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见他居然自称弟子,竟是把陆寄风也当成将来通明宫的掌门了,连忙下马,道:「哪里,我不过是俗众,当不起道长这一拜。」

寇谦之道:「师父有命,对陆大人要尊敬再三,视同真人,贫道不敢不从。」

寇谦之的师父不知是凤阳君还是龙阳君,他们都已知道弱水道长遭遇变故,看这个样子,是还没有通知寇谦之。

陆寄风便道:「我府里人口甚是清闲,不如到我处细谈。」

寇谦之笑道:「正是此意,陆大人,请。」

寇谦之转头接过其中一名随从的缰绳,道:「你们先回去,我要与陆大人按辔徐行。」

众弟子们领命,掉转马头离去。

陆寄风见寇谦之态度温和有礼,不愠不火,竟连弱水道长死后的哀伤之情也看不大出,令陆寄风更觉得不大对劲。看来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在虎牢城中发生的事,还有隐情。

两人并马疾行了不久,已入城内,陆寄风又感到某种怪异的气流,不由得转头望向远处,望去只见入夜的街道人家,行人稀少。

寇谦之道:「陆大人,怎么了?」

陆寄风道:「我在法坛上眺望城里,见到有一户人家,大约就在离此不到一里处,似乎有一层雾瘴,道长您日日在高坛上祈福,难道没见着吗?」

寇谦之顺着陆寄风的眼神望去,道:「是不是一户极大的宅院,上方有层粉白色的烟雾?」

陆寄风道:「正是。」

寇谦之笑道:「那是城中的大富人家,姓苏毗氏,据说是女国来的巨富。」

「女国?」

寇谦之道:「女国在西方万里之遥,葱岭之南,已近身毒国了。」

陆寄风闻之咋舌,道:「这么远?」

寇谦之笑道:「平城内有许多人,都来自千万里以外的重译之国,这也并不奇怪。女国以女王统治,国家极小,不到万户,但出产麝香、骏马、盐,所以他们的商人多半富可敌国。苏毗公子不知为何远离女国,来到平城定居,他似乎十分好女色,时常有人见到他的家仆从各国买来绝色美女,个个都是倾国倾城之姿。他也精于养植花木,你所见到的那层白色烟雾,只不过是他院子中盛放的花树罢了。」

陆寄风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现在已是初秋,苏毗家的院子中还能长出那么茂盛的花海,也实在奇怪。」

寇谦之道:「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就连洛阳的牡丹,他都能在平城养出来,而且花朵大逾人头,简直是不可方物!仙后宫里的花,便是他进贡的极品。」

一听见仙后,陆寄风心中微微一悸,直觉想到苏毗公子会不会与舞玄姬有什么牵扯?

陆寄风便问道:「你见过苏毗公子吗?」

寇谦之道:「他是首富人家,多少见过几回。」

「他为人怎样?」

寇谦之哈哈笑了两声,道:「还能怎样?镇日买各国美女入府享用的人,当然是个身子被掏空的病鬼!苏毗公子病得连走路都走不大动。」

陆寄风一怔,也不禁莞尔,笑自己太过敏感,什么都想到舞玄姬的部署上头。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虽无官位,但与国族交往甚密,能结识他,对陆大人的前程很有助益。」

陆寄风随口漫应道:「寇大人跟他是朋友?」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眼里只有女人,没有朋友。贫道曾送了些助阳药物给他,他连谢也没说一声,呵…」

陆寄风表面上没表示什么,心中不由得鄙薄起寇谦之的作为,只是不便说什么而已。

不料寇谦之已坦然说道:「陆大人,您心中一定十分不以为然吧?」

陆寄风也不掩饰,直说道:「以道长的修行,何必以末技讨好一个鄙俗富人?」

寇谦之笑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那难道不是末技?何谓末技?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

陆寄风道:「道长已经位居国师,尊位无人可比,应该已经达到了你亲近皇室的目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万岁的信任是不够的。论信任宠爱,没有人比得上崔大人在万岁心中的地位。但是陆大人您难道没感觉出来:朝中的贵族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陆寄风点头承认。寇谦之又道:「崔大人自视甚高,以为身为清河大户,世代簪缨,不必去讨好这些野人、白户,可是他忘了:在魏人心中,崔大人不过是个奴隶。」

