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山幽谷中,虎娃讲述了重华的出身来历与传闻事迹。玄源诧异道:“这重华的经历可够离奇的!若说不受继母待见,此事世间常有;可是一家人都想杀他,这就太罕见了。若因故想杀人,在哪里、用什么法子不可以杀人?偏偏点火烧了自家谷仓,掘土埋了自家挖的井,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呀?”
虎娃淡淡道:“常人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就算心怀杀机,亦有畏惧,怎敢公然行凶?谷仓失火、凿井塌陷皆可视为意外,既不能列为罪证,亦显得事情可信,事后还有回转余地。”
玄源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瞽叟等三人根本没有被定罪,也没有受过任何处罚?”
虎娃笑道:“谷仓有可能是真的着火,凿井也可以是自行塌陷。只要没被抓住现行,瞽叟等人自己不认罪,你若是理正大人,又有什么证据给人定罪?
若真有此等杀人放火的罪证落在有司之手,又岂能容他们安然无恙、不受任何责罚?至少据我所知,瞽叟与其妻子如今皆安居在乡,未曾受任何惩处。”
玄源:“那么这些事情,又怎会传扬天下?”
虎娃笑着反问道:“你说呢?这些事迹,成全了重华的美名,总不会是瞽叟等人将之传扬出去、以宣布自己的罪行吧?”
玄源:“这倒有意思了,有司并无罪证,罪行却传遍四方,瞽叟等人无法自辩亦不敢自辩。”
虎娃点头道:“那是当然,重华已名扬天下、是朝中重臣。世人皆知,瞽叟一家全赖重华的恭顺仁厚而苟存,他们又怎再有不利于重华美名之言?”
玄源沉吟道:“他们想说也是说不清的。谷仓应该真的着过火,那井也应该食真塌了,有可能是他们干的,也有可能不是他们干的。有司没有罪证,无法定他们的罪,但他们同样也无法自辩,因为这些事情真的都发生过。
我们并不知更多内情,不好妄下断言,就姑且认为其事迹为真。瞽叟等人若真的做过,掌握其罪证者只可能是重华,然而重华却没有将罪证拿出来,待其仍然恭顺仁厚。”
虎娃:“所以这些事不可能是瞽叟等人所说,他们若开口便等于认罪;也不能是重华本人公开宣扬,他若开口便等于举证告发。只能是外人所传,却无法得到当事人的确证,而重华也乐见其事迹流传。
重华若真有瞽叟等人的罪证,不拿出来对他更有利。若拿出来,不过是定瞽叟等人之罪,却不能添其仁厚之名。”
玄源:“你真不愧是当年巴国理正理清水的传人,听闻此事,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些。重华家有三凶,而成其一人之美。在我看来,尚不如平常无事人家之子。帝尧身为中华天子,总不能就因为这些,便把女儿嫁给重华并重用他吧?”
虎娃摇头道:“瞽叟虽出身低微,亦为颛顼后人,虽无衔爵在身,在族中亦是名门。重华自幼耕于厉山,才华卓著、博闻广识,受众族人追随,早有贤名。但天下之大,有贤德才干之士甚众,他又如何能格外声名远扬、上达天听呢?”
玄源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重华确有才干,但中华各地有才贤士甚众,他又如何能不泯于众人而独受瞩目?国中百姓喜传异闻奇事,而重华事迹别具传奇,正属喜闻乐见。帝尧嫁女并任用重华,亦可在中华之地传扬天子美誉,总比把女儿嫁给默默无闻、声名不显者强多了!”
虎娃感慨道:“这就能看出重华不简单啊!若传闻事迹为真,重华应对诸般谋害,手段从容有余。说明以他之能,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阴谋算计,反而化阴谋为阳谋,传美名于天下。假如换一个人,能做得这么漂亮吗?”
玄源冷笑道:“换一个普通人,被家人如此谋害,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此风绝不可纵、此行绝不可效!莫说重华如今修为,就算是普通修士,应对诸般凡人谋害手段,也是绰绰有余。
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瞽叟等人谋害重华,是在其娶了帝女之后,还是娶了帝女之前?比如那填井之事,象欲谋害重华,企图夺其财、占其妻。而重华之妻可是帝尧之女,象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虎娃:“瞽叟等人谋害重华之事传闻颇多,有的发生在重华娶帝女之前,也有的发生在重华娶帝女之后。口口相传,便是众说纷纭了。至于象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我不得而知,总之他未能得逞,至今亦安然无恙。”
玄源叹道:“重华未得起用时,家中便有三恶成就其一人;其人若得当政,更不知天下有几凶成就其美名。”
玄源不喜欢重华这种人,原因也很简单。若说重华早年的经历坎坷多舛,的确令人同情,也容易引起别人的关注、增添亲近与信任感。可是重华既有才干,当他又有足够的能力时,却没有劝阻父兄的恶行、令其一再发生。他那恭顺友爱的态度,实际上也是一种默许与纵容。
或许是因为重华根本不怕,不仅不必怕,这反而成全了他的美名。可是从事实来看,又怎能纵容他人一再作恶,而不揭发和劝阻呢?更何况这是放纵自己的亲人,哪怕受害的对象是自己!若重华劝阻不了,他也可以主动离开,不让这种罪行继续发生。
小的事情可以忍受,大的事情可以避免,但无论如何,又怎能默纵杀人放火的罪行?瞽叟等人既然奈何不得重华,就说明重华有办法不让这些事情发生,但这些事还是接连发生了。至于其中是否别有内情,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但大家都能看到的事实是,重华的宽厚仁德、恭顺友爱之名已传遍天下;而作恶多端、用各种手段残忍谋害儿子、兄长的瞽叟、象等人,仍然这么引人注目地活在世上,受尽天下人的耻笑与憎恶,却还活得好好的。
若他们没有罪,这是怎样的冤屈?若他们真有罪,这难道就是重华的惩处方式吗?也许只是重华需要他们这样引人注目,时刻向世人证明着自己的贤德。
虎娃叹道:“没想到帝子丹朱身边,不仅有伯羿,还有重华这等人物。”
玄源:“据说如今的中华天子嗣位之争,以丹朱和崇伯鲧最为势大,你对那丹朱的观感如何?”
虎娃感慨道:“我曾见证过巴原五国纷争,若没有少务,想当年的巴原各国之君,我可能最看好樊翀。樊翀虽有贤才,但也很难一统巴原,身为人君,他更不是少务的对手。丹朱并非庸才,但他更令我想起樊翀而非少务。”
玄源笑了:“你是以少务为准,来衡量丹朱,觉得他还欠缺了些。若论权谋手段,我观这个重华,倒是不亚于少务啊,只是他不在其位。”
虎娃:“那倒也未必,世事变换难料,别忘了重华亦是颛顼后人。他如今倒不会有那等心思,但假以时日能看到机会,未尝不会动此念头。”
…
虎娃回到养草村的当天,南荒深处的天空又有一轮太阳爆发,而后碎灭坠落,这是伯羿又斩杀了第二个妖邪。这次的位置离蛊黎部众村寨稍近,就连虎娃都遥遥看见了远处天际那一轮太阳的出现与隐没,养草村众族人也都察觉到了动静。
很多人都在空地上跪了下来,朝着伯羿“射日”的方向跪拜。如此之威势,令人无法不敬畏、膜拜,这是真真正正的天神之威。虽然村民们都信奉蛊神,但他们也都没有亲眼见过蛊神,而天空爆发的太阳却是众人亲见,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虽然大巫公告诉众人,这要感谢蛊神的赐福,但也无法遮掩伯羿本人的神威光芒。
第035章、九命邪修(上)
大家都很兴奋,带着敬畏的语气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所发生的事情,还有妖邪尽斩后的美好愿景。只有华崽显得有些忧郁,虎娃看出来了,主动问他道:“你怎么了,为何心神不宁,还在担忧小香的事情吗?”
华崽赶紧点头道:“是的,我在担心真相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人们会不会把她当成一个怪物?”
