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重华下了两道昭令。其一是应彭铿部的请求,由芈连继任伯君。伯君之位当然是历代传承并受天子册封,名义上新一任伯君由前一任伯君指定,并由部族众首领推举,但实际上基本都是父传子,若无子则传其弟或传其侄,侄此时一般也过继为子。

以“弟”和“子”并称形容传人,最早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毕竟有名义上的指定与推举制度,虎娃代表彭铿部请求传伯君之位给芈连,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不符当下的常规罢了。彭铿氏大人的封号在巴国已撤销,巴原上不会再有新一位彭铿氏大人,或者说它永远只属于虎娃一人。

但是在中华,彭铿部却不好撤封,如今芈连成了第二任彭铿氏大人。虎娃既然指定了,也不会有人反对,反正这么多年也一直都是芈连在治理彭城以及彭铿部。

第二道昭令与第一道昭令类似,就是奉仙国国君禅位,新君是樊翀。樊翀原先就曾当过樊室国的国君,后来主动退位回山修行,又被虎娃举荐为迎天城的城主,可以说经历颇为丰富。樊翀原本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再当国君,可是虎娃偏偏禅位于他,他也不好拒绝。

天子的昭令,其实只是走个形式,彭铿部与奉仙国也没有继位之争需要天子来公断调解。与此同时,玄源亦将赤望丘宗主之位传于他人。当年的巴原七煞,如今皆已隐迹,赤望丘、武夫丘、孟盈丘宗主也都换了后人,似乎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变换。

对于天子重华所下的这两道昭令,天下众君并没有感到太意外,因为虎君久已不现江湖,简直都快成传说了。还有一件事各部民众并不清楚,但各部君首却都知情,那就是天子重华派众高手去了阴山、贺兰山一带,追查有作乱嫌疑的荒王。

天下各部从哪儿派出的这么多高手?因为天子重华召众君随驾巡视河泛,他们都是来随行护卫的,结果都被天子留下并派了出去。天子还说了一番话:当年围袭伯羿时有那么多高人出手,连神器都遗落了那么多,天下各部真是藏龙卧虎,如今也该做点正事。

重华派到那一带的还有很多能干的贤才,主要是帮助调查分析各种线索,子丘带着小獬豸善察便前往了幽风部。

这天,贺兰山东麓,离幽风部不远的山野中,有一位长相颇为俊俏的年轻妇人正在拔足狂奔,身后有一头斑斓猛虎紧追不舍。妇人虽跑得也不慢,但速度怎能比得过山中猛虎?可那猛虎显然并未尽全力追赶,而是有意将妇人追逐到远离村寨的荒林中。

妇人奔跑时手里还紧握着一把石镰,惊慌中脚下被绊了一下,步子踉跄间石镰割伤了自己的腿,向前扑倒在地,又转过身来坐在地上挥舞着石镰尖叫道:“不要过来!你这畜生,不要过来!”

这里已经离村寨很远,周围是无人的荒林,她的尖叫声当然无人听见。猛虎扑落眼前,突然发出一声震吼。妇人手中的石镰落地,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猛虎却没有直接扑上去噬人,居然就在妇人身前蹲坐下来,一身虎皮也开始蛹动,就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不一会儿,虎身下方开了一个口子,从小腹部直至下颚,一双手伸出来往左右一撕,有一个人钻了出来。他将虎皮弃于身后,就像脱下了一件衣服。

这件虎皮被“脱”下来后,便不再是完整的虎身形状,就是一张平整的皮裘。钻出来的是一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男子,看身子骨应该还挺健壮,只是样子显得很憔悴,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好像消耗很大、很累的样子,目光中也尽是挣扎之色,过了好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才平复下来。然后他看向了晕倒在地的妇人,鼻息又变得粗重了,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眼中尽是欲望的光芒。

子丘与善察到达幽风部的时候,恰好这里出了事。村中有一位叫阿红的妇人,年纪二十出头,昨天到田地里干活一夜未归,可能是遭遇了意外。今天一大早,村民们便出去寻找,满山遍野叫着她的名字。

他们在这个时候来到,幽风氏大人也很抱歉,因为来不及好好接待。既然碰上了,子丘和善察也主动参加了寻找阿红的队伍,最终还是善察闻到了异常的气息,率领村民们找到了离村寨很远处、山野中阿红可能遇难的地点。

现场并没有发现阿红,只是发现了阿红遗落的石镰和她被撕破的衣服。善察还从半里外到这个地点发现了间或洒落的血迹,衣服上也有血迹,因此推测她可能遇难了。

衣服上的血迹就是被石镰割破的那个口子上染的,位置约在右大腿的前侧,可是地面上洒落的血迹已混入尘土,若不是善察,其他人则很难发现。除了血迹,善察还在隐蔽处发现了几个动物的脚印,辨认出应是虎爪印。

根据这些痕迹推测,阿红应是被猛虎追赶,一直跑到了这里最终遭遇不幸。听他这么说,立刻就有村民喊道:“我前几天在地里干活时,就听深山中隐约传来虎吼。宗盐大人当年斩杀了那头剑齿兽,难道山中又出了猛虎,它把阿红给吃了?”

