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唤道:「公主!小雪!」

西海公主微弱的声音在水面响起:「我在这儿…」

陆寄风听音辨位,跃至水面一把拉住她,退到水道边缘,道:「小雪呢?小雪呢?」

西海公主道:「方才…一片混乱,我没抓得住她…」

陆寄风大急,叫道:「小雪!」

他以雄厚真气所发出的声音,顺着水道传送出极远,源源不绝,但是却完全没有回音。

陆寄风想到武威公主一定是落入了水中,被溺毙了;或是早在怪兽体内,就已经被闷死了;再不然就是方才激战之时,被怪物扫中而死了…

陆寄风又大叫了一声:「小雪!」

这次的声音之中,心摧肠断,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一声极轻微的呻吟声,在水旁响起,那不是西海公主的声音。

陆寄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才这一愣,只见前方金光一闪,嗤的一响,烟出火明。

陆寄风定神看去,武威公主坐在石台之上,持着点了火的衣带,微微笑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拉着西海公主,跃至她所坐的石台,又激动又欢喜,道:「你…你平安无事,为何不出声让我知道?」

拓跋雪笑道:「我听你唤我的名字,心里高兴,只想多听几声。」

陆寄风一愣,拓跋雪又道:「可是你后来唤得我耳朵都疼了,我没法子再听,只好现身啦!」

陆寄风松了口气,道:「你以后别再这样吓我!你可有怎样?」

拓跋雪摇了摇头,笑道:「我没怎样。」

周围血气弥漫,十分刺鼻。众人借着火光往水上一看,只见血红满川,漂浮上下着点点白色的肉、黑色的皮,狼籍一片。

拓跋雪突然惊呼了一声,踉跄退了好几步,陆寄风顺着她的眼光望去,也倒吸了一口气。

水面上浮着一张残缺的脸,至少有丈许宽大,一对箩筛似的大眼翻白,血丝牵布,青色的厚唇有如小舟一般。那张面孔浮在水上,下颚已缺,嘴唇只有上半片,想必是陆寄风炸开它的躯体时,将它的尸身炸得片片不全。这就是刚才将它们吞食的怪物,竟长着人面,思之更是令人作呕。

回想起方才的激战,陆寄风与西海公主都惊心不已,他们连到底对付的是什么怪兽,竟都一无所知。

水面陡然颤动了几下,陆寄风道:「小心!」

他一把推开拓跋雪与西海公主,一步上前,小心以对。但水面的抖动并未再起波涛。

陆寄风喘了口气,不敢掉以轻心,刚刚他在对付怪物之初,确实有感觉到人气。虽说怪物长着人面,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但若真的有人呢?或是有别的危险呢?

衣带已烧尽,又归于幽暗,陆寄风刚才已趁着还有火光时看清前面还有路,便道:「水下不知还有什么,我们还是尽速离开此地。」

拓跋雪紧拉着陆寄风的衣角,不敢放开。西海公主也感到此处诡异绝伦,不知还有多少潜伏的可怕之物,才刚逃出生天,她也不愿再多惹祸上身,便随着陆寄风的足音,快步往前溯流而行。

第十五章 一朝成灰尘

三人顺着水道前行,走出数里,血味不知是变淡了,还是众人已习惯了,所以再闻不出什么。陆寄风听出拓跋雪的呼吸急短,停步道:

「休息一会儿吧!」

拓跋雪点了点头,席地而坐,西海公主也点起火折,照看周围是否已有出路。不管怎么走,都是一样的青石走道,一样的冰川不绝。

她们早已又饿又累,西海公主不禁叹道:「唉!此时能有烤羊、酥酪多好!」

陆寄风眼尖,注意到水面上漂来之物,身子一纵跃至水上抓起那物,再跃了回来,道:「这是什么?」

拓跋雪与西海公主都双双一怔,竟真有一头死羊,被捆了手脚,漂流下来。

西海公主抽出银刀在羊身上一刺,试出无毒,羊血也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可见才死不久。

西海公主道:「怎么一说想吃烤羊,就真的有羊只漂来?」

陆寄风望向水面,道:「还有呢!」

水面上,竟有捆绑好的大块肉饼、封贮好的酥酪等物,以及宰好捆好的羊、牛等等物资,不断地载浮载沉,顺流而下。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陆寄风以轻功跃上水面,取了酥酪上来,道:

