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杠长叹道:“与其说是迁徙,不如说是逃亡。其实大家也都清楚如今的处境,只是日子过久了,已经习惯甚至麻木了,没人有勇气逃离。秋收后便是祭神仪式,我可以当众宣布,这是巫神对我族的谕示。若是有人不听从,便强行弹压,我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巫术了!”

奴隶逃亡,在这个年代也不是很罕见的事情。奔流杠父子不清楚太过久远的往事,但马车中的侯冈,却正在向虎娃等人介绍奔黎部的历史,竟与传说中的“颛顼战共工”有关。

第022章、蛊(下)

后世之人,往往搞不清上古传说中的种种称号与名号,感觉复杂而混乱,同样一个名字,会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场合反复出现,比如祝融、又比如共工。他们不仅是一个人,也是一个部族,甚至是一支传承的称号。

想当初末代炎帝榆罔归顺轩辕,他们都自称少典氏之后,这意味着轩辕黄帝取得了嗣位正统。榆罔本人则被轩辕封为缙云氏,有点相当于紫沫退位后仍被少务封为相君、赐享十爵之尊。

但榆罔的情况与紫沫又有很大的不同,他本是中华天子、号令天下各部,在其归顺后,还有庞大的旧部势力存在,被称为四岳部。所谓四岳并不是指四座山,也不是特指四个大的部族,而是拱卫中华天子之意。

榆罔有个儿子叫祝融,曾担任火正,与蚩尤同为炎帝末年最强大的战将。祝融这个名字在上古时代便出现过多次,据说神农天帝的助手便叫祝融,担任的官职也是火正。榆罔给儿子起了这个名字、让他担任同样的官职,也等于任命他为祝融氏这一支部族的首领。

祝融氏的称号自古有之,自神农帝时代就有这么一支部族繁衍至今,其历代很多首领也自称祝融。对于不明究竟的后人而言,有时实在难以分辨到底谁是谁,就像白煞也自称白额氏。轩辕帝为了团结天下各部,依然任命这位祝融为火正大人。

祝融有个儿子叫共工,是四岳部的首领之一,他所率领的部族又称共工部,是四岳部中势力很强大的一支,分布的疆域在中华之地的南方。榆罔的儿子很多,祝融并没有继承缙云氏的尊号,却担任了火正;祝融的儿子很多,共工也没有继承祝融氏的尊号,却继承了祝融的职位。

共工曾奉天子令在南方治理水患,又被当地民众称为水师,他继承爵位后,官名便由火正改成了水正大人。而“共工”在炎帝时代也是一种官职称谓,看巴原就知道了,以祖先官名为后代名号兼部族称号,这也是上古时的一种习惯。

水正也好、火正也罢,虽地位尊崇,但都是象征性的虚职,在天子朝中并不掌握太多实权。他们同时也都被封了象征性的共工之职,以示继承父业、世代相传,上古时很多职业皆是如此。以火制器、治水造田,皆是百姓工事。

侯冈很费了一番口舌,才将“共工”这个称谓所代表的复杂涵义与来历解释清楚。

颛顼帝时代,天子下令整顿祭祀,并非一帆风顺,四岳部中的共工部反对的态度最为鲜明。共工部在南方势大,颛顼帝号召天下各部征讨,不仅发动了重辰氏的力量,还说服了九黎大部中的奔黎部与重辰氏结盟,一起攻伐共工部。

九黎各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也有各种分歧争端。颛顼帝采取团结、分化的手段治理,他娶了一位奔黎部的女子。可惜这女子并没有生下儿子去继承奔黎部,后来颛顼帝又将一个女儿嫁给了奔黎部的首领,通过姻亲关系完成了结盟。

重辰氏与奔黎部联手,在江淮之间击败了共工部,这是颛顼帝推行政令的过程中,最重要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内部冲突,奠定了新政在中华之国得以顺利执行的基础。

共工部虽战败,但其所属的势力犹存,在他们表示愿意接受颛顼帝的新政令之后,颛顼帝又采取了安抚的策略。为帝君者,不能只懂争斗不懂妥协,实际上也不可能将同为人皇子民的共工部族人赶尽杀绝,颛顼仍册封共工之子为共工氏,不仅继承了这个氏号,还继续担任水正。

如今天子帝尧朝中的水正大人,便是共工氏帝江,他已经是第三代共工氏了。

而奔黎部因为与重辰氏结盟攻伐共工部,占据了江淮之间的大片土地,也因此与其他九黎各部的关系日渐疏远。其首领不仅娶了颛顼帝之女,由此还得到了册封,他本人也成了贵族,不再是无姓之黎民。

听完侯冈的讲述,叽咕疑惑道:“奔黎部就算没有完全脱离九黎,但也是九黎诸部中最早与黄帝本部势力结盟的,如今的处境也算是最好的,为何奔流村族人过得那么惨?”

