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颉先生曾说过,伯禹为治水行遍天下各部的足迹,就是他所传真正的符文神通。伯禹历时一十三年,堪定天下山河,其实就是在凝炼玄珠。巫知、巫明、巫讴下界助伯禹治水,其实就是在助伯禹凝炼玄珠,用他们的方式当然不可能找到玄珠,却是寻找的过程。

如今象罔来了,一句话便随手而得。伯禹脚下的中华大地,他曾走过的足迹,便是玄珠所在,以大道上泥土为引、凝形化珠。此珠非彼珠,亦是玄珠。象罔接过玄珠,随手置于大袖之中,向伯禹点了点头,什么废话都没有,便飘飘然转身向南而去。

这人做事倒也干脆,说来便来,拿到玄珠说走便走。他并没有继续行走大道,而是折向路边田地间的小道离开。重华听说此人是天帝使者,本想上前打声招呼,并邀请他至蒲阪城,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说话,象罔便径自走了。

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呢,而重华率群臣返回蒲阪城,当然不能改变行程追到野地里,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象罔已经不见了。重华等人不可能莫名其妙去追象罔,大道两旁跪拜的民众也是一头雾水,但是没人注意到,有一名女子却悄然跟踪象罔而去。

此女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姿形容姣好,却穿着臃肿的粗布衣衫,脸上也以污泥抹得很脏,刻意掩饰了容颜和身材。她刚才就混在大道两旁的民众中,居于靠后的位置跪拜,却微微抬起头望着伯禹,眼底竟是怨毒之色。

伯禹有大恩于天下万民,今日的声望更不必多说,谁要是在公开场合乱说他一句坏话,绝对会挨揍甚至可能会被打死。这女子又是怎么回事,她为何用如此怨毒的眼神看着伯禹,此刻又暗中追着象罔而去?

伯禹就算有仇人,现在这种形势,也只会躲起来不敢冒头了,更别说去找伯禹的麻烦。就算有人想害伯禹,恐也无计可施,且不提伯禹的声望与地位,伯禹本人又是什么样的凶险没有经历过?

云端上有一人并未现身,只是歪着脑袋看着那女子暗中跟踪象罔而去,正是句芒仙童。句芒摇头叹了口气,神情似是有些无奈,也不知是在叹息什么。

第075章、累不累啊

象罔施施然南行,穿过人烟村寨,从大河走到了淮水之滨。他并没有施展飞天神通,也没有隐匿行迹,走得好像并不快,但普通人却很难追得上。看着他就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步行,但走着走着,便渐渐消失在远方。

象罔的装束奇异,神情似有些茫然,就这样走在路上难免引人侧目。但是这些年来,随着迁徙、治水、开拓新家园,各部之间的人口流动非常大,沿途民众见到了太多他们原先根本没见过的、也几乎不可能见到的人和事物,早已见怪不怪。

的确,中华各部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与部族融合。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就是部族迁徙,但部族迁徙是单向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如今的人口流动却是交错而复杂的。

原本中华各部的发展水平、生活习俗、生产工艺都有较明显的差别。经历这个过程之后,这种差别迅速地缩小,保留的大多只是地域性的差异。先进的生产技术也迅速传播到各个部族,生活习惯相互影响,形成了很多统一的风俗。

但像这几十年来如此大规模的人口交错流动毕竟是特例,随着治水功成,各部不再有大规模的民夫被抽调到远方,也结束了迁徙的步伐。人口流动主要体现在开垦新的沃野、彼此通商交换,将来会渐渐趋于一个稳定的水平。

象罔走在路上,也不论前面是通达大道还是田间小路,也不管沿途民众以怎样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反正他是有路就走、飘然南行。这位仙家是在看风景吗?可他又没有特意进入名山大川,也许人间就是风景吧。

象罔这一路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也没有左顾右盼。但沿途风景尽收元神,所路过村寨中人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他的感知。他还在无形间分化神意附着在不同人的身上,感受着他们的心绪,体会着他们与别人打交道时的种种想法,但他本人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

想跟踪象罔很困难,哪怕赶着一辆马车都未必能始终追得上。因为马总会累的,而象罔虽走得不快,却好像根本就不会累。可是有一个人却追上了象罔,就是那位跟踪他的女子。

女子虽穿着略显臃肿的粗布衣衫掩饰了身材,也用污泥将一张俏脸抹得很脏,但是身手却非常矫健,应是习过武或是有修为在身,差不多相当于二境圆满,在各部族中也算是最精锐的勇士了,而她却是一位妙龄女子。

