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此事的族中其他首领也被拿下了,其中就有奇相的未婚夫婿。伯禹并没有亲手杀这些人,也没有把这些人押到蒲阪城处置,而是在与淮泽水妖的两番大战中,将囚笼列于岸边,让他们死于水妖卷起的风浪。

奇相那年只有十六岁,转眼间家破人亡,风光无限的人生跌落至谷底,只在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从此勤修苦练,发誓要报仇。她的确堪称意志坚韧,一位娇滴滴的姑娘居然练成了一身好功夫,差不多相当于将开山劲修炼至武丁功之境。

伯禹当初只惩治了与罪行有关的部族首领,并没有追究其他无辜的族人,当然更没有去为难奇相这个十几岁的姑娘。奇相之父毕竟做了几十年的伯君,其人虽身死,部族中还有一些忠心旧仆,也保留了不少财货,奇相才可能坚持勤修苦练,否则早就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奇相自幼听惯了阿谀奉承,向来自恃甚高,一旦失去了尊荣的生活,心中尽是屈辱,这屈辱也是她修炼的动力。当奇相自以为功夫已成,便想着去刺杀伯禹报仇。可是她想多了,她那两下子到了真正的高人面前,也和没练过差不多。

她混在大道旁跪拜的民众中,终于看见了伯禹,可是别说刺杀了,想靠近都靠近不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莫名出现了天帝派来的象罔,堵住了天子的行驾,还代表天帝向伯禹索要玄珠。伯禹撮土化珠的情形,她没看清,却听清了玄珠乃是天帝之物。

于是她改变主意,决定智取,跟踪象罔并成功盗走了玄珠…

句芒的话打断了奇相的回忆,只听这位仙童冷笑道:“鸿蒙部伯君当众被拿下时,话说得很清楚,并非是伯禹与他有仇,而是他罪有应得。甘受妖孽驱使、为其爪牙,对内残害族人,对外谋算邻近之部,与洪水、妖邪同为祸患。世人怎可不除之?

有人总认为是天地与她有仇,但是天地无言,总得找谁当成仇人,于是你就找到了伯禹。但你从象罔那里盗走玄珠,又关伯禹什么事?”

奇相面露狠色道:“关伯禹什么事?我要置他于死地!如今世上,哪怕是天子恐怕都不能轻易惩治伯禹。可就算世上无人能对付他,天帝总能收拾得了他!”

奇相为何认为盗走玄珠,就能置伯禹于死地,这基于她本人的见知。天帝是怎样一种存在,奇相不可能清楚,只认为其至高无上、无所不能,其意志不容丝毫违逆。

记得她十二岁那年,有人弄丢了父亲的一件宝物,父亲大发雷霆、命其限期寻回。据说那人后来将宝物找到了,然后父亲派人去取,却又在路上丢失。那人以及父亲派去取宝物的人,都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以至于送了命。

那时奇相的年纪还小,觉得那获罪之人可怜,还曾向父亲求情。那人虽弄丢了宝物,却也找了回来,是父亲派去取宝物的人又给弄丢的,前者好像也不应该受到那么严厉的处罚。

父亲却告诉她,弄丢宝物已是大罪,让那人亲自寻回就是赎罪的机会,可是宝物最终没有寻回,也就等于那人没有赎罪成功。如果当初不是那人丢了宝物,又怎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伯君更不会失去宝物。

假如这样就可以饶恕,那么谁都可以编一个借口,就说宝物已找到、结果又丢了,以此摆脱自己的罪责。有可能丢失宝物者就是贪图宝物者,他交还宝物时很清楚是谁将宝物送回、走的又是哪条路、将宝物放在什么地方携带,自己又给悄悄偷了回去。

至于伯君派去取宝物之人,是在那人的手中接过宝物后弄丢的,在宝物还没有送到伯君手中之前,他等于是丢了那人应该找回的东西。

伯君丢失了宝物,最终没有寻回,而丢失宝物者却没有受到处罚,那么伯君的威严何在?假如是这样,部族中的宝物不都被丢光了?父亲就是这么向奇相解释的,奇相对此印象非常深刻。伯君尚且如此,那么天帝的威严更是无以复加。

在看见象罔从伯禹手中取过玄珠的那一刻,奇相就突然想到了这个自以为能置伯禹于死地的妙计。

句芒闻言却连连摇头道:“在人世间,我也曾见过心地比你还要阴险狠毒之人,但我却没见过比你更荒唐的报仇。你难道认为,假如没有寻回玄珠,天帝便会降下惩罚,甚至要了伯禹的命?”

