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淡然道:「我无意做官,但是我会暂时留下。」
反正自己要走,也没人拦得住。
拓跋齐喜道:「那太好了,这两日就要回到京城,下官会为您引见崔先生,崔先生见到汉人,尤其是大姓之人,必定格外欢喜!」
能这么轻易见到崔浩,倒是此行的意外收获。陆寄风与拓跋齐别过,便与迦逻一同进堂休息。
云拭松走了出来,道:「怎么?魏主跟你说了什么?」
陆寄风道:「没什么,千绿姑娘和封伯伯还好吧?」
「都歇下了,到底你被带去说了什么?」云拭松实在是非常好奇。
陆寄风道:「真的没什么。」
这时,几名内侍扛着漆箱进来,恭敬地放在桌上,为首的那人笑道:「陆大人,这是您的官袍和印信,恭喜你得以效命朝廷。」
陆寄风虚应了几声,好不容易才把那几名内侍给送出去。
云拭松一等他亲自关好门,便跳起来道:「你当了魏的走狗?」
陆寄风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官印都送来了!」
云拭松翻开漆箱,除了衣服官印之外,还有赏赐的房子土地等文件,其中一笔在洛阳,居然是云家以前的土地,不过宋朝撤退后,洛阳的土地归谁,当然就改为魏国说了算。
「你…你…」云拭松大受打击,讲起话来都结结巴巴了:「我…我看错了你…」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你别胡思乱想,总之我是不会做官的。」
云拭松道:「你不做官,魏主赐你这些做什么?」
陆寄风道:「他可以赐我,我也可以不要。你把箱子封好,我不去动它,可以了吧?」
云拭松仍半信半疑,道:「真的吗?」
迦逻道:「陆大哥说怎样就是怎样,你有什么好怀疑的?再说,我瞧那皇帝人不错!」
云拭松道:「什么不错?他是敌人,是敌人耶!」
迦逻问道:「什么敌人?」
云拭松道:「国仇家恨的敌人!」
不过看起来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激动的样子,跟迦逻讲这些,完全没用。
云拭松望向陆寄风,道:「陆兄,为了若紫,我可以与你尽释前嫌,但你若是投效虏廷,我可是会大义灭亲,不惜与你反目成仇!」
迦逻打了个呵欠,道:「反正你跟陆大哥反目成仇,也不是他的对手,劝你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压力。」
云拭松气得道:「谁说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陆寄风,我会成为你最大的对手!」
陆寄风除了苦笑之外,也没办法多说什么了。
此后几日,陆寄风总是被安排在最靠近拓跋焘之处,拓跋焘原本就是大胆而不按常理,时常会破格拔擢名不见经传之人,众人都习惯了,少不了对陆寄风百般巴结奉承。这完全违背陆寄风的本性,很令他感到痛苦,能够退居独处,就绝对不出现在公开场合。他宁愿听云拭松和迦逻吵嘴,也懒得应付这些谄媚拍马之人。
然而他也间接知道那名总是随侍在侧的年轻阉侍,是拓跋焘宠幸的内小臣,名叫宗爱,不时有人言语间提醒陆寄风要关照宗爱,否则他枕边说的话,可是会影响皇上喜怒的。想不到拓跋焘这样的英主会癖好此道,大令陆寄风意外。不过陆寄风无心为官,对这种人物当然也不必怎么客气。
所幸不久拓跋焘便动身北返,以行军之速过河。过了黄河抵达北岸,陆寄风所见的城市繁华整齐,居民安乐,一行人沿路全未扰民,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经过的乃是当今皇上的队伍,都以为是普通的军队。
陆寄风不禁想道:「此地的人都不怕官兵,为何南边的人见了官兵,却比见了盗匪还要害怕?」
众人行进了数日,抵达平城,远远就看见城郭外灿黄的旌旗招展,威仪罗列,原来是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圣驾,等候多时了。
拓跋焘拉着陆寄风的手,笑道:「朕为你引见崔先生。」
两人的马匹走上前去,城门下的众臣便都跪倒,高声迎驾。
拓跋焘道:「众卿免礼!崔先生,过来!」