「如果无毒,就快吃吧!你们已经数日没有进食了。」

西海公主笑道:「我还好,小雪坚持不肯喝马血,还能活到如今,才叫不易呢。」

陆寄风对拓跋雪摇了摇头,道:「这不行,你如果虚弱而死,就是我的罪过了。」

拓跋雪红着脸,低声道:「我那时还以为今后见不到你了,才…」

话声虽低,但陆寄风怎么可能没听见?陆寄风只假装若无其事,解开封盛酥酪的陶瓮,捧了一把,道:「吃吧!」

武威公主就着陆寄风的双掌,吃了几口酥酪,其味厚而腻,本是武威公主不惯的膻腥之食,但是此时她却感到是世上最美味之物。

西海公主削了几片羊肉生食,道:「我看这些东西,是上流有人抛下来祭那怪物的。」

她的想法,与陆寄风相同,陆寄风心中大喜,道:「没错,这些祭物漂流到这里,还有温血,可见前面不远就有出路了。」

三人同感振奋,再略加饱餐后,便快步往上流而行。越是往前,石道越是平广,而且也渐渐可以视物。虽然光芒微弱,但他们已长久处于黑暗之中,只要有些微的光芒,就足以让他们看清不少。

前方的青石走道已宽若广场,高大的空堂只有中央以水道隔开,两旁各有石阶往上延伸。

陆寄风等人张望着这所大堂,壁面光鉴宏伟,完全看不出石与石之间的接缝,犹如天成一般。

陆寄风瞥见壁上刻着繁丽的图形,又像文字,遂上前观视。细细一数,就有九行图样,皆是横刻。

西海公主仰首观看,忍不住吸了口气,拓跋雪脸上神情也显得有些严肃。

陆寄风问道:「这是图,还是字?」

拓跋雪道:「这是字,西域九个国家的文字,宫里有西域进贡来的仆人,他们写过这样的字。」

西海公主道:「我也认得几个,像那是鄯善的文字,那是乌孙国,还有些我连看都没看过。」

陆寄风奇道:「这些远国,在汉朝还曾进贡,汉亡以后就没有动静了,不知他们九国在此留字,是什么意思?」

西海公主道:「我想这九行字,可能意思都一样,只是用九种不同语言写下,如此慎重,必有要盟。」

拓跋雪仔细地盯着上面的图字,不发一语。陆寄风不禁想起燕国之北也有这样的石室,也留下了难以解读的石室之文,不知与这边的九国之文有什么关系?

此处除了这片文字之外,便无它物。陆寄风一拉拓跋雪,道:「走吧!」

陆寄风登上石阶,走在前面,拾级而上。越往上走,越是光明,但是路也越陡,几乎难以立足。陆寄风一手拉着拓跋雪,将她负在背上,慢慢地往上攀。此地已无阶梯,只有陡峭的斜壁了。好在虽然要攀岩而上,对他和西海公主这样身怀武功的人来说,也如履平地。

阵阵花香自前方传了出来,花香中还带有阵阵异香,像是某种燃烧的香料,音乐声似有若无,旋律极为清冽柔靡。

陆寄风心头一悸,停步不前,突然感到阵阵不安。

西海公主问道:「怎么了?」

陆寄风道:「…没什么。」

他又往上攀了几尺,心中想道:「究竟那是什么音乐?怎么我会感到可怕?」

随着音乐声越来越清楚,陆寄风也越来越明白了,那阵哀婉绮靡的奇特乐音,是以中原所无的乐器所奏,他少年时曾经听过。当时,他与弱水道长双双落入舞玄姬手中,舞玄姬的花帐内就是传出这样的音乐声。

此处乐音,与彼时是如此相似,不得不令陆寄风心生戒惧。若是登上石阶尽头,便遇舞玄姬,岂不是自投罗网?

前方明亮无比,出口在望。陆寄风将拓跋雪拦腰抱起,交给西海公主,道:

「你们先在此稍等,我看看外头有无危险。」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拓跋雪道:「你可小心些!」

陆寄风慢慢地矮身登上,香烟花絮,更加浓冽,音乐中的铃铛声、吟唱声,也越来越清楚,竟像有不少人在外头。陆寄风大奇,慢慢地爬了上去。

一探出头,看见眼前之景,陆寄风不由得怔住了。

此地应在半山腰上,周围包围着扶疏美丽的奇树,远方黄土色的山坡与丘陵上,散布着宏伟而端严的建物,不管是窗棂屋檐或是排布的方法,都与中原的屋舍大不相同。象牙色的土地远山,以及蓝若鉴水的天空,更衬托出色彩艳丽的屋宇美不胜收。