「奴隶?」陆寄风一怔。

寇谦之道:「没错,崔家门第显赫,为何不随朝廷南迁?是因为国土被魏国占领之后,崔大人一家来不及逃走,而成为魏的顺民,那不就是俘虏而已吗?再怎么能干,也只是一个能干的战俘,和以美色服侍万岁的内侍宗爱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地位。有朝一日万岁心意改变,天下还有谁帮崔大人说话?万岁可以将人高高地提拔起来,你被提拔得越高,万岁的手放开时,你就跌得越重。除非底下有许多人捧着你、衬着你,让你跌下来时,不会跌得粉身碎骨。捧着你的人越多,或许有一天还会将你再捧回高处去。」

陆寄风道:「我并不要皇上来提拔我。」

寇谦之看了他几眼,才道:「贫道知道,在万岁身边,众人皆有媚色,唯独陆大人高傲不群,目若寒星。你不说,贫道也知你无意仕宦。但是越亲近万岁,你越有机会接近凤凰山,甚至毁了整座凤凰山。」

陆寄风疾望向寇谦之,道:「那是妖女的什么地方?」

寇谦之道:「大本营。」

「你知道在何处?」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那据说也是国家根本,是拓跋氏的生命起源秘穴,虽然我是国师,毕竟还是汉人,他们是不会把国本轻易让我知道的。」

陆寄风想了想,确实除了深入魏的权力中心之外,没有别的法子知道舞玄姬的底细。

寇谦之突然长叹了一声,道:「陆大人或许鄙薄我的为人,位居显要,便不似出家人了。但权势不压过了妖女,又怎么灭除她呢?师祖不让我回山,也是为了让我能便宜行事,由他亲身去挡六子的质疑。唉!如今…恐怕吾将成为罪人矣!」

这声叹息里总算出现了一抹哀伤之情,陆寄风道:「你可知道长他…」

寇谦之点了点头,道:「师父对我说过了,为了不让妖女知道我的身分,贫道只能不动声色。但师祖死因还有不少疑心处,或许陆大人可为我解惑。」

陆寄风道:「道长临终,曾经要我找你取一文书,你可知内容为何?」

寇谦之望向陆寄风,道:「什么文书?」

陆寄风道:「石室之文。」

寇谦之转回头去,想了一会儿,道:「原来师祖告诉陆大人了…」

说着,他竟有些哽咽,陆寄风道:「你怎么了?」

寇谦之叹道:「师祖在世时,曾说这份文书兹事体大,不能轻易宣诸他人,看来师祖也不知该不该公开…他一生不见容于宫中,临死却还记着除妖…以师祖的深谋远虑,竟中道崩殂,今后道门绝矣!」

陆寄风想起通明宫里,除了青阳君之外,似乎也没有能人了,不禁也长叹了一声。

寇谦之又道:「那份文书只有师祖一人看过,贫道不敢擅读,所以不知内容,天下也只有师祖与贫道二人知之。既然师祖交代过陆大人,那贫道会择日请陆大人前来一观,但须秘密为之。」

陆寄风道:「这当然。」

两人已来到陆府,正要进入,却见守门的卫士神色怪异,似乎有点紧张。

陆寄风问道:「怎么了?」

那卫士连忙退后长跪,禀道:「大人,小公子被抓走了。」

陆寄风大吃一惊,府中一向都称迦逻为小公子,难道独孤冢的人有本事找到这里?陆寄风问道:「谁抓走的?」

那卫士道:「属下不知,府中正等着大人定夺!」

陆寄风知道问一个小小卫士也没用,便和寇谦之一同快马奔入府中,管家立刻迎上来,道:「大人,小公子和封老爷他…」

陆寄风更震惊,道:「封爷也被抓走了?」

「是。」管家道。

「什么时候的事?」

「大人才出门不久,就有人抓了封爷和小公子往外去…」

云拭松和千绿也都赶过来,陆寄风正在问:「往哪里去了?」

云拭松愤愤地接下了话,说道:「是个文质彬彬的强盗!」

陆寄风错愕,道:「什么?」

千绿道:「少爷跟他对过招了,少爷使的是您教给他的那套剑法,将那人给牵制住了,他将封爷负在肩上,却闪避得很利落,一边退回去,还称赞了少爷一声『剑法不错』…那人被少爷的剑逼得走不了半步…」

其实那人说了「剑法不错」之后,还有一大串评语:「可惜练不到家,用功不够!没法子领悟本门精要,天资不够!最可怜的是搞不清楚状况,智力不够!」这一大串话,千绿全部帮云拭松隐瞒住了。