前首的一名儒士走上前来,陆寄风一看,不觉吃了一惊,那人手持羽扇,只是走过来的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仙子一般。看不出年龄的脸孔俊美端秀,竟不亚于弱水道长,但更加柔弱,也更文质彬彬。
他道:「微臣参见圣上,万岁万万岁。」
他正欲拜倒,便被拓跋焘伸手拉住了,献宝似地笑道:「免礼,爱卿瞧瞧,朕给你带回了一个高门大家的子弟。」
崔浩望向陆寄风,马上的陆寄风向他拱手为礼,道:「下官陆寄风。」
崔浩眼睛一亮,道:「是吴郡陆姓?二陆一代之绝,不知与尊君可是同枝?」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正是先祖。」
陆寄风的先人陆机、陆云兄弟当年文名盛极一时,号称「二陆」,被张华、葛洪称为「一代之绝」,陆寄风正是陆机的五代孙。他一向觉得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崔浩问了,也只好承认。
一听他报出家世,崔浩喜上眉梢,道:「望君尊仪,令下官发思古幽情!想不到今日有幸见到尊君,崔浩万幸,万幸!」
陆寄风心中颇不是味道,暗想:「他就是崔浩?怎么与传说中不大一样?」
这个时代是很重门第没错,但是崔浩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些,才会让陆寄风产生「他是不是头脑有点问题」的疑惑。
不过将来陆寄风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狂热的门第拥护者,甚至不久后的未来,就是他贯彻了九品官人法,引来魏国朝野的天怒人怨!
此乃后话,表过就算。
陆寄风在新赐的府宅暂且落脚,拓跋焘特别拨了好几名御医给他,又从大内赐药,让陆寄风能安心住在此地。但是这些御医对封秋华的情况,也都束手无策。陆寄风本来就不对他们抱什么希望,只是每日按时为他行气,维持他的身体状况。
这日陆寄风被请入宫议事,随内臣进入御书房时,崔浩、拓跋齐,以及几名文武官都已在场,除了崔浩被赐坐在拓跋焘身边之外,其他人都长跪在两边,陆寄风拜见过拓跋焘,便自居下首之位。
拓跋焘说道:「朕此次南巡,对南边的情况已经了然于胸,等冬季黄河冰封,便可以长驱直入,驱逐亡宋残兵。」
众人齐声道:「圣上武德千秋,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淡然一笑,看来志在必得,道:「朕将四镇及山东的守军,都撤回北岸,宋人还以为朕怯战,如今正在大肆庆祝收复司州、兖州了吧?」
众臣都大笑,纷纷陈言,嘲笑宋朝的无知,而事实上宋境的守将确实如同拓跋焘所预料的那样,还以为魏军撤退,是败战逃回北边了,殊不知这是拓跋焘的诱敌之计。
拓跋焘道:「冬季进攻各路的将领,诸位爱卿可有合宜之人?」
这回的入侵,就是要大定中原,众臣子都跃跃欲试,热烈发言。坐在下首的陆寄风心中大不是滋味,想道:「再怎么说,也不该坐视胡人侵凌中土,唉!只怪朝廷不争气…」
他心情颇为沉重,突然听见其中一名将领高声道:「洛阳的居民反反复复,诡计多端,不如在决战之前,先杀光黄河北边的汉人,杀鸡儆猴,免得他们串通南边的人,泄露了大军机密!」
陆寄风心里一惊,拓跋焘道:「北边的汉人尽是投奔的义民,杀了好吗?」
底下的众臣竟全都同意,拓跋焘微皱双眉,望向崔浩。
崔浩缓摇羽扇,道:「微臣期期以为不可。」
陆寄风心想:「还好他这么说。」
崔浩一说不可,一名将领便道:「微臣说的里应外合,正是此意!」
意思就是崔浩根本是帮汉人说话的内奸,崔浩听多了这样的指控,不加以辩解,道:「启禀万岁,微臣听过正正之师,只诛元凶,没听过义军讨伐之前,先杀国人示威于敌的道理。」
那将领道:「汉人算什么国人?不过是降虏罢了!」
崔浩冷冷地反问道:「奚将军,今上圣德遍照天下,难道汉人就不向往吗?您将汉人杀光了,圣上如何宣扬圣德呢?」
奚斤道:「我们北人,逐水草而居,根本不需要汉人!把他们杀光了,他们才不会反抗作乱!」
崔浩对拓跋焘道:「启禀万岁,奚将军的主张,不过是渡河抢劫,汉人当然不愿归附。而大军以劫掠为目的,兵力四散,无法统合,便容易一一被击破。绝不是因为汉人杀得不够多,才屡次无法拿回南岸的。」