虎娃:“你晚饭后把她叫来,我想私下和她聊聊,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华崽:“我当然不会了,你到底想和小香聊什么?”
虎娃:“我早就告诉过你。”
这天黄昏后,华崽在屋里点了油灯,小香来了。她的眸子仍然很清澈,人有些瘦弱,眼睛看上去就更大了,带着好奇和不安,进门时双手还揉弄着衣角。
看见虎娃,她便很乖巧地行礼道:“我听华崽说,是你求侯冈大人让太乙先生出手,在祭典上保住了我的性命,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虎娃看着小香,感应这个孩子的心绪。很显然,小香在内心深处曾质疑蛊神,这种质疑并不是蛊神是否存在的问题,而是在思考那祭典上的祈福仪式究竟有何意义?
她不认为那是得到巫法的力量的唯一正确方式,也不认为自己去经历那一切是理所当然,她也想搞明白其中的缘由,因而有忧虑。
若是虎娃这样的外来人,有这种想法则很正常,可是在蛊黎村寨中长大的小姑娘,能想到这些就很不简单了。虎娃不需要小香亲口说出来,他已经听到了小香私下里和华崽说的很多话。华崽显然不希望小香那么想,但也无法说服小香。
在虎娃看来,这小姑娘充满疑惑的眼神,其实比这里的绝大部分族人都要清澈。他微笑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华崽。我叫你来,其实是想告诉你,就算没有在祭典仪式上获得蛊神的赐福,你一样可以掌握那所谓的巫法的力量。
你心中有疑惑,想获得解答。人们之所以能够修习巫术,是因为某条道路、某种规律早已存在,只要你能内审入微,就可以感受到它。你若照我说的做,同样也能迈入初境得以修炼,然后便能解开心中的疑惑。”
虎娃这一席话,对养草村族人来说,可是大逆犯忌之言。不需要蛊神的赐福,只需得到某种指引自行去修炼,便能掌握巫法的力量,或者说能够窥探巫术的秘密。这样的指引,恰恰正是此时的小香所需。
小香:“你真能教我吗?”
虎娃笑道:“我已经在教你了。太乙先生能够在祭典上保住你的性命,就因为他有他的修为,他可没有得到过巫神的赐福,你也一样能行。”
小香很聪明,随即问道:“我也请教过叽咕大人一些关于修士的事情,我是不是要拜你为师?”
虎娃:“若你真能迈入初境,又愿意拜我为师,那我便收你为弟子。现在,你就好好听我说的话…”初境之妙,虎娃曾在彭山后宫上公开宣讲,如今却是第一次单独指引一个普通的孩子。
这是虎娃自悟自创的独传秘法,单独指引小香的,当然也是最适合小香的法门。法不传六耳,虎娃让华崽暂时回避了。
这倒不是虎娃有意藏私,华崽已有三境修为,没必要再学这些。若是华崽真的在一旁听见了,然后照着虎娃的样子再去指引他人,反而容易出问题。因为他看见的只是虎娃如何指引小香,却还难以悟透虎娃为何要这样指引小香,若真出了问题,他也不知道怎么解决。
虎娃更看好华崽的天资,但此番南荒之行,他收下的第一个传人却是小香。
…
斩杀猰貐之后,伯羿接着又斩杀了大妖封豕,然后来到了九婴的地盘。他好像没有理会那些逃窜或被流放到南荒的邪修,先行斩杀的都是大妖,而这些大妖中可能也有古时巫士留下的神将。
邪修可能会建立隐秘的传承宗门,也会用计谋布下陷阱,或聚众列阵对敌。但那些大妖的习性都差不多,一般只在自己的领地中活动,若感觉受到了威胁和侵犯,便会伤人;若是感到恐惧,它们往往便在洞府中藏匿不出。只要事先探明了它们的洞府所在,就不难将之堵住。
南荒妖邪来历复杂,就连九黎五部的大巫公都无法完全说清楚。据黎民传说,九婴自古盘踞东南方的荒泽之中,那里有一条自南向北流向大江的支流,本是土地肥沃适于耕作之地,却因为九婴肆虐而不得安居。
传说中的九婴是一种可怕的凶兽,它长了九个头,能兴风作浪,还能喷射炽热的火焰。据说它的叫声就似婴儿的啼哭,如果虎娃没听错的话,猰貐的叫声也是如此,或许是民间传说有所重合。
当伯羿找到九婴的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得知,九婴并非蛮荒中的大妖,而是一位邪修,且并非外来,他就是出身于黎民的邪修!
谁说邪修只可能来自中华之地,有修士就可能有邪修,习练巫法有成者同样是修士。也许在中华百姓眼中,九黎族人皆是罪民,但在九黎内部,也有类似贵族与平民的区分。在很多中华修士眼中,九黎巫士恐怕都相当于邪修;但在九黎内部看来,亦有正邪之分。
飞蜈驮着伯羿沿着蜿蜒的水面漂行,在一处水面开阔、宛若大泽的地带登岸,进入了一片怪石嶙峋的丘陵,这里就是九婴盘踞之地。飞蜈落地,伯羿从它的背上走了下来,这次倒没有一脚将之跺晕了。
见伯羿落地步行,暗中跟随而来的太乙赶紧催动了留给虎娃的原身叶片。那飞蜈亦通过与飞黎赤的心神联系,由飞黎赤通知丹朱等人来到蛊神潭边,准备从水中显影观看伯羿斩杀九婴的场景。
前方有一片空地,周围环绕着九座石丘。虎娃一眼看去,就感觉这是一座大阵,好像是专门为伯羿准备的。虎娃有此疑虑,伯羿本人又岂能看不出来,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大踏步走到九座石丘之间,站定脚步朗声喝道:“九婴!”
九婴并没有直接现身,有个怪异的声音却在山中回荡道:“伯羿,你我无怨无仇,难道一定要找上门来赶尽杀绝吗?”
伯羿缓缓亮出神弓道:“观累累荒骨、闻冤魂嘶鸣,可见你残害黎民之众,他们与你又有何怨何仇?你既出身于黎民,又为何残害族人呢?”
九婴的声音惊讶道:“你竟能看破我的来历?”
伯羿:“我已踏入你布下的阵中,如何还能看不破?”
在远方观看的虎娃吃了一惊,九黎五部的大巫公更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凶兽”九婴,竟是出身于黎民的一位巫士。
九婴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无论九黎诸部以什么条件请你出手,我皆能给你更多。”
伯羿笑了:“你认为我是可以收买的吗?我本人什么都没要,来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当受诛杀!”
九婴的声音反问道:“伯羿,我的修炼岁月比你更长久,你就自以为一定能是我的对手吗?”
伯羿坦然答道:“将军阵前死,亦是得其所。我岂会怕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九头怪物?你早该飞升而去了,又何必留在人间作恶!”
九婴怒道:“我倒是想飞升登天,可是何处帝乡神土能容我?你的本事大,倒是跟颛顼说说,为我打开登天之径,让我永享长生啊!”
彭山幽谷中,玄源听得微微一怔,纳闷道:“他这是在说‘绝地天通’的往事吗?”
虎娃答道:“可能如此,也可能并非如此。历代天帝所开辟的帝乡神土,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他以神念做了一番解释。
虎娃曾自悟菁华诀、大器诀、灵枢诀、吞形诀、纯阳诀,他突破九境修为、修得仙家不灭神魂后,五位天帝开辟的帝乡神土,当时就可任择其一飞升。可是世间其他修士,不可能都有虎娃这般能耐,他们要得到某位天帝留下的传承指引,才能飞升帝乡神土。
虎娃本人并没有做此选择,在斩杀白煞之后,又继续前行一步,放弃了飞升帝乡神土,选择在将来面对天地大劫。但如果虎娃当时没放弃呢?他曾有所感应,少昊天帝已断了他的登天之径,但另外四位天帝所开辟的帝乡神土,他若愿意,仍然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