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昨日离去之前,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交代,只说国祭之后少务恐怕也会赶来。派人关注大牢动静,发现有人紧急出城赶往洗风城送信,便命兵师暗中跟踪并将之拿下审问,这些都是骁阳城主自己的安排。
…
冬至这一天,巴室国举国大祭。国君少务在国都亲自主祭,王宫前广场上那十二根立柱,又一次显现出参天建木之影。不仅是在国都,每个城廓也会在同一时间举行祭礼,由城主主祭,举国民众敬奉国祭之神太昊与盐兆。
国之大祭,由全体民众参与,如今巴室国的疆域已扩展了一倍有余,敬奉国祭之神的民众当然也越来越多。命煞要求少务在一统巴原后奉她为国祭之神,恐怕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各城廓的祭礼就在城主府前的广场上举行,骁阳城主亦不敢有一丝怠慢。祭礼之后还要代表国君向城中有爵位者赐酒,将祭神之物分给臣属,以示神灵之恩赐。但本该在广场率领城廓守备军阵维持秩序的兵师大人,此刻却没有出现,据说是家中有急事。
诸事忙完已近黄昏,城主大人没有回府,与城廓中的各路权贵相聚夜饮,据称是为了感谢神灵与的国君恩赐而设此席,其实就是找个由头聚在一起喝酒。只有在这个日子,大家才可以公然设席畅饮。
酒是祭神之物,平日力自己私下喝点倒也没什么,但除了国君恩赐的特别场合,公开设席饮酒总是不符礼法的,所以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
城主大人好像喝得有点多,次日中午才回到府中,仍然未进后宅,独自坐在大堂中醒酒,这时亲卫来报——夫人已煮好了茶,求见城主大人。夫人奉茶为他醒酒,骁阳城主也不好再挡着不见了,便命亲卫让她进来。
小环夫人手里捧盘子,盘中有盛茶的杯壶,将东西放下之后,就突然跪倒在骁阳面前,泣声道:“丁弓氏有灭族之忧,还请夫君相救。”
骁阳吓了一跳,伸手将她拉起来道:“你我毕竟是夫妻,坐下来说话,方才说的是你舅舅的事吗?…此事已被告上公堂、满城皆知,我亦连夜上报国君,当然要查问清楚,你来求我又有何用?”
小环夫人:“我舅舅当年只是看那妖女可怜,所以才将她买下、让其不再受凶徒折磨。此事并无外人知晓,如今日子也过得好好的,怎会突然有人告状?我虽不知那指认者是谁,想必他也很有身份,应当另有目的。
夫君若让那人的目的得逞,国中发生了这种事情,岂不是令国君尴尬?那人同时告了两件案子,扯上我舅舅只是节外生枝,针对彭铿氏大人才是首要目的。若是我舅舅一案闹大,不论彭铿氏大人府上的案子怎么断,都引人非议啊。
夫君能受国君看重,年纪轻轻便成为一城之主,当然是因为与武夫丘的渊源,你又怎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其后果恐怕连你也无法承受,自身亦会受到牵连,若处置不当…”
骁阳打断她的话道:“无论你怎么说,此事已经发生了。”
小环夫人摆手道:“不不不,夫君切莫着急慌乱,既然要八日后登堂再审,此祸就还有消解的余地。”
骁阳欲言又止道:“我并没着急慌乱,也清楚此事后果,所以才要彻查真相。你既然已嫁入我家,按国中礼法亦属离族之人,若事先不知情、亦未插手此事,待查明之后,不论是谁来处断,我也会尽力保你无涉。”
小环夫人急切道:“原来大人心中还念夫妻恩情,想保我不受牵连,可是你与丁弓氏一族既有联姻,若闹得不可收场,恐怕连自身都难保。…为了一个低贱的妖女,你能忍心看着我外公、我舅舅满门遇祸吗?且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同样也是祸事。”
骁阳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道:“低贱的妖女?”
小环夫人恨恨道:“我前天刚刚知晓,原来她是南荒蛇女,难怪那么妖媚,弄得我舅舅成日神魂颠倒。舅舅当年买下这贱婢,原以为他不过是贪图美色,以他的身份倒也没什么。可是舅舅却将那贱婢视为禁脔,沉溺于魅惑,难怪家中知情者皆看那妖女不顺眼。
若那贱婢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府中买一奴婢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她偏偏是出身南荒蛇纹族的妖女,竟为丁弓氏一族招来大祸。…舅舅就是不听劝,若不是他为妖女所惑,早做处置,哪能有今日之事!”
骁阳沉声道:“你如今也应该清楚了武夫丘与蛇纹族的渊源,无论怎么说,有人劫持蛇纹族女子,你舅舅身为国工却知情不报,甚至与之同流合污、买下蛇女收为禁脔,这就是犯了大忌,参与者皆有牵连。
你责怨她为何偏偏是南荒蛇纹族女子,而其人出身如此,这怪不到她自己头上。就算她是人间普通女子,你舅舅从凶徒手中买下被劫持之妇,亦有同谋包庇之嫌。他身为国工就算没能当场缉拿凶徒,也应上报城廓。”
小环夫人似咬牙下定了什么决心,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道:“夫君真的要为了一个低贱的妖女,将丁弓氏一族推向灭族之祸,自身也要受到牵连吗?我舅舅被那妖女迷得神魂颠倒,难道你也对她有什么企图,这些日子已受其惑?”
骁阳的拳头已经握紧了,脑门上青筋直跳,却强自压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环夫人:“若夫君不是受妖女所惑,想在我舅舅获罪之后、自己留下妖女另有企图,那我就放心了。此祸事不是不可以消解,有些话,不知夫君想不想听?”
骁阳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道:“你来就是有话想说,那便说罢。”
小环夫人:“有人指认阿南为蛇女,请问可有证据,又是否当堂验证?”
骁阳微微一怔,反问道:“你这是何意?当时情形你定已打听清楚,未及当堂验证、此事也不便当堂验证。但那人既敢指认,就有把握不会搞错,阿南本人就是证据,国都那边自会派高人验明。”
小环夫人松了口气道:“那就是还来得及!指认者只是声明那贱人是蛇女,口说无凭,尚未当堂验证。只要阿南不见了,世上再也找不到她,谁又能肯定她就是蛇女,此案便是查无实据。
到了堂上,我舅舅完全可以反告对方收买人证、故意栽赃,事后那贱人却悄然逃走,令我舅舅有口莫辩。此案查到最后,只要阿南不到堂,便无法确定证据;而彭铿氏大人府上的事情,必然也能翻过来、定那人一个诬告。如此一来,我舅舅也就没事了,丁弓氏一族亦能保全。”
骁阳的脸方才是黑的,现在已经变白了,从牙缝里出声道:“阿南怎会莫名不见呢?”
小环夫人突然又起身跪下道:“夫君,你可能认为那妖女可怜,但一个贱女子,和你的姻亲之族孰轻孰重,相信你自有掂量。她就住在我们府上,这便是最好的机会,只要做得干净,让她尸骨无存,此事便能不了了之。既可保全丁弓氏一族,也能让你不受牵连,更不致使国君与彭铿氏大人难堪。”
骁阳无语好半天,才沉声道:“这些话,都是你舅舅教你说的吧?”
小环夫人低头道:“不论是谁想的办法,夫君只看有没有道理。若想永绝后患,就不能犹豫了!”
骁阳抬头望着屋顶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杀人灭口,好狠毒的计较。将我也牵连进去、犯下杀身之罪,便不得不与之同流合谋、彻底掩饰此事了。”
小环夫人颤声道:“这对夫君你,也是明智之选,不仅可救丁弓氏一族,还能挽回国君与彭铿氏大人颜面,仅仅只须除掉那个贱人。”
骁阳又喘息良久,这才缓缓开口道:“小环,我当初只是村寨中的普通农户,父母早亡默默无闻,只因过继给大俊叔父为子,受国君器重得如今富贵。以我的出身和当年见识,对家事本无什么非分奢想;你舅舅贵为国工,丁弓氏又是城中大族,他登门提亲时,我族中长辈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你入门之后,这些年来虽然性情差些、安排府中诸事颇有脾气,哪怕当着仆从的面,也不在意给我脸色呼唤指使,但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你毕竟是我的夫人,我凡事容让些也没什么。
听你方才之言,当初确不清楚阿南之事的内情,而且已嫁人出族,应与此事无涉。可是今日你已知晓了内情,却不知避嫌,跑到我这里央求并转述丁弓注的毒计,这是断不能容的。”
小环夫人抬头泣声道:“夫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要恩断义绝…”
骁阳已然挥手下令道:“来人,带夫人回去!此案未查明之前,不得让她再出户半步。”然后不由分说,便命亲卫将小环给带走了,送回后宅暂时软禁,不让她再有机会参与任何事情。
空无一人的大堂中,骁阳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起身走了几步,突然跪拜道:“主君,诸位尊长,骁阳有罪。”
第067章、冷汗(下)
大堂两侧有耳室,是平日值守府役休息的地方,刑杖之类的东西也放在里面。小环夫人进来时,以为这里只有城主骁阳独坐,根本没想到耳室中还有别人。此刻只见少务黑着脸走了出来,身边跟随着虎娃与盘瓠。
少务昨天上午就接到了消息,但他白天要主持国祭,晚上要在宫中设宴赏赐群臣,根本脱不开身,等到入夜之后便紧忙赶来,还把盘瓠给叫上了。虎娃预料得不错,少务当即就猜到是他回来了,尽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
虎娃在百川城之会后便独自行游,如今时间已过去将近三年,巴原上曾不断有他的消息传回巴室国,但最近一年多却似销声匿迹,因为他隐居在翠真村。少务一定迫切地想知道虎娃这些年的经历,他都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了哪些人和事。
羊寒灵已经来到了巴室国,少务当然清楚虎娃不仅突破了大成修为,而且已是一位七境高人。虎娃当年对后廪曾有承诺,若有朝一日修为大成,会将菁华诀再传于巴国宗室,首先就是传授给少务。
若不是自家兄弟,这样一位高人来到巴室国,且有这等渊源,国君亲自前来也是应当的,更何况是虎娃呢。虎娃如今已是名震巴原的虎煞,是少务更强有力的臂助,少务听说他归国的消息,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连夜就赶来了,是今天中午到的。
虎娃归国本是一件大喜事,可是恰逢野凉城中的变故,实在令少务有些闹心。
自家兄弟,虎娃本也不可能端着高人的架子,让少务离开都城亲自跑来见自己,他想见少务直接去都城便是。可是赶上了野凉城这档子事,虎娃也明白非得少务亲自来不可。这其中不仅牵涉到武夫丘与蛇纹族的渊源,更要命的是,命煞也是蛇纹族出身。
命煞出身蛇纹族的事情,没有与任何人说过,是虎娃自己看出来的,他曾悄悄告诉了少务,否则的话,少务恐怕到现在都不会清楚。
兄弟在城主府相见当然欣喜,叙旧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太多,小环夫人便来了。少务叮嘱骁阳,不得泄露他们在场的消息,带着虎娃和盘瓠退进了耳室,就让骁阳在外面与小环夫人单独说话。
小环夫人当然不知耳室中还有别人,她在情急之下甚至都没注意到周围的亲卫都换了。少务亲至当然要防止意外,由国君的亲随卫队替换了骁阳的亲卫,并于大堂及城主府周围暗中布下了两重法阵,外人却看不出痕迹。
而自家夫人说的那些话,就算声音再低,耳室中的三位叔父可都是能听见的,骁阳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别说是骁阳本人,就连虎娃在暗中都替这位侄儿捏了一把冷汗!
见骁阳主动下跪请罪,神情十分惶恐,少务神色才有所缓和,伸手将骁阳扶起来道:“我已经听明白了,你与此事无涉,只是姻亲氏族牵扯其中。而且我也看出来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想护小环少受牵连,至少不欲见她与丁弓注同罪论处。
连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你好了,你若是绝情无义之人,我也不会看重,所以也不怪你。但你应清楚,人可以有私心,却不能歹毒险恶,平日无事或难察觉谁是何种之人,只在于遇事时那一念之差。
小环为丁弓注传话,转述毒计并求你那样做,她的确是糊涂,但也不仅仅意味着糊涂。因为其中对错,她不是不明白,无须谁人再教。其人此前确实未曾牵涉此事,她今日央求你,亦未造成后果,所以对她手下留情还有余地。
但她既听从丁弓注之言,来央求你做那种事情,你就必须要明辨是非。”
骁阳低头道:“侄儿当然明辨是非,方才只是…”方才怎么样,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反正几位尊长都已经听见了。
少务又开口道:“我已经叮嘱,你说话时就当我等不在,所以你方才做得也没什么不妥,毕竟只是家中私语。…你夫人不知我们在场,竟私下为丁弓注献毒计欲杀人灭口,一定把你吓坏了吧?我看你强行忍住没有发作,命人把她带回内宅软禁,是不是想请示我该如何处置她呀?”
骁阳:“确实想向主君请示——骁阳该如何自处?”