拓跋焘点头道:「崔侍中所言甚是,众卿不可再妄杀汉人。汉室气数已尽,将由北人做天子,所有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应一视同仁。」
陆寄风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这才松了口气。
皇上已说了不杀光汉人,众将只好放弃大屠的念头,失望归失望,也不敢再争。接下来便讨论要派出哪些将领,人人都认为这次出兵,胜算极大,都抢着要当主帅以立破国之功。
陆寄风沉默地坐在下首,无心听他们争位,想道:「原来被歧视是这种滋味!向来我都以为汉人瞧不起胡人,是天经地义,却不知道胡人心里,汉人也是蝼蚁不如。唉!还好皇上将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崔侍中居功不小。」
耳边突然听见拓跋焘的声音,说道:「前来归降的汉人之中,有不少颇孚众望之人,朕打算让司马楚之、鲁轨、韩延之这些人担任元帅,引宋人归附,众卿以为如何?」
众将都大赞妙计,不料崔浩又道:「万万不可。」
拓跋焘奇道:「以汉人为将,招降汉人,有何不可?」
崔浩说道:「启禀万岁,晋亡不久,司马氏在刘宋的朝廷影响仍在,司马楚之乃是晋朝遗臣,由他率领精兵南下,刘宋必定以为大魏打算协助司马家恢复晋朝,消灭宋朝,这只会激他们全力反抗,反而难取。此外,司马楚之、鲁轨等人,都无统兵之能,怎能将大军交给这些庸才?」
拓跋焘本以为让司马楚之去收复南土,可以让汉人瓦解,这是他想出来的得意之计,却被崔浩批驳得一无是处,心中也有点不悦,悻悻道:「是吗?」
奚斤等将领纷纷抢着说话,反驳崔浩,无非是说他「不想见到南人望风归顺」、「存心破坏一统的契机」、「居心叵测」之类的。
当庭这样大吵,令陆寄风很吃惊,这是晋、宋的朝廷绝对不会出现的场面,想来大概是魏国汉化不深,朝廷气氛还保有许多原来的风气,才会出现喧哗争执的场面。
崔浩气度悠闲,在一片谩骂声中,更显得沉着潇洒,拓跋焘并非不能听取意见的君主,他知道崔浩会反对,必有原因,群臣喋喋不休地攻击崔浩,他反而觉得都是喧噪无用的废话,便道:「众卿!」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拓跋焘道:「朕已有定见,众卿可以退下。陆寄风,你留在这里。」
陆寄风还不解怎么回事,立在下首的他只听见几名要退下的将领不悦地说道:「哼!又是个汉人。」「万岁只听汉人的话,难怪灭不了汉人。」
等众人退下之后,拓跋焘命陆寄风上前,道:「等一会儿朕要你见一个人。」
陆寄风心中奇怪会是什么人,拓跋焘又对崔浩道:「朕觉得爱卿所言甚是,若是司马楚之会令宋人害怕,朕就让宋人去招降宋人,你说怎样?」
崔浩也脸现疑色,道:「万岁之意是…?」
拓跋焘笑道:「朕手中有张王牌,恐怕刘义隆那小子绝想不到。」
他对宗爱一使眼色,宗爱便退下,不久,从殿外引进之人,令陆寄风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刘义真步入殿内,跪伏在地,朗声道:「罪臣刘义真,拜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笑道:「平身!」
接着转头对崔浩说道:「这位是庐陵王刘义真,当初刘裕还活着时,就是派他掌管四镇,还让他当宰相,他才是刘裕认定的继位者,刘义隆不过是由乱臣们拥立的,不算正统。由他去收汉人之心,你说如何?」
崔浩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显然对刘义真全不信任。而陆寄风想不到刘义真索性投奔了北魏,更是惊讶难言。
退出宫之后,刘义真笑眯眯地对陆寄风说道:「陆兄,小弟投奔大义,皇上封我六品的散骑侍郎,今后一殿为臣,还请陆兄多多关照。」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是王爷,还是寨主,还是降臣?」
刘义真笑道:「良禽择木而栖,陆兄不也如此?」