陆寄风急问:「既然如此,人怎么会被抓了?」

「那时是小公子在后头喊说:『别伤了我爹!』少爷有了顾忌,便挡不住那人了。」千绿泫然道:「他抓走封老爷和小公子,公子您又不在,奴婢没人可以商量,不知该怎么办…」

云拭松不悦地喃喃道:「我不是人吗?」

陆寄风见千绿说话时不断颤抖着,十分担忧害怕,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可见到那人长什么样子?」

千绿道:「那时天已亮了,众人都看得十分清楚,他穿着宽袍大袖,样子很儒雅,倒像个读书人…」

眉间尺?陆寄风脑中只想到他。自己离开时眉间尺还在书房内,就算又是有人假冒他,那么真的眉间尺也不会无声无息,任凭仿冒。

管家这时开了口,道:「大人,就是早晨与大人在书房议事的那位啊!」

果然就是眉间尺,陆寄风心中直告诉自己:「师父这么做一定有理由,或许有什么内情…」毕竟他愿意相信眉间尺是好人,不会欺骗于他。

千绿又道:「他在书房留了字给公子。」

陆寄风道:「那信呢?」

千绿道:「他写在书房的墙壁上…」

陆寄风和众人快步赶至书房,一推开门,就见到雪白的粉墙上写着斗大的几行字,似篆似隶,字与字虽相连不断,却各自独立,字体奇古,清拔有神,每个字都像要破壁而出一般大张大合,堪称章草的绝佳妙构。

寇谦之一眼望去,便不由得喝了声彩:「好字!」

陆寄风对书画并无造诣,也没兴趣,只见那几行字写的是:「君识归途,三日未至,封君痼疾,恐难平复,小君移席作客,莫使久待也。」

话中之意无非是威胁陆寄风三日之内回到剑仙崖,否则不但封秋华将有生命危险,就连迦逻也会有所不测。

想不到眉间尺会以这种方式逼迫他回去,那么之前所发生的种种离奇事,到底祸首是谁,也就都指向眉间尺一个人装神弄鬼。一思及此,陆寄风又是气又是失望,虽然他与眉间尺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心中并不认为眉间尺是奸恶之人,甚至对眉间尺有莫名的好感,而眉间尺竟会劫人胁迫于他,实在太令他伤心了。

陆寄风心念甫动,突然间眼前眩黑,心口像被千针钻刺一般,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血,接着便不省人事。

陆寄风突然昏倒,吓得千绿连忙扶住了他,眼泪就流了出来,惊叫道:「公子!公子!」

千绿力小,扶不稳陆寄风高大的身子,便抱着他坐下,让陆寄风躺在她怀里。寇谦之蹲下身来,探了探陆寄风的脉象,又摸了摸他的心口,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突然一把扯开陆寄风的衣领,只见胸膛的肌肤底下,浮出一条浅浅的殷红血痕。

千绿泪汪汪地急问道:「道长,公子怎么了?」

寇谦之道:「不妨,别去动他。」

寇谦之取出一丸丹药,正要喂陆寄风服下,千绿忙挡在陆寄风身上,不让寇谦之碰他,惊道:「你要给公子服下什么?」

寇谦之道:「陆大人是中了妖符,影响了他的修行,让我给他服下寒敛丹,以收摄七情,自可平复…」

云拭松拦着寇谦之的手,道:「谁知你这臭道士哪来的?满口胡说八道,万一害了陆寄风,可怎么办?」

寇谦之并不发火,平静地说道:「使君手中有剑,到时自可取贫道的命抵偿去。」

此时除了听寇谦之的话,似乎也别无他策了,云拭松考虑了一下,只得慢慢放开手,并轻轻把千绿推开,道:「看来这道士有点来头,谅他不敢对陆寄风怎样,他敢怎样,我会取他的命!」

千绿只好点了点头,温柔地撬开陆寄风的口,让寇谦之喂他服药。

侍立在后的管家却越看寇谦之,越觉得何止是「有点来头」,简直像极了国师!只不过堂堂国师,连万岁都不能轻易见到面,又怎么会单人匹马地和他们的陆大人回来?因此管家不敢乱说话,只能退在后面静观其变。

寇谦之喂陆寄风服下寒敛丹,以真气推送药性走入奇经八脉。寇谦之喂他服下的寒敛丹只是解热摄神的普通药物,既无大效,也杀不了人,对陆寄风的状况来说,也只不过略尽点辅助而已。

