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煞抬头,目光似穿透了这大厅、看向山外的远方,缓缓道:“潜入赤望丘祭拜少昊天帝、拥有极似飞羽的神器,这些都不一定能确认什么。但此人能施展出吞形之法,那无疑就是少昊天帝的另一支传人了,既如此,有些事倒不是不可以解释。
此人的来历有两种可能。一是少昊天帝在巴原上某处还留下了遗迹,为传承之地,此人因机缘而得,成为其隔代传人。另一种可能,此人来自巴原之外的中华之地,得知此地有少昊天帝留下的传承,自恃神通广大,特来暗中探访。在此之前,还可能故意接近玄源,企图从她那里打探赤望丘如今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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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谋于虎(上)
樊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巴原之外的中华之地?宗主也去过吗,那里是什么情形?”
白煞面无表情,目光中却有沧桑之色,以神念道:“七十年前,我已突破化境修为,曾离开巴原前往中华之地远游十年。…东海之水穿长峡东逝,乌云山脉之下有云梦巨泽,出巨泽有大江流向汪洋。大江之北更有大河,黄浪滚滚。
江河两岸,便是中华之地,周边亦遍布蛮荒野沼,但其间有更多人烟城廓。部族众多、亦多小国,如今皆臣属于黄帝之朝,合称中华之国。其地广袤、民风各异,也有不少地方近似巴原…”
七十年前到六十年前这段时间,白煞曾经离开巴原,飞天越过乌云山脉东行,穿云梦巨泽到达了中华之地,见到了无数部族和大大小小的国度,那里有些国度还只是初具雏形,有些偏远部族仍生活在蛮荒时代。但在江河两岸,人烟城廓远比巴原更为密集富庶。
白煞远去中华之地,途中也经历了不少艰险,但以他的神通,只要足够谨慎倒也可以自保。白煞最感兴趣的事情,便是搜集历代天帝的传说,探查以历代天帝为代表的历代仙家遗迹。
如今中华之地的人皇,便是轩辕天帝之嫡系子孙,灵枢诀、吞形诀、纯阳诀仍有在世显传,只是白煞却不可能轻易得到。但他专心搜寻各处修炼遗迹、探访世间各家修炼传承,遭遇过不少凶险,也有很多奇遇。
中华之地有多大,按白煞的说法,若中华有九,则巴原只居其一。中华之地高人众多,白煞当然不可能肆行无忌,很多情况下都得小心。但根据他的观察推断,顶尖修为者亦大多是化境九转圆满,历代迈过登天之径者,应早已飞升而去。
那是六、七十年前,白煞刚突破化境修为不久的事情,而如今白煞本人亦修至化境九转圆满,就算放在中华之地,也是威震一方的顶尖高人。白煞在中华之地见识了各种修炼传承,但没有得到历代天帝嫡传的登天秘法,于是又回到了巴原。
这趟远行的收获很大,至少他更详细清晰地了解了历代天帝的往事,打探了他们成就天帝之前在人间的历史。当年太昊、神农、轩辕皆曾自纷乱中一统中华之地,被尊人皇并享天下之奉。在白煞看来,中华之地是一片天下,巴原亦是一片天下,而千年前太昊时的中华之地,其疆域、人丁也未必能及今日之巴原。
至于距当世最近的少昊与高阳天帝,虽是轩辕天帝的嫡传后人,却另行开辟帝乡神土成就天帝,并留下了传世指引秘法,赤望丘的传承便是少昊天帝所留。
白煞此行之后,其志已不再仅是飞升少昊天帝所开辟的帝乡神土,而是要探寻历代天帝之秘,期翼自己能拥有更高的成就。
有些事情他在中华之地是做不到的,有些愿望在那里也几乎不可能实现,但在巴原却可以。他的某些想法从未与外人道,也许只与理清水有过短暂的交流,但这段远游中华之地的经历,对赤望丘众长老而言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有樊翀这位“新人”未曾听说过,所以才会率先开口询问。
为何在座这些大成修士,只有白煞曾远游中华之地呢?主要有两方面原因。其一,虽然有大成修为便可御飞天神器,但这并不是真正的飞天之能,只是在紧急情况下赶路或脱身之举,御神器漫长的飞天行游极耗法力,也非一般的大成修士能受得了的。
且绝大多数飞天神器都是前代仙家因各种机缘留世,除了飞天妙用之外并无太多其他的神通,若在空中遇险不太好施展别的手段,不熟悉的地方最好别乱飞。巴原之外则有无尽的未知,什么意外状况都有可能碰到。
另一方面,白煞远去的中华之地,以前也曾有人去过,甚至五百年前的盐兆就是从中华之地进入巴原的。中华之地的很多情况与巴原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地域更大而已,蛮荒还是蛮荒、人烟城廓还是人烟城廓。
从更宏大的视角来看,巴原相对于中华之地而言,其实就是一处世外修炼宝地。
樊翀听闻白煞对中华之地的介绍,一时出神了。而星煞又开口道:“若果如师尊的判断,那么其人的身份就不太好查明了。”
白煞轻轻摇了摇头道:“他叫什么名字、出身何地,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已能确认他也是少昊天帝的传人,很有可能身怀我们并不清楚的传承之秘。其人未死,实幸事,我们只要找到他,有些事尚有挽回余地。
他既身受重伤,短时间内不可能自行远遁,而玄源历劫未成,也不可能将他带到很远的地方,此人必然还留在巴原。我等不知他是谁,却知他和玄源在一起,所以只要找到了玄源,也就能知晓此人的下落。”
星煞点头道:“弟子明白了,这就命宗门弟子全力追查玄源师妹的下落。”
昨天夜里的事,普通赤望丘弟子并不知晓详情,就连樊翀也是回山之后才在这种场合听闻。被人悄悄摸进了道场,来者还冲破金天大阵的拦截而去,对赤望丘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然不会公开宣扬。就连昨日参与金天大阵的诸修士,也皆得到命令闭口不言。
如今赤望丘要派人四处查寻玄煞的下落,虽然星煞这几年也一直在找玄煞,但从今天起,找到玄煞,正式成了所有弟子皆要执行的宗门之命,搜寻的规模与事情的性质已完全不同。
白煞还下令,若有玄源的行踪消息,要立刻向他禀报,哪怕他正在闭关修炼也不必迟疑,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商议完这些,星煞又开口道:“师尊难得出关,还有一事要请您示下,是关于一个人的。”
白煞:“你是说少务身边的那位彭铿氏大人吗?他去年带人潜入众兽山道场,斩杀了宗主琮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所以我才会让善吒妖王去坐镇众兽山,其实这对赤望丘而言,反而不是坏事。方才已经听你说了,他在樊室国又闹出了动静?”
肇活赶紧开口道:“樊翀便是当事之人,他最了解事情始末。”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樊翀便配合神念讲述了自己所知的情由,包括虎娃去年当众斩金兕、堵国君车驾,并且最终要求樊翀将泸城城主鹤二鸣的人头挂上城楼等经过。樊翀身为当时的国君,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状况,包括他私下与虎娃见面时所说的话,都没有丝毫隐瞒。
但也有些情况樊翀没说,那便是他之所以决定放弃君位、并且成功突破大成修为,其实也与这段遭遇有关。虎娃的出现,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的破关机缘。
樊翀介绍完毕后,志杰长老开口道:“宗主,此人是剑煞弟子,又是少务的结义兄弟。这几年,他在巴原上的声威无双、受万民敬仰,无论在巴原五国中的哪一国,都留下了惊天事迹。
百川城之会前,他的行迹主要还只在相室、巴室、郑室三国。可是百川城之会后,他又连续来到帛室、樊室两国,先带人去杀了琮余,并且逼帛君向巴室国道歉赔罪;后是来到樊室国,借樊君之手取了一位城主的人头。
其人年纪轻轻,便有虎煞之名,今日之巴原已几乎无人不知,再假以时日,威望只怕更盛,且是敌非友,应当早图。少务能连败相室、郑室两国,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得此人之助;而我赤望丘在百川城之会上的计划落空,很大原因也是因为他。”
白煞朝星耀道:“你当初在飞虹城就见过他,想将之收入赤望丘门下,倒是没有看走眼。但少务能破相室、郑室两国,是他自己争气,更因为他有一个好父亲后廪,就算没有那彭铿氏之助,恐怕一样能成功。如今有了彭铿氏,只是过程更顺利、代价也更小一些。
那彭铿氏当初在相室国中,曾当众惩治君女宫嫄,引起了仓煞关注,又斩杀公子宫琅,震动四野。后来的事情更不必说了,巴室国大军围困王宫,偏偏由此人持金杖红节亲手打死郑股,足见其沽名钓誉之心,而少务也在有意成全其人声威。