陆寄风不想理会他,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刘义真说道:「陆兄,不忙着走,小弟还有一事相告。」
陆寄风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刘义真道:「陆兄近来练功之时,是否心口会微微刺痛?每当想专心入定,便会逆走血气,甚至走火入魔?」
陆寄风全身一凛,望向刘义真。刘义真见到他的表情,便知道说中了,笑道:「果然如此,哈哈!小弟说完了,告辞。」
「站住!这是谁告诉你的?」陆寄风厉声问道。
刘义真笑道:「小弟只是随便说说,您怎么当真起来了?」
眼看着他扬长而去,陆寄风却呆若木鸡,心中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他这一阵子的练功状况,可以说是一退千里,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无法收摄心情之故,但是最近却心口不时疼痛,最可怕的是他连打坐入定都不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是哪一个阶段练错了?他自己已想遍了原因,但也没人可以回答他。
这种情况,就连迦逻都不知道,怎么刘义真会知道?
陆寄风心情沉重地回到府宅内,伤势早已痊愈的千绿便迎上前,道:「公子,您脸色好难看,快进来休息,奴婢给您端燕窝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
云拭松道:「脸都臭成了这样,还说没什么,你辞官了吗?」
陆寄风勉强笑了一下,道:「随时可以辞。」
说完便径自进入房中歇息,迦逻跟过来道:「你今日真的怪怪的,怎么了?说来听听。」
陆寄风道:「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刘义真。」
云拭松一听,愕然道:「你见到他?他来魏国做什么?」
陆寄风简短地说他投了魏的事,听得云拭松气愤难当,道:「堂堂的宗室竟然如此无耻!」
迦逻却知道一个小小的刘义真不会让陆寄风脸色这么难看,道:「他也碍不着你,究竟是出了何事?」
陆寄风望向眼前众人,都是他可以相信的,便也不隐瞒,说出自己最近的练功情况,以及刘义真居然知道的事。迦逻一听,急道: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早说?」
陆寄风道:「我本来以为是我自己练时心神不专,可是,刘义真竟会知情,可见我是着了道儿,对方就等着我自己发作而已了。」
「可会是谁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公子下手?」千绿忧心地看着他问。
陆寄风闭目略沉思,道:「舞玄姬。」
这也是众人心里的答案,迦逻道:
「难道是圣女老人家叫刘义真来投奔,好作为她的内应?」
这与陆寄风所想的一样,拓跋焘信任汉人,舞玄姬便投其所好,让刘义真来奔,成为她按在拓跋焘身边的一只棋子。
陆寄风屈指算了一算,自己与舞玄姬之战,已是一个月前,这个月以来状况渐进,逐步令自己功力衰退,而她就在暗处计算,等料到自己已不是对手时,舞玄姬就会现身收拾自己,以逸待劳。
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要在功力衰退之前,先找出舞玄姬的致命之处。
在魏国的几日之中,他还没有机会见到寇谦之,时间不能够再拖延了。那天深夜,陆寄风便只身离开中领军府,飞檐走壁,前往平城观,打算先找到寇谦之,表明来意。
更深夜静,陆寄风在平城的市道奔走了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一道黑影从身边窜过去。陆寄风转头去看,身边空无一人。
陆寄风一怔,方才明明见到有人影奔过,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这么一顿,背后便被拍了一把,陆寄风立刻反手一掌,那人轻飘飘地借力后跃,笑道: