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水潭显影正在观看的玄源纳闷道:“虎娃,连你都承认不是那凶兽的对手。它如此修为,必然已开启灵智能口吐人言,为何还要吼得这么怪异,直接说人话不就得了?”
虎娃却摇头道:“这是习性问题,与修为无关。比如我从小就能明白盘瓠的意思,但我与它交流时不会学狗叫,仍然直接说人话。这头凶兽不是人,也并不把自己当成人,所以它回应伯羿的,只是自己的叫声。我已能猜到此兽大概的来历了,回头还得找侯冈打听清楚。”
面对猰貐的伯羿已缓缓举起弓,右手拉开了弓弦,却没有搭箭,看着那凶兽道:“因为契俞之故,想让我放过你吗?你错了,恰恰是因为契俞,我今日定不能放过你!”
以那凶兽的灵智,既能认出伯羿,应知对方的强大,却没有选择逃走,因为它也清楚,已经被伯羿正面堵住,想逃几乎是不可能的。既然伯羿不愿手下留情,猰貐发出一声厉啸,身形腾空而起,向着伯羿飞扑而来。
凶兽猰貐扑出时竟似穿透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带着震耳的爆裂声。它的来势之疾,虎娃自忖若是猝不及防间也无法躲过,其爪牙未至,四面八方就有无形的撕扯之力将伯羿包围。
伯羿竟然没有再看猰貐,微微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手指松开了弓弦。这张神弓不需要搭箭,只要能将弓弦拉开,便是凝聚神通法力为箭。一道金光如流星般地射出,神箭离弦的下一瞬间,就似穿透空间般到了猰貐的胸前。
猰貐跃入空中,居高临下扑击伯羿,它展开的法力既是攻击伯羿又是对自己的防护。但在这一箭穿透空间的同时,那如山般的威压与无处不在的撕扯之力也瞬间消弥。
伯羿这一箭不仅化解了它的攻击,也破了它的护身法力,一道金光无声无息地没入凶兽的胸膛消失不见。
神箭消失在猰貐的体内,而猰貐又仿佛就变成了这支神箭,沿着箭光原先的轨迹向高空激射而去。从远处看过去,就好像是伯羿的手指刚松开弓弦,便将猰貐射上了云端。
彭山中的虎娃站了起来道:“好神妙的仙家手段!”原以为伯羿斩杀猰貐,会有多么惊天动地的斗法场景,然而只是一箭,且杀敌在无声无息之间。
虎娃看得很清楚,伯羿那一箭之威强大无匹,就算是他也挡不住,先破了猰貐的神通法术。然而神箭消失在猰貐的体内将其斩杀时,使用的力量却很微弱。
不论多么强大的凶兽,先破掉其护身之法,将法力侵入形神令其无法反抗后,只要微弱的一击就能取其性命。这就像击杀一个强大的战士,真要取其性命的时候,只需将其制伏后那轻轻一刀。
可既然如此,伯羿又为何要射出威力那么强大的一箭呢?仅仅为了破了凶兽的神通法术并将其斩杀,那么这一箭蕴含的威力还远远没有爆发出来。当猰貐如箭矢般射向高空时,其它实已经死了。
正在疑惑间,虎娃突然身子一晃又重新跌坐,被玄源一把抱进了怀中,与此同时,面前的水潭里一片金光炸裂。
死去的猰貐飞到了云端上,突然化为了一团炽烈的光芒,在白日里也显得耀眼无比。方圆千里之内,不论是山中的野兽、潜藏的妖邪,还是狩猎的黎民,抬头都能看见高空中又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太阳,突然爆发然后坠落。
这么强大的法力爆发,无论那凶兽还有什么暗中保命的手段,是假死逃遁还是遁出阳神夺舍,都无暇施展了。它瞬间化为飞灰、消失于这个世上,死得是不能再死了!