虎娃苦笑道:“任何一个部族,都有高高在上的贵人,亦有处境凄惨的奴民。奔黎大部,因其祖先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在原九黎诸部中,如今整体的处境是最好的。可是奔黎部之内也有很多分支部族,未必都参与了当年的攻伐、得到了祖先的好处。

奔黎部如此做,必然会与共工部结怨,也会导致其他九黎各部的不满。奔流村这一支族人,原先生活在大江以南,与器黎、飞黎、蛊黎、山黎等部的交界地带,若有冲突必会吃亏。他们是因水患和部族冲突而向北逃难,结果却沦为重辰氏封地上的奴仆。”

太乙忽以神念道:“师尊好像对九黎部的巫术很感兴趣,可惜那奔流杠只知秘传仪式的过程,却不知所服用的汤药秘方。假如真有那汤药,师尊是不是也想尝一碗呢?”

虎娃答道:“当初奔流杠能迈入初境得以修炼,可不仅仅在于那药汤,更在于那秘传的仪式,使他心思澄净没有杂念,可入静而观微。这便是我当初在彭山开讲法会,所释初境之妙。

其实无论有没有巫神,无论他们信奉的是不是巫神,或者在别的地方、有别的族人、信奉别的神灵,只要做法一致,情形都是类似的。

当初在巴原北荒,山爷就是在祭神仪式上得到了山神的指引,从而迈入初境得以修炼。山爷少年时信奉山神,后来他也清楚了,山神的名字叫理清水、亦是人间的一名修士,但这无碍于山爷的修行。

和你说明白这些并不难,因为你本人就是西荒神木族人所祭奉的神灵。而九黎部的巫神传说,竟与一株枫木有关,带你来还真是带对人了。

其实无论神灵存不存在,又是怎样的存在,人们只是借助了这样一种方式而已,既是内心深处的期待,又是一种精神象征与号召手段。至于所谓的神力,非是哪位神灵所赐予,而是因天地间本就存在的修行大道。

就像将陶碟、火麻油、绒草芯放在一起,便可以点亮灯光。人们借助于某种方式,恰好与大道谙合,因此迈入初境得以修炼。但他们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只认为这是巫神所赐。”

侯冈以神念插话道:“可以是巫神所赐,也可以是水神、火神等其他的神灵所赐,秘法更可以是师尊所传。但天地间若无大道存在,师尊又何以传承弟子?无论是谁,不过是恰好窥见了大道的一角,有所谙合。

这就像我们驾车离开了奔流村,人们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以为少甲辰正从这条路上经过。将来若有人查找少甲辰下落,必然会追随着这辆马车所留下线索,却想不到他们看见的只是少甲辰的身影和车马,而非真正的少甲辰。”

太乙又问道:“师尊,那么您又如何看待奔流杠曾服用的汤药呢?”

虎娃沉吟道:“据我推断,那汤药可能有迷幻之效,使人相信自己真能沟通巫神,或者得到了巫神的目光投注,便对此深信不疑。

另一方面,它也能激发人的感官以及身体潜能。比如肌肤变得特别敏感,这与迈入初境后的感官变得越来越敏锐的体会是一致的,也是一种辅助修炼的手段。

奔流杠服用的汤药,应是同时激发了初境和二境的潜能,感官变得非常敏锐,筋骨形骸也经受了洗炼。他挺过去了,便等于不知不觉中修成了,那秘传的仪式对他的帮助很大,是也他继续修炼巫术的方法,懵懂中又突破了三境。

但是这么做的代价是残酷的,当年奔流村一族挑选了七个最健壮、最聪明的孩子,有两人因此夭折。奔流杠能活下来,说明他本就有此潜质,若换一种方式去指引,同样能迈入初境得以修炼。

至于另外四人没有立刻夭折,说明他们也可能有修炼潜质,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未获成功,又透支了生命的潜力,以至于在后来皆因种种缘故而夭亡。”

