小九身前。太落看上去比几年前更显年轻了,修为也破了四境。
太落见小九的脸色就知事情很不对劲,先没理会那些尸体,赶紧上前道:“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来了三名死士行刺。”小九只是简单答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问道,“太落,这段时日,宝明国中可有消息?”
太落低头道:“这些年来,从无消息。假如我不送消息回去,恐怕也无人理会这边。”
说出这句话时,太落的语气很是伤感,还带着淡淡的失落。自从小九被送来之后,宝明国那边也时常有商队来到吕泽部,但从没有人主动过问小九的情况,也没有人给他送来过任何财货奉养,仿佛就是任其自生自灭,这都多少年了!
当然了,小九想求父君关注,也可以主动托人打招呼,比如央求过路的商队送信,或者直接派人回去。可声明自己用度缺乏,希望国中多送些财货奉养;或者声称自己思念家乡,请求父君接他回去。
这些都是小九可以主动做的事情,但小九并没有做。他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吱声、毫无存在感,那么宝明国朝中上下对他就是不闻不问,恐怕早就把他给忘了,连想都想不起来。
而太落方才提到的“送消息”,却是另一种意思。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太落才必须主动向宝明国送消息,那就是小九不在了。太落上一次“送消息”已经是很多年前,就是六公子不幸病亡,按照惯例,宝明国需要再派一位公子来。
也就是说,小九如今对宝明国唯一的意义,就是他还在这里活着。只要他活着,便足够了,除非是他死了,才会有人想起来理会。所以在很多外人眼中,小九的处境是非常令人同情的——这孩子实在是太…了。
那么太落自己呢,他被派过来多少年了?根本没有人想到是否该换一个人驻守、让其回到家乡,其实在小六之前,宝明国还有一位公子住在别院,但管事一直就是太落。
小九面色阴沉道:“谁说无人理会,这不是来了嘛!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等来的却是取命的刺客!…太落,宝明国没有消息送来,但你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太落:“最近倒是听到些风传,据说您父君重病不起,恐怕已时日无多。上个月我听到传闻便来找过您,可是您并不在山中。”
小九的眼圈莫名有些湿了,叹息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人居然连我都不想放过…毕竟是我的父君,我该回去一趟。”
太落试探着劝道:“公子若想回去,不如就借此机会公开归国。您在国中虽无根基,但以国中那种纷乱局面,又以您的手段修为,诸公子无人能与您争。”
小九却摇了摇头,问青牛道:“大牛啊,饮露餐霞之士,会特意跑去和他人去争一块臭肉吃吗?”
青牛亦摇头苦笑,却没有说话,小九又对太落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正好做个了断。”
太落赶紧道:“您想看望父君,倒也是应该的。我虽不知是谁派来的刺客,但也能猜出大概,那毕竟是您的兄弟,您想怎么做呢?”
小九面无表情道:“你是想说,兄弟相残未免有些不妥?若派刺客来的真是我的某位兄弟,能向我下这种毒手,我虽不欲理会宝明国事,但也不能留这种人在世上。事情就发生我身上,我既有理由又有这个手段,难道还要让别人来收拾他?”
宝明国国君病重,国中诸公子争位,怎么会有刺客来暗杀避居吕泽部的小九?当然是因为有人感觉到小九是一个威胁,哪怕只是潜在的威胁,也要及时消除隐患。小九平日毫无存在感,也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但在特定的情况下,他的存在却显得很特别。
有人视小九为威胁,至少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国中诸公子虽多,但身体健康已成年者却不多。小九刚满十六岁,他如今也只有五位兄长还在世,皆是同父异母。
其二是小九并无劣迹。这听上去有点可笑,因为小九这些年根本不在国中,但确是实情。他的好几位兄长皆有劣迹,譬如欺男霸女之类,在国中几乎人尽皆知。
其三是小九不仅没有劣迹,而且还有功于国。小九什么时候为国立功了?在旁观者看来,他小小年纪便为国远离家乡,来到举目无亲之地,忍辱负重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当然是功绩,而且显得与众不同。
这三条其实都不是决定因素,想争位还必须有拥戴自己的势力;但假如有了可与竞争者相抗衡的拥戴势力,那么这三条就会成为决定因素。小九不可能在国中建立拥戴势力,有人忌惮他、甚至要暗杀他,最关键的原因,恰恰是他已在吕泽部呆了这么多年。
这种担忧未尝没有道理。假如小九真有争位之心,以其聪明才智,可能早就会想各种办法去巴结吕泽部的权贵、尽量与伯君大人搭上线,承诺自己将来当上国君后、许与吕泽部或相关人等的各种好处,换取吕泽部支持他登上君位。
谁在吕泽部呆了这么多年,甚至就在吕泽部长大,谁就有条件去做这样的事情。就算小九没有这种心思,别人也得信啊!只要有这种可能,便是莫大隐患。假如宝明国中有人在吕泽部安插了眼线,可能也会获悉,小九近年来行踪诡秘,甚至经常悄然出现在城廓中。
就算明知道这些,换别人也不会愿意来过这种日子,况且这同时意味着在国中失势。小九的威胁说难办也好办,除掉他便是,于是刺客就来了。
第064章、功成身遂