奇相凄然道:“难道不是吗?我不知你从哪儿来,但你亦不知天帝威严!不论这样做能否报仇成功,但已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句芒:“假如事情真是你想的那样,失落玄珠而不能寻回,天帝便会降下惩罚。而你这个盗走玄珠之人,又该当何罪?被你盗走玄珠的象罔,又何其无辜?”

奇相咬牙道:“为报家破人亡之仇,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置伯禹于死地即可!…至于象罔,他既是天帝使者,假如找到我、欲拿回玄珠,想必也能惩处伯禹。”

句芒做出很纳闷的神情,反问道:“象罔惩处伯禹?”

奇相:“那玄珠对天帝而言,想必也是很重要的宝物,象罔若将其丢失亦将获罪,否则又何必一路紧追不舍?他若能找到我并想取回玄珠、使其本人能避过天帝的惩罚,就得先答应我的要求、去惩处伯禹。

至于你,既识破了我的身份,又将我拦在了这里,想必也是为玄珠而来?我不知你是想帮伯禹,还是贪图天帝宝物。但我告诉你,玄珠并不在我的身上,我已将它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句芒的表情已经不知该怎么形容了,坐在那里直摇头道:“若我没有看错的话,你刚才连我都想杀了灭口,对不对?至于那象罔,你才不希望他找到你呢,只要能置伯禹于死地、满足你的愿望,象罔去死也无所谓。可是你真的以为象罔追着你,是为玄珠而来吗?”

奇相:“难道不是吗?”

句芒以手抚额,好像感觉很头疼的样子,又向奇相身后摆了摆手道:“他来了,你自己问他吧!”

奇相赶紧转身,只见象罔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这里,他出现得无声无息,就站在火堆旁,还是那副很茫然的样子。居然还是被他追上了,奇相退后一步道:“你终于还是找到我了!”

句芒却在她身后开口道:“象罔,你追一个姑娘家追了这么远,到底是为啥呀?”

象罔却没有理会句芒,只朝奇相道:“姑娘,你说回头再看看衣服干了没有,我来告诉你,衣服已经干了,你看见了吧…只是你的衣服,倒是又弄湿了。”

奇相目瞪口呆,象罔追了她这么远的路,追得她差点都崩溃了,难道就是为了告诉她一声、并让她亲眼看看,衣服已经干了?她却不可能明白,对于象罔而言,从淮水之滨走到大江南岸、走了近十天,与随便走几步路也没什么区别,时空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

奇相过了好半天才张口结舌道:“你,你,你追我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象罔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是的。”

句芒又插话道:“那你干嘛折腾她,是故意的吗?看把人给追的!”

象罔终于看着句芒道:“故意?故什么意?我一直就是这么走啊,只是她每每总是策马远去。她曾经在后面跟了我一段路,我跟她一段路也未尝不可。…这位姑娘既然知道我的衣服已经干了,那么象罔也就告辞了。”

说完话,这位仙家转身便走,半个字都没提玄珠的事。句芒在笑,一脸坏笑。而奇相已经傻眼了,这是什么天帝使者,就是白痴中的白痴嘛!他难道不知道丢失了天帝的宝物吗?

见象罔要走,奇相在他身后尖叫道:“你不知我盗走了天帝玄珠吗?”