正在远处观看的太乙元神也是一阵激荡,差点就受了伤,瞬间断开了所有的心神联系,哪怕借助他的原身叶片,虎娃也无法继续窥探当时当地的场景。彭山幽谷的水潭中只见一片金光陡然爆发,随即又恢复了清澈见底的寻常模样。
更倒霉的是那只飞蜈,它确实够强悍,被伯羿跺晕后不久便醒了过来,扭了扭硕大的身子、摆动周身的长足,又抬起了脑袋。它没有看见伯羿与凶兽的交谈过程,抬头时正看见凶兽从巨石跃起、腾空扑向伯羿,而伯羿射出了一箭…
两千多里外,飞黎赤还坐在蛊神潭边,他并没有受伤,已从晕眩中恢复了清醒,瞬间就感应到自己的本命蛊虫也醒了,捡起法杖一挥,潭水中又出现了显影。丹朱等人从飞蜈的视角,都看见了伯羿的背影,还有他朝着凌空扑来的凶兽猰貐射出了神箭。
一箭破万法,那道金光无声无息地没入凶兽的胸膛,凶兽如箭矢般飞向了云端上的高空,飞蜈也抬起长长的身子仰向高空观看。可是那猰貐飞得实在太高了,渐渐化为一个小点消失于天际,以飞蜈的神通目力都有些看不清,正凝神查探间,一个“太阳”突然在天空爆现。
飞蜈当即就感觉元神激荡,目中金光乱闪良久不能视物,脑袋又栽回到尘土中。蛊神潭中亦见一片光芒爆发,所有的影像随即又碎灭消失。伯羿无意伤及旁观者,但众人元神所受的冲击是免不了的,飞黎赤差点又晕过去了。
另外四位大巫公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又面面相觑道:“这,这,伯羿大人怎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在他们看来,伯羿斩杀妖邪,最好是悄然潜行,一个一个将妖邪找到,然后突然发难将其斩除,尽量避免惊动旁人,这才能最顺利地达成目的。
若是动静太大,其他的妖邪察知后可能会闻风而逃,也可能会在洞府周围布下大阵、提前做好各种准备与防范,甚至设下陷阱反过来暗算伯羿,或者聚在一起合力对敌。这都会给伯羿斩杀妖邪造成阻碍,甚至会给他本人带来莫大凶险。
毕竟先前是伯羿在暗中行动,而且事先已知妖邪的地盘;如今却成了伯羿在明,亦不知众妖邪在暗中有何应对动作。
这些大巫公并不了解伯羿,难免以己度人,而他们又怎么能测度得了伯羿这种人?伯羿是无敌英雄,行事岂会鬼鬼祟祟,不可能偷偷摸上门搞什么偷袭暗杀,他的习惯就是大踏步而往,直接抬脚踹门。
五部大巫公都想错了,他们原先打算得挺好,伯羿每斩杀一名妖邪,他们便派人向各村寨宣布,名义上是感谢丹朱所派出的大将,实际上更要宣扬蛊神之威。反正各村寨民众又不能亲眼看见伯羿斩妖邪,所发生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为蛊神的赐福。
而伯羿的脾气,又怎能让这些大巫公牵着走,更不愿有人借他斩杀妖邪之举、来扬蛊神之威。这场面哪里是斩杀妖邪啊,简直是射落了太阳。他以这种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到来,也宣告了斩杀妖邪的开始,让众人都能亲眼看见。
第034章、此人不简单(上)
契俞是何来历,伯羿又为何会认识他?虎娃暗中询问了侯冈。而侯冈虽听说过契俞之名,也了解关于他的一些传说,但知之不详,这几日又私下里向重华请教。重华则做了一番详细的介绍。
契俞是黄帝之臣亦是天帝之臣,传说中并没有明确指出是哪一位黄帝,那么少昊、颛顼皆有可能,但最有可能的便是特指轩辕天帝。契俞曾参加过斩杀蚩尤的黎山之战。
这是虎娃第一次正式听说黎山之战,它并非是轩辕击败蚩尤大军的涿鹿之战,当时蚩尤的败局已定,这是他被轩辕擒斩的最后一战。此战之名,也与传说中的“蚩尤掷械于黎山”有关。而那片古战场,虎娃与侯冈等人应已涉足,就在那位雷神的领地周围。
据说后来有一个部族首领叫贰负,受身边一名叫危的臣子挑唆,谋害了契俞。黄帝获悉后惩处了贰负和危,并命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以不死神药救活了契俞。不料契俞死而复生后却迷失了本性,渐渐变成了一头凶兽,性情凶残暴戾。
黄帝念其有功且无辜,不忍杀之,将其流放到南荒深处,任其自生自灭,这便是凶兽猰貐的来历。重华所知,要比侯冈了解的情况详细得多。虽然重华也没有看见伯羿与凶兽猰貐交谈的场景,但也能猜到伯羿定是说了什么、却不想被九黎五部大巫公听闻。
侯冈将这些情况告诉虎娃后,虎娃也都转告了玄源。彭山幽谷中,玄源诧异道:“人死尚能复生?我可不知不死神药竟有这样的灵效,那巫彭、巫抵、巫阳之辈,又是些什么人?”