饶是如此,她在路上了也吃了不少苦头。象罔走走停停,有时他也会驻足,不像是宿营却像是在细细观赏风景,但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停下。他经常连夜行走,就连下雨时也慢步如常。这女子可是得休息,也得吃东西。

她随身并没有带干粮,饿了怎么办?就在沿途村寨中取用。有时她就直接问路边人家要点吃的,有时便直接进入无人的院落自取食物,用俗话说便是偷,累了就自寻地方休息。

这种时候,她难免就会把人给跟丢了,但也没关系,因为象罔的行踪有规律,有路便往南行,她再加快脚步追下去,过一段时间便又能发现象罔,就这么一直来到了淮水岸边。

象罔知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神秘女子一直在跟踪自己?这恐怕谁都不清楚,因为象罔一直就是那个样子,就算察觉了,也和没察觉没什么区别。

这一日象罔再度驻足,站立在一座湖泊边的山丘上。此山就是虎娃曾放牛炼丹之地,山下的湖泊便是淮泽消退后残留的水域,而不远处还有另一座山丘,那是镇压无支祁之处。象罔没有坐、没有睡觉,就这么在山上站了一夜,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好像什么都没干。

天明时分,他走下了山丘继续往南行,周围的野地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花草,花草间有一条小路。这里是淮泽水退后露出的土地,附近村寨有人常在这一带放牧牛羊。小路蜿蜒、地势起伏,有的地方草长得很高还夹杂着茂盛的灌木,视线往往看不太远。

走着走着,小路在开着野花的灌木丛边拐了个弯,突然传出一声娇羞的惊呼。这位下界真仙走路好像不长眼,居然撞着人了,而且撞到的还是一位妙龄女子。

来者就是一路跟踪他的女子,此刻已经换了装束,身穿素色衣裙,尽显婀娜身段,梳理打扮得非常干净整齐,不小心一头撞进象罔的怀里,娇颜含羞带怯。

她左手提着一个罐子,罐子里装的是菜汤,右手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转弯时脚步有点快,撞在象罔的怀里失手将罐子打翻了,动作很巧,罐口扬起正扣在象罔的肩上,半温不热的汤洒了象罔一身。篮子也落在了地上,露出了里面的面饼。

姑娘就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脸和胸撞到了象罔的怀,随即闪电般地向后一缩,自己身上倒是一点都没弄脏,发出一声娇呼,脸色腾的就红了,赶紧低头道:“实在不好意思,是我走路不小心,将您给撞着了。…哎呀,您的衣服弄脏了,脱下来让我帮您洗洗吧。那边就有一条小溪,可在溪边生火烤干,一会儿功夫就好。”

说着话姑娘又走上前去,微微低着头、侧着脸,声音软软的,仿佛羞得不敢看象罔的脸,却伸手去解象罔的袍子,显得有些慌乱,但这慌乱的样子又是形容不出地娇羞动人。象罔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他只是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这姑娘,而他自己的神情似乎也像个白痴。

从大河走到淮水,象罔一路上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更别提撞到谁身上了。而这一次好像是不撞都不行了,也必须得说话了。见姑娘的手已经摸上来了,袍子上还挂着湿乎乎的汤呢,象罔就顺势将袍子脱了下来,说了一声:“好。”

只有这么一个字,好歹证明了他不是个哑巴。袍子随即就被姑娘拿过去了,象罔里面还有一件衣服呢,倒也不至于太失礼。姑娘却似羞得不行的样子,转过身娇滴滴地说道:“您随我来,就在前面,很快就好!”

象罔像个傻子般就跟着她走了,这地方还真合适,转过花丛就看见了一条小溪,溪水旁有一块大青石,再往上是一小片空地,明媚的阳光洒落在空地的软草上。姑娘手脚很利索地生了一堆火,又娇滴滴地说道:“您先坐在火堆边烤一会儿,别冻着了。”

她到溪水边将衣服洗干净了,然后用树枝搭了个架子晾在了火堆旁。阳光煦暖,其实不用生火衣服也很快会被晒干的。象罔也不着急,就坐在那里等着。

姑娘又将刚才落地的篮子找了回来,那罐子居然还没摔碎,也拣了回来。她取出一块面饼道:“您饿不饿?我这里有吃的,再给您打点水喝。”

象罔终于又说话了,他摇头道:“不用。”

姑娘看了看日头,有些着急地解释道:“我爹在湖边干活,我是去给他送饭的。却不小心撞到了您,时间有些耽误了,我能不能先把饭给他送去?”

