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终于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低声问道:“师兄,告诉我实话,你当时究竟是不想搞砸了这场国祭大典,还是就不想让她活下来?”

第005章、你就这么信任我(上)

无论是谁,破坏这么重要的国祭大典,根据国中礼法,犯下的都是诛族之罪。少务不理会命煞的要求,站在国君的立场,也无法说他什么。就算虎娃感到震惊遗憾,也不好开口斥责少务。

是不想破坏国祭大典,还是想着借机除掉命煞,做法是一样的,结果是一样的,但是对少务而言一念之间的想法不同,含义也不一样。

少务沉默良久,这才反问道:“师弟,你又何苦要问得那么清楚?我希望她能飞升登等天,可惜她未成功,有太多些事,谁又能说得清楚!”

虎娃长叹一声,终于没有再追问。少务并没有在虎娃面前撒谎,没有随便就给一个令人的回答,因他确实也说不清楚。

九境修为已堪破生死轮回境,虎娃又怎能不知世人之心,设身处地从少务的角度考虑,他怎能将这一场国祭大典搞砸了。而另一方面,也没有任何一位国君,会希望有命煞那样一位国祭之神存在。

国祭之神不仅是一个尊号,也是一种地位,意味着国中诸事都得无条件地服从命煞的意志。少务能将之送走,当然是求之不得,更何况是这种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又怎能放弃?

退一万步说,就算虎娃今日救回了命煞,巴原上也不能再有她这个人了。少务在大典上率举国民众的那一声“恭送圣后青盐飞升登天”,是能随便乱喊的吗?假如大典之后,命煞又蹦出来了,或者不小心又让谁给发现了,那少务岂不是戏弄了国中万民!

少务也许一直就是那个少务,但一统巴原之君,又怎么可能还是武夫丘上的杂役弟子小俊?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又何苦把话说清楚呢。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陷入有些诡异的沉默中,又是良久之后,少务欲言又止道:“师弟…”

虎娃摆手道:“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处境。这件事,除了玄源,我绝不会轻易再告诉其他人。”

如果事情的真相传出去,且不说有多少人会信,也必然会引起一片哗乱。这一年的巴原上,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却无声无息不为万民所知,包括虎娃斩了白煞,也包括命煞在国祭大典上所谓的飞升登天。

少务又站起身来向他行礼道:“多谢师弟,为兄欠你的情太多!我知你心中定会有想法,也许还对为兄会另有看法。但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没有任何疑忌之心,也不希望你因此对我有所忌惮与猜疑。”

这才是少务最想说的话。尽管他有一万个理由要将命煞“送走”,但也不能公开说出来,否则必会令人寒心,特别是国中那些功勋权贵难免自危。别的人忌惮他,少务倒可以不在乎,可如今知道真相者偏偏是虎娃,少务也怕虎娃有别的想法。

虎娃摆了摆手道:“师兄还是坐下说话吧,我知道你对我并无疑忌之心,否则今天你也不会一个人走进来。”语气顿了顿,又问道:“我还是有些奇怪,你都曾猜测可能会出意外,命煞又怎会想不到,她又怎能不留后手?”

少务:“她这种人行事,往往先手就是后手,其实你早就看见了,她的后手应该就是国祭之神的身份。能否沿建木登天,其实与国祭之神的身份并没有关系,想当年的武夫大将军也不是国祭之神。

能有那样一条登天捷径专门为她开启,命煞当然不会放弃机会,无论能否成功,对她而言也没有损失,而且都有大收获。正因为修为未突破化境之上,为了稳妥起见,所以她要先成为国祭之神。

在国祭大典的前一个仪式上,巴原万民的心念汇聚,可滋养、壮大、洗炼、凝聚与保护她的元神,因为她就是国祭之神。这是当年武夫大将军也不具备的优势,正是借助这样的优势,她才更有把握在接下来的仪式上成功登天而去。

她算好了每一个步骤,就算不成功,一旦有什么异常变故,以她的修为,随手就能将我击杀当场,就算不杀我,也能向我出手瞬间打断大阵运转。可是她没有料到,当时根本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也无力再对我出手。”

虎娃:“巴原上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你怎知命煞当时已无力再向你出手?”