猛虎吃人倒不是不可能,但也不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啊,至少还得剩点残渣才对,接着又有人猜测阿红可能是被猛虎叼进深山中了,众人纷纷叹息。子丘却摇头道:“非野兽所为。”

幽风氏大人不解道:“方才善察大人已经查探出很多痕迹,说明阿红是被一头猛虎追到了这里,可能是在这里被扑倒并叼走了,您怎么说并非野兽所为?”

子丘问了一句:“那阿红的模样如何?”

就有人答道:“很是俊俏!…她家男人几个月前外出亦不知所踪,如今看来,有可能也是被老虎吃了吧!”

子丘却指着地上道:“猛兽食人,未留太多血迹也就罢了,怎么连衣服都脱光了?这地上的衣物,并非是被虎爪撕碎,就是被剥开的。这哪里是猛兽,分明就是淫徒!”

除了路上洒落的不多血点以及衣服上被石镰割开的破口处,现场并无其他的血迹。尤其是阿遗落在现场的衣服,虽有很多地方被扯破了,但大体还保持着完整,绝不是被虎爪撕开的样子,就像是被人很粗暴地脱了下来。

猛虎吃人,还会先把人的衣服脱光吗?就算将衣服撕开,也不是这个样子,谁见过这样的猛兽呢?这应是淫徒所为,凶手也有可能是淫邪的妖物。在场众人闻言皆打了个冷战,若是这样的话,这就不是一次简单的意外,淫徒比猛兽更难追查,假如是淫邪的妖物,那就太可怕了。

幽风氏大人当即就领众族人跪下了:“二位大人,一定要帮帮我们呀!”想当初,他们曾这样求过宗盐与少务,如今又求到了子丘和善察面前。

子丘摆手道:“你们起来吧,且回村寨好好说话,我还有一些事情要问清楚。”

这天晚上,村寨中家家闭户,人人惶恐,笼罩着一层不安的气氛,令人联想到寒风中瑟瑟的枯树。君首家中点着灯,子丘与幽风氏大人长谈了很久。

幽风部是宗盐和少务当初巡视时、第一次遇到妖邪凶物的地方。据宗盐所说,那头剑齿兽与她斗法时,所施展的手段并不像寻常的山野妖修,好似曾另得传承指点。这也是一条线索,所以子丘和善察首先来到了这里调查,不料刚来就遇到了状况。

幽风部并非因洪水而迁居来此的部族,他们世代就生活在这里,而且历代有祖训,只有在天气最晴朗的正午时分才可穿过那条下山的路,因此还耽误了治水任务。后来白兔与宗盐查出了部族祖训的起因,斩杀了那头导致祸害的剑齿兽,这才驱散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

后来穿过幽风部连接其他部族的大道修通了,河泛治水也成功了,但幽风部依然定居在祖地,并没有向河泛迁徙,而部族禁地的传说仿佛已成了往事。

今日子丘听说那妇人阿红的丈夫,也在几个月前外出时不知所踪,心里便有了警惕。他又特意追问幽风氏大人,这些年部族中还有没有别的失踪者?幽风氏大人仔细回忆了一番,还真有,而且失踪的人数不比往年少。

幽风部居于贺兰山中,附近都是深山野林,总计五个村寨、这么多人,每年有那么几个人在山野中走失也很正常,意外总是难免的。往年有那诡异邪事的存在,所以大家总往那方面去想,后来妖邪已除,反倒没有人太过注意了。

子丘又要幽风氏大人好好回忆,就在宗盐和少务斩杀剑齿兽后,部族中还有什么人失踪、都发生在什么时间。有些情况幽风氏大人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前几年为了治水,部族中也伤亡了数十人,偶尔失踪的人在其中并不太显眼,但有的情况还能记起来。

在子丘的提示追问下,根据幽风氏大人的回忆,渐渐整理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在斩杀剑齿兽后,幽风部又一次有人失踪的时间是半年后,失踪者是另一个村寨的人。从这个人开始,幽风部每年都有那么三、五个人失踪,但都是另外四个村寨的,本村寨的人则一直没有。