象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道:“你洗衣服的时候拿走了,那东西对你没什么用,对我也没什么用,你拿走就拿走吧。”

哪怕奇相想破脑袋,也绝想不到象罔竟会是这样的反应,几步冲到他面前,几乎是吼了出来:“天帝不是派你来人间寻找玄珠的吗?”

象罔:“我是来寻玄珠的,但不是来找你寻玄珠的。在你拿走之前,玄珠已得。”

奇相几乎都要揪住象罔的衣领了,尖声道:“可是你又弄丢了呀,被我拿走了!”

象罔:“玄珠没丢,它还在,只是被你拿走了。”

奇相:“天帝究竟是怎么吩咐你的,你不将玄珠带回去,就不怕天帝降罪吗?”

象罔低头看着她,就像白痴看着傻子,不紧不慢道:“天帝派我下界,只是问伯禹是否寻得玄珠。玄珠已得,那就没别的事了。你从我这里拿走了玄珠,并非等于得到了它,更不等于谁失去了它。”

奇相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了:“天帝难道没有告诉你,拿到玄珠之后怎么办?”

象罔:“天帝只让我问玄珠得与未得,没说拿到玄珠之后怎么办。他还告诉我,可以在人间游历一番。遇到你,也是我的游历。”

奇相:“天帝没有让你把玄珠带回去?”

象罔:“天帝并没有说,既然姑娘拿走了,那就拿走吧。”

奇相几乎是凑到他耳边吼道:“天帝派你来人间寻找玄珠,言下之意就是让你把玄珠带回去,你到底懂不懂天帝的意思啊!”

象罔:“天帝在帝乡神土中开口,没有什么言下之意,仙家能听见什么,便是什么意思,若是没有听见的,那也是尚未证悟。我当然明白天帝的意思,是姑娘你不懂。”

句芒已经在石头上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说道:“象罔道友,玄珠已得,人间已游,衣服也已经干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象罔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我该返回仙界了。”说完话便飞身而起,身形在半空如烟云般消散不见,转瞬间便无半点痕迹。

奇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她的脑子已经完全乱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句芒仍然在笑,笑容却渐渐变冷,就如那渐渐熄灭的火堆,而奇相的衣服还没有干呢。

第077章、太狠了

一阵风从大江上吹来,奇相裹着湿湿的衣裳直哆嗦,显得是那么地绝望与无助,她的所作所为,仿佛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只见她突然又一咬牙,转过身来朝句芒道:“你应当也是高人,想不想得到天帝宝物?如今只有我知玄珠下落,你若能助我…”

句芒打断她道:“你对象罔撒谎,是一点用都没有;而你对我撒谎,却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玄珠确实不在你的身上,也没被你藏在任何地方。你泅水渡江时将玄珠给扔了,滚滚江流中已不知被冲落至何处,就连你自己都找不着了。

你根本就没想过把玄珠再还给象罔,就是想让谁都找不到它,天帝必然会降罪。象罔追不上你是最好,就算追上你,最终也无法让天帝寻回玄珠,你反而可以以此要挟象罔去对付伯禹。可是你根本不知玄珠为何物,真以为自己能偷得走吗?”

说着话,句芒已跳下山石,弯腰在火堆旁撮土一捏,再起身张开手时,掌心中已托着一枚珠子,正是奇相从象罔那里盗走、又抛于大江中的玄珠。

奇相连退数步已经到了崖边,颤抖着手指句芒道:“这,这,这肯定不是玄珠,我明明已经…”

句芒将玄珠往空中一抛道:“你根本不知玄珠为何物,又怎知它是与不是、是得是失?玄珠乃无形之象,而你看见的则是息壤神珠。就凭你,真能拿得动它吗?”

珠子被抛向了空中,奇相下意识地仰头去看,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珠子落下来,仿佛句芒那么轻轻一抛,就把它抛到了无穷无尽的远方。奇相已经有点崩溃了,颤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句芒叹了一口气:“我其实是多管闲事,谁叫我恰好看见了呢?我拦住你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再跑了,你的伎俩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你应明白伯禹实与你无仇,当给自己一个解脱。”

奇相的身体还在不住地哆嗦,神情却从失落变得越来越激动,甚至是激忿,她看着句芒嘶声道:“伯禹实与我无仇?让我给自己一个解脱?你不是我,不可能了解我这么多年来、每个日夜的感受!”