象罔摆手道:“你去吧。”

姑娘微微一怔,这人不是天帝派来的使者吗,难道真是个傻子?让她这么轻松就得手了,或许是对方根本就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吧。姑娘尽量稳住心神,又羞答答地行了一礼道:“多谢您体谅,实在不好意思,我将饭送去便再来找您,看看衣服干了没有?”

姑娘走了,象罔就这么傻乎乎地继续守着火堆、晒着太阳,等到衣服干了也没见姑娘回来。象罔就像不再理会姑娘的事情似的,从树枝上取回衣服穿好,继续在花草中前行。说是不理会其实也理会了,否则以他的真仙修为,什么人能迎面撞进怀中、什么汤能把他的衣服泼脏?

但这就是在人间游历嘛,撞就撞上了、泼就泼上了吧,世事本当如此。在这么偏僻的郊野中,莫名撞上这样一位孤身的妙龄美女,是否显得奇怪呢?奇怪就奇怪吧!

那姑娘根本就没去送饭,转过花丛后就加快了脚步,渐渐变成了尽量悄无声息的疾奔,她好像对这一带的地形地势非常熟悉,穿过树丛和矮丘,没有留下多少可追踪的痕迹,篮子和罐子也丢在了隐蔽的地方。

姑娘离开湖边后居然进了附近的一处村寨,又过了不久,她驾着一辆马车出发了。这是一辆轻便的小型马车,车身较窄、车前也只套了一匹马,虽然能装的人和货不多,却适合在大道上快速奔行。

拉车的显然是一匹骏马,离开村寨上了大道,转眼便绝尘而去。马车也是向南走,却与象罔原先向南的路径有些偏离。姑娘之所以走这条路,就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向北是湖泊与淮水,而向南是伯禹治水时开辟的大道,适合纵马疾奔。

再看她已没有半点娇滴滴、羞答答的样子,目光中尽是狠毒之色,娇美的五官神情却显得有些狰狞,狰狞中却又透着一丝快意。

一路狂奔了很久,姑娘才松了一口气,马力不能持久,需要稍微歇一歇了,她便放慢了速度缓缓前行,想必早就把那个傻子给甩掉了吧?又不知过了多久,姑娘却莫名心悸,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神情陡然一惊。

在大道的远方,有一人披发未冠,宽袍大袖施施而行,一副松松垮垮、漫不经心的样子,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不就是象罔吗!

象罔居然追来了,按他原先的行走路径方向,若是继续向南应是走小路才对,却往西拐了一段走到了大道上,显然就是特意来追她的。姑娘急转身,扬鞭发狠抽打骏马。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再度绝尘而去。

中午时分,姑娘来到一处热闹的集镇,那马已经累得不行了,假如再狂奔非得跑死不可。进入集镇时,后面早已看不见象罔的身影。姑娘在集镇上用很便宜的价钱将马给卖了,然后又加价买了另一匹看上去最好的马,套上车立刻离开。

午后这一路上,姑娘不时回头,并没有看见象罔追来,但她丝毫不敢放慢速度,鞭子在马臀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一座城廓。离城廓还有几里地的时候,那匹新买来的健马已倒地口吐白沫而亡。

姑娘连车带马都给扔了,但是将车和马尸都藏进了路边的密林中,自己快速步行进了城。第二天一大早,姑娘又驾着一辆马车出城了,车和马都是新买的。城廓中的集市里马匹很多,她又舍得花重金,这次又是挑选了最好的骏马。

姑娘曾追踪了象罔一路,了解对方的速度,这样他应该追不上了吧?可是到了接近正午时分,她在车上回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大道中央又出现了一个施施然的身影。姑娘一咬牙,继续打马扬鞭加速而去,这一天,她未等马匹倒毙,就在路过的集市中及时换了另一匹健马。

象罔飘然而行,速度虽然也很快,但总比疾驰的马车慢上那么一点。所以姑娘发现他追来后,总能加速将其甩开。可是马力有限,不能总是疾驰,她总得换马,也总得吃饭、休息,所以过了一段时间便总能发现象罔又追上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就这么一追一逃向南而去,姑娘差点都让象罔给追崩溃了。但她亦是心智坚忍之辈,当初能吃那样的苦头追上象罔并得手,此刻也能继续坚持下去。而且她身携重金,这一路上都肯花大价钱买最好的马,否则还真无法跟象罔耗下去。