太乙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汤药好猛啊!它确有辅助初境与二境修炼的效果,但若服用者没那个潜质,或者没有恰好按照正确的方式去修炼,结果是非死即伤啊。最后剩下来的那个奔流杠才是幸运者,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幸运。”

侯冈又插话道:“我突然想起了白额氏族人的仙城朝圣,那也是赤望丘挑选传人的仪式。不论白额氏族人怎么看待赤望丘上的仙家、是否将他们视为神灵,但在我等修士看来,这就是一种秘法传承。

有人幸运地迈入初境,便成为赤望丘弟子。至于那些未能成功者,倒也没什么损伤,只是参加了一次远行朝圣。”

太乙提醒道:“白额氏族人参加仙城朝圣,每年或多或少也都会有人死伤。”

第023章、凡大道有争者(上)

侯冈摇头道:“那是因为路途艰险,远行的商队还难免有各种折损呢!人生在世便会遭遇各种磨难,这是对白额氏族人的考验与磨砺,否则怎配成为赤望丘弟子、得授仙缘?但秘法传承本身,是不伤人的。”

虎娃点头道:“仙城朝圣,指引修行的过程确实不伤人,但能得仙缘者亦寥寥无几。其实修行并无秘法,唯道而已,由此而演化出的种种手段,才是所谓的各宗门秘法。”

太乙:“由此看来,赤望丘指引传承的手段,可要高明多了。”

虎娃点头道:“高明是高明,但又太过复杂高深了,必须要有自古传承体系、代代所总结的经验,并有大成修士主持指引。而九黎部祈求巫神赐予神力,只需要一个仪式和一剂汤药,不必清楚其真正的原因,只要自以为信奉巫神即可。”

侯冈叹道:“这就是所谓的蛊啊!”

蛊是什么意思?可不仅仅是培饲毒虫在大瓮里互相吞食,按秘法最后催生出变异之蛊虫。在九黎部的传统观念中,这只是妇人之蛊,而非族人之蛊。

族人之蛊是指竞争与继承,而这恰恰是原始部族推选首领的传统,最强大、最聪明的人才能成为族长和部落联盟的领袖。

在奔黎部的神话传说中,枫木被伐倒,树心中飞出一只蝴蝶,蝴蝶产下了十二枚卵,卵中孵化出一个叫姜央的人,还有各种飞禽走兽与妖魔鬼怪。姜央收服了飞禽走兽、打败了妖魔鬼怪,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才成为了九黎族人的巫神。

所以蛊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或动词,而是表示了达成某种结果所经历的过程。若是从褒义的角度,蛊象征着继承父业;但另一方面,它也象征着竞争过程的激烈与残酷。所谓天下之蛊,便是天子嗣位之争。

这是侯冈对“蛊”的解释。仓颉当年所造之字中,当然也有蛊字,这些就是蛊字最初的含义,比较复杂。虎娃反问道:“你是因为丹朱突然派卢张到访巴原、欲册封巴君,所以想到了如今的中华天子嗣位之争?”

侯冈叹息道:“是啊,天下要乱了,不知有多少势力正暗流涌动。”

虎娃亦叹道:“我并非为此而来,只想印证大道修行。天子之位有争,而大道无争。凡宣称大道有争者,皆为歧路,有其穷尽处!”

虎娃如今对“道”的理解,已渐渐触及天地间万事万物的起源、存在、演化的本质。所谓求道与得道,就是透过缤纷的表象,谙合大道的本源,修行亦以此而始。

天地间大道恒存,并不存在争与不争,更不存在谁求证了大道玄理、别人就无法再求证的情况。道不因谁而存,亦不因谁而灭。

比如九黎诸部中有没有巫神,对大道而言根本无所谓,它只对信奉巫神的人有所谓。而虎娃之所以对此感兴趣,就是想知道这种修炼方式有何特点,其与大道本源谙合之处在哪里?