句芒淡淡道:“我自有感同身受之能,更能将你看透。但我的确不是你,我不会做你做的那些事,不会动你动的那些念头,也就不需要你的那些感受。说实话,别人也不需要。”

奇相的神情已有些癫狂:“我父曾是鸿蒙部伯君,你知道吗?他是天下最好的父亲。父君在的时候,就是我一生最好的光阴。可是伯禹来了,一切都毁了,留下的只是无尽的苦难。伯禹如今誉满天下,难道别人就该死吗?”

句芒:“你才知道啊!这和他在你面前是怎样一位父君毫无关系,他待你是挺好,可是被他活祭的那些童男童女呢?真正该死的不是他们,就是你父君。天下人都明白,想必你也早就明白,只是始终不愿意承认。”

奇相突然甩发道:“不,我不愿意明白!”呼喊着纵身跳下了高崖、消失于滚滚江流中。她居然投江自尽了。

句芒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在这时,上方突然传来了树枝折断的声音,有人高喊道:“姑娘不要!”

随着话音,一名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了下来,可是当他跑到崖边时,下方江流中早已看不见奇相的踪迹。此人的形容在三、四十岁,看打扮应该就是附近的村民,当他冲下来之后,一柄短锄也从高坡上滚落。

这汉子刚才在高坡上挖山货,突然看见了江边的奇相,见她似是要轻生的样子,赶忙跑下来劝阻并试图救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汉子站在高崖边跺脚道:“漂漂亮亮一位大姑娘,怎么说跳就跳了呢?太可惜了,有什么事想不开的!怎么样还不能过日子吗?”

当他转过身来时,突然发现了不远处的句芒,又被吓了一跳。在高处视线被山坡阻挡,他原本只看见了崖边的奇相,并没有看见句芒,发现这里还有人后,又气愤地说道:“你是谁家的伢仔?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句芒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救不了她!我若真的只是谁家的伢仔,刚才想上前救她,你信不信她连我都会拉下去?”

汉子仍义愤道:“就算你拉不住她,总得做点什么,劝她不要轻生,或者高喊救人!…就这么看着她去死吗,小小年纪,心地怎能如此歹毒?”

说着话他又看见了旁边的火堆,声音陡然拔高道:“你们方才还在这里烤火,她是和你一道出来的同伴吧?看你的打扮,应是大人物家的伢仔,她是你家的侍女吗、是你逼她跳下去的吗、你难道生了一副妖魔的心肠吗?不论你是谁,这里出了人命,也要跟我去见官!”

见句芒始终不说话,汉子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很激动地上前去抓句芒的衣服,但伸手却抓了个空,句芒就在他眼前莫名消失了。汉子大吃一惊,蹬蹬蹬向后连退了几步,一只脚差点踏进半熄灭的火堆里,再抬头又看见了句芒。

句芒坐在了一块很高的山石上,他居然能从眼前消失,凭空又出现在那里,汉子突然觉得身上发冷,张口结舌道:“你,你,你真是妖魔吗?”

汉子方才义愤填膺地训斥句芒,呵斥他生了一副妖魔心肠,结果发现这孩子竟然真有可能就是妖魔时,却吓得不敢动也不敢乱说话了。

句芒苦笑道:“我的确有妖魔的手段,但有此本领的,未必就是妖魔啊。我倒想问问,你是什么人?”

汉子低头道:“我叫牙湾栋,就是山下的牙湾村族人。”将村寨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合称,也是黎民的习惯,这里是山黎部的地盘。

句芒:“你不是恶人,既然遇到了,我倒愿意和你多说两句。你方才说我见死不救,却不知我能见到什么。这世上生灵终有一死,或饥或荒、或衰或伤、或刑或亡,我几乎都能看得见,那你又希望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