而近处,却是数十名趴跪在地的人,前面的数人身披锦缎,穿戴宝石,一看就是富贵至极。在他们身后,立着数十名侍者、乐者及武士,列队林立,全都左袒赤膊,服色奇绝。

一见到陆寄风冒出头来,那些侍立的卫者们全惊呼大叫,惊动了前面跪拜的贵人,他们仰头一见陆寄风,也全都惊叫着,更是用力叩拜不已。那些本来持刀或捧物的仆侍,也纷纷弃了手上之物,跟着跪倒,口中呼喊着什么,声音倒是很一致。

陆寄风纵身跃出地洞,看了看周围,发觉自己所立之处,是个白石堆成的祭坛,以玉栏围着那个洞口。玉栏前雕琢精致无比的几案上,陈列着许多宝石盘盏,金炉中烧着奇香,一片烟雾冉冉,有若仙境。

陆寄风也不知怎么叫他们起来,正不知所措,一瞥见远方的小丘,又是一愣。远处,山势连绵,竟依山浮刻着许多人像,身披缨璐彩带,衣薄如霞,长发贴着身体的曲线披垂而下,使得丰满的身躯半隐半现,而更增媚惑,那模样完全是舞玄姬的装束与体态。只不过或许时隔久远,色彩已有点陈旧了。

吉迦夜曾经说过,西方诸国有不少信拜舞玄姬,对她的偶像加以崇拜,看来不假。

那些巨像几乎与山等高,即使隔了数里之远,雕像上的发丝衣摆,仍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她的眉眼艳光,也冷冷地望着他们。

好不容易逃出水道,一出人间竟又遇见信奉舞玄姬之国,陆寄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此时,陆寄风背后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原来是西海公主也已拉着拓跋雪跃出了洞口。

那些跪倒在地之人,听见女子笑声,全都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陆寄风身后多了两名女子,更是吃惊不小,不知呼喊着什么。

西海公主先是以柔然语说了几句话,众人面面相觑,似并不懂。

西海公主又试了龟兹、疏勒等国之语,最后以鄯善语说道:「我们要见国王!」

众人才全发出了一声赞叹欢呼似的声音,最前方的那位华服贵人上前,他的神情气度十分威严,相貌端正。

他与西海公主又说了几句话,陆寄风全然听不懂,但见众人神色时而愤怒,时而疑惑,时而敬畏,不知道西海公主跟他们说了什么。西海公主突然指着后方的祭坛入口,说了几句话。那贵人转身望着身后的众卫士,众卫士全露出惧色,没人敢表示什么。

西海公主又指了指陆寄风,说了几句话,最前方的一名中年贵人听了,膝行上前,竟跪行到陆寄风面前,低头欲吻他的鞋面。

陆寄风吃了一惊,连忙退后,道:「不必如此…」他望了望西海公主,不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名贵人,自然就是鄯善国王了。陆寄风所听不懂的对话,大致上是这样的。鄯善国王问道:

「你们由何处来?为何会出现在神穴之中?」

西海公主道:「你就是国王吗?」

鄯善国王道:「是。」

西海公主道:「我们是魏国皇帝派来的人,尔等绝域,难道无人能说天朝言语?」

鄯善国王道:「魏国与我国隔着大漠,从来都不相通使,我们只知道汉国是天朝,不知道魏国。」

西海公主笑道:「哼!汉朝早已灭亡,如今的天朝,就是我大魏!西秦、胡夏,都相继灭了,等我大魏一统北方,你们还不来朝拜委质?」

鄯善国王有点不服,又有点忌惮,一会儿才道:

「几百年前,天朝的班司马曾经来使,他带着许多侍从与天朝的衣冠,你们却只有三人,如何宣扬天威?」

西海公主笑着指了指祭坛,道:「此人诛杀了水道下的妖怪,有他一人,还不足以宣扬天威?」

鄯善国王听了,惊愕不信,道:「他…他杀了鱼妇龙?」

西海公主道:「你们可以立刻下去看看,鱼妇龙的尸体碎成千万片,妖血也染红了水道。」

鄯善国王回头道:「谁愿意下去?本王有赏!」

众卫士却都面露惧色,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鄯善国王道:「鱼妇龙是远古神帝颛顼的座骑,能吞吐江河,身长百丈,宽逾殿堂,以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杀得死它?」