宝明国中最近接连发生了很多事。自从国君重病不起后,最有希望继承君位的大公子心情欢畅,不料却乐极生悲,在外出游猎时不慎坠马而亡。又过了不到一个月,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五公子不知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竟上吐下泻不止、暴病而亡。
二公子、六公子、七公子已早夭,九公子远在吕泽部。四公子、八公子劣迹斑斑,小小年纪便沉溺于酒色,国君与朝臣早就不对他们抱什么指望了。如此一来,三公子继位已是顺理成章。
其实在大公子、五公子意外亡故后,就有不少人联名请奏国君——就此禅位于三公子。大公子、三公子、五公子这三人,相比较而言是诸公子中劣迹传闻最少的,自幼看上去也是最为出色的,娘家姻亲势力亦不小,在国中各有拥戴势力。
民众皆心知肚明,宝明国的下一任国君,应该就在这三位公子中产生,其余诸公子要么年纪还太小,要么碌碌不足道。至于小九公子,除非其本人突然回来,否则普通民众还真没人还能想到他。
国君的神智还很清醒,也能说话,就是卧床不起、行动艰难。他却迟迟不肯主动禅位,总是说自己的病还可以治,也许过几天就好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三公子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以探病的名义主动到王宫去“看望”父君,还带着不少精锐武士为随从。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三公子是打算逼父君禅位了,可是最大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天。三公子在王宫大殿前被拿下,他的属下也曾反抗,却尽数被擒或被杀。
三公子被五花大绑押入大殿,却惊讶地发现,卧床多日的父君竟然出现在宝座上,红光满面并无多少病容,行动如常精神头也很足。三公子当即心就沉了下去,难道父君一直是在装病,直至他忍不住动手的时候,才趁势出手收拾局面吗?
宝明君却没理会三公子在想什么,他下令召集朝会,当众宣读了三公子的罪状,最重要的一条当然是企图弑君反叛,除此之外还宣布,原来大公子和五公子的死亦事出有因,他们皆是被三公子谋害。
三公子身边参与密谋暗害大公子与五公子的亲信,如今皆已被擒,在朝会之前都招供了。尽管此前就有人做出这种猜测,但这次国君却拿出了确凿的证据。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暗中查明三公子的罪行、最终率众将其党羽一网打尽者,竟是国中的十三公子。十三公子在朝会上被国君隆重褒扬,而他很谦逊地表示,这一切都是听从父君的吩咐、彰显了父君的英明。
满朝文武皆赞国君与十三公子。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恐是国君与十三公子演的一出戏,前段时间的国君病重恐怕也是装的,却趁机消除了国中隐患,为十三公子顺利掌控大位铺平了道路。要不然,就算国君想传位于十三公子,他也未必能坐得稳。
三公子伏诛,国君宣布禅位于十三公子,宝明国终于拥有了一位新君。
十三公子比九公子其实只小五个月,在小九以及十三公子出生的那段时间,正是其父君“播种”成果最卓著之时。
十三公子平日不显山露水,为人很低调甚至显得很平庸,在国中远没有大公子、三公子、五公子那么引人注目,谁都没想到最后登上君位的居然是他。群臣与民众们更没想到的是,宝明君竟会来了这一出,简直就是他这一辈子所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
其实宝明君的病不是装的,在十三公子继位的一个多月后,看似重新恢复“健康”的他便再度倒下了,第二天早上便传出哀讯,其人享年四十。而此时宝明国中大局已定,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这一系列的变故中,没有人提到小九的名字,朝臣以及民众根本就不知小九曾回到宝明国中。先君逝后,如今的他,恐怕已被人彻底遗忘了。
新君继位后,所下的第一道政令有点奇怪,不是国中的事情,而是宣布,今后将不再派公子到吕泽部居住。也就是说,宝明国终于放弃了延续几百年的一项约定俗成的传统,因为如今确实已没有必要。
至于宝明国曾在吕泽部城廓中置办的客馆、城廓外拥有的别院及田庄,皆赐予小九公子,以慰劳他这么多年来所受的离乡之苦。如今被国人赞为“英明神武”的十三公子宣布完这一政令后,还悄悄擦了擦冷汗,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有这位新君以及刚刚故去的先君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初宝明君是真的病了,是小九来将他“治好”的。但小九再大的本事,也留不住父君的命,他只是施法激发了父君最后的生机潜力,让他如健康的常人般渡过了生命中最后一个多月的时光。
十三公子怎么会查出三公子的密谋,并能将三公子手下的党羽一网打尽,也都是小九在暗中帮忙。十三公子在这位多年未曾见、连相貌都已记不清的九哥面前,那是大气都不敢出。假如不是小九公子告诉他,自己绝无登上君位之心,他恐怕也不敢主动当这个国君。
七岁时离去,十六岁归来,小九是孤身一人而至,待到父君离世后,他便又悄然离开了宝明国。除了新君十三弟,没有人知道他来过,也没有人还能将他想起。
被当众处斩的三公子,堪称手段狠辣、心思缜密,他将大公子和五公子都除掉了,暗杀小九的刺客也是他派去的,处心积虑忙了这么久,最终却好似白白便宜了小十三。
…
小九离开别院田庄的时间是三个月,然后他便回来了,感其气息却莫名有些深沉内敛。短短三个月时间,这孩子却似发生了很难形容的变化,仿佛已长大成人。
青牛见到他时微微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小九,你已经突破大成修为了?”