少务叹了口气,坐下道:“你是城主,就做城主该做的事情,家主亦如是。”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少务顿了顿,又开口解释道,“想当初是我亲自下令,指定你继承大俊师兄的爵位与封赏,而任命你为洗风城仓师之时,恰逢国战,我也无暇再关注你。
你应清楚我对你的器重和寄望。国中各部族对姻亲之事都很慎重,因为其中牵扯千丝万缕,甚至是结下损荣与共、同进同退之盟。若是你早先交好、心有所属之女子也就罢了,若非如此,只是结姻亲之盟,又怎可糊涂随意?
你当初对丁弓注及其氏族只闻其名,内情却一无所知,与那小环也素未谋面。丁弓注登门求亲,你族中叔伯便攀附应承,你亦无所谓。对丁弓氏而言,这是趁乱而定,借你而攀附宗室,而你却没有意识到。
当年之事,我就不说你了。因为当时的你,恐怕也不可能想到这么多,但以后应知教训。”
少务教训了骁阳一顿,说他当初与丁弓氏联姻太过糊涂,而族中叔伯也目光短浅太没见识。国中各部族势力之间的联姻,往往就是形成共同进退的利益联盟,不能只看结亲的两个人,要将彼此的目的和利害关系都看清楚,尤其是要了解对方的根底。
丁弓氏是洗风城的名门望族,但骁阳只闻其名,根本就不清楚其底细,也没仔细想过可能发生的各种牵扯,就由族中叔伯做主答应了联姻,这事办得很糊涂。少务是站在国君的角度说这番话的,但也没有再深责骁阳。
当年的骁阳,不过是村寨中的普通农户,对未来恐没有过多的奢望和设想,哪里能懂这些呢?突然富贵加身还没反应过来,就能迎娶名门望族的佳人,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好事,而族中叔伯巴不得能够攀附丁弓氏,所以稀里糊涂就结亲了。
当初刚刚离开村寨的骁阳,当然不是今日已担任过仓师、入过学宫、做了城主的骁阳,人总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再说了,就算当年没有搞明白状况就联姻,谁又能想到丁弓氏今日竟会牵扯到这种事情,而小环又会这样做呢?此处是非,已含糊不得。
旁边的虎娃与盘瓠都没插话,神情略显无语,反正少务说的是骁阳,而他俩各自的情况与骁阳都不一样,谁看上了谁家女子,谁自己心里有数。
骁阳的额头一直在冒汗,低声道:“臣并无徇私回护之意,只想请示主君该如何办?”
少务:“你当然没有徇私回护,否则我也不会如此与你说话了。你命已兵师拿下前往洗风城报信之人,就做得很好。如今之事,已超出野凉城管辖,你连夜上报国都处置得也很得当。既然如此,我以国君的身份下令,就由你继续负责问案。”
虎娃在一旁看着骁阳,也暗暗感慨,这位城主的处置确实没有不当之处,更没有徇私的想法和打算。或许是他不想,或许是他不敢,但不论是不想还是不敢,至少他没有做错。
但假如指认者不是虎娃,国君亦不知内情,突然遇上了这种事,骁阳城主又会怎么做呢?然而很多情况是没法去假设的,更不能恶意去假设。既然虎娃已经来了、国君也赶到了,骁阳就不可能让丁弓注有逃脱罪责的机会。
尊长在场,这其实也是一种回护,让自己器重与栽培的晚辈,在关键时刻避免铸成大错。骁阳哑声道:“主君,此事牵扯到我的姻亲氏族,骁阳请求避嫌。”
少务摇头道:“你已接了这个案子,就得审下去,也不要揣摩我与彭铿氏大人的心思,我们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审,一切仍由你自己来办。”
盘瓠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有些事情,还是尽量不要让骁阳亲手做吧,该回避的还是回避更好。”
少务微微点了点头:“师弟说的也对,相关人等届时提拿到堂,骁阳奉国君之命,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一定要将此事彻底查明,不可含糊。但是审明之后,该如何处罚,再由理正大人登堂宣断。”
少务的意思很简单,他授权骁阳继续主审,但不会告诉骁阳——他与虎娃想要什么结果?就看骁阳自己怎么办。而骁阳的任务是当众审明真相,搞清楚哪些人都做了哪些事。至于最后的宣判,所有涉案人员将受何种刑罚,则交由理正大人负责。
骁阳赶紧跪拜道:“多谢主君宽仁,请问理正大人何时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