虎娃反问道:“谁说人死不能复生?我曾在此地亲手斩杀了白煞,后来却又在黑白丘洞府中见到了他。若不识仙家之妙,凡人见之,难免以为是人死复生。”
玄源:“契俞死而复生,又为何会迷失本性,沦为凶兽猰貐?”
虎娃叹道:“看来自古修习九黎巫术的修士,并不止我一人…”
贰负与危谋害契俞,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已不可考。但根据虎娃的推断,契俞应也曾修习过九黎巫术。他可能与虎娃一样,对九黎诡异神奇的巫法感兴趣,想做一番印证。或者是因为他曾与九黎部族作战,见识了那诡异而强大的手段,所以自己也想掌握。
既然能与蚩尤对战,尽管不是一个人单挑蚩尤,契俞的修为应该也不低,据虎娃判断,至少已有九境地仙成就。那头怪异的凶兽,最早可能就是契俞根据九黎秘传巫术,以精血培饲的本命蛊虫。
在古时,虫也可泛指一切虫类、兽类,比如蛇称长虫、虎称大虫。猰貐是以养蛊之法催生出的怪兽,经过了独特的变异,所以虎娃根本不认识。贰负和危当时应确实杀了契俞,但契俞已拥有仙家不灭之神魂,阳神遁走夺本命蛊虫之舍。
契俞这么做的原因,如今已不得而知,虎娃只能推断有几种可能。
贰负和危既然要杀契俞,肯定不能让他轻易有夺舍的机会,就像虎娃当初在黑白丘中斩杀白煞一样。在此情况下,契俞只能重入轮回,来世已是新生之人。而身怀杀身之仇的契俞,当然是不甘心的。
契俞殒身之际并没有放本命蛊虫自由,而是利用二者之间的心神联系,夺其舍从而化身为那凶兽,而且很可能就是利用凶兽之躯逃走的。
至于黄帝命人以不死神药救活契俞,救的很可能就是这头凶兽。它当时应受伤颇重,而巫彭、巫抵、巫阳等人,不一定是指巫士,更可能是指医师。古时巫医不分,都被普通人视为掌握生命奥妙者。比如虎娃在巴原也是一位神医,号彭铿氏,完全也可能被人称为巫彭。
那么被救活的契俞,又为何渐渐迷失了本性,到最后完全沦为一头凶兽了?这就是夺舍之法的弊端以及凶险之处。
所谓夺舍,就是占据另一个生灵的身躯以取而代之,以这个生灵的面目、身份重新出现在世间。在这个过程中,要洗炼或融合被夺舍者的记忆与见知,且不能影响到自己的心神,否则就会导致认知障碍,那也是一种神魂反噬。
夺舍的过程,有点类似于后世所谓的“穿越重生”。其实对常人来说,所谓穿越、重生之事,大多是身死的一瞬,动念迷失于轮回大妄中却不自知,后世亦有修士称之为中阴境。夺舍与之又有微妙区别。
比如张三夺李四之舍,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就是张三占据了李四的身体,他还拥有了李四的记忆,然后继续以李四的身份出现在世间。
为何不能是李四突然获得了一段原本属于张三的记忆,成为他本人见识的一部分,然后李四便成了另一个李四,而张三已经不复存在?