陆寄风果然缓缓醒转,见众人担忧的神色,自己浑身无力,也觉得奇怪,道:「我…我怎么了?」

寇谦之道:「陆大人一时气火攻心,原本以大人的修行,这一点小事是动不了分毫的,但是大人体内竟有一道阴躁之气,让怒火骤升,真气逆冲,才会一时气闷昏绝。」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果然如此。」

寇谦之道:「大人是何时被种下这道阴符?」

陆寄风见衣领已被扯开,自己低头望去,曾被舞玄姬以金刀轻划开的旧处隐约地浮现出红色血迹,便道:「不过是数日之前,被妖女所伤,或许是她那时下的手。」

寇谦之道:「这就是了,陆大人被妖女种下这道相思符,只要妖女以真气催咒,便能令陆大人心情浮躁,坐立难安。陆大人所练的内功是以三戒作本,最怕心神不宁,让功力一退千里!」

陆寄风听他都说中了,沉吟了片刻,道:「但我近日以来还没有感到多大的妨碍,又是为何?」

寇谦之道:「陆大人目前体内的浩浩纯阳,有如朗日,还可以本能地压制住这股邪气,但是大人似乎已有数日未曾行气大修,如此一来阴盛阳衰,舞玄姬传咒会越来越容易,日积月累,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总有一天会要了大人的命。」

陆寄风问道:「可有根除之法?」

寇谦之道:「符根握在舞玄姬手里,除了杀舞玄姬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千绿心惊,道:「公子功力退步,万一杀不了她,那公子岂不是…」

寇谦之道:「另一个方法也可以断绝相思符的威力,就是陆大人能做到无喜无悲,心若顽石。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再怎样少情寡欲的人,都会有一点点喜怒哀乐,只要有喜怒哀乐,即使再微小,都会成为相思符的引子。」

舞玄姬曾经夸口,预言陆寄风终究会爬回去求她,看来是依恃着这帖相思符。陆寄风本来就是冷静的人,既已确定病因,便不再担忧,道:

「我会勤练断缘七戒,谅那妖女短期内奈何不了我。我还是先赶回去看看封伯伯是否无恙,顺便问问师父为何不告而别!」

寇谦之道:「陆大人如今身衔重责,万岁怎容您说去就去?」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这回却是不得已了,若是万岁怪罪,那…就让他怪罪吧!」

云拭松喜道:「总算说句人话啦!早就叫你别当这个鸟官。」

千绿却忧道:「但是公子是有病之身,那人武功却好得很,万一他以封爷要胁公子,可怎么办?」

寇谦之再细细一想,道:「陆大人此行,不知凶险,贫道有五石丹,服之能暂时压制邪气,刺激功体,让内力完全发挥,应该可助大人一臂之力。这五石丹珍贵异常,贫道的门生弟子都不知藏处,请大人在此稍待,贫道立刻快马回去取来。」

陆寄风十分感谢他的好意,道:「不必劳烦道长往返了,我马上动身上崖,我随你去取。」

陆寄风带着云拭松、千绿等人,随寇谦之一同出府,四人快马加鞭,回到法坛。寇谦之进入丹房密室,取出玉瓶,亲手交给陆寄风,紧握着他的手道:

「贫道只给陆大人这五颗,非是贫道不舍得,而是五石丹药性极烈,虽能发挥内力,但不过是透支而已,千万不可多服。凡人根底极强者,服下纤毫就能伤身,陆大人根基绝世,又有天婴护体,所以或许能负担五颗。若服之而心烦气躁,情欲灼身,则已是过量了。」

千绿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云拭松更是直接问道:「是春药?」

寇谦之神色严肃,道:「五石丹能让男子竣精勃发,黄帝内经所谓『夫精者,身之本也』,真元内丹的来源就是男子之精,精气不绝,便能阳气不断,进而长生不死。以此作为春药,根本是暴殄天物,买椟还珠!」

云拭松好像听不大懂,只关心所有的男人都会关心的问题:「那…能不能也给我一颗?」

通明宫是丹鼎派,原本就精于炼药、养身,这五石丹更是源远流长,史不绝书。四百多年前的汉成帝曾服下方士进贡的春药,一夜精流不尽,精尽血出,气绝身亡,当时所服的春药,配方中就含有微量的五石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