其人不愧为剑煞弟子,当真锋芒逼人,但他毕竟还是太年轻,行事张扬无忌,尚不知收敛锋芒、借势成事。百川城之会本是五位国君的比斗,最大的风头倒是让他出了。若是在百川城之会前,他还是受少务之命而行事,可是在百川城之会后,其人心境与行止显然有变。
杀琮余,应不是少务之命,而少务后来派国使质问帛君,显然是被动为彭铿氏收拾残局。至于在樊都城外堵国君车驾,恐更不符少务心意,少务如今暂时绝不想挑起与樊室国之冲突。但少务既想成全此人威望声望为己所用,也恐怕不得不受其之累。
他不是少务,只是少务借重之人,迟早会成为少务的麻烦,包括那命煞亦是如此。而此人借樊君之手取泸城城主人头,对白额氏一族而言,倒不是什么坏事,赤望丘也不可因此追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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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谋于虎(下)
虎娃当初让樊翀以国君的名义下令,斩了泸城城主鹤二鸣,对白额氏一族确实不是什么坏事。鹤二鸣身为泸城城主、鹤翔氏一族的族长,却在宜郎城安插耳目打探各种情况,更在白额氏族人的聚居地搞出这种动作。赤望丘不动他也就罢了,但绝不会介意有别人收拾他的。
星煞又问道:“可是此人如此行事,分明就是在凝聚整座巴原的民望,若是将来助少务一统巴原与赤望丘为敌,会不会成为大麻烦?若此时不闻不问,或许养虎为患。还有那命煞的图谋,师尊也不会不知晓…”
白煞淡淡一笑道:“有的人可能有所误会,认为我不愿看到少务一统巴原,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希望少务清楚,他怎样才能一统巴原?所以才会暂时留下相室、郑室两国残境。就连我赤望丘中的大成修士,尚且对一国君位不感兴趣,我所求更不在世俗之权柄,五国纷争不过是我见证的世事。
至于那命煞欲成为国祭之神,不能说她没有想法,但在我看来却很可笑。须知历代天帝成为国祭之神,都是在其登天之后。且国祭之神若是由哪位君主勉强册封,又有什么意义?中华之地历代国祭之神众多,如今享祭者还有几位,其中又有几人登天成仙,更别提成就天帝位了。
历代天帝享万民长久之敬,哪怕青帝、炎帝世系如今已被黄帝取而代之,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仙家大神通境界凝聚万世民望,可能才是开辟帝乡神土之关键。区区命煞,求证不得此道,她只是欲迈过登天之径而不得,所以才会动此念头。
当年的武夫大将军,尚不能成为巴原国祭之神,区区命煞仅凭少务的一道册封,就想成为在整座巴原上享祭的神灵吗?她达不成目的的,反而会成为少务心中的隐患。少务在世之时,尚未必能掌控其国,他离世之后,这巴国又将成为谁的巴国,少务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倒是那个彭铿氏,却不可不关注。他有凝聚民望之心,在巴原五国中皆已留下这么多惊人之举,而且很显然有少务在推波助澜、派人将其事迹宣扬各地。若有机会,我们不妨顺势再推一把,让他在巴原上声名更盛。”
易塞长老不解地问道:“宗主这是何意?”
白煞:“民心可由敬而畏,亦可由畏而惧、由惧而恶。他在百川城之会后做的事情,已经张扬过头了,既声名远扬,未尝不可令之凶名远扬,由万民之敬成万民所恶,有时不过一念之间。”
星煞眼神一亮,连连点头道:“弟子明白了,其人之所行,亦是倚仗神通杀人越货,只是因他所遇之事、所针对之人,才能得万民之敬。有朝一日若是行止不慎,亦可让他身败名裂、受万民厌弃。”
白煞:“其实他已凶名远扬,只是人尚不觉,此事也不必着急与刻意。若其人心性如此,迟早有合适的机会,届时你自知该怎么做。”
…
白煞出关,众人议事完毕,肇活长老将弟子樊翀又带到了自己的清修之所,关门之后启动禁制隔绝内外声息,师徒两人这才安座。樊翀见师尊如此慎重,有些不解地问道:“您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方才不便说,要等此刻才能私下交代弟子吗?”
肇活点了点头:“是的,有些话不便为他人知晓,就连以神念嘱咐都须谨慎,毕竟宗主之修为已高深莫测。…为师想问你,对今日之事,是怎么看的?”
樊翀:“今日之事?师尊所指应是昨夜之事吧?玄源师叔在山外偶遇高人,疑其为少昊天帝的另一支传人,又发现其人企图暗中探查赤望丘,于是便跟随他来到。玄源师叔却没想到,宗主在护山大阵中另留手段,她一回山便被察觉,却将那人惊走。——事情经过,弟子便是如此推测的,相信其他各位尊长,也大致会做此判断。”
肇活神情凝重道:“为师是想问你,对那潜入赤望丘道场、祭拜少昊之人是怎么看的?”
樊翀:“弟子昨夜不在山中,并未见到此人。”
肇活莫名叹息道:“重点并不在于你是否见到此人,而在于宗主已确认,他的确是少昊天帝的另一支传人,能施展吞形之法,必然已将吞形诀修炼大成。…徒儿啊,你在赤望丘未得吞形诀秘传,听说巴原上又出现了少昊天帝的另一支传承,就没有想法吗?”
樊翀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惊愕道:“师尊的意思…难道是想让我找到此人,向其求教?”
肇活意味深长道:“为师可没有说什么,这是你自己想到的。我长年于山中清修,门下弟子不多,亦疏于调教,唯有你是最出色的。你已有大成修为,但赤望丘所传承之根本秘法吞形诀,却无缘得授。
本门历代弟子修炼吞形诀与吞形之法,皆须宗主首肯,宗主今日已出关见到了你,却半句未提此事,你在赤望丘中恐怕是得不到传承了。修为至此、连国君之位尚且放弃,当然要寻求那迈过登天之径的一线之机。如此状况,对你未免太过可惜。
为师身为赤望丘长老,自不会做出违反门规之事,不得私传吞形诀于你,亦为此叹息多日。可如今巴原又有少昊天帝的另一支传人出现,若你在他处得授秘法,则与赤望丘无关,你难道不觉得,这正是你的机缘吗?
你并非出身白额氏一族,就算已经退位毕竟曾为国君,在赤望丘尽得秘法传承的机会已很小,或许也怪我这个师尊不争气。但机缘已出现,则不可错过,你刻意寻此人未必能寻得,但若有缘相遇,届时应心中有数。”
樊翀有些疑惑地说道:“师尊难道是想告诉我,若有缘见到此人,应尽量设法与其结交、并向其求教吗?可是方才众尊长议事,分明是欲追拿此人带回山中…”
肇活打断他的话道:“你可闻宗门之命,是要追拿此人吗?”
樊翀眼神一亮,赶紧点头道:“那倒没有,这些只是众尊长的私议而已。众尊长谈议之时,我也只是默默旁听。”
这话说得倒没错,赤望丘并没有正式下达宗门之命,就连昨夜的事情都没公开。如今赤望丘弟子接到的正式宗门命令,只是查找玄煞的下落。
但普通弟子并不清楚内情,只知玄煞因渡劫而出山游历,如今下落不明,所以宗门才会公开查找她的行踪。至于那潜入道场之神秘人之事,在赤望丘所下达的公开命令中是半句都没提。今日众尊长商议的时候,樊翀只是列席旁听,也没有开口附和什么。
肇活长老意味深长道:“为师当时亦未点头附和,那只是宗主与几位长老的私议,更未形成宗门之命。谁若有机缘遇到此人,该怎么做也是各人自择,为师就不必再多言了。”
樊翀点头道:“弟子明白!但我若在山中清修,恐无缘遇到那人并向其求教了。”
肇活看着樊翀,又叹息一声道:“为师既提到此事,当然另有安排。还有一事,今日也需要交代。你曾在樊都城与那彭铿氏打过交道,对其人又是怎么看的呢?”
樊翀苦笑道:“我当时被他吓了一跳,但后来感触,若非此番际遇,弟子恐怕有很多事情还想不明白,更求证不了大成心境。”
肇活捻须道:“如此说来,那彭铿氏与你也是有大机缘之人。你若到了巴室国有更多机会与他接触,别忘了多做交流印证,也别忘了恭谨求教。”
樊翀一愣:“我为何会去巴室国?”
肇活:“我说的不是现在,但也就是一两、年后的事情了。赤望丘在巴原五国中皆有为众弟子主事之人,也等于是赤望丘派驻五国的代表。如今赤望丘于巴室国中主事者,是志杰长老的弟子齐星衡,但这个差事现在不好干,他已有心申请回宗门清修。
以如今巴室国的情况,派普通弟子去主事镇不住场面,可是各长老座下最出色的弟子恐怕也不愿意去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你曾为国君,又有大成修为,若肯代表赤望丘于巴室国坐镇,则是最佳人选,少务也必然对你礼待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