少务低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我清楚,如果她向我出手,你一定会保护我的,会替我挡下她的攻击。”

虎娃慨叹道:“你这是在赌吗?要么赌她当时已无力向你出手,要么赌我会救你。”

少务愧然道:“是的。”

虎娃:“你就这么信任我?”

少务:“有的人,我不敢相信她,但是为兄完全信得过你。国祭大典上的那一刻,我是以性命相托,尽管没有与你商量。”

虎娃有些无语,少务还真是完全信任他。在那种情况下,倘若命煞还有挣扎的余地,在场唯一能出手救下少务的人只有虎娃,其他人甚至都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但最终的结果,是少务不需要虎娃相救;虎娃在那一瞬间也来不及想别的,只能出手尽量救下命煞,却未能成功。也幸亏虎娃没有把命煞救回来,少务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否则他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可这些话也不必说出来,他和虎娃心里都明白。

虎娃起身道:“巴原平定,国中已无大患,师弟这就告辞了。”

少务抢步拉住他道:“师弟,为兄还想求你最后一件事!”

虎娃:“如今你有什么事情自己搞不定,需要我帮忙?”

少务:“明日是巴国复立后最重要的一场朝会,请求师弟务必要现身。”

虎娃皱眉道:“国事尽在师兄掌控之中,明日朝会无非是恭贺庆祝,还有你这位国君赏赐群臣。我也没什么事要办,就不必去凑这个热闹了。”

少务赶紧解释道:“师弟误会了!你还记得当初离开武夫丘时,师尊赐给你的那件信物吗…”接下来他说的话,让虎娃愣了好半天,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少务的请求。

次日的巴国朝会,是一百多年来最隆重盛大的一次。尽管因为国祭大典,诸大臣已连日操劳,但来到大殿上皆精神抖擞。巴国复立,他们都算是开国之元勋,国君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大肆封赏了,众人又怎能不振奋。

彭铿氏大人也出现在了这次朝会上,算起来,这么多年他还只是第三次上朝。令人意外的是,彭铿氏大人并非从宫门外进入,而是与少务并肩直接从后殿中走进来的。

朝会大殿中离少务最近的地方,有四个专门的座位,分别是给国中相君、郑君、帛君、樊君等四位封君准备的。今日又特地放置了一个座位,更列于四位封君之前,就在少务的身侧,那是彭铿氏大人的专座。

见此场面,大家也都意识到,今日第一个受封赏的肯定是彭铿氏大人,而且国君必会赐他享十爵之尊。如此也就意味着,彭铿氏大人将不会再担任朝中实职了,应主动请辞学正之位。

众人猜得都不错。朝会开始之后,首先是群臣赞颂国君,又赞颂那已飞升登天的国祭之神圣后青盐,接下来便是国君赐彭铿氏大人享十爵之尊。但大家都没想到另一件事,少务不仅赐虎娃十爵,还当众赐给了虎娃一件东西——他的随身佩剑!

而少务在朝堂上当众宣布的事情,更令所有人震惊不已。

少务的佩剑是神器,武夫大将军所打造的十三柄武夫神剑中,最特别的一柄。想当年武夫归隐南荒后,特意命人将自己的佩剑送给了盐兆。它后来就成为了巴国的传国之器,也是历代巴君战场上和各种仪式上的佩剑。

少务并无大成修为,无法掌控这柄武夫神剑的真正的妙用。此剑在他手中,只相当于一件上品法器,更是象征性的礼器。

以上这些情况,朝会上的众人早已知晓。可是少务又介绍了这柄神剑人所不知的另一段来历,只有历代巴君才清楚。其实这柄剑最早不是武夫的,它就是盐兆本人的佩剑。在武夫归隐南荒之时,盐兆将自己的随身佩剑赐给了他,并当众宣布——