小九点了点头道:“是的,恰好也了断了很多事情…大牛啊,你本事大,帮我叫一声太落呗。”
小九如今的修为已突破六境,还是像以前一样,他的修为越高就越发现大牛深不可测,他在山中隔这么远的距离,仍无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单独给太落传讯。
“太落马上就来。”青牛又凑近了问道,“宝明国的事,怎么样了?”
小九点了点头道:“功成身遂。”
时间不大,太落已经赶到,一见到小九竟然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叩首问道:“公子,请问国事如何?”
太落对小九的态度一直很恭敬,但这么多年来也没有行过这样的礼,他们之间更似亲人的关系。当初小九叫他太落叔,后来太落娶了夏蝉,小九有时连“叔”都不叫了。见太落如此郑重,小九赶紧拉起他道:“国中已无事。”
他简短地介绍了一番宝明国中最近发生的事情,略过了一些内容,只说三公子就是派刺客暗杀自己之人,而三公子在此之前还暗害了大公子与五公子,又企图起兵叛乱,却被父君与十三公子擒获并查明了真相。
如今三公子伏诛,先君亦驾崩,十三公子受禅为新君。他虽没说自己做了什么,但太落应该也能猜到,小九公子在其中可能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听完之后,太落的心情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遗憾,却总感觉有些空落落的。这里面没他什么事,哪怕新君已继位,国中还是没有人能想起他,而他在家乡的父母尊长皆早已不在世了。小九公子显然是不打算再回去了,而他太落也回不去了。
小九似是知道太落的感觉,如今他的个头已经超出太落了,拍了拍太落的肩膀道:“事情还没说完,我有些东西要送给你。”
小九从怀中取出的东西让太落有些傻眼了,就是别院包括田庄还有城中客馆的房契、地契,更有他当年亲手买下的这片荒山野林的契证。太落都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接过来的,只是愣愣地问道:“公子,您将这些给我干啥,让我收藏保管吗?”
小九摇了摇头道:“别院包括城中的客馆与城外的田庄,如今已不是宝明国的产业,连同这座山庄,从今往后,就都是你的了。”
太落赶紧把东西直往小九怀里塞:“公子,这可使不得,这些都是您的!”
小九轻轻一碰他的胳膊,太落就动不了了,他不紧不慢地又说道:“这些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原属宝明国的产业,是你经营打理了这么多年,如今这里也就是你的家。你若还叫我一声公子,就听我的吩咐。”
青牛也在一旁帮腔道:“太落,你就收下吧,小九公子乃仙家高人,不可能总是留在这里。这些产业就算到了你的名下,难道他便会失去什么吗?仍然相当于是他的呀!但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连宝明国的君位都不在乎呢。”
太落终究还是将这些契证收下了,成了别院和客馆、田庄、山庄之主。但他同时说道:“公子,那我就替您照看与打理产业,您若有什么需要,别院仍尽全力侍奉!…您是修行有成欲去别处游历吗?什么时候走,还会不会再回来?”
小九想了想道:“我亦不知,且看机缘吧。”
几人正在说话间,青牛却突然抬头,紧接着小九也抬头望天。此刻晴空万里、阳光下树影婆娑,他们都在看什么呀?太落很是纳闷,将那些契证在怀中收好,也抬头向天空看了半天,忽觉林中起了风。
这风来得很快,天空上忽有云层堆聚翻卷,也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顷刻间天色就变暗了,山中狂风大作,假如没有修为在身,恐怕连站都站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