九重天仙界,太昊天帝所开辟的帝乡神土,与其爱侣娲后合力打造,娲后遗号称九天玄女。其玄妙不可形容,若勉强解说,太昊之元神已化灵台世界,就是一方真切的帝乡神土,所现是一株参天建木。

建者,造而成焉。此建木之形,与虎娃在巴国的国祭大典上所见极为相似,通天主干横生九枝,每三枝较为接近,呈螺旋形交替展开,略看是三层树冠,细看则呈九层展开。

每一根横枝铺展,与凡人所知的树枝当然不同,若是真的走到了上面、置身其中,会发现那就是一方天地世界。建木的每一根树枝都展开呈一片天地山河,所以太昊天帝所开辟的帝乡神土又被称为九重天仙界。

九重天,象征着仙家修行亦有九重。而这株建木,本扎根于一无所有的虚无,虚无中演化成了帝乡神土,不论是沿巴原建木飞升登天者,还是得到菁华诀指引登临仙界者,都生活在树下这片广袤的世界中永享长生。

但绝大多数仙家,只能生活在树下的这方世界,无法登临建木上那九根横枝展开的仙境。那九根树枝所化的不同世界里,亦有生灵万物,绝大多数却非人间的生灵,而是太昊天帝所领悟的大道本源演化而成。

此刻树下正坐着一个人,刚刚睁开眼睛望着遥远的鸿蒙缥缈处。他的容颜很年轻,似乎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无论是谁一眼看到他,都绝不会认为他仅有如此年纪。

他的脸色白皙,甚至没有一丝血色,给人的感觉几乎接近于透明,长发披下拖曳于地、就似一条银蛇。头发是雪白的,眉毛却是漆黑的,眸子清澈而深邃,竟是金色的。没有血色的脸庞上,嘴唇却是一抹醒目的鲜红,看上去妖异至极。

此人就是太昊天帝,千年前人间的青帝羲皇。据说羲皇姓风,为华胥氏之子,而中华诸姓,由风而始。

风者,世所传也。据说在青帝羲皇之前,世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而羲皇设教化、定人伦、传技艺、约风俗、教婚配…民始有父、有姓、有家、有族、有诸部,诸部结盟而有国,立国号为华,教化四方而称中华。

青帝羲皇登天,开辟帝乡神土而为太昊天帝,其侣娲后成就不亚于羲皇,与羲皇合力开辟帝乡神土而号九天玄女。九天玄女此刻就站在太昊天帝的身边,看其形容只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站在那里,树下却无影。

不仅是她,整株建木木都是没有树影的。这片天地里也没有太阳,如果说有,那就是太昊本人。只要太昊在这里,这片天地间便有光,目力所及之处,便能将事物看得很清晰,既不明亮刺眼又不显昏暗,却不知光线从何处发出。

九天玄女之颜,亦有容光玄妙,如月色之皎洁,肌肤白皙纯净几乎没有任何瑕疵,却也没有半点失去血色的苍白感,身着长裙,赤着一双玉足。

在太昊的对面,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正是向来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会出现在何地做何事、天上地下到处乱溜达的仓颉先生。仓颉已不知在太昊对面站了多久,太昊似在闭目养神,他也没有说话,却不知以仙家神念在与太昊交流什么信息。

此刻太昊突然睁开了眼睛,望着远方道:“那孩子竟一语触动了我。凡大道有争者,皆为歧路,有穷尽处!

我虽求证天帝成就、开辟帝乡神土,能指引众地仙飞升长生,但这帝乡神土却依我而存,我就似这片天地间的大道。而那孩子说的对,大道不因谁而存、亦不因谁而灭。看来我是走上了一条歧路,已到穷尽处。

早年我便有此觉悟,斩一丝疑惑之念入人间,托舍新生为理清水,得我在巴原留下的仙缘。我希望他能带着这一丝疑惑之念重入修行,就算踏过登天之径,亦不得飞升帝乡神土,要重走我等当年的历劫之路,然后求证未知。

我与少昊讲过我的疑惑,也传了她我所悟的神通手段。结果她也斩一丝执念重入人间为白煞,在巴原上得到了她当年所留的仙缘,最终白煞却害了清煞,更由此被虎娃所斩。虽非我等有意为之,只是世上的两个人自行其事,倒也预示了此路不通。

但阴差阳错之间,巴原上却出了一个虎娃。今日他不过是地仙修为,为求证大道而入中华之地,方才那一语,竟谙合我当年感触。我的疑惑已有开解,却不知怎样求证,倒是动念想再试一试了。”

仓颉笑道:“青帝,您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天帝,于无边玄妙方广中自成仙界,谁也不能说您的修行是误入歧途。就以天帝成就而言,亦没有极致。”

太昊正色道:“若凡人之二境,诸多武者可证,亦似博大精深,修炼一生永无尽头。但神识不得沟通外物,终究证不了三境修为。

又若修士之五境九转圆满,证入梦生之境可心想事成,别说成仙了,想在自己的元神世界里成就天帝也不过是转念之事。但若不得堪破,终究不识大成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