西海公主笑道:「此人就有这样的力量,你如果不相信,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她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他们怕我们是外国的奸细,你立点威风,让他们瞧瞧吧!」

身在绝域,人单势孤,确实应立威保身。陆寄风点了点头,蓄劲在掌,一声怒喝,气随掌发!掌气所过处,「轰」然一响,远方的神像头部竟已被硬生生打碎,化作碎石土灰,四下飞散,众人大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没了头的神像。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第二尊神像竟也轰然碎裂,接着第三尊、第四尊…陆寄风的掌气接二连三,由左至右,所过处,只见漫天黄烟,一尊尊绝美的神像逐一破散,断头、裂身,景象之惨之壮,毕世罕见。

鄯善王吓得大叫:「住手!住手!够了,够了!别再打了…」

远山整面的神像首级,全被陆寄风这开山裂碑的宏大掌气所碎,不要说是群臣心胆俱裂,那几座神像与山等高,城里的人只要一抬头都看得见,鄯善国山下的居民们平白无故见到神像头裂,都大为惊骇,本来在屋中的也全奔了出来看个究竟,民间登时乱作一团,街道上到处是狂奔大叫的居民,还以为是上天要降下什么大祸了。

此时在山上的鄯善国王及贵族们还不知民间之惊恐,可是也全都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鄯善王见陆寄风还不罢手,急忙跪下,大叫道:「使节住手!我等知道魏国天威了,使节请住手!」

西海公主对陆寄风道:「够了!」

陆寄风这才敛气收掌,睥睨地望着众人。西海公主喝道:「不服魏者,纵使是神,也必诛杀!」

鄯善国王及群臣惊心不已,立刻长呼跪拜,并引来数十人所扛的巨大华床,将陆寄风等人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原来那是此地的大轿,上面衬着许多锦缎隐囊,周围护栏上设以遮帐流苏,遮掩住床内之人。

陆寄风等人坐在柔软的锦车之中,由盛大的音乐与仪队护送着,鄯善国王及几名贵人围车而行。

众人被送入鄯善王宫之中,便有人上前要单独请走陆寄风,陆寄风略现犹豫之色,西海公主笑道:「你跟他们去吧!难道你要跟我们一块儿沐浴?」

陆寄风只好道:「那你们自己凡事小心。」

望着西海公主与拓跋雪两人被带走,陆寄风才被其他的内侍引至另一条通道,步往铺满了光滑青黛色石头的宫殿,在无数宫女的服侍下香汤沐浴。

只见宫女们无不大眼浓眉,深深的眼皮与高高的鼻子,颇为美艳,就连一个捧壶小婢,身上都穿戴着许多金银首饰,色彩艳丽,不可方物。而所经之处,处处都是绘着忍冬藤纹的圆柱,四面大开,几无室外与殿内之别,甚至有的室内在地面上直接开出园圃,植以藤曼花木,任其花叶飘落。这样的建筑风水,在中国是极为不祥之意,代表了田舍荒废、鼠雀穿屋,但是在鄯善却竟处处如此,也自有一番异国风情。

陆寄风总感到水道来历必不单纯,那九国的文字会有什么意义,恐怕也是值得深究的。只不过会不会与舞玄姬有关,那就很难以断定了。

浴罢,陆寄风被宫女们引至一处更加华丽高伟的大殿,沐浴后的拓跋雪也已在此,一见到陆寄风,便高兴地奔上来拉着他,笑道:

「你瞧,这样穿好不好看?」

陆寄风见她身上已经换了鄯善国的服装,赤足披纱,纤腰半露,身上挂着串串繁丽的金铃与宝石,竟宛如小舞玄姬,心中一阵不安,但还是勉强对她一笑,道:「好看。」

拓跋雪笑着拉紧了他,陆寄风暗想道:「此地人人都是这样穿戴,民风如此,我不必太过敏感。」

鄯善王亲自前来服侍他们,亲自为他们除靴、倒酒。鄯善国的酒也与中原十分不同,色艳如血,乍看之下有点诡异。

陆寄风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为了能全神贯注,随时保护两位公主的安全,陆寄风遂置之不饮,只专心听西海公主与鄯善国的君臣说些什么。就算听不懂,看他们的神情气色,或许也能猜出几分安危。

拓跋雪倒是看起来十分安心,她靠在陆寄风身边,笑道:「古楼兰的葡萄酒,最负盛名,你不喝喝看?」

陆寄风问道:「什么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