这一日,姑娘终于离开了大道,在荒郊野林间面对滚滚的大江,车和马已经被她扔了。这也是摆脱追踪的策略,根据经验,她疾速奔驰将象罔又甩开了一大段距离,象罔会继续沿着大道追踪,而大道前方是江边的渡口。

姑娘却没有去渡口,拐弯进入了野地。看着滚滚江水,她一咬牙,抱着一根浮木泅水渡过了大江。在对岸无人处爬了上去,又来到江边的一处高崖上。就算她身手矫健、有修为在身,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后也是脱了力,再也跑不动了。

崖下不远处的山坡上有田地,再看远方有村寨。姑娘在田地间摘了些根茎状的食物,是附近村民种植的薯蓣,于崖间避风处生了一堆火,将薯蓣埋在了火堆下面,蜷缩在那里烤火。

她又冷又饿,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都紧紧贴在了身上、显露出诱人的身段,却又不好在这个地方脱下来烤干,只有尽量靠近火堆。就在这时,冷不丁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你不会飞,但跑得可够快的!不到十天,居然就从淮水岸边渡过了大江,累不累啊?”

第076章、衣服干了

姑娘大惊,循声望去,只见旁边的山石上坐着一名长得粉嫩粉嫩的童子。小孩的个子当然不高,却刻意坐在一块很高的石头上,身着奇异的大袖银丝袍。

刚才这里并没有人啊,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颤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说什么呢?…我方才不慎落入江中,好不容易才游上岸,在这里只是想烤火暖暖身子。”

莫名现身者正是仙童句芒。句芒微微一撇嘴:“鸿蒙氏之女,我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就没必要再说这种话了。”

想当初伯禹在淮泽处置了商章部、鸿蒙部、兜户部、犁娄部的四位伯君,将他们关入囚笼列于淮泽岸边、在战阵前丧生于水妖兴起的风浪中。这位姑娘的父亲,就是那位已送命的鸿蒙氏大人。

姑娘被句芒一语点破了身份,脸色立刻就变了,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便向句芒走去。她见周围没有别人,而对方只是一名童子,已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可是她随即又看见了句芒的眼神,莫名打了个冷战、瞬间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坐在山石上的童子毫无惊慌之色,只是目光中的嘲笑已变成了冷笑,刺得姑娘的眼睛发疼、心也一阵阵发紧。他能莫名出现在这里、点破她的身份,来历必不简单,很可能是一位修为莫测的高人,姑娘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姑娘寒声道:“我就是鸿蒙氏之女奇相,那又怎样?”

句芒淡淡道:“不怎么样!但你偷象罔的东西干什么,你可知那是何物、又有何用?”

奇相的神情忽然又变得激动起来:“我不知那是何物、有何用,只知它叫玄珠,是天帝特意派使到人间、向伯禹索要之物。它应该是天帝的宝物,却被伯禹遗失。”

象罔从伯禹手中取过玄珠,随手放入大袖,当时混在路旁民众间的奇相都看见了,象罔和伯禹所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随后她便跟踪象罔而去,说来也巧,恰好在原鸿蒙部之地追上了象罔,使计盗走了象罔袍袖中的玄珠。

句芒一摊双手道:“可是你偷玄珠干什么呢?”

奇相:“当然是为了报仇!”

句芒:“你和玄珠有仇?”

奇相:“你既知我的身份,又何必明知故问?我当然是和伯禹有仇!”

句芒:“我知道你的身份,可是真的不明——伯禹与你有何仇?”

奇相:“家破人亡之仇!”

奇相是鸿蒙部伯君之女,人长得又美,当然是极受宠爱。鸿蒙氏大人精挑细选,相中了鸿蒙部一位最年轻有为的分支部族首领,欲配奇相为夫婿。

奇相却不太愿意,仰慕、追求她的人多了,父亲挑选的夫婿在部族中虽出色,可未必能令她满意,于是就暂时拖着未嫁。紧接着,伯禹就为治水来到淮泽。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不用说了,由子丘公审,当众拿下了商章、鸿蒙、兜户、犁娄这四部伯君。这四个部族将祖祠改为祭奉无支祁之地,不仅奉无支祁为淮神、充当其在岸上的爪牙,而且每月举行秘祭仪式,挑选童男童女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