这些人失踪的时间看似毫无规律,却仍有迹可寻,因为宗盐和少务当时还在巡视河泛各部,丙赤和丁赤等人后来也在巡视。每当这些巡视人员到来前后,幽风部便无人失踪,包括后来天子重华出巡经过幽风部时,也是平安无事。

天子重华巡视河泛路过幽风部,便意味着治水已成功,往后不再有人会特意巡视。就是从那时起,失踪人数莫名增多了,这一年多来竟可能有十余人之多。最近失踪的两个人就是阿红的丈夫和阿红,他们都是本村寨的,也就是说本村寨也终于出了这种事。

为何说可能有十余人之多呢,因为幽风氏大人也不好确定准数。恰恰就是最近这一年多来,部族事务繁多,情况也很复杂。随着大道修通、治水功成,人员流动和交流也越来越多,幽风部虽然没有迁往河泛,但是外出走动的族人很多、族人平日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有人未归亦未引起特别的警觉。

根据这些零碎的甚至是推测的信息,一般人很难得出什么清晰的结论,可是子丘不同,他既是侯冈的传人又是皋陶的学生,沉着脸对幽风氏大人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这些人口失踪案件,很可能是歹人所为,而此歹人就藏身于这个村寨之中,也可能掌握了某种诡异手段。

原因很简单,若是山野中的猛兽或妖物所为,不太可能每次都准确地知道伯禹麾下众高人巡视经过的时间,从而及时潜伏不再作案。就算是神通广大的妖物能知道这些,他们也不可能避开这个村寨、只对另外四个村寨下手。

如果歹人出自本村寨,事情就能解释得通了。歹徒暗中作案,通常都会下意识回避离自己太近的地方,以免被人怀疑,所以他只对另外四个村寨的人下手,却避开了本村寨。到了治水功成之后,没有高人再巡视河泛各部,此人的胆子就便大了,作案次数陡然增多。

为何此人最终将毒手伸到了本村寨,阿红夫妇也失踪了?有可能是在长达三年半的时间内,他作案都没有被人发现,所以就不再像先前那么谨慎,胆子更大之后也变得更加放肆,或者是另有内情。子丘与善察的来到,事先无人知晓,所以才会突然撞上。

幽风氏大人闻言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又跪倒在地:“子丘大人,本村寨族人我个个都熟,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歹徒?您一定要查清楚啊!”

子丘扶起他道:“君首大人莫慌,方才只是我的推测,事实是否如此尚属未知。你且给我一天时间,并通知众族人,明日皆要回答善察大人挨家挨户所问。后天正午,召集本村寨所有人相聚。”

幽风氏大人:“好的,一定照办!其他四个村寨的人也要叫来吗?”

子丘:“暂时不必,本村寨所有人到场即可。”

第080章、三言两语

次日,善察在村寨中挨家挨户问了不少问题。村民们得了幽风氏大人的吩咐,皆须一一如实回答。但善察并没有直接问“你是不是歹人”、“你知不知道谁是歹人之类”的话,他有窥探人心之能,能分辨出对方所言真假,但这种线索并不能算作直接的证据,至少在这种场合难以令人信服。

这里不是皋陶大人问案的公堂,善察也没有显露出瑞兽獬豸原身,幽风部众族人并不知他详细的来历。他显露出的只是少年模样,众人称他一声“大人”只是为了显示尊重,看上去他只是子丘的随从。善察问的大多是一些很琐碎的、家长里短一类的事情。

子丘这一天却离开村寨不知去了何处,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

第三天上午,村民们吃完了早饭,纷纷来到村寨中央的空地上。空地旁有一棵大树,树身上就刻着皋陶所编、伯禹所宣、巫讴所讲的《五刑》、《五教》、《九德》之典。树下有一座两丈方圆的高台,看样子应该是个祭坛。

子丘与善察、幽风氏就站在高台上,望着聚集来的村民。等大家都到齐了,幽风氏欠身道:“二位大人,本村寨族人,该来的都已经来了。”

子丘反问道:“难道还有不该来的吗?”

幽风氏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连忙又解释道:“全部都来了,没有不该来的,按您的吩咐,连吃奶的娃娃都被大人抱来了。”

善察却很突兀地说了一句:“少了一个!”

这个村寨是幽风部的君首驻地,也是幽风部所属五个村寨中最大的一个,居民有近七百人,善察只是扫了一眼,便能发现人数少了一个。幽风氏不解道:“谁呀?”

子丘:“你自己查。”

幽风氏立刻命人清点人数,并由相邻人家监督互查,查了半天也没发现少了谁,场面一度有些乱糟糟的。到后来突然有人叫道:“由金还在家里歇着呢!”

幽风氏一拍脑门道:“哎呀,还真少了一个,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但是这个人来不来都无所谓,子丘大人,您若有把握,还是赶紧查问出那歹人是谁吧。”

子丘又反问道:“为何此人来不来都无所谓?”

幽风氏赶紧解释了一番。那由金是他的亲侄子,原先也是幽风部的首领之一,被很多人视为部族中最出色的年轻才俊,曾担任整个部族的狩猎首领,也被视为下一任君首最有力的竞争者。可惜这都是几年前的情况了,如今的由金已是个废人。

中原的很多部族如今已没有了狩猎的习俗,可是幽风部毕竟在贺兰山中,虽然也耕种田地,但仍保留了狩猎的传统。他们拥有自古相传固定的猎场,在每年秋收后到入冬前这段时间,族中精壮都会组成队伍进山狩猎。

由金自幼体魄强健,从十八岁时起就是这五个村寨狩猎队伍的总头领,在部族中的地位很高。可是几年前参与治水工程时,不慎被落石所伤,瘸了一条腿。比身体的残疾更严重的是精神上所受的打击,从此萎靡不振,天天待在家中闭门不出,人几乎完全废了。

但他毕竟为部族立过功,也是为治水而留下了残疾,所以幽风部族人还是很尊敬他。由金尽管不再参加集体劳作,渐渐也极少与人打交道,变得孤僻异常,但部族也没有少了给他的供养,令其还能安逸地生活。众族人集会的场合,由金残废后便不再出现,今天当然也没有来,大家习惯性地把他给忽略了。

善察面色一沉道:“子丘大人要所有人都来,当然也包括他。我昨天并没有见到此人,但已经来到此地的,都不是我们所欲缉拿的歹人。既然还差一个,就快把他叫来吧。”

幽风氏吃了一惊,已经来的人都不是,若歹人真藏身在村寨中,那么只能是由金了?可是怀疑谁也不能怀疑到由金身上啊,他早就是个废人了,又怎能为非作歹?可是善察大人既然发话了,他便赶紧命人把由金给叫来。

哪怕是站在大树下,也能听清派去的人将村中某户人家的院门拍得砰砰响,好不容易才把由金给叫了出来。众人都有些纳闷,当由金走来时,主动给他让开了一条路。那由金的神情也有些迷惑,他好像还没睡醒呢,被人强行叫来,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子丘虽无善察的天赋神通,但一眼看见此人就觉得不对劲,他自能注意到那些常人可能不会察觉的破绽。方才听幽风氏的介绍,由金今年二十五岁,可是样子看上去至少有三旬了,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倒没什么,关键是此人的胡须很整齐、手和脸也很干净。

也许是长年待在屋子里不见阳光的缘故,由金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连皱纹中都见不着泥垢,说明此人刚刚很仔细地清洁过身体,而且他平日也很注意干净。虽然他看似衣衫凌乱,刻意做出一些不修边幅的样子,胡须却比在场的绝大部分男子修剪得都整齐,绝不是落魄颓废之人应有的仪容。

由金的神情虽有些迷糊,带着很不情愿的样子,可是在其目光深处,却有种奇怪的表情一闪而逝,没能逃过子丘的观察。那表情是惊讶,还带着一丝冷漠,仿佛很看不起周围的众族人,也不是很敬畏高台上的三位大人。

由金虽曾是部族的首领之一,但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村寨族人,他哪来这样的心态与底气?说明他或有不为人知的倚仗。

由金已来到高台前,单手拄着一根树杈制成的拐杖,幽风氏看着他道:“由金,二位大人特意唤你前来,应是有话要问,你定要如实回答。”

由金只是点了点首,却没有下拜,以很惊讶的表情道:“不知二位大人找我这个废物要问何事?”

此人身体有残疾,不行礼就罢了,子丘自不会计较,又看了身边的善察一眼。善察问道:“由金,你当年在工地上断了腿,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吗?…你当时从昏迷中醒来后,曾大骂过何人、并说恨不能宰了他?”

由金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这条腿,为治水而废。如今万民欢庆,伯禹大人亦功成名就,可是我呢,却成了一个无人愿意理会的废物!当年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们也不要再问我。”

听他说出这番话,旁边的村民也在摇头叹息,就连幽风氏的神情都有些尴尬。子丘却开口道:“我昨日去过幽风部另外四个村寨,查清了这几年无故失踪者的名单。你受伤后,幽风部第一个失踪的人名叫牛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