神魂反噬,会引起自我认知的混乱,造成神智不清。所以夺舍后洗炼或融合他人的记忆时,须有已堪破生死轮回境的修为,才能保证心境清明。这便是仙家不灭之神魂,亦称阳神不灭。
在正常情况下,就算是仙家,也几乎不可能夺大成修士之舍,对方修为越高便越困难,最好是对方的神魂已灭,只留下生机仍在运转的躯壳。可是巫士的本命蛊虫,往往灵智不高,却比培饲者本人更为强大。
契俞被贰负与危斩杀,遁出的阳神本就虚弱,他是利用与本命蛊虫之间的心神联系,才能遁出阳神夺凶兽之舍,这也留下了极大的隐患。起初之时,他还是清醒的,以本人的意识占据了凶兽的身躯,但在炼化凶兽的意识时,却出了变故、遭受了反噬。
夺舍之后,炼化这具身躯原本的意识,有两种方式。第一种就像堪破生死轮回境,毫不动念,将之堪破并洗炼纯净、完全忘却,也就意味着原先那个生灵完全不存在了。
这种方式须有九境修为才能做到,但还有一个缺点。夺舍之后往往就要以对方的身份在世间行走,则必须掌握对方的习性和记忆,不能叫他人看出破绽。
所以又有第二种方式,那就是融合夺舍对象的记忆见知,从而能完美地取代这个人,完全继承了这个人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需要相当强大的阳神修为,才能避免导致认知的困惑,且不会遭受反噬。
契俞夺本命蛊虫之舍,当然不会用第二种方式,应该是打算直接将原属于凶兽的意识尽数炼化抹去,却遭遇了比他更强大的凶兽神魂。结果是悲剧的,神魂反噬,他渐渐迷失了自我,真的就成了这头凶兽,或者说凶兽的意识吞噬了他。
这一切都是虎娃的推断,但根据契俞的传说,以及伯羿对猰貐所说的那些话,还有虎娃对九黎巫术的了解,这就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说到这里,虎娃不禁叹道:“培饲本命蛊虫,终究只是神通手段,而非修行破关之道。夺舍之法虽可让地仙殒身暂保性命,但若本非机缘独特,亦不是正道。
契俞所夺本命蛊虫之舍,虽然强大,却几乎必遭反噬,他终究成了猰貐。若夺常人之舍,反噬虽弱,却须重新修炼,诸多机缘难复;若反复为之,最终仍不免迷失。”
玄源追问道:“如此说来,伯羿真的是助契俞解脱了!那么中华南荒的妖邪之中,还有没有人可能与猰貐是一样的来历?比如哪位强大的巫士意外殒身,却夺本命蛊虫之舍。”
虎娃:“既有契俞在先,未尝没有别人做过这种事,但这些已不重要。不论那些妖邪是何来历,如今也将被伯羿一一斩杀。”
…
在蛊神祭典结束的五天后,巫公养草育终于率领众族人离开,虎娃也跟着他们回到了养草村。侯冈则带着叽咕仍留在丹朱那里,而太乙继续追寻着伯羿的踪迹。
原本是四个人出来的,等再回养草村时,只剩下了虎娃一人。侯冈本有些不放心,想让叽咕跟着他一起回去。
虎娃却暗中劝阻道:“以你的身份,若因为一个仆从,就把身边的护卫派回到蛊黎部的村寨,这不太合适。我在村寨中也没什么危险,而且只是一具仙家阳神化身,更损失不了什么。”
虎娃还对侯冈说了一句:“伯羿之神威,已毋须我多言。而丹朱身边的那位重华大人,也很不简单啊!”
这句话感觉没头没尾,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虎娃为何有此感慨?侯冈已在巴原生活了十多年,所以他此前并没有听说过重华的名字。而重华成名并得到帝尧器重,就是这十余年间的事。最近这几天,通过丹朱身边的其他随员,侯冈也打听出不少有关重华的事迹。
其实都不用私下里暗中打听,重华的事迹,在帝都平阳一带早已被人四处宣扬。
后世有传说,重华目生双瞳,这其实是望其名附会,重华本人并非妖族。这个名字,含有赞颂其目光睿智、远超常人的含义。当时也有人说,其母感星光入梦生子,因而名曰重华。更令人玩味的是,重华的父亲人称瞽叟。
有眼无珠、有目无瞳而称“瞽”,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经名字,更像是他人对其的蔑称,显得很不尊重,意思就是瞎了眼的老头子。
这一对父子,他人对父亲的称呼是瞽叟,而儿子的名号却是重华。听上去就像是父亲所缺的瞳子,却长在了儿子的眼睛里。
第034章、此人不简单(下)
瞽叟绝不是什么好称呼,充满了嘲笑和调侃之意,就算他真是个瞎子,也不好这么叫人。他之所以有此称号,当然与重华的“事迹”有关。
重华生母早亡,瞽叟又另娶继室,继母又生子名象。据说瞽叟、继母、象这一家三口曾多次欲谋害重华。比如有一次重华修补谷仓的屋顶,他们便纵火焚毁了谷仓,重华则举着两个斗笠跃下谷仓、毫发无伤。
还有一次瞽叟与象让重华掘井,他们却在上面将井口给埋死了。而重华事先看穿了他们的阴谋,早就在井下横向打了一条地道,安然脱困而出。象以为重华已死,便欲霸占重华的财物和妻子,并住进了重华的房子。然而重华却回来了,使其阴谋又未得逞。
虽然这一家人做了诸多谋害重华之事,但重华对父亲和继母一直非常孝敬恭顺,亦很关爱同父异母的弟弟象。正因为他宽厚的仁德与品行,更因为他极具传奇色彩的经历,使其受到了众人的爱戴,贤名传播四方、直至上达天听。
重华受四岳部举荐,得到天子帝尧的赏识和重用。帝尧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他,如今又任命他为朝中司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