武夫持此剑,便象征着代君巡守巴原,可依国中礼法监察、处置巴原各地臣民,临机而断、不必奏请国君恩准,巴原万民见此剑如见巴君。

如此说来,这柄剑则相当于少务曾赐给虎娃的金杖红节,却比金杖红节的权威更盛。但实际上,它象征的身份还不仅止于此。

武夫持此剑亦可监察国君行止,若国君失政、有误国害民之举,可以此剑斩之。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各城廓还是国都中亲卫,皆服从持剑的武夫号令,将拥戴武夫另立的新君。

这是什么意思?它意味着若是盐兆的子孙不肖,或有人得国不正、或有人在位不君,武夫就能把他给废了,再另立一位巴君!这样一柄剑实在太烫手了,所以后来武夫又把它送了回来,同时已将之炼化为神器。

这是四百多年前的往事,后来的历代巴君都刻意回避了这段历史,国中当然无人再提,除了历代巴君之外,时至今日,巴原上已无人知晓。

第005章、你就这么信任我(下)

今天的少务,既拥有了祖先盐兆的功业,也效仿祖先盐兆,将这柄“镇国神剑”在朝堂上当众赐给了虎娃,使之具备与当年同样的意义。

不仅如此,少务还当众立誓:彭铿氏大人持此剑在手,若发现他有负兄弟情义、为君失政误国,便可斩其本人。也就是说,虎娃拿着这柄剑,不仅可以斩少务之后的国君,若是少务失政或有负于他,也可以用来斩了少务。

群臣目瞪口呆,而虎娃却只能暗自苦笑,少务不想他因命煞之事而心生嫌疑,这是在朝堂上向天下人表明心迹啊!

虎娃今后只要佩戴着这柄神剑,国中臣民见到他都得行礼,其中也包括少务之后的国君;而他本人可以佩剑上朝,见到少务也不必行礼了。虎娃结过了这柄神剑,却没有佩在腰间,而是收了起来。

掌控这柄神剑的神魂烙印,已在巴国宗室中失传了一百多年,无论是后廪还是少务,至多只能将它当作一件上品法宝使用。虎娃当年从武夫丘离山时,剑煞送给他了一件信物,此物竟然也相当于一枚传承玉箴,其中的传承就是掌控这柄神剑的仙家神魂烙印。

这件信物中的传承神念很玄妙,须有大成修为才能够发现。虎娃当时刚刚突破五境,并没有察觉端倪,后来他行走巴原,亦不依仗师尊剑煞的威名,从来就没有动用过这件信物,如今还收在随身的空间神器里。

若非少务昨夜的提醒,虎娃还想不起来把拿出这件信物查探究竟呢。剑在少务手中,而掌控它的神魂烙印,师尊剑煞却传给了虎娃,其用意不言自明。

也许剑煞当年想不到真的会有今天,提前有如此安排,只代表了他老人家的一种寄望。但剑煞并没有要求少务在恢复巴国后一定要怎么做,一切只看少务自己的选择。

虎娃在朝堂上没有推辞,因为昨天夜里他已推辞过了,可最终还是决定收下此剑,一方面是因为少务的劝说,一方面也是因为师尊剑煞当年的用意。

少务私下说了另一番话,是不会在今日朝会上公开讲的:巴原一统后,国中勋贵难免骄逸妄为,他的后世子孙也难免有残暴失国之辈。有虎娃这样的高人持这样一柄镇国神剑,就是给所有人无形的提醒与警告。

就算虎娃不知在何处清修,也不打算动用这柄剑,但少务也等于悬剑于巴原,使各部族权贵以及后世子孙不敢轻易妄为。少务还请求虎娃不要像武夫那样再把剑送回来,就算他想送还神剑,至少也要等到飞升登天之时。

没有人比虎娃更清楚少务的用意。他将此剑赐予虎娃,并非是找了一位随时能威胁到自己地位和性命的杀神,反而是坐稳了江山。只要虎娃肯当众接过此剑,少务也就彻底安心了。虎娃也算是被少务给利用了,但是这种利用并不会使他感到不快,只能感叹少务的用心良苦。

接下来朝堂上发生的情形,又令群臣有些愕然,而国君站在那里也只能苦笑。只见虎娃收起镇国神剑,便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没有再说什么话,看神情好像是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且不说少务已赐镇国神剑,就算只是赐享十爵之尊,虎娃也应该主动辞官呐,这是不必任何人提醒的。

虎娃当众辞去学正之位,而少务嘉勉一番,赞扬他为国立下的功勋、感谢他这么多年在学正任上所做的贡献,然后再封赏丰厚的财货,这才是此番朝会的正常程序。像这种事情,是约定俗成、心知肚明的,应由虎娃自己主动提出来,否则谁都不好开口。

群臣都不说话,少务也在等着。不料虎娃根本不搭茬,他就像没事人一样自己坐回去了,反而把国君晾在了原地!这得是多厚的脸皮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朝会,在少务赐虎娃镇国神剑导致群臣震惊后,居然有短暂的冷场。谁都想问虎娃,可是在这种场合,偏偏谁都没法真的开口去问,就连提醒都不能。还是少务反应快,随即也像没事人一般干脆忽略了这一段,朝会继续举行。

众人再看向虎娃的目光,即敬且畏又带着疑惑,谁都感觉已看不透这位彭铿氏大人。

虎娃是怎么想的?他其实啥都没想!少务昨天夜里请求他参加今日的朝会,事先谈好的只是让他接受镇国神剑,并没有说别的事情,那么虎娃也不会管别的。

假如此时有人开口委婉提醒:“彭铿氏大人,您为什么不辞去学正之位?”虎娃也许会解释——自己根本就没打算辞官,至少不会在此时主动辞官。

虎娃任学正这么多年,连学宫都没去过。若他在今日辞官,少务就得当着朝臣的面,感谢他这么多年担任学正的辛劳与功业,当众给他的封赏,也必须得比今日其他人所得的封赏都要丰厚。虎娃觉得这没必要,也不是他应该接受的。

理清水当年是巴国分裂前最后一位学正,虎娃则是巴国复立后的第一位学正。理清水已离世,得其毕生学识传授的虎娃,好歹总得做点什么,这也是缘法所在。可惜他的想法没人敢问、谁也都不好问,那么也就没人能清楚了。

此番朝会,除了这个意外的插曲,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虎娃还得知了一些其他的事,比如在国祭大典之前,命煞就已将孟盈丘宗主之位传给了长老青黛。如今众人皆以为命煞已飞升登天,少务也派使者前往孟盈丘祝贺,并送去大批贵重的供奉之物。

朝会结束之后,虎娃没有回都城中的学正府,而是直接回到了彭山幽谷,并命人将副学正西岭和侯冈叫来。西岭一见到虎娃便问:“彭铿氏大人,您已在国中享十爵之尊,为何还要留在学正任上,今日是否是忘记了当众辞官?我看也没人敢提醒您。”

今天西岭也参加了朝会,散朝时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甚至带着同情。在常人的看来,彭铿氏大人厚着脸皮装糊涂就是不辞官,最窝心的应该是西岭,却又不敢言。大家本以为西岭在此次朝会上便会接任学正之职。

西岭可没这种想法,他就是觉得奇怪而已,所以来到彭山会当面询问。虎娃答道:“我不是忘了,而是本就没这个打算。在其位多年,却未正其事,不想功未成而身退。…都坐下说话吧,如今的巴原,也没我别的什么事了,正可与你们商量一番怎样打造学宫。”

侯冈的眼神一亮:“学宫已建立多年,彭铿氏大人还想怎么打造?”

西岭亦道:“您